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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倩茹的婆婆从病重躺倒到弥留似乎是一个特别短暂让人措不及防的过程。
那天晚上,她的精神倒是好一些,吃了小半碗的粥,倩茹妈送来的家里自制的小菜,她说特别好吃,倩茹说好吃也不能吃多了,腌萝卜哪里有什么营养。说着就要收起来,她拉住倩茹端菜的手,象一个馋嘴的小孩子似地看着她,讨好地笑一笑。
倩茹从来没有见过她这种表情,怪不忍的,就笑着又往她拿在手上的空碗里拨了一点萝卜丁。
苏豫妈用手指拣了小菜送进口中,快活地吃得啧啧有声,又把手伸里嘴里吮吸,然后,摸摸倩茹的手。
半夜时分,倩茹听见婆婆房里发出很大的声响,赶紧披了件衣服跑了过去。
倩茹拉开灯,看见是婆婆的保温杯掉到了地上,倩茹捡起来,问:“妈,要喝点儿水吗?”
再看婆婆,发觉不对劲儿了,她的气息急促,出得气长进的气短,倩茹吓坏了,一叠声地叫:“妈!妈!妈!你怎么啦?”
过了一会儿,婆婆突然睁开了眼,往日浑浊的眼睛异常地明亮,面容上现出一种异常的慈爱,拉了倩茹的手,清清楚楚地说:“倩茹,孩子,对不住你了!”
倩茹回握住她的手:“妈!干嘛说这些?”
苏豫妈微笑了一下:“现在不说,没有机会说了。”
倩茹骇然:“妈,我......我去打电话叫苏豫回来!”
苏豫妈拉住了她:“不见罗,倩茹,不见罗!少见一面,苏豫就会快一点忘了妈妈。”
倩茹流下泪来:“苏豫不会忘记你的,妈!”
苏豫妈说:“孩子,从前,我不是故意的,我们母子,多少年相依为命......孩子,年岁差距,是个坎,你跟苏豫,慢慢地跨吧,跨过去,就好了。”
倩茹的眼泪汹涌地流着。
苏豫妈说:“不要哭了,哭坏了眼睛。我睡一下,你也睡。”
倩茹说:“我在这边陪你睡吧。”
说着,拉开被子,在婆婆的身边躺下来。
到底是年青好睡,一觉醒来时,天大亮了。倩茹轻手轻脚地起来,回头去看婆婆,那么静,倩茹心咯噔一下,伸手去试,鼻息全无。
原来,苏豫妈已经去世了。
倩茹抖了手给苏豫给妈妈都打了电话,抱着胳膊团成一团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着。
很快,爸爸妈妈和弟弟都来了。
倩茹妈看见缩在沙发上的女儿,走过来一把搂住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倩茹傻傻地摇头:“我不清楚,半夜,也许是临晨,我不清楚。”抬起眼来看妈妈:“妈,昨晚我跟她睡在一起的。”
倩茹妈妈抱抱女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傻孩子,那还坐在这儿?赶紧替你婆婆捡一套新衣服出来,我替她穿上,再晚一会儿就不好了!”
倩茹这才站起来,打开箱子找出那件崭新的黑呢薄外套。苏豫给婆婆买的,婆婆说等病好一点人利索点穿的,一直都没舍得上身。又找了半天,竟然没有一套全新的内衣。倩茹扎着手站着,不知怎么办是好。还好有倩茹妈在,她马上招呼儿子去楼下的超市现买了一套。倩茹也不知自己妈妈怎么就有那么大的劲儿,一个人替苏豫妈妈换好了衣服,倩茹的爸爸和弟弟帮着布置了灵堂,打电话通知苏豫妈妈原单位工会。一家四口人,静静地忙碌着,倩茹多少还是有点儿发愣。
苏豫是当天傍晚赶回来的。他呆呆地拎着行李站在门口,看着客厅里斗大的“奠”字,象一个误闯了陌生人家的小孩子,眼光复又茫茫然地在屋里的几个人身上转来转去。
倩茹妈看他的神色不对,忙赶上前去从他手里接过箱子靠在墙角,对他说:“苏豫,好孩子,人死不能复生,你可别急出个好歹来。来,来看看妈妈。”
苏豫却好象没有听到她的话,对着倩茹轻声地问:“我妈呢?”
倩茹说:“妈,去世了。今天临晨的事儿。”
苏豫居然笑了一下,说:“倩茹你闹什么呀,我妈呢?”
倩茹哭出来:“妈不在了。”
倩茹妈拉着苏豫的胳膊:“过来苏豫,你听我说,你妈妈,去世了,不在了。好孩子,你坐一下,定定神,去看看妈妈。”
苏豫被拉着木头木脑地进了母亲的屋子,床上,素色的锦缎的被面覆着一个人,苏豫呆站在那儿,不肯上前去掀开被面看,仿佛这样,就什么也没有发生。
苏豫又问:“我妈呢?”
倩茹上前去,掀开被面,露出苏豫母亲安详的面容,好象睡着了一般,面孔上的阴郁都被永久的深睡抹干净了,平和安宁。
然而,苏豫还是不信:“我妈在哪儿?”
倩茹弟弟开口了:“姐夫,你妈妈已经不在了,你要面对现实,不要这样,我姐还指望你呢!”
苏豫似乎有点儿清醒过来,转脸问倩茹:“我走的时候不是好好的?”
倩茹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快。”
苏豫渐渐地变了脸色:“你怎么不早点给我打电话呢?”
倩茹说:“妈临终前说,她说,就不要见了......”
苏豫好象完全没有把倩茹的话听进去,突然拔高了声音对倩茹道:“我知道了!是你不想我见她!你为什么连我妈的最后一面也不让我见,你就这么恨她?你的心就这么狠?这么歹毒的事你也做得出来?”
一刹那间,倩茹大睁了眼,眼泪刷地全倒流回肚子里。
什么是万箭穿心呢?这就是万箭穿心。
叫你疼得傻了,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倩茹站在那里,完全象一个傻子,只能看见苏豫的嘴在开合,他下面的话,一句也听不见。
倩茹的弟弟首先跳起来,冲到周苏豫的面前,被倩茹妈从身后一下子死死地拦腰抱住,倩茹爸爸叫:“小禾你干什么!你给我站一边儿去!”
一屋子的人突然地静下来,只听见小禾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声音。
门铃响了。倩茹妈说:“小禾,去开门!”
小禾梗了脖子不动。
倩茹妈又叫:“给我开门去,老何,你看着苏豫。倩茹,你跟我出来。”
倩茹好象没有听到妈妈的话,死死盯着苏豫,他们俩个,象斗气的两头小兽一般对望,幼稚当中,都有着不可置信的疼痛。
倩茹妈把女儿拉出屋子,客厅里已站着来客。
倩茹妈小声地在倩茹耳边说:“女儿,我知道你委屈,不过,死者最大,这不是你委屈的时候。”
倩茹木木地点头。
在整个丧事过程中,苏豫与倩茹没有一点交流,虽然他们并肩站在客厅里,向来吊唁的亲朋鞠躬还礼。
倩茹是心痛得麻木了,苏豫则还是呆呆的,瘦踏下去的脸上连表情都甚少,衣服也一下子宽大了出来,他活象个扎在田里的稻草人。
小禾偷偷地对自己妈说:“周苏豫别是傻了吧?他到现在还没有哭过呢!”
倩茹妈心酸得很,对儿子道:“他们母子感情深,他走的时候妈还在,回来连最后一面也没见着,一下子是接受不了。你看着他点儿。”
小禾点头,却又说:“我姐委屈死了!”
倩茹妈说:“咱们先不提这个!死了的就让她安安心地走吧!”
第二天,殡仪馆的车来了把苏豫妈拉走了。
说来也怪得很,从早上起一直阴着天,中间还下了一点毛雨,可是殡仪馆的车到的时候,突然出了极好的太阳。
苏豫在工人将母亲的遗体抬起来的时候突然问:“你们干什么?”
那两个年青的小伙子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答,继续抬起人要走。
苏豫突然扑上去,死死地拉住了担架:“干什么带走我妈!你们干什么带走我妈?”
小禾上前去拉他,苏豫的劲儿大得很,人高马大的小禾竟然不是对手,被他搡到一边。
苏豫与工人僵持着。
倩茹突然走上前去对着苏豫慢慢地说:“周苏豫,你妈妈已经死了,她死了!她回不来了!谁也没有错,她病了,现在她不在了。你松手周苏豫,让你妈妈好好地走!”
苏豫松了手,两个工人快速地搬遗体搬上车,车子开动,很快消失在街角。
天重又阴了下来。
倩茹感觉到苏豫紧拉着她的衣角,她没有转头去看他,听见自己的母亲对苏豫说:“你妈一辈子不容易,老天爷也看在眼里,给了一阵好太阳,苏豫,节哀顺便。”
火化定在一天以后,所有的事都是倩茹爸妈和弟弟一手操办的,之芸与宁颜她们也过来陪着倩茹与苏豫。
苏豫老是捧着母亲留下来的一双棉的拖鞋,不说话,连睡着的时候也那么把鞋抱在怀里。
之芸对倩茹说:“这样可不行,倩茹你要好好劝劝苏豫。”
倩茹说:“现在我说什么都没有用,之芸,我觉得苏豫好象回到了他十几岁的时候,之芸,宁颜,他现在看不见我,他看不见我了!”
宁颜说:“过些日子就好了。他们这对母子,是比平常的母子亲密一些,要苏豫淡忘了妈妈,还得有一段日子呢。”
倩茹说:“宁颜,我现在觉得以前你说的是有道理的,特殊的家庭,加上六岁,的确是一个可怕的差距。”
宁颜连忙说:“我乱说的!倩茹,你可千万不能当真。那个时候,我多少是有一点儿妒忌的心的。我羡慕你们因为相爱而结婚,比许多人都好上太多了。”
之芸也说:“你可不能对自己的感情和婚姻产生怀疑。人真正看淡生死的能有几个?家里有至亲的去世总是会伤心得有点儿糊涂的。”
第二天,倩茹起了个大早,看苏豫还睡着,搂着那双旧鞋。倩茹看着他的睡颜,只觉得心里头那许多的情绪绞和在一起,梗在胸口,石头一样地重。
她轻轻地推他,苏豫睁开眼,好半天才把视线落在倩茹身上。
倩茹打来热水,拧了毛巾替他把脸擦了,苏豫由得她替他抹洗,由得她替他穿上外套。
倩茹说:“苏豫,今天我们要去殡仪馆,你打起精神来。”
苏豫因为瘦而显得更大更黑的眼睛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倩茹,缓缓地点头。
等到苏豫捧了他母亲的骨灰放进灵堂的那一方小小格子里时,倩茹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她想抬腿跟着苏豫与自己爸妈他们一同走出去,忽然觉得双腿似有千斤重似的,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何倩茹觉得,有一双魔鬼的利爪在自己的腹间用力地划过去,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往下坠,坠得她也跟着往下往下,一直跌入一个又深又黑的所在。
等到跌到尽头时,无边的黑暗兜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怪的是,那砸下来的一团深黑竟然是轻的。
那么轻。
31
魏之芸站在校长办公室,盯着校长圆白的脸,盯得校长的目光开始躲闪。
“为什么不允许我去参赛?不是说学校赛课前两名可以报名的吗?”
之芸的口气有点儿冲,校长不太高兴,说:“学校做这样的决定,也是出于大局的考虑,小吴的年纪比你小些,以前参赛的机会也少,最近她的进步大家也都看见了,所以学校才决定让她去参赛,应该让年青从多多出去锻炼。”
之芸想:原来我已经不算年青人了。
之芸语气诚恳地说:“我并不是想抢掉小吴的机会,因为本来每校可以报两个人去参赛的。再者,校长,我快三十了,以后也不能参加这种三十岁以下青年教师的赛课活动了,这也是我最后的一次机会。我真的想去试试。”
校长看看她,叹一口气,说:“小魏老师,学校有具体的困难,生病的生病,产假的产假,出国探亲的探亲,已经请了三个数学代课老师了,你再一走,你班上的课怎么办?小吴参赛,信息中心的小沈肯定要跟着去做课件,他的课也还要找人代。”
之芸说:“缺的课我自己会想法子补上,保证不需要人代课,课件我也自己做,不要另派信息老师。”
之芸在校长办公室里直磨了两节课的时间,终于给自己争取到了参赛的机会。
宁颜不平地说:“你为什么要主动提出自己承担参赛的费用和路费,这是从来没有的事,自己掏钱,有了荣誉倒算集体的!真是欺负人!”
之芸说:“不开这个口校长就不会批准我去,随他吧,反正也用不了多少钱。”
宁颜又说:“不过我也支持你去,你有这个能力,偏要争一口气叫众人看看。”
之芸是周三出发的,之前的两天,她一天上了六节课,把后几天的课全赶了出来,给孩子们布置了自习的作业,宁颜与倩茹答应她替他看管学生。
可是,之芸在拿到了赛题之后就生了后悔的心。
之芸抽到了参赛号是五号,第一天就要上台比赛,准备的时间只有一夜,在这一夜里,她必须要把教案备好,背熟,还要把电子课件设计制作出来。别的参赛老师都是教研员电教员还有辅导老师前呼后拥的,越发衬出她的形单影只来。
之芸快速地吃了晚饭,就把自己关在旅馆的房间里开始备课。因为是自费,她索性定了个单人间,把所有的资料摆在一张铺上。
写了没两行字,就听得门上嗒嗒嗒轻敲的声音,之芸跑过去拉开门,就傻在了那里。
袁胜寒伸出手在她眼前晃晃:“傻了?”
之芸说:“我怎么觉得你跟超人克拉克似的?”
胜寒低了头嘿嘿地笑。
“怎么知道我过来参赛的?”
胜寒说:“南京市能有多大?小教系统能有多大?一次全市的教研活动就好象一次八卦论坛,什么消息不晓得?”
之芸也笑起来。
胜寒说:“我住五零八。我等你的教学设计出来,然后帮你做电子课件。你去忙吧。这回不用急了丫头。”
之芸再坐到桌前的时候,觉得整个心都落到了实处,稳稳的,扎扎实实的,饱满轻快地跳动着。思路格外地顺畅起来。快十一点的时候,教案写成了。
之芸把课件的设计送到胜寒那里,胜寒正在刷牙,含了一嘴的白色泡沫,之芸笑着跟他开玩笑:“你要睡了吗?”
胜寒含糊不清地说:“怎么会?我一刷牙脑子就更清楚,估摸着你快好了。”
之芸看他穿着旧的大毛衣,没有拉平整,缩上去一块,里头的衬衫拖出一大截,暗暗地笑。
胜寒还是老样子,多少有些杂乱。
之芸把自己的课件设计详详细细地跟胜寒说了,胜寒说:“你就在这里备课,有什么改动或是特殊要求马上跟我讲。”
之芸就坐在胜寒屋里空出来的那张床上备课,两个人安静地各做各的事儿。
之芸伸一个懒腰,却听得胜寒问:“累了?”
之芸说:“没有。脑子兴奋着呢。”突然意识到这话有点歧意,在灯影里红了脸。
胜寒好象没有听到,手上的鼠标嗒嗒地碎响着,专心做事的时候,胜寒的鼻子会微微地皱起来,象一个赌气的小孩子,之芸细细地看着他的侧脸,想起人们说的,男人在工作的时候是最动人的话来。之芸的心里是一种软软的快乐,象有阳光透进去,亮了一片也暖了一片。
过一会儿胜寒说有他带来的数码相机是要装驱动的,可是机子是朋友的,他忘了给他驱动盘。
之芸说,用不着那么麻烦,不行的话随便弄个底色就好了,用不着放图片。
胜寒笑起来:“我可是第一次听见你说将就的话,你不一直是精耕细作的人吗?”说着穿了风衣。
之芸问:“你干嘛去?”
胜寒说:“我去网吧,上网当个程序去。”
胜寒这一走就走了个把钟头,等到他回来时过了十二点了。
胜寒对着之芸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又从胸着掏出个纸包来:“我路过家小吃店,正巧要关门的时候,给我看见了这个,我全给买回来了。”
之芸一看,原来是蒸蒸糕。
胜寒说:“我们小时候吃过的,你还记不记得?没想到现在还有这个。”
两个人一人一个坐着吃起来。吃到一半儿,之芸惊喜地叫起来:“居然是有馅的!”
胜寒低着头笑了,温和地说:“真是的,这一点点小事高兴成这样子。”
说着掰开一个,送了过来:“这个是芝麻馅的。刚才那个是红豆沙的。”
之芸高兴地说:“肯定还有别的种类的,都掰开了来看。”
两个人凑在灯下,把一包蒸蒸糕一个个地掰开,掰一个笑一个,都成了孩子了。
之芸和胜寒后来把这一堆的蒸蒸糕全部吃光了。
那许多不同的滋味全混在一起,交织在这一个奇妙的夜晚里。
快到临晨四点钟的时候,所有的案头工作都做完了。胜寒叫之芸回去睡一会儿,之芸说,还是不能放心,想着干脆试上一次,胜寒说,那么我给你做学生吧。
之芸睇他一眼:“你?你不行,你太聪明,不具有普遍性。”
胜寒笑道:“我也可以装傻的。”
胜寒于是忽尔装成一个反应很慢的孩子,傻愣愣地看着之芸,仿佛对她的提问茫然不知,忽尔又装成一个特别机敏灵活的孩子,忽尔又是一个普通水平的孩子。
天全放亮的时候,之芸说:“你等着看吧胜寒,不拿个一等奖,那才叫怪事!”
第二天的比赛,在一个大礼堂里举行,老师与孩子们都在舞台上,因为要录相,整个舞台被灯光照得雪亮,之芸看不清下面,却可以感觉到,在某一个角落里,呆着一个人,是她全部信心的来源。
之芸简直是超常发挥,一课堂被她上得行云流水一般,课毕,台下掌声如雷。
接下来还有两天的赛事,胜寒一直陪着之芸一起去听课。
胜寒其实很想告诉之芸,那一天,她参赛的时候,他根本没敢进赛场,紧张得不得了,一直在剧场外抽烟,直到听到掌声,才伸了头进去,看着之芸从台上走下来。
名次公布的前一个晚上,之芸约了胜寒一起出去吃饭。之芸说:胜寒我们喝两杯吧。
胜寒歪着脑袋想一想,老老实实地承认:“两千分之一啊,不敢跟你喝。”
之芸大笑起来。
吃完了饭,胜寒和之芸沿着街道慢慢地走回去。
这是一个中等规模的南方城市,靠海,沿街有一些大排档,空气里飘着生海鲜的腥气与食物的香气。
终于赛完了,两个人心里头都如释重负,胜寒想起自己在之芸比赛时吓的那样子,禁不住笑起来。
之芸问:“什么事,就那么乐?”
胜寒嘿嘿笑着不肯说。
之芸说:“胜寒,要做爸爸了。高兴吗?你想要儿子还是想要女儿,多半想要儿子吧。我们学校的男老师,个个都想要儿子。”
胜寒说:“说句实话,我真想要一个女儿。”
“女儿啊,女儿也有操心的地方。”
胜寒含笑说:“有了女儿,好好培养她,培养成那种低下头能操作电脑,卷了袖子能修电灯的能干姑娘。”
之芸不说话,慢慢地跟在胜寒的身边走着。
很快回到了旅馆自己房间的门口,之芸低着头,并不进门去。
胜寒不知道她还有什么话,也不催她,站在那儿等着。
他们的头顶上,是旅馆走廊暗暗的黄色灯光,之芸的脸半隐在阴影里,半天一动不动。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之芸直望进胜寒的眼睛里,她说:“胜寒,你进来吧。”
之芸伸手拉住胜寒的衣袖,象是给自己更多一点的勇气一般抓得紧紧的。
胜寒看着之芸的脸,那脸上是全然的期待,还有,绝决。
胜寒看看头顶上那昏黄的灯光,慢慢地走上前轻轻地抱着之芸的肩,下巴礅在她的头顶磨索着,说:“我以前看书,有人写:人们爱的是一个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往往是另一个人,我就想,这些人真卑鄙。之芸,我在门外是卑鄙,进了门就是禽兽。之芸,我不做禽兽。”
在胜寒离开之后这许多天里,所有的痛楚都被之芸埋在心底很深很很深的地方,渐渐地,也就不痛了,现在,这一切都如同春耕时节的土地,被翻了起来,带着心底最深处的辛酸气,扑面而来。
之芸快速地点头,打开门走进去,合上门。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的一瞬间,之芸的眼泪落了下来。
胜寒是好人,之芸想,可惜我没有福气。
第二天上午,公布了比赛结果,之芸拿到了一等奖。
之芸捧了证书与奖杯回到旅馆时被前台服务员叫住了。
她交给之芸一个信封。
信封里有张长途车票,还有胜寒留下的一张字条。
胜寒写:我先回去了,车票帮你订好了,下午三点的,你可以从从容容地走。
再见,之芸。
魏之芸拿了一等奖回校,类思不少人掉了眼珠子。
与之芸同去参赛的小吴老师与小陈老师都是个厚道人,虽然看到了胜寒,两个人都没有露半点口风。
之芸也没有说给任何人听,可是宁颜还是查觉到了,私底下问之芸:“袁胜寒跑过去了?”
之芸诧异:“你怎么知道?”
宁颜说:“你的那个课件,没再给别人看吧?上面袁胜寒的风格,那么明显,瞎子都能看得出来。”
之芸笑笑。
宁颜看她的脸色叹一口气,待要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下一个教研日,宁颜碰到了胜寒。
宁颜招手把他叫过来,问他:“你给之芸做的参赛课件吧?”
胜寒说:“我知道瞒不了你的。”
宁颜说:“袁胜寒,你这样子算什么呀,你是帮之芸还是害她?”
胜寒被她披头盖的两句话说得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回答。
宁颜又说:“袁胜寒,你要是不能给之芸结果,就不要再给她希望。”
胜寒慢慢地想着宁颜的话,宁颜被他脸上渐渐升起的苦楚压得心头闷闷地:“胜寒,你是我朋友,之芸也是,我比谁都希望你们能在一起,可是胜寒,人这一辈子,不如意的事儿太多了。之芸她以后还要往前走呢,总是要成家的,她越是忘不了你,越是在这条路上走得难,你明白吧。”
胜寒半天才说:“我从来,都不是故意要她忘不掉我。其实,是我忘不掉她。”
宁颜说:“都忘了吧,你也忘了,她也忘了吧。”
胜寒点头说是。
后来,有三四年,袁胜寒再没有和之芸联系过。
袁胜寒果真生了一个女儿。
那个小姑娘,人家玩布娃娃的时候,她就会一本正经地坐在电脑前按鼠标了。
没事的时候,胜寒总带着她拿了小工具叮叮当当地修东西。
胜寒时常抱女儿抱起来,闻着她身上小孩子特有的暖烘烘的香,小姑娘一下一下啃着父亲的肩,口水湿了胜寒的衣服。
胜寒会呵呵地笑着说:我的能干的小姑娘啊。
32
方宁颜几乎要被她的婆婆陛下弄得精神崩溃。
老太太每天想出一个花样儿来折腾宁颜一番,一会儿是收拾衣服,一会儿是晒被子,一会要教宁颜腌萝卜,一会儿要宁颜学织毛活儿。
宁颜起初还懒懒地跟着做,很快就再也受不了了。
她觉得自己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被这个老太太弄出来的声响给淹没了。
宁颜于是开始了不抵抗的抵抗,老太太再让她做这做那的时候,她会含糊地答应,但是就是不行动。
老太太也越发地看不上宁颜的阳奉阴违,时不时地要说上两句。看到宁颜吃完饭又捧上了书在看,老太太说:“小方啊,才吃过饭就看书对胃子不好,你去把厨房的地刷一刷,运动运动也好消化。”
宁颜眼睛还盯在书上,没有抬头,说:“妈,地我拖过了。”
老太太说:“这个地光拖不行,得拿板刷子刷,要不时间长了就滞上了。”
宁颜不动,继续看她的书。
老太太等了一会儿,气呼呼地自己刷上了。
这种小事多了,老太太免不了在李立平的面前叽叽咕咕地说,李立平也烦,去跟宁颜说:“你就顺着她一点儿,她也呆不了多久,天天这么闹来闹去的,真没意思。”
宁颜说:“我也觉得没意思。可是你还是没弄清楚,不是她在这里住多久的问题,是生活观念太不相同的问题,观念相同,住一辈子都没什么。”
这话李立平听了心上有些不舒服,于是说:“你是不是以为,我们小地方的人,跟你们大城市的人人生观不同?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叫我们没有睁着眼睛投胎呢?我也不想我妈是这样不大方的人,没法子,不是人人都跟你一样好命,挑个知识分子家庭。”
宁颜讶异道:“哎哎哎,你怎么又走题了,这话是怎么说的!我们家也是城市平民,我爸原先还是孤儿呢。”
李立平微笑道:“也是,人家不是说了吗,贵族要三代才能养成呢。”
宁颜半天才回过味儿来,明白了李立平是什么意思,气得飞红了脸。
李立平看她生了气,又凑上来:“生气了?我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其实我是真的向着你的,我慢慢儿地劝老太太早一点回去。”
宁颜说:“你要让她回去,她一定以为是我的主意,不是更叫她恨我一个洞吗?”
还没等李立平劝说自己的母亲回老家去,春节到了,李老太太早早地跟儿子儿媳妇说,叫他们无论如何要回去过年。
李立平与宁颜是年三十的前一天坐车回去的,这之前一个星期,李家老俩口儿就回去忙年去了。
这一年冬天下了好几场小雪,可是南方的雪,多半不成气候,反弄得地上泥泞污糟,宁颜一下长途车就滑了一跤,一件崭新的粉蓝羊绒大衣全弄脏了,宁颜的心情一下子就坏了。
李家住的是旧式的楼房,老俩口给腾了间房子出来。
宁颜狼狈地进了家门,马上躲进房子里去换衣服。出来的时候,见李立平的一个姐姐与一个妹妹一家子都在,一屋子全是人,大家见了礼。李家的兄弟姐妹们长得都很象,宁颜觉得李立平的姐姐好象在生着气似的,也许是自己敏感了。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宁颜才发现,不是敏感,她是真的不高兴。
那天宁颜在卧室里休息,门咚地被撞开了,李立平姐姐家的那个胖小子冲了进来,到处地翻找,宁颜问他找什么,他说找他的一个旧机器人玩具,原来是放在这个屋里的。
说着,熟门熟路地打开柜子,又钻到床底下去找。果然给他找到了。
宁颜猛地明白了李立平的姐姐为什么会不高兴,一直拉着个脸对自己,这屋子原先一定是她住的。宁颜听李立平说过,他姐姐因为要他爸妈带孩子,一直是住家里的。
宁颜于是刻意地去讨好姐姐,给她孩子的红包里又足添了两百块,可是,好象效果并不明显。宁颜也就罢了。
过了年三十,李立平妈就叫李立平带着宁颜去走亲戚。
宁颜以为就在镇子上走走,谁知还要坐两个小时的车子。
李立平的爸妈也一同去,老太太大包小包地带了不少的东西,兴头头的。
李立平爸爸的老家在离镇子挺远的一个村子里,越往村子走,路就越窄,因为是冬天的关系,田也荒着,田梗又滑,宁颜一步一滑地进了一个小院。院里有鸡鸭在跑,一只掉毛的猫缩在墙角。
屋子里是没有空调的,宁颜冻得发着抖,只好蹲在大灶前取暖。
李立平妈却催着李立平带着宁颜一家一家地去拜年,李立平也老大地不愿意:“又是这一套,一家一家都要走遍!”
“那是自然!我们又不是见不得人,村子里多少人羡慕我儿子是大学老师呢,为什么不走?我告诉你啊,宁卯一村别卯一家!红包都带好了没?”
宁颜把一大包小红包塞进提包里,应着婆婆。
宁颜跟着李立平一家一家地去,有那比较重要的亲朋,李立平妈也会跟着一块儿去,说着恭喜的话,宁颜把红包分给小孩子。
宁颜发现,这种时候,李立平的妈心情特别地好,眉飞色舞地说着家乡话,语速飞快,宁颜听不太懂,插不上话,还好村子里几乎每家都养了猫狗,宁颜原本喜欢动物,就去逗着猫狗玩儿。
耳朵里忽然听得李立平妈说:“小侠子还是要他上学,多多念书才成。我们乡里的学校不行,那几个老师,还不如我懂得多呢。你们要是舍得,把小侠子送到南京去,我们平侠子的媳妇是小学老师,小学跟中学是一家子,叫她想办法给你们联系好的中学。读好书将来也留在南京做事。哈哈。”
宁颜听了吓了一跳,心想怎么她问也不问就给自己揽了事了?
回到家后她对李立平说:“千万别叫你妈再这么说了,小学跟中学怎么就是一家啦?差着老远呢!我们学校自己老师的孩子想上好中学还千难万难呢!”
李立平这两天来受了不少亲朋的恭维的话,喝得有点多心情正好着,听见宁颜说,便答:“她也就是那么一说。办不办还不在我们?”说着凑过来搂了宁颜,宁颜用肩膀把他顶开:“一嘴的酒气!”
李立平摇头晃脑地说:“是敬的酒我才喝的,不敬我才不喝他!要跟我喝必须有模有样地敬过来。”
宁颜听了这话颇不舒服,使劲儿地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李立平多喝了两杯,有着平日里没有的兴奋,用家乡话说:“又怎么啦?亲一下嘴也不行?”
宁颜跑了出来,又实在无处可去,站在院子湿滑的泥地上,说不出地孤单,想家,想爸爸,也想妈妈。想在家做姑娘时每到过年,窝在自己卧室里看书看电视,暖气烧得热热的,南方其实没有暖气,但是宁颜与妈妈特别怕冷,爸爸就自制了暖气,效果特别好,引得邻居们纷纷来参观,都请爸爸替他们安上。每一天妈妈都做了好吃的,晚上睡得晚还有宵夜,母女两个一边笑叹胖了胖了,一边吃。
宁颜的记忆里,都是妈妈爸爸的笑脸,与那一个一个长而安静的日子。她张开手,呆呆地看着,什么时候,她的那些日子都漏光了呢?
掉毛的小猫在她的脚边刷地钻过去,跑进厨房里钻灶坑去了。
这个年,是宁颜过的最不起劲儿的一个年,每天挨家挨户地去,一呆就是一个上午,下午再换一家,每顿饭都在别人家吃,宁颜本来就不是合群的性子,只呆在一旁不作声,东西也不合口味,吃得极少,难得一天在家,又有人上门来拜年,宁颜要跟在里面做饭洗碗收拾。
一天天忙下来,宁颜己并没有讨得众人的欢心,亲友们都说,平侠子的媳妇,不大理人,嘴也不甜,冷了个脸,有点傲气啊。
这当然是众人私底下跟李立平妈说的,宁颜不知道。
倒是李立平爸,看见宁颜天天吃不下东西,亲自熬了细米粥叫宁颜吃。那是宁颜吃的最饱最合口的一顿饭。
李立平妈背了人气呼呼地说老伴儿:“哪有老公公对儿媳妇那么好的!饭菜我们能吃她凭什么就不能吃?她比我们高贵?我跟你这许多年,也没看你专给我做饭!”
说着气得到床上躺着去了。
宁颜果然再没有小灶的饭菜可以吃,又受了点儿寒凉,人病倒了。也不发烧,就觉得心里头燥燥地热,脸上喷火,嘴里发苦。
李立平也急了,跟爸妈说要提早回南京,李立平妈在自家的老屋呆得自在,不想走,听见儿子急着回去,更气。
这一天,宁颜起床的时候,头晕得象坐船,挣扎着起来走了两步,就吐开了。
头一天晚上没吃什么,吐到后来全是黄胆水,宁颜一边吐一边哗哗流眼泪。李立平紧张地端了热水,在身后给她拍着。
李立平妈看着媳妇,老半天,突然问:“你是不是有了?”
宁颜没明白,倒是李立平懂了,喜得扬了眉问:“是呀,宁颜,你有没有感觉?”
宁颜一下子回过神来,惊出一身的汗来,才想起,那是很有可能的事。
这么一来,李立平妈在乡下也呆不住了,收拾收拾跟着儿子媳妇一起回了南京,宁颜晕车晕得厉害,李立平妈一路上有态度从未有过的周到和气,特地准备了新的毛毯,生怕宁颜在车上冷着了。李立平搂了宁颜,叫她躺在自己的腿上,李立平的爸原先是老烟枪了,也自觉地忍了一路不抽。
一行人里,就只有宁颜自己是不快活的。
一到南京,等不及回家,李立平妈就叫李立平陪着宁颜去医院里检查,结果一出来,李立平就兴奋地往家里打电话,那一头,李立平妈快活的声音,象在跳跃,听得一清二楚,象是要冲破了小小的手机扑出来。
宁颜茫然地看着自己依然扁平的腹部,说:“我想回家。”
李立平殷殷地说:“嗯嗯,咱们回家。宁颜你想吃点儿什么,叫我妈做,或者不如我们在外面吃?”
宁颜摇摇头:“我是说回我妈那儿去。”
宁颜妈看见十来天没见的女儿,惊道:“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李立平的脸色变了一变:“宁颜一向是瘦的。妈,宁颜有孩子了!”
宁颜妈也高兴起来,拉了女儿的手,也不知说什么好,脸上是一种泫然欲泣的神情,看得宁颜也鼻酸起来。
宁颜跟在母亲身后,偷偷地说:“妈,我不想要。”
“什么?”妈妈没听清楚。
“我不想要这个孩子。我不想要孩子。妈,你陪我去弄掉吧,我一个人害怕。”
宁颜妈看看女儿消瘦苍白得象鬼似的脸,心里紧了一紧,隐隐地觉得哪里不对劲儿,这念头只一晃,就过去了,也许是做妈的有意让它不在心上留痕迹的。
宁颜妈说:“说的孩子话。有了就留着吧,流产有危险的,你那种身体,弄不好一辈子都不能生了。”
宁颜突然悲从中来,发狠道:“不能生就不生!”
她想,我不要这个孩子。
是真的不想要。
33
宁颜不想要小孩子,倩茹想要而不能。
在婆婆的丧事办完之后,倩茹就又流产了。
一家子急急地把她送到医院,医生说是宫外孕,非常危险,人马上就给送到手术室,下了病危通知书。
苏豫多日以来一直迷迷糊糊的,这一刻如同有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人马上清醒过来,冲到手术室门前,隔了那层毛玻璃望向里面,里面是他深爱的女人,被他委屈了的人。
医生让家属在通知书上签字,苏豫拿着笔望着那薄薄的一张纸呆着不动。小禾上抓住他的肩膀,一下子把他搡出去老远。
倩茹妈大声喝斥儿子:“小禾!你干什么!有老辈在这里,轮不到你来管你姐夫!”
苏豫的背重重地撞在墙上,也觉不出痛来,倩茹妈过去把他拉过来:“苏豫,好孩子,签字吧。我们倩茹以前算过命的,有好几十年的享福日子呢!不会有事的。”
苏豫终于在通知书上签了名。笔有些漏水,纸上黑黑的一团黑点,他盯着那墨团看了好一会儿,好象这许多天来的事情,都被糊成了一团墨,在这一团黑里,苏豫想理出一点头绪来。
倩茹在手术室里足抢救了四个多小时,被推出来的时候,一家子都迎上去。
苏豫看到倩茹裹在白色的被子里,往日丰满的身体似乎缩得小小的,脸色是近乎灰色的白,乱发拖在枕边,有点枯。苏豫一下子湿了眼睛。
倩茹睡了很久,只觉得非常地累,手脚象是被缚在绳索里,不能动弹,麻木感却清晰地传进大脑里。远远地,好象看见苏豫在前面,笑着看着她,好容易走得近了,却听他说:“这样歹毒的事何倩茹你也做得出来?”
倩茹是在椎心刺骨的痛疼中醒过来的,看见坐在床边的苏豫和妈妈。
苏豫拉了她的手在叫她的名字,声音好半天才传进她的耳中。
妈妈低下头来,眼红红的,还在笑着,说:“这可好了,醒了就好了。想吃点儿什么我回去做去。”
妈妈的脸离得近,苍花而慈爱,倩茹张嘴叫妈,声音全给堵在喉咙里出不来。
妈妈直起身,说马上回去弄东西送来,吃了人就有劲儿了,“苏豫也要饿了。”
妈妈拉了爸爸和弟弟走了,病床里只留下苏豫。
苏豫拉了倩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待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倩茹觉得自己的手被他拉得死紧,下意识地往外抽一下,却被苏豫更紧地抓住了,倩茹掉过头去看他。
苏豫的脸上冒出了青青的胡茬,眼神倒比前些天清明,苏豫也回看着倩茹,然后把脸埋进她的手掌里。
倩茹听得他说:“对不起倩茹,对不起。”
倩茹在一片晕眩中想起年少时看的电影,女孩子对男孩子说:永远别对你所爱的人说对不起。
当时班上许多小姑娘为这样的一句话感动,每一个人都把它工工整整地抄在日记本里,倩茹也是其中一个。
但是现在才切切实实地明白,这话的意思。
不用说对不起,只不过是因为无论如何都会原谅。
倩茹说:“苏豫你松一松手,给你捏得痛。”
苏豫抬起头看她,眼里是犯了错的孩子的说不出口的祈谅。
倩茹微笑起来,摸摸他瘦削的脸:“我第一次,看你胡子拉茬的样子。”
苏豫也笑了。
苏豫一直守在倩茹这里不肯回家,最后是倩茹妈妈叫小禾押着他回去的。
倩茹妈妈看苏豫走了以后说:“傻姑娘啊,自己怀了孩子都不知道吗?”
倩茹问:“妈,医生说什么了吗?”
倩茹妈停了一会儿,吞吐着说:“医生说,还要保守治疗一段时间,三年以内,最好不要再怀孩子。”
倩茹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上一滩水渍,慢慢地说:“三年啊,三年以后我都三十三了。”
倩茹妈劝她说:“三十三也不算大,如今迟生孩子的多的是,只要养好身体,三十四十也可以生健康的小孩子的。不急,女儿。”
倩茹出院以后,请了长假在家休养。
苏豫连着许多天一直在家陪着她,公司里的那摊子事儿隔下来了,倩茹也劝过他好几回,苏豫说,什么也没有人更重要。
两个人呆在家里,因为倩茹怕光怕声响,常常白天也紧紧地拉着窗帘,在自造的一片昏天黑地里,苏豫给倩茹念书,读报,做了倩茹喜欢的东西给她吃,扶着她在屋子里来来去去慢慢地走,他们好象回到了最初的时候,在小的窄的世界里,相依为命。
在倩茹休养到一个月上,苏豫早些日子一直在忙的那笔生意竟然有了回音,这是苏豫接到的第一单生意。
倩茹劝苏豫重新去上班,把公司再搞起来,倩茹爸妈也很支持,倩茹妈把倩茹接回了家,催着苏豫赶快回公司去做事。
苏豫的第一笔生意便有得赚,好运接二连三地到来,苏豫又开始忙起来,他小小的公司渐渐地上了轨道。连舅舅都夸说自己没有看走眼,苏豫的确是能干的孩子。
小禾又气又笑道:“能干个屁!周苏豫就是走了狗屎运!我姐是有帮夫运的人。”
倩茹妈把他好一顿骂。
倩茹的身体却不容乐观,她常常头晕,去医院查了,医生具体也说不上是什么毛病,只说是身体虚。只有倩茹自己明白,她常常在梦中看到小小的孩子,乌黑的眼睛,低低地一声一声地叫着她妈妈,醒来的时候倩茹会在一片黑暗里流下泪来。
最终医生诊断,倩茹是眩晕症。
学校里来了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可以恢复上班,倩茹答说随时都可以。
可是在上班后的第二天,倩茹就晕在课堂上了。
苏豫把倩茹接回了家,叫了倩茹的爸妈一起商量,叫倩茹再续长假,等明年身体好一些再去上班。
可是学校拒绝了这一请求,说是没有先例的,再说现在学校里教师很紧缺,代课老师也不容易请到合适的,何老师要么尽快地回学校上课,要么就只好辞职,口气里是不可商量的坚决。
苏豫跟倩茹商量,不如辞了工作在家,起初倩茹犹豫着下不了决心,跟之芸与宁颜两个商量,她们也不赞成她辞职。
倩茹还是去上班了,站在课堂上,腿不自觉地在发着抖,孩子们的声音在耳边翁翁地响着,一张张小脸在眼前打着晃。
好容易挨到下课,倩茹扶着墙往办公室走,有班上的孩子跟在身边说:“何老师,你还是不舒服吗?我扶你走好不好?”
小孩子边说边吸着鼻涕,并不是很优秀的学生,难得这么懂事,倩茹微笑着让她扶着,热乎乎的小手搀着她冰凉的手,倩茹下意识地握紧了汲那暖气,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忽听得有人说到她的名字,倩茹站住了听。
有老师说:“小何这一回可是大伤了元气。就怕成了习惯性流产就坏了,再过两年年纪大了生起来就困难了,母体年纪过大对孩子也不好。”
有人接话:“还算好,过两年生是晚了一点,但也不算太晚。我们有个邻居,今年四十了,年初生了一个女儿,漂亮得很呢,一点毛病也没有。”
“小何呢,我觉得她还是蛮有福气的,我常看见他们家小周来接她呢。”
倩茹听见有人轻轻的笑声:“也是呢。可是,人哪有称心的呢?不会什么好事都叫一个人占全了。 ”
倩茹低下头,摸摸那个扶着自己的女孩子的头:“谢谢你了,去玩儿吧。”
孩子应一声,跑开了,却依然回头看看何老师白得吓人的脸。
第二天,倩茹就向校长递了辞职的信。
倩茹把办公桌与橱子里的东西收拾了一下,那些经年的教案和收集的试卷参考书,她没有舍得扔掉,全装进一个大大的纸箱子,倩茹想,真是料不到有这么多的东西啊。
苏豫打了车替倩茹把东西都搬回了家。
倩茹辞职后的第一天,是个极为晴朗的天气,一大早阳光就蓬勃地照进屋子,倩茹起身推开多日未开的窗子,阳光哗地一下洒进来。倩茹袖着手在窗边站了很久,慢慢地回味着一个事实:她成了一个无业的人了。
倩茹觉得,那长长的日子象白茫茫的一片水,向自己漫漫地浸过来。
就在这一天,何倩茹照镜子的时候,发现自己眼角长了皱纹。
方宁颜的整个怀孕阶段充满了痛苦。
首先,她吃不下任何东西去,她不象其他的孕妇,她没有饿感,胃里总好象塞着块大石,堵得满满的,稍微吃一点东西下去就饱胀得让她坐立不安,呼吸都困难,不到半小时就吐个干净。李立平急得不得了,一个劲儿地劝她多吃,“吐不要紧,”他说,“吐是很正常的,吐了还是要吃,不为自己也为孩子。”
有一个星期,宁颜吐得实在太厉害,不得不去医院打吊瓶。
有一晚,打完吊瓶已是八点多钟,宁颜和李立平走出医院路过一家山西面馆,宁颜闻着里头传出的微酸的香气,忽然想吃面了。李立平兴头头地拉着宁颜进了店,要了大一盘三鲜炒面,宁颜呼噜呼噜一气吃了下去,李立平好不高兴。
谁知到了半夜,宁颜就开始痛苦地折腾了。胃胀得象一面小鼓,一口气憋在胸口怎么也吐不出来,宁颜翻过来复过去想找一个安妥的姿势睡,可是不行,胃里的胀气越来越多,宁颜只好爬起来在卧室里走来去,希望胃里能松快些,可是还是不行,早先吃下去的那一碗面好象要永久地驻留在她的胃里,缠成一团,胃里面发出奇怪的咕咕咕的声响,宁颜难受得把头在衣橱上磕,让那尖锐的痛感去分散胃里的胀与闷。
李立平听到动静也起来了,问:“你怎么啦?”
宁颜带着哭声儿说:“我难受,胃胀得厉害。”
李立平说:“是要吐吗?忍住!好容易今晚多吃了一口。”
宁颜哭起来:“能吐出来倒好了,我受不了了!”
这么一折腾,李立平的父母也被惊动了,李母正要敲儿子的房门,宁颜猛地推了门出来跑出来,跑进卫生间大吐起来。李立平跟他妈都跟了过来,看见宁颜恨不有把心肺都吐出来的样子,李母拉了儿子悄悄说:“这样子怎么得了?哪有这种吐法的?都快四个月了还这样?要想想法子啊,不然肚子里的小侠子什么营养也没得哟!”
李立平皱着眉转身去倒来了温水,见妈妈还跟在身边低低地说着,不耐地答:“我也没得办法。宁颜身体一向是差一点,也许再过过就好一点了。”
李母说:“还要再过多久?人家科学上都说啦,四五个月的时候是关键,是长小侠子的脑子的时候呀,我的孙子将来长成个傻子怎么办?”
李立平烦了,打断母亲的话:“别说了,不至于!”
李母不甘地说:“怀小侠子的女人也看过千千万了,哪有这么娇气的!”
李立平被母亲的话弄得烦燥不堪,心底下也暗怪宁颜有些过于娇气。
李立平母亲的话点点滴滴落在宁颜耳朵里,宁颜吐得很厉害了,借着呕吐,哗哗地开始淌起眼泪来。
宁颜吐到脱力,人站立不住,李立平过来扶住她,还没等她抬起头来,李立平妈端着一碗热腾腾的东西过来了:“小方,吐不要紧的,吐了再吃,哪个都是这样过来的,喏,给你现打的蛋,我晓得你喜欢吃甜的,放了糖,来吃一点。”
宁颜着着碗里漂着的三个蛋,一阵恶心又涌上来,挣扎着跑回卫生间。
李立平轻轻拍着她的背,微微叹了一口气。
那一碗水扑蛋李立平又端了过来,冷了又热了一回,宁颜到底还是没有吃。
李立平想,恋爱时只觉得宁颜的娇弱可爱,结了婚了,才明白娇弱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现在他宁可娶的是一个健壮的他们镇上的姑娘,吃得苦,脸色红润有光泽,一顿顺顺当当地吃下两碗饭。
接下来的几天宁颜的情况愈发地糟糕起来,任何东西刚吃进去不到十分钟,马上就吐出来。李立平想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就跑到宁颜妈妈那里把宁颜的情况说了。
宁颜妈也知道女儿反应比较重,可是没想到会这么厉害,赶紧做了几样女儿平时爱吃的东西用保温桶拎到了女儿女婿那里。
到的时候,宁颜正巧刚吃了晚饭,又在吐。
宁颜妈心痛女儿,侍候着她洗干净了脸,拿了碗倒一碗带来的清汤叫她喝。宁颜只喝了半碗,倒是没有吐出来。
宁颜妈看着饭桌上还没有收拾的饭菜,忍了忍没有忍住,说:“亲家妈妈,以后,菜里可不可以不要放那么多的酱油?鱼还是清蒸的好。”
一句话话音刚落,一屋子人都僵在那里。空气闷得象夏天雷雨将至的天气,让人不自觉地想在这闷成一团的温答答的气体里戳破一个小洞,好让新鲜的空气漏进来。
34
李立平妈的脸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好半天才顺过一口气来说:“我们家做菜都是这个样子的,我们平侠子跟他姐姐妹妹从小吃到大,身体都好得很,皮肤还白!”
宁颜妈妈脸色也变了一变,却按下性子道:“我没有别的意思,酱油和盐吃得太多,对谁都不好,科学的养生之道是要吃得清淡些。”
李母说:“我们是乡下人,不懂科学。”
宁颜妈也挂下脸来说:“盐吃得太多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好啊。”
听到亲家把孙子抬出来说,李立平妈哑了口,两个老太太冷眼对冷眼,眼光交汇处却火花四溅,倒是李立平爸打破僵局说:“是的是的,亲家妈妈,小方要是喜欢吃清蒸鱼明天就叫他妈做,只要能吃得下对小孩子好,怎么都行,都行!”
宁颜妈也圆场说:“是啊是啊,大家都是为了孩子,大人重要,小孩子也重要。”
这一顿饭,堵在各人的胃里,都不好消化。
宁颜妈走了以后,李立平妈在儿子面前抱怨:“她又在咱们面前摆架子了,噢哟,我就没看见过这么看摆架子的人!一个女儿养得这样娇,就收在娘家永远不要嫁人,出嫁了做了人家家的媳妇就不要对人家家的事多嘴多舌!她那意思是我委屈了她的女儿了,我想想就冤得很,做了甜的不吃,做了咸的又嫌弃,她一个月给我多少钞票要我做她女儿的老妈子......”
李立平把一个碗重重地丢进水池里,阻止了母亲下面的话。他也是闷了一肚子的气,想着,这两老太太一样地难讲话,还偏偏相看两厌,看来自己与宁颜还真是天生一对,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过了没两天,宁颜妈打来电话,说是宁颜的反应这样大,一点没有好转,想要把宁颜接回家住一段日子,李立平想想这主意不错,忙不叠地收拾了,送宁颜回了娘家,自己每天下班后就过去看她,顺便在丈人丈母家吃晚饭,还别说,那饭菜是要精细许多。吃完了有时李立平会主动地帮着收拾洗碗,可是宁颜妈多半会把他洗过的碗筷再过一次水,李立平知道她是嫌自己洗得不干净,还听得她低声地叽咕着:也是一个少爷啊!李立平居然也不气了,冷哼一声算完。回到自个儿家,妈妈准备了饭菜,听他说在丈人家吃过了,也不高兴,抱怨他嫌贫爱富,没有良心:“从小吃我的饭长大的,现在倒嫌弃我的饭来了!”
李立平也不理她,径直回卧房去躺下。想着,中国人均居住面积平来就小得可怜,在这小小空间里还要挤进三个以上的人,一个个又都有骨头都有角的,不是你戳了我就是我硌了你,那刺猬想要挤在一处取个暖还晓得把刺儿都收收拢呢!人的骨头和角倒都是长在身体外头似的。身为老人,其实应该有自觉,儿女长大了就该放他们自己生活,就好象演戏,一场新戏开演,那编剧的死赖在台子上不肯下台算是怎么回事呢?现在的年青小孩子,应该从小接受一种教育,学会与人,哪怕是自家的亲人保持合理的距离,看来,婚姻家庭的教育真应该从娃娃抓起啊!
李立平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理论有理,恨不得立时起床把它付之于文字,投到婚姻与家庭杂志社去,登出来以警示众人,到底还是懒待动,睡了。
宁颜在娘家住下来,就好象回到了做女儿的时候,心境渐渐好起来,虽然反应还是大,吃不了多少东西,但是身体还是一天天地好起来,也长了些肉,肚子也一天天地显出来。
李立平的妈虽然不甚喜欢这个儿媳妇,对亲家母更是没有好感,但是熬不住想知道自己孙子的情况,还是隔三差五地跑过去看看,自己安慰自己说:我不是去看那丫头的,我是去看我孙子的。
老太太细细地研究宁颜的肚子,留心看着宁颜走路时先迈出哪只脚。看到她是先迈左脚,兴奋得心里头打小鼓似的,有时候又从侧面看着儿媳的肚子,觉得圆滚滚的,倒象是自己怀女儿那时候的样子,不象怀儿子时是尖肚子,又担心起来。
倩茹虽然从学校里辞职下来,有时候也会去看看宁颜,宁颜忍不住对着好友吐苦水,说怀孩子有多辛苦,人样子变得丑怪不说,心里负担还重,倩茹听了半天没有作声,过一会儿轻声地说:“宁颜,我还是以前的那句话,知足吧。”
宁颜色想起以前大家在一块儿玩时倩茹说过的这句话,当时自己还跟她置过气,如今倩茹再说出这句话,语气里添了一份心酸,也跟着一起心酸起来,握了倩茹的手说对不起。
知足,她想,尽管爱情淡薄,尽管生活里有诸多的不如意,然而,哪里有真正称心如意的人呢。
两个人在窗前坐了许久,各自想着心事,有风吹进窗口,带着初冬微弱尚未成形的寒气。
又是一年了。
倩茹说:“过两天你生日了。”
宁颜说:“是啊,三十啦!”
倩茹说:“连你都三十了。之芸也三十了,我都快三十三了。怎么一下子就老了呢?你看!”她凑到宁颜的面上:“你看我的眼角,鱼尾纹是不是很明显?”
她的眼角果然有细碎的纹路,离得近看,倩茹原本光润的脸干涩得很。
宁颜安慰道:“还好,你一下子瘦了那么多,所以才会看上去憔悴一些,再养养,胖一些皱纹自然会没有的。”
“这样啊!”倩茹若有所思。
这一天以后,倩茹果然放了胃口吃起来,有一回一个人在家无事,刚刚吃完午饭,又从冰箱里寻了一瓶粗颗粒的花生酱来,一吃竟然无比香甜。倩茹是易胖的体型,以前为了节食,吃什么都小心翼翼,现在有一种好借口,胖一点皱纹会没有,于是放心吃起来。竟然一会儿就吃光了半瓶子,那种香与甜里,似乎有着无限的安慰与希望。吃完了,又去超市买了半打来放着,慢慢地就吃上了瘾。
倩茹近乎天真地想着,快快把以前的体重补回来,脸上充盈了,皱纹没了,还会恢复以前年青美丽的样子。
倩茹想不到的是,想它回来的,它回来了,想它走的,它却没有走。
倩茹辞了职,宁颜身体又不好,魏之芸在学校里落了单。
她现在也顾不得自己的孤单了,她的妈妈就够她操心的了。
自从父亲突然去世以后,之芸就发现妈妈的精神一天不如一天,神思恍惚,记性尤其不好,时常丢东拉西。有一回,做着饭的时候,说是醋没有了,就去楼下的小便利店买,谁知去了好半天不见人回来,之芸急得下去找,刚下楼就看见妈妈在另一个单元门洞口转来转去。之芸上前去拉她,问:“妈,你在这里找什么呢?”
之芸妈看见女儿,笑起来,拉了女儿的袖子问:“我怎么看这些单元的门都差不多,小芸,哪个是我们家啊?”
之芸觉得怕什么就来什么,妈妈肯定是出了问题了,并不是一时的犯糊涂。
之芸带母亲去做了检查,医院里诊断是老年痴呆,医生还说,这种毛病是会越发展越糟糕的,之芸顺带着替母亲又做了一个体验,母亲的身体倒是出奇的好,血压心脏通通正常。那个头发花白了的老医生说:“姑娘,令尊且有得活呢!”
之芸把母亲带回家,下决心找一个保姆来照顾她。可是之芸再也没有想到,找一个保姆比找对象还要难。找了大半个月,完全不得要领,有的小姑娘一听说要照顾老人,立刻回绝,连价钱都不屑考虑。还有的,干脆就打出了不照顾老人与小婴儿的旗号,之芸只好托退休在家的舅妈先来照看一下。舅妈来过两趟,回回呆不了半小时就赶回家去坐麻将桌,之芸暗地里塞钱给她,舅母拿了钱,来得勤了,可是不过半个月,就再也不肯来了,之芸再塞钱给她,她也不拿了。她说她给吓怕了,有一回,她睡中觉,之芸妈妈跑到厨房去烧水,把煤气炉打开却忘了坐水上去,结果火给风吹灭了,她自己跑到阳台上晒太阳,完全忘了这事儿,自己差一点儿给煤气熏死了。
之芸再也不敢放母亲在家做饭了。她每天出门前都会小心地把厨房门锁上,把家里一切有危险的东西,刀啦剪子啦藏得好好的,中午老远地赶回去做饭给妈妈吃,再赶回学校上课,一下班哪里都不敢去,立刻就要回家,之芸的脸上很快地失去了光泽。
这一天,之芸刚上完课,有老师急急地来找她:“小魏小魏,你快点儿回家,你邻居打来电话,说是你们家着火了!”
之芸一听,整个人象寒冬腊月掉进了冰水里,只有一个念头:我的妈妈,我的妈妈呀!
之芸打了车回家,快到巷口时就看见围了一圈人,还有一辆消防车,之芸的腿软得半步也迈不动。
有邻居看见了她,叫着跑过来拉了她去,之芸终于看见自己的妈妈坐路牙子上,脸上黑一块白一块,衣服也撕破了,挂下来的一角在风里扑扑地翻飞着。看见了之芸,妈妈就抱着她的腰象个孩子似地哇地哭了起来。
邻居七嘴八舌地把事情说了个大概。
之芸的妈妈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个旧的打火机,说是想给之芸做红豆汤喝,把一个小木茶几当成是厨房的灶头,用旧报纸升了火。一下子就烧起来,还好邻居家里有人,看见从门缝里飘出的烟,闻到到烟味儿,知道不对劲儿,拼命砸门,之芸妈在里面也吓得乱跑,越急越是打不开门,还是邻居把门撞开才把她拉出来的。
几个邻居还冲进去,一边端了水灭火一边打了119。
救火车来的时候,火已经灭得差不多了,大家都说,亏得救得及时,就烧了客厅里的一套沙发,窗帘子也烧了一幅,电路还没有起火,不然可就不得了了。
之芸搀了妈妈慢慢地上楼回家。
客厅里一片狼籍,水淹着烧断了腿的桌子,窗帘被扯了下来,沙发已烧得不成个形。屋子里的烟还没有散,一股子难闻的焦糊味儿。
之芸妈拉着女儿的衣襟不肯放手,咕咕哝哝地就只会说一句:“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之芸拍拍妈妈的背:“不要紧的。”
之芸妈说:“桌子坏了。还有沙发。”
之芸说:“我再给你买新的。”
“新的哦,要花钱。”妈妈说。
“没关系的。我有钱啊。”
“钱。”妈妈拉着女儿的衣服,又说。
之芸足足花了三个星期,总算把家里重新收拾得象个样子了。
她已经不敢把妈妈一个人丢在家里了,宁颜想了个法子,说自己妈妈反正退休了,不如让她白天帮着照看一下,让之芸白天把妈妈送到自己家去。
之芸也是实在没了办法,只好麻烦宁颜妈妈。宁颜妈妈倒还愿意帮这个忙,可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之芸生怕妈妈在宁颜家再闯点儿什么祸出来,可就不得了了。
学校这一头,之芸也非常不顺。
学校里来了一批年青的教师,她一下子好象给浪头迎面打来,从此在领导眼里消失不见了。任何好事再也没有她的份儿,她工作再努力,那努力也落不进人眼里去了。
能干的魏之芸,样样都强的魏之芸,几年前被众人看好的当成一个优秀教师苗子来培养的魏之芸,就这样埋没了。
新的一年又有支教的名额,之芸想起那些纯朴的孩子,想起乡下学校那铺满了阳光的大操场,动了再去支教的念头。
周末的时候,之芸把妈妈接回家,让她坐在阳台上,脖子里围上旧衣服,拿了把小银剪子替她修头发。
母亲象个小孩子一样,手里拿了半个西红柿,得空就咬一口,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染了一下巴。
之芸替她擦干净。
妈妈突然拉住她说:“老大,你认不认识什么好男孩子?给小芸介绍个对象?叫你老公也帮着找找!”
之芸知道她是把自己当成大姐了,温和地说:“没问题。有好的就给她介绍。”
又蹲在母亲面前说:“妈,想不想跟我下乡去?乡下空气好,我们去看油菜花。”
妈妈咧了嘴笑:“花,看花!”
之芸微笑着点头:“嗯,我们看花去。”
新的一学期,之芸再次下乡,这次,她带走了母亲。
35
倩茹学会了逛街。
以前上班的时候,尤其是工作特别繁累的时候,总是想,什么时候不用上班就好了,成天呆着,看看书,看看电视,那还不得过得跟神仙似的。
事实上并非如此。
辞职在家的倩茹渐渐地在轻闲里觉出了两分无聊。成天东抓抓西摸摸,不知该干什么好,电视是看到不要看了,开始一套一套地看日剧,看得眼睛几乎要蹦出眼眶,一出门见了阳光便流起泪来,倩茹觉得自己简直要成了山顶洞人了。
于是放弃日剧,捧了书本来看。
倩茹与宁颜不同,她不太喜欢看小说,以前看的书多半是些教育书,现在再捧起这些书来,忽地就有一个声音低低地在心中说:看这个做什么,你已经永远不当老师了。于是就又掷开书,心里有说不出的惆怅。
苏豫一天比一天忙,一边要读书,一边要运作着他的那个公司。说是公司,不过三四个人,苏豫顶了个经理的名头,其实也在自己做业务,一个月里头总有半个月在外面,好在公司虽小,胜在灵活,苏豫也懂得渐进的道理,只拿准了北方特别是西安这块地方,有现成的熟了的客户,舅舅也赞同他,说是螺丝壳里也做得成道场,哪家大公司不是一点点从小到大做起来的?他还偷偷地投了钱在苏豫这里。老爷子一辈子能干聪明,老了老了,摊上个能胡搅蛮缠又贪财的亲家,只好自认倒霉,谁叫自个儿的儿子贪人家女儿的美色,好在小孙子是真的漂亮得跟金童子似的。老爷子是真心喜欢苏豫,把钱投在他这儿,赚了以后养老的意思。
于是倩茹开始一天一天地满大街地逛,一家一家店里进进出出,并不买很多的东西,就只看看就能杀很多的时间了。
然后就回到空空的家里,睡午觉,起来坐在窗边吃花生酱,吃水果,吃各种小零食,摸摸一天天丰满起来的脸颊,倩茹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空空的心里有回声传来,直到有一天,倩茹在店里试穿新的春装时,惊骇地发现,原先的号码完全套不上身,好容易穿上了,胸前的扣子叭地绽开,飞到窄小试衣间的一角。
倩茹惊讶地细看镜中脱去厚重的冬衣的自己,腰与腹间突出的肉,将内衣挤成一层层的皱折,倩茹不能置信地用手捏那一堆软软的肉,侧过来侧过去地照着镜子,那个身架有点儿丰满过头的女子,真的是自己吗?
倩茹又凑得近些细看自己的脸,脸色倒是红润了,也光滑了,可是眼角皱纹不仅没有消,反而鲜明起来。
倩茹在更衣间里坐下来,发了半天的愣。
倩茹决定减肥。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将所有的零食都扔了。
减肥大约是世上最难的一件事了,吃惯了零食真想戒口,不知怎么的就那么难,肚子里长出了小爪子,不停地抓挠着,其实也不是饿,就只是坐立不安地,横也不是竖也不是。
倩茹等苏豫回来时,怯怯地问他自己是不是这一向胖得厉害。
苏豫亲热地捏捏她的脸说:“还好啊。”
倩茹不太满意他这种了了的回答,拉了他,在他面前慢慢地转着身子,叫他细看看,是不是真的胖得走了形。
苏豫还是说:“这样正好正好。”
倩茹叹了一口气。
她报了一个健美操的年卡,每天下午去跳操,跳得汗流夹背的,效果却并不明显,只觉跳起时全身那多出来的肉随着人的跃起舞动一抖一抖,抖得倩茹一天比一天沮丧。
有一天,苏豫叫倩茹跟他一起出去陪西安来的那个客户吃饭,说是人家特地请苏经理跟夫人一块儿去的。
倩茹精心地打扮了一下,穿了件小V领的黑色礼服,那客户是个高壮的北方男子,带着两位年青的女孩子,介绍说是他们公司公关部的。见了面就称赞苏夫人是美人,倩茹心里舒服了不少。
酒席中倩茹起身上洗手间,才要从小隔间里出来,就只见有人小小声地在说话,听声音就是那客户带来的两个小姑娘。
其中一个说:“你看那个苏经理的太太算得上美人吗?”
另一个轻脆地笑说:“再年青个十岁也许算。现在吗?”吃吃地笑得更欢:“你看她那小礼服,裹在身上象粽子一样,还有她的妆,也落伍得很,现在哪还有人化得这样珠圆玉润的,跟唐朝人似的,唇色也不对。”
“总之有点说不出的土,其实也不是土,就是象放在箱子里时间长了的衣服,漂亮不漂亮的先别提,总带着一股子樟脑丸子的味儿。”
小姑娘们吃吃笑,混在水流的声响里。
水声中,倩茹听小姑娘又说:“不过苏经理倒是真帅。有点日系帅哥的感觉。哎,对了,苏太太看上去要比他大许多的样子嘛。”
“我看至少要大个八九岁吧。我听说现在的这家公司就是苏太太家人帮他开的。”
“噢,那难怪了。”
倩茹等她们出去后带着一身的燥热捏了满手的冷汗也走了出来,这之后的饭菜,全部堵在她的心头。
这以后,倩茹多了个习惯,常长时间地对着镜子审视自己的容颜。偷眼看看身边年青的二十七岁的周苏豫,看他乌黑的头发,挺拔的身形,似乎还未褪尽绒毛的光洁的脸。倩茹就会紧紧地巴着他,仿佛这样,才把一颗心安稳下来。然而耳朵跟子底下常常象是有人在低低地叹息似地说着话,细听去,是苏豫妈妈在说:你比我们苏豫大这么许多,我们苏豫还是个孩子呢。
苏豫妈是不在了,可是她的那些观念不知不觉地在倩茹的脑子占了一席之地,继尔生了根,长了叶,花落了结了果,就成了她的想法,她的痛处。
宛若苏豫妈的灵魂附着于她的身上,固执得不肯离开。
大伏天里,倩茹生生打了一个冷战。
何倩茹开始格外地注重起外表来,去专门的店里学习化妆,买了各式的去皱霜美白露在脸上擦试,并且开始吃减肥药。苏豫是一次无意间喝了她杯子里的茶水才知道她在吃这些东西的。
苏豫皱着眉说:“这是什么水,一股怪味儿。”
倩茹带笑夺过杯子:“不是给你喝的。”
苏豫转转眼睛:“是上回那个老中医给的养身的偏方吗?说不定明年,我们就可以有孩子了。”
倩茹的神色暗淡下来:“不是那个药。”
苏豫警觉地又拿过杯子闻一闻,试探着问:“减肥茶?”
倩茹干干地笑道:“你怎么知道?”
苏豫说:“我接触的客户他们那里做业务的小姐们也都喝那个,一样的怪味。倩茹,别乱吃药,伤身。”
倩茹照旧偷偷地吃着减肥的药,可是那些药与茶水并没有让她顺利地减下来,反而让她的脸上冒出了小痘子,先是额头上,复又转到两颊,倩茹吓坏了。
倩茹大热天里戴了口罩,一趟一趟地跑皮炎所,医生只说是药特过敏,开了一堆外涂内服的药,那些外服的药多半气味古怪,又粘腻得很,倩茹趁苏豫不在家的时候涂了一脸,估着苏豫快回来了再洗干净。
足足折腾了两三个月,等到秋凉的时候,倩茹脸上的小痘子终于消下去了,却在她原本光洁得不见一粒小斑点的脸上留下了片片浅浅的斑痕。
何倩茹开始了与这些小小斑点的长期持久地抗战。
这一年的大夏天,方宁颜生了一个女儿。
预产期过了有十天,宁颜的肚子还一点动静也无,李立平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李母安慰他也安慰自己说:“不要紧不要紧,过月的儿子是个宝。”
宁颜的妈妈着急了,找了熟人把宁颜送进了妇幼医院。
阵痛是在一个暖湿潮闷的早晨突如其来的。
宁颜弯下身子去捡掉在地上的毛巾,突然痛就袭来,宁颜哎哟了一声,那种涨痛,陌生得令人恐慌,象有一只手抓住她有肚子恶意地捏弄,一阵儿,过去了,宁颜直起腰来,刚在床边坐下,又是一阵,短促但是更为剧烈,宁颜与其说是痛得不如说是吓得,开始大叫起来。
宁颜的整个怀孕过程痛苦而漫长,似乎永远也看不到尽头,却不料生产的过程顺利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医生说,可能是孩子骨架小,特别瘦的缘故。
孩子下来时宁颜听见自己微弱的声音在问:“为什么他不哭?”
医生说:“这就哭了。这么小,这么弱,哪有气力哭大声?”
接着,宁颜听到一声细微的哭声传来,她觉得那不象是人类小孩子的声响,象是某种小动物,湿碌碌的遥远的细细动静。
医生把一团包好的东西递到宁颜的产床边:“喏,看好,女孩。”
那一团只在宁颜眼前一晃就被抱走了。因为比较弱,要放在暖箱里观察一晚。
宁颜被推出产房,母亲的脸第一个出现在头顶上方,她凉凉的手在她的脸上掠过,说:“好极了,总算放了心,我以为你有的折腾呢,这下子总算放心了。”
宁颜陷入倦极的沉睡,对于这个从她血肉里分离出来的小小孩子,宁颜却有着一种隔膜感,她只想用睡觉来盖住一切事实,包括她已做了母亲的事实。
就在这个时候魏之芸种在廊下的丝瓜开了一溜小黄花,花落了,就结了一个个青翠的果实。
36
方宁颜生了一个女儿。
不到四斤重,下地后弱得哭都没有气力哭,助产士给孩子做了简单的处理后,送了出来。
一家子一下子全迎上去,李立平看见雪白的小包裹里,孩子红兮兮皱巴巴的脸,一团糊涂不清的五官,还沾着血,头发倒是乌黑密匝匝的。
助产士用肩膀将围着她的人顶开,说是孩子体重轻,太小,要暖箱里观察一夜。说着抱了孩子往电梯走。
李立平妈急急地跟上去,一叠声地叫:“医生,医生,请问一下,请问一下,哎哎!”年青的助产士动作轻盈迅捷,李母跟在后面碎步跑着:“你还没告诉我们家属是男侠子还是女侠子呢!”
“是个女孩儿。”
李立平妈顿住脚步,一软身坐在走廊上的椅子上,哎哟了一声。
李立平过来:“妈,我们去病房看看宁颜吧。”
李母抬起头来对儿子说:“你......你先别急,先下楼去追过去问问,刚才那小侠子是不是五十二床姓方的,我看见今天进去好几个大肚子,会不会弄错了呢?”
李立平皱眉跺脚道:“妈!亏你想得出来!”说着却又不走了,站在母亲面前。
“完了完了。”李妈咕哝着,眼圈就红起来。李立平立刻不耐道:“妈!大庭广众的,不要招人笑话。”说着去拉她。母子俩跟李父一起走到宁颜病房门口,李立平停下来,小声地对母亲说:“你不要在脸上带出情绪来。宁颜的爸妈都在,病房里头还有旁的人。”
果然宁颜父母都在,宁颜妈在帮她擦脸,用热手巾给她捂着因为疼痛挣扎而僵得抽筋的手指。
李母远远地站着,没有过来,宁颜妈从眼皮底下撩了她一眼,心知肚明地哼了一声。
李立平装作要绕到床的另一边,偷偷地在母亲的小腿上踢了一下。
李母终于上前,半弯了腰对着床上的宁颜说:“你好好歇一歇,我看我回去给你烧稀饭去吧。你要吃甜的吧?”
宁颜疲惫地点头说谢谢妈。
李父也说先走,回头一道送东西来。老两口走到走廊里,李母长叹一声说:“你扶着我走,哎哟,我的腿一点点劲也没得了。”
李父说:“我晓得你是什么缘故,你是看小方生的是女儿你不高兴。可是我跟你讲,你不要在亲家和小方面前这个样子。”
李母没好气:“我哪个样子?我的样子怎么不好了?”
李父摆手:“不拌嘴不拌嘴,给人家看见。”
李母又是一声长叹。
李父说:“不晓得小毛娃子什么时候送出来给我们看到。”
李母说:“我是不要看。看来看去也变不成个男侠子。”眼睛里存了多半天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李立平坐在宁颜床边的椅子上,替宁颜拉拉身上盖着的毛斤被。
宁颜爸妈到水房去了,宁颜没有睁眼,突然问:“你妈妈不高兴了?”
李立平故意说:“这话从何说起?”
宁颜没有作声。过一会儿,李立平摸摸她的手,道:“你不要多想,我妈那个人的脾气你现在也应该了解了,她就是那么个人。”
宁颜睁开眼看着李立平又问:“你有没有不高兴?”
“我哪里会。”李立平笑,自觉笑声干憋不具说服力,又加一句:“我当然不会不高兴。女儿很好。”
第二天,小婴儿被送回了母亲的床边,医生说,小是小点儿,发育还可以,就是瘦,是可以评十分的新生儿。
宁颜没有奶水,甚至没有涨奶的感觉,小婴儿喝的是奶粉。
李母这一天并没有出现,宁颜的饭是宁颜妈送来的,也是宁颜妈守了一个白天,晚上自然是李立平值夜。
直到第四天上,李母才又出现,问奶水好不好。
宁颜妈因了亲家这两天的态度已是一肚子的不舒服,冷冷地答:“宁颜没有奶水。”
李母大吃一惊:“怎么会没有奶水,从来没有听说过啊。”
宁颜妈的声音愈发地冷:“怎么没有,我自己就是这样,宁颜就是喝牛奶长大的,这是遗传,要怪也怪我,不能怪我女儿。”
李母答:“呃,哎呀,我也不是怪她,有法子催奶的。鲫鱼汤猪蹄子汤喝喝就好了。还是母奶喂养好。这是科学上说的。”
宁颜妈笑一笑,把若干日子以前的那句话抛将出来:“我不懂科学。”
这下子连一旁同病房的产妇一家都看出来这两亲家之间的机锋了,吃吃地笑,象是没扎紧的汽球里漏出了气。
第二天,宁颜出院了。
宁颜妈毫不犹豫地说,要接女儿回家做月子。李妈到底觉得再不发话有些过意不去,便说:“本来应该我们来照顾的,可是小方身体一向不好,还是亲家妈妈了解她的口味,你们那边条件也好些,我常走动去看。”
当着一屋子的人,宁颜妈把到了嘴边的那一句:随你来不来咽了下去。
宁颜在娘家做月子,孩子当然由爸妈帮着照顾,宁颜这些日子亏得厉害,半靠着坐在床上,下床的力气都没有。对那一团初具人类眉眼的小东西非常地陌生,头晕的时候常会一阵阵犯着糊涂:这个断断续续轻声轻气地哭着的小东西是哪家的?是谁的?
小小婴儿的哭声实在是奇怪,哈哈啊哈哈啊,总是一口气接不上一口气的,这种声音听在宁颜的耳朵里一声紧似一声,一声追迫着一声,宁颜下意识地捂住耳朵。
有一个周末的下午,宁颜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人觉得舒服了许多,睁眼就看见父亲坐在地板上,面前放着的是放小婴儿的精致的藤摇篮。
父亲小心地握了小婴儿的一只细小的手,久久久久地看着孩子,英俊面目里饱含着慈爱,满得快要溢出来似的。
正好宁颜妈走进来,低笑着说他:“你一个下午什么事也不用做,她好好地睡着,你老看着她做什么。”
方爸爸仰头说:“哈哈,我们家,足足有三十年没有这种小婴儿。真是,怎么看怎么奇妙。”
宁颜妈也坐下来看向摇篮里:“唉,可惜,女孩子象爸爸,不怎么象我们宁颜,看看这眉眼鼻子,下巴额头,活脱脱一个李立平!”
宁颜慢慢地踩在地板上,走过来,头一次仔细认真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果然,渐渐地,在那不足巴掌大的脸上,看出两分熟悉来。
小婴儿哭起来,宁颜试着把她抱在臂弯里,可是她并没有停止哭泣,不安地转动她小小的头,咧开形状与李立平的无比相象的嘴角,哭着哭着。
宁颜还是没有奶水,孩子喝奶粉,宁颜妈说,喝就要喝好的,买美国配方奶粉,李立平略犹豫了一下,应了。
到了报户口那天,李家一家子都来了。李母说,按他们族谱,这一辈儿的女孩子名字里头,中间一个都是华字,只要再加上一个字就成了。
宁颜说:“名字我想好了,我想叫她缓歌,李缓歌。”
李母失口道:“一个小女侠子叫‘哥’不是招人笑吗?”立刻查觉出自己的失口,赔笑着加上:“我说嘛用一个珍字就行了,李华珍。好记。”
没有人附和她。宁颜把名字写在纸上叫李立平去派出所报户口。纸上当然写的是李缓歌,李立平妈视力特别好,一眼瞧见了。
过了好一会儿,李立平拿着新报上的户口回来了,白纸黑字写的是李缓歌。李母看一眼把它塞进包里。
回去的路上,李母忍不住了,对着空气道:“生个女儿还这么神气!”
李父劝她:“男女都一样都一样。人家英国连国王都是女的,全国的男的都归她管。”语气轻快,里头的幽默却沉重。
李立平妈尖了声音说:“那是英国不是中国,你这么说不符合国情!”
“行了行了,别人家生了女侠子也没见像你这么不高兴的。”李父说。
“别人家我管不了,可是我们老李家是单传啊,就这么断了香火了?要我说呢,也不能怪方宁颜,要怪只能怪自个儿的儿子,谁都看不上偏偏看上这么一个!就不是有福气的样子,好象风吹吹就要倒,一看就不是能生儿子的,长得象是林黛玉可又没得那个小姐命!”
她只顾着说了痛快,李立平听了生气得不得了,打断她:“是了是了,生男生女由男方决定,是我运气不好,叫李家断了香火!”
儿子面色极为不善,做妈的也吓了一跳,于是不作声了。
之芸特地从乡下赶过来约了之倩茹一起来看宁颜母子,之芸送了一整套手织的小衣服,还有一件她自己做的小大衣,按照时装书上英国的式样织的,宁颜妈爱得什么似的。倩茹送了一条金挂件,沉颠颠的,方家一家都说太贵重了。
问起来,倩茹说苏豫现在在舅舅暗底里帮衬下自己做生意,还算顺。说着闲话,倩茹侧了脸叫宁颜之芸两个细看自己脸上的斑淡了一点没有。
之芸闻得她身上有一点奇怪的味道,便说:“那些化学的东西,还是不要随便往脸上涂,我在书上看到说,薏仁粉可以淡化色斑,你试试,回头回去的时候我就陪你去中药房买。”
宁颜问:“之芸,你过来你妈妈谁照顾?”
之芸说:“托给小刘夫妻两个,他们人很好,平时我的学生们都帮着照顾,乡里的孩子真懂事,我都有打算永远在那边教书罗!”
宁颜笑道:“你不要想得美,要做现代陶渊明。下学期这届六年级就要质量调研,一定要你回来带,你有经验,教学方法对路,别看荣誉不给你,事情还要你做的。”
倩茹听她们说起学校工作的事儿,不自觉地就站起身来转到一边去看小婴儿,一边按着胸口粗粗长长地喘气。
之芸宁颜都问她怎么了,倩茹笑笑说没什么,就是内衣有点儿紧。之芸掀一掀她的衣服,“要死了,”她说:“你怎么穿这么紧的内衣?勒得要窒息的。”
“这个是束身型的。”
“这哪是内衣,简直是刑具,十八世纪外国女人鲸鱼骨头做的胸褡子也没有这样紧的。”宁颜也惊讶不已。
倩茹又粗喘了一口气说:“不紧不行,女人不对自己残酷一点,生活就要对她残酷。”又侧了身让两个好友看,这么束起来,自己是不是不显得那么胖。
正说着,小婴儿醒了,一醒便哭。宁颜把她抱起来摇晃。
倩茹伸手扶着她嫩如水豆腐一般的小脸,叹了一声:“真是可爱啊。”
宁颜低着头说:“你要喜欢就抱走吧。”又加一句:“我说真的。”
倩茹说:“当妈的哪有舍得啊,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你是不爱......”
意识到了,赶紧刹住话头。
宁颜在心里替她说出没有说出来的半句话:你是不爱给她生命的男人。
魏之芸这一次回城没多久之后,就又把母亲托给小刘夫妇,悄悄地回南京来了,谁也没有告诉。
她在一次洗澡时,摸到自己的乳房上有一个硬硬的块。
37
袁胜寒看着手机上那个熟悉的号码,想起方宁颜的话,略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之芸是有分寸的人,若不是有急事,她也不会打来。
袁胜寒赶到医院的时候,四下里找了半天,才看见坐在角落里的魏之芸。
之芸直到胜寒在她身边坐下带起一点点风才转过头来看他。
之芸脸上的神气把袁胜寒吓了一跳,即便是他们分手即便是她父亲去世时,胜寒也没有在之芸脸上看到这种神情。
胜寒问:“怎么啦?”
之芸不说话,笑了一下。
这是妇科,周围都是不同年纪的女性,有的身边陪着男子,有的独自一人。
之芸忽地伸手过来攥住了胜寒的手,她的手冰冰的,胜寒心里头掠过一道阴影。
之芸说:“等下你去替我拿化验单好不好?”
没头没脑的,胜寒想一想,明白了。
他也不细问,就说:“好,等下我去替你拿。你这是第二次支教了,喜欢那里?”
“喜欢。”之芸说,“呆着安生。”
“我争取了两回,我们校长说,我们这里本来就是都市里的村庄了,你就安心呆着自己支援下自己得了。”胜寒笑道:“老头儿越来越幽默了。”
之芸停了一下问:“我其实一直想问你,胜寒,你调到那边去,后悔过吗?”
“没有。”胜寒说。
“你想都不想就说没有?”之芸轻轻地笑起来。
“是真的没有。哪里都一样干活儿挣钱。你下乡不也没有后悔。我们都不后悔。”
“嗯,”之芸说:“都别后悔。”
有护士出来叫号头,三十一号。
之芸把胜寒的手抓得更紧一点:“我是三十二号。胜寒,我托你个事儿。”
胜寒说:“你说。”
“我妈,脑子有点不清楚,但是她身体挺好的。我姐那里,他们条件也不太好,我姐夫,单位早就不成了,一直在打着零工。要是......我打算把我妈送到养老院去,我还有点积蓄,就是......请你......能不能,有空去看看她?”
胜寒侧过身来抱住之芸,在她的背上轻轻地拍着:“傻姑娘,我们都有的活呢,活得长长久久的,做一辈子的......一辈子的好朋友。”
“比好朋友还要好。”
“是,比好朋友还要好!”
护士出来,叫三十二号魏之芸,胜寒走过去接过薄薄的化验单,看了一眼,再细看,再看,抬起头,吐一口长气。
胜寒走过来,咧开嘴笑:“我说我们可以活到一百岁的,没错吧。”又撒开手叫之芸看他的掌心:“一手汗,吓的。”
之芸傻傻的看着他,模样象一个听不懂老师讲课的惶恐的小孩。
胜寒摸摸她的头:“没事了。没事了。”
之芸的乳房上,长了个硬块,等到她摸出来时已是很明显的一个鼓包了,之芸托小刘帮她照看一下老妈,趁着周末,回南京来检查,做了活体检测,结果还好,是良性的。可是医生说,还是要做个手术,把它切除了,之芸起先不太想做,有工作,还有,妈妈那边怎么办?全是放不下的事儿。可是医生说,最好还是要做掉,不然,很难说以后会不会转为恶性的。
胜寒跑了一趟乡下,把之芸妈接到城里来,胜寒有个小姨,一辈子没结婚,年青时因为恋爱的关系,跟家里闹得厉害,一直都跟亲戚们淡淡的,就疼胜寒这个侄子,胜寒请她帮着照看一下之芸妈,之芸妈除了糊涂一点,人是很随和的,从前就乐呵呵的,现在糊涂了,倒更乐呵呵地象个孩子似的,两个老太太倒挺投缘。
之芸手术再没告诉别人,那一天,只有胜寒一个人陪着。
之芸平时身体结实,连感冒都很少得,虽然不是个小手术,可是倒很顺,人很快清醒了,一睁眼就看见胜寒近得贴着她鼻尖的笑眯眯的脸。
“我想着你就要醒了。”
“那也不带这么吓人的。”之芸声音虚弱。
胜寒大笑:“有东西吃。我刚买来的。”
胜寒往小碗里倒着粥。
之芸望着他的侧脸,他还是那样的瘦长脸,亮晶晶的眼睛,笑模笑样,胜寒不帅,可是看着就叫人从心底里觉得挺可亲的。
尽管伤口在麻药效力过去之后火辣辣地痛,之芸还是微笑起来。
“胜寒,你怎么老是这么乐呵呵的?”
“要不然怎么办?怎么着也是一辈子,笑总比哭好。”
胜寒怕之芸刚手术完不能吃厚重的粥,小心地只倒了半碗出来,又对上一点开水,把碗里的粥一勺勺喂到之芸的口中,粥稀薄,有重重的味精味,粥不好,然而还是魏之芸吃来还是香甜的。
之芸第二天可以下地以后,就不叫胜寒再过来了。胜寒还是每天过来陪上一会儿,又匆匆地回去。
之芸恢复得挺快,胜寒有时来,会扶着她在楼下慢慢地散步。
这两天突然有点降温,之芸来时没有带厚实的衣服,胜寒带来了一件军用棉衣,是他自己的,之芸穿了,套着面口袋一样,胜寒看一次笑一次的,不过之芸觉得棉衣真是暖和,领口有胜寒吸惯的淡的烟味儿。
之芸可以正常进食以后,胜寒说医院的饭菜没有味道,常从外面买了来给之芸吃。
眼巴巴地看着之芸吃,胜寒问:“尝出来没?味道熟不熟悉?”
之芸笑:“熟悉。老刘炒菜还是那样地道。”
那是他们以前常去的那家小饭馆的特色菜。
“嗯,我跟他说是病人吃的,叫他做清淡,少放油少放盐少放味道。下回给你带汤,他答应给我特制瓦罐汤,他的门口新添了一口巨大的瓮,专门炖汤。”
等胜寒走了,之芸翻出他装菜来的那个塑料袋,上面清清楚楚的两个红字:刘记。
之芸笑想,胜寒有时候是很天真的。
刘记离医院那么远。胜寒一路拿过来,衣服上总是落了斑斑的油渍。傻乎乎的胜寒哪。
一周以后,魏之芸出院了。
袁胜寒把她和她妈妈送回乡下。
之芸妈完全不认得胜寒了,却以为胜寒是之芸的男朋友,一路上一手拉着之芸一手拉着袁胜寒,高兴得合不拢嘴,对着陌生的同行者笑着说:“他们要结婚了,我小女儿要结婚了。请你们吃糖啊!大家来喝喜酒!”
到了地方儿,之芸妈拉着胜寒不松手:“你什么时候跟我们小芸结婚?我给她攒了嫁妆了!到时候给你一个大红包做改口钱!”
之芸说:“妈,你让他回去吧。他明天还要上班呢。”
之芸妈说:“哦好的好的,你早点回去,有空来打麻将啊!”
胜寒说:“我记得,有空就来陪您打麻将。”
之芸想,妈妈糊涂了,其实也不是件坏事。
有时候,人糊涂了比明白的好,糊涂的人比明白人对生活中的不快乐有着更强的抵抗能力。
之芸到底是快乐的,为着跟胜寒的聚首,哪怕这聚首是为着一场病,为着一场伤筋动骨的手术。
过了两个月,魏之芸回南京复查,伤口复原得挺好,医生说没有大碍了。
之芸的主治大夫是个有年纪的女士,面容严肃,其实十分和善,她一边在之芸的伤口处轻轻地检查着一边说:现在没有感觉了吧。人哪,身体上任何的器官,你若感觉到它的存在了,就是它出问题了。好的东西,有时候,无声无息地就随了你一辈子。
之芸觉得这位医生阿姨是一位哲学家。
之芸在离开南京的那天下午,买的是傍晚的车票,看距离发车的时间还早,到底还是没有忍住,打车去了胜寒的单位。
之芸想起胜寒说过的:都市里的村庄,还真是。矮小的楼房,土蒙蒙的围墙,但那墙壁上爬满了青藤,可以一直青到初冬的。
然后,之芸看见胜寒走了出来,正是下班的时候。
从门房里走出一个年青的女子,手里抱着一个小姑娘,迎上胜寒,胜寒从她的手里接过孩子,两个人一路走着远去了。
之芸躲在树后,看着他们。
方晓雅丰腴了一些,面容却愈加水嫩,柔顺地跟在胜寒身边,姿态是全然的依赖与安然。
她其实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她是该幸福的。
魏之芸想:孩子真象胜寒。
她想:精神上的出轨也是出轨。
那么精神上的第三者也还是第三者。
魏之芸,你别做第三者。
魏之芸从此没有再给袁胜寒打过电话。
在以后的几年里,魏之芸还是在亲朋的安排下继续相亲,她认识了陈浩宇,又认识了齐敏之。
还有不少的只有一面之缘的人,他们在之芸的生命里,来了,又走了。
她连在全市的教研活动时都没有碰见过袁胜寒。倒是宁颜碰见过几回。
如果你不想碰见,之芸想,其实也是可以不碰见的。
之芸妈有时候问:“小芸,你什么时候跟那个男孩子结婚?他叫什么名字来着,老上我们家来打麻将的。他什么时候来跟你结婚?”
之芸会回答妈妈:“明天,明天就来了。”
之芸妈于是就会很高兴。
在她一片糊涂的世界里,明天就好象窗外明媚的风景,虽然隔着玻璃,可似乎永远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何倩茹按之芸告诉她的法子,用薏仁粉与蛋清每天坚持涂在脸上,二十分钟以后洗去,好象是挺有效的,倩茹对与斑战斗到底多添了两分信心。
有一天,周苏豫难得早回家,想约了倩茹一道出去吃饭,他们有许久没有一起出去吃饭了。
到家的时候,苏豫发现倩茹在沙发上睡着了,脸上有一道道浅棕色的奇怪的糊状物,让她的脸显得特别的奇怪,还散发着一种淡淡的腥气。
倩茹听到动静,慢慢地睁了眼,看见苏豫,说:“你回来了。我马上做饭,怎么就睡着了呢。”
苏豫说:“别做了,出去吃吧。”
倩茹高兴起来,跑到房间去选衣服。
苏豫在客厅里等她,突然听得卧室里倩茹叫了一声,吓得跑进去看,只见倩茹用手捂了脸,蹲在地上。
苏豫去拉她,她死活不拿开手。
“什么事就这么严重?大家都涂的,洗掉不就完了。洗掉了还是很好看,就这样也很好看。”苏豫开玩笑。
倩茹却还是不肯抬头。
苏豫才明白,倩茹不是开玩笑。
她当真的。
38
周苏豫渐渐地觉得,让倩茹辞职也许是一个不明智的决定。
倩茹有点怪怪的。
她长时间地批评地在镜中审视自己的外表,苏豫觉着,女人嘛,涂脂抹粉,弄个面膜什么的,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倩茹不知为什么,在做这些事时总有些偷偷摸摸的,很怕人看见似的。
有时候两个人出趟门,倩茹要用很长的时候来选衣服。并且,周苏豫对倩茹现在的衣着品味略略地觉着有着不妥。
以前的倩茹,是最会穿衣服的,现在,并不是不好看,只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直到有一回,两个人出门,周苏豫看到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穿着与倩茹一式一样的长长的薄外套脖子里绕了一根很长的彩条围巾时,才明白是哪里不对劲。
苏豫试探着跟倩茹说:“其实那种衣服并不适合你。”
倩茹立刻警觉地问:“是不是因为我年纪大了,所以穿着不象那么回事?”
苏豫哑了口,觉得这个问题不说也罢。
苏豫的工作琐碎而忙碌。舅舅提醒他,该招一个助理来,公司慢慢地上了路,总不能什么事都亲力亲为。
苏豫于是在报上登了一条招聘启示,占了本市发行量最大的晚报广告版小小的一角,他也没有想到会有十几二十个人来争这个位置。
周苏豫最终选了一个叫陈敏的女孩子,今年刚毕业学生,衣着灰暗面容消瘦,并不是聪明伶俐的样子。
她悄没声地坐在走廊最偏的一个角落里,年青的脸上,有着与年纪不符的表情,那种表情周苏豫很熟悉,那就是六年以前他周苏豫自己脸上的表情,一种妥协,一次次的失败的求职过程蒙在他们脸上的妥协,妥协里藏着一点点不甘,一点点不信,不信自己的运气就这样差。
周苏豫把她叫进来,细看她的资料。
她有着一份乏善可陈的简历。成绩尚可,从大二开始打工,但是所列出的工作性质一望而知地简单,无非是散发传单之类,也没有受过什么特别的奖励,却意外的,有一份大学老师的推荐信。
原来陈敏是一个来自偏远小城的女孩子,没有父亲,家里就一个老母亲,身体不太好,老师在信中写,难得这孩子四年以来从未拿过学校补助,靠着勤工俭学完成了学业。
周苏豫拿着她的简历看了好一会儿,对她说:“这样,明天,你过来上班吧。”
陈敏的脸上并不见惊喜,也不是意外,就是木呆呆的一片,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透出压抑的喜悦来。
正如苏也豫所预料的,陈敏不聪明不机灵,但是挺有韧性,特别有自知之明。
头一次做报表,就出了不大不小的一个错误,苏豫看出来,愣了一愣,提笔改了,又仔细地说给她听,陈敏连耳廊都红了个透。
晚上苏豫象以往一样走得很晚,走出套间门时,发现陈敏还在,办公室上一盏小灯,那台略旧的电脑屏幕是着的,主机却还是开着,发出低低的嗡嗡声。陈敏凑着那小灯看着陈年的旧报表,还做着笔记。
苏豫说:“你怎么还没走?”
陈敏抬起头:“苏经理,我......我没有什么经验,想看看以前的东西多学习学习。”
苏豫笑了:“要看东西可以开大灯,这样会坏眼睛。”说着替她拉开灯,陈敏好象被突来的明亮的光线刺激了,眨巴眨巴眼睛,有一点儿傻傻的。
苏豫又笑起来:“还是早点回去吧。对了,你住哪里?”
陈敏说了一个地点,苏豫大吃一惊:“那不是快到效区了?那你别看了,快点回去,晚了你一个女孩子家太不安全了。”
陈敏应一声,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撞翻了桌角的杯子,水洒了一地,苏豫的皮鞋也给弄湿了,陈敏又慌得用布去擦。
女孩子的诚惶诚恐让苏豫觉得挺可怜的,把她拉起来,两个人一同下楼,苏豫给她叫了车,陈敏只懂得一个劲儿地说:“不用不用,谢谢谢谢。”苏豫让她坐进车里,把钱交给司机。
车子开走了,陈敏那种感谢得仿佛要哭出来的表情,一闪而过。
苏豫的分司小,连他自己现在一共只有八个人,陈敏是唯一一个女的,也是唯一一个坐在办公室里不用出去跑业务的人,几乎每一天,苏豫都会看见她趴在桌上认真地做着文案,有时空闲时,她会抱了厚厚的经济学书来看。有次无意中苏豫问她是不是打算以后再去考研,她说:“不是,只是我的业务差,想多学习。”
说话时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替她并不漂亮的脸上增添了一点天真。
又一晚苏豫回家时,发现她一个人在街边等着效区车,天已全黑了,也不知那车末班是几点,想来她也是不会舍得坐出租的吧。
第二天一大早,看见她在办公室里象往常一样地扫地用电热水壶烧水,苏豫才放了心,自己都没发觉自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一天下班时,苏豫叫住陈敏,跟她说,如果以后下班晚了,赶不上效区的车了,她可以在办公室里打地铺,办公室租的是原先一户人家,一室一厅的套间,是地板地,“不凉,”苏豫说:“你可以用空调。下面有管理员值班,还是挺安全的。”
陈敏感激的话全堆在嘴边,未能出口苏豫已经走了,丢了一把钥匙在她的桌上,钥匙上拴了一个毛茸茸的小挂件,陈敏起初以为是只小狗,细一看发现是一只小狐狸。
陈敏果然偶尔在办公室留宿,不过她挺自觉,新买了一床单人的床垫被她扎得紧紧的,团成一个小小的不占地方的团,套了塑料袋放在她自己的办公室底下。此外不见一点多余的私人的东西,倒是添了不少的书,依着墙摆了一个铁质的书夹,整整齐齐地放着她的那些书。
过了些日子,苏豫无意间在卫生间的洗手台子上看见了一小瓶粉底,大约是陈敏忘了收起来,苏豫笑起来,再怎么样,也是女孩子啊。
陈敏在这里呆惯了,也变得稍稍地活泼了一点,她也有时也会跟着男同事们说说笑笑,有时也会买一些水果请请客,这种时候她都会敲敲苏豫的办公室门,送进来最大的最好的一枚水果。月末的时候,苏豫想了想,给她添上了三百块工资,没有打在工资单上。
晚上,苏豫下班时,陈敏没走,苏豫以为她今天还要办公室留宿,也没在意,可是当他走到门口拉了门要出去时,听见陈敏低低地叫他,苏豫回过头来问她有什么事。
陈敏的手里捏着那三百块钱,待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的样子,半天才说出一句:“多了......”
苏豫笑着说:“不多,是奖金。”
陈敏脸又红了,结巴着说:“我......我没......没什么贡献。”
苏豫说:“勤恳无过肯学习也是值得奖励的。收着吧,女孩子总要买些小东小西的。”
苏豫的笑容使他看上去分外年青。
也许这笑容看上去使他象陈敏暗里头喜欢过却没有能接近过的一个什么人,也许也只不过是一个暗黑梦里朦胧而光明的一个片断,或是少女时代看过的电影里一闪而过的英俊面孔。
那三百块钱,陈敏买了四个又大又红的蛇果送给了苏豫,她也给自己添了一件便宜的薄大衣,黑色,有点裙摆,罩在她消瘦的身上,唇上抹了淡彩的润唇油,耳朵上各有一个米粒一般大的耳钉,闪着羞涩的光。
不过是个平凡的女孩子,因着一点模糊的心思,悄无声息地美丽起来。
女儿李缓歌满百日以后,婆婆对她说,他们要回老家了。
这消息在方宁颜听来,倒是个好事,宁颜妈不是不气的,把孩子甩给外婆家一走了之了,真要生的是个孙子会这样吗?
方爸爸暗地里劝过她好多次:“我们不是帮着李家,我们只是帮着我们女儿。”
宁颜妈想想也是。
所以孩子就一直是宁颜妈妈帮着带的。
缓歌在月子里的时候出奇地安静,听了就睡睡了就吃,特别地好带,满月的时候给她洗澡,方爸爸替她擦身的时候突然喜得叫出来:“缓歌胖多了,才出院的时候大腿这里一拎就拎起一层皮来,现在连小腿都胖堵堵了。”
缓歌因为洗得舒服,呵呵地笑起来,两只小手在松松的包裹里向上竖着成一个投降的姿式,把长了肉的白胖小脸笑得挤成一团。
百日过后,一家人的日子开始不好过起来,缓歌也不知怎么地,开始了她日夜颠倒的作息。夜里哭闹得厉害,白天觉短,脾气好象也坏了,冲奶换尿布的动作略慢一拍,她那里就哭得地动山摇了,吃饱喝足,一放进摇篮里,接着放声大哭。
方爸爸心痛女儿身体弱,睡不足简直跟大病一场似的,晚上冲奶喂孩子的事,他包了。可是白天他要上班,宁颜妈要看孩子,要洗洗涮涮,还要做饭,宁颜负责带孩子,可是没几天,她就该上班了,类思抓得严,续假是不可能的事儿。
渐渐地,宁颜妈忙碌坏了脾气,加了缓歌得了一场肺炎,那做奶奶的竟然没有出现,只寄了两百块钱过来,宁颜妈气得不轻,将那两张红票子扔出去,软不丢的落在地上,言语间不免抱怨起来。
李立平还是家里与丈人家两头跑着,可是他也不太擅长带小孩,软绵绵的小身体抱在怀里,竟然让他有些怕,也帮不上什么忙。偶尔有一次在丈人家留宿,半夜孩子哭,他居然没有醒,又被宁颜妈念叨做少爷命。
这个周末,李立平偷偷地跟宁颜商量,两个人想回家住一晚,李立平始终是不太喜欢住在丈人家的,顺便还可以看个电影,我们多久没有在一起看电影了?李立平这样鼓动宁颜。宁颜也有点动心,但是她太清楚母亲的脾气,一个白天都没有敢跟母亲提,李立平来时,她把他拉到阳台上,还是你去说吧,另外找个借口,千万别说看电影。
李立平于是对宁颜妈说,有个同事结婚发了贴子请他们去喝喜酒,宁颜爸爸赶紧说:“去吧去吧,孩子丢我们这儿你还不放心吗?”
宁颜妈沉了脸,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宁颜凑过去说:“妈,要不,喝完了喜酒我再回来吧。”
宁颜妈说:“算了吧。你们倒好,过周末去了,让我们老俩口替你们操劳!”
宁颜说:“我知道了,没有下次了。”
这场电影宁颜看得并不舒服,看完后她坚持要回家,李立平原本就不光是为了看电影,见宁颜要回去,那一腔没有被抚平的欲望全化做心里的怨气。
宁颜妈看女儿半夜三更地又回来了,反而过意不去了,起来做了点心非叫宁颜吃了。
宁颜吃完洗洗刚躺下,缓歌又惊天动地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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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宁颜被缓歌弄得精神衰弱,整夜整夜地合不上眼睛,才刚朦胧要睡的时候,就到了缓歌吃奶的时候,爸爸会轻手轻脚地起床,宁颜过意不去,也跟着起来,等到好容易孩子吃饱喝足了睡了,宁颜迷糊片刻,就到了起床上班的时候了。长期的睡眠不足使得从来都是工作一丝不苟的宁颜也开始学着偷懒了,作业先在班上核对一下再批改,会省很多的时间,能用图片上的课就用现成的图片,论文也不写了,有一点空闲时间宁可发发呆,在片刻的呆滞里,似乎有一丝丝幸福感。
李立平对宁颜长期住在娘家是十分不满意的,他跟宁颜嘀咕过,可是宁颜说,如果把孩子带回家自己带的话,凭他们两个人,又要上班,基本上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如果叫妈跟爸住到自己小家那边去,也不合适,妈早就说过,她是住不惯的。
“那么咱们为什么不能把孩子放在你爸妈家,你晚上回家住呢,一个星期去看个两三次。我们学校有不少人结婚有了孩子之后,都是老人带回去养,一点心也不用操,有孩子比没孩子时还要舒服,下了班两口子就出去吃饭,逍遥得很呢!”
宁颜冷笑道:“你快别说这个了,提起来除了让人生气没一点用处。要说老人带孩子,我家的老人带,你家的老人为什么不能带?你妈不就是怕麻烦,走得远远的。如果我生的是儿子,她还会这么不闻不问吗?”
李立平也冷笑道:“得得得,不提这个,一提就有一堆话等着呢。其实呢,也不能全怪我妈,她......”
“不怪你妈,怪我。我没有给你们李家生儿子。但是你要搞清楚,我是知识女性,不是你们李家的生育工具。”
“怪我,怪我还不行吗?是我没本事生儿子。”李立平也开始不快起来:“你妈也是,要是明着说不想带李家的孩子,我也可以把女儿带走,丢到老家去,掉头走人,我就不相信我妈会饿死她的亲孙女。何必象现在这样,说起来是替我们带孩子,还得把你也搭上,弄得我现在成了孤家寡人一个。”
“我妈她......她也有她的道理,小孩子最好跟母亲在一起,不然对她的成长多少会有影响。”
“那么她就不怕这样分居对我们夫妻有影响?”李立平凑近宁颜放低了声音说:“我们有多久没有......”
宁颜转过头:“别说那个。以前我怎么没看出来,你倒是老惦记着这种事。”
“这个是很重要的。”李立平说:“相当地重要。”
宁颜皱眉:“别说了。”
李立平轻轻哼一声:“你妈呀,别弄到最后后悔。”
说得很低,宁颜并没有听见。
李立平一个人懒得做饭,想,那个老太婆占着我老婆不让回家,那么我就去吃他们家好了。于是天天去宁颜家吃了饭,略逗一会儿缓歌,消消停停地回学校去,几个月下来,他倒胖了,油光水滑的脸,原本白净的肤色里透出健康的红来,结婚时买的西装,原本有点宽,现在,全撑起来了,颇有几分轩昂的意思。宁颜妈看看他,再看看瘦得脸上就剩下一对大眼睛的女儿,鄙夷,不满,然而也毫无办法。
这婚是结了,可是,她始终对这个女婿爱不起来。
人说一个女婿半个儿,可是,她对他,可是产生不了母子的情分。罢罢罢,宁颜妈想:他身体好,也是女儿的福气,随他去吧。
过了没几天,李立平妈突然给宁颜打了一个电话,宁颜一听脑子里就象进了沙子,一晃就沙啦沙啦地响。
李立平妈在电话里说,过两天,有个老乡,要带着孩子来找宁颜,那孩子今年进中学,你给想办法找个好点的学校吧。他们家养王八,钱是有两个的,可以交......老太太半晌才把那个词想出来,可以交赞助嘛,这个忙你一定要帮啊,我都把大话给说出去了,办不成人家不得笑我们平侠子,笑我们一家子,这点办法也没有。
宁颜想争辩两句,老太太挂了。
宁颜扔了话筒哭笑不得。
过一两天,那一家子果然拖儿带女的来了,来了就住在了李立平那边。
宁颜跟李立平说:“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你知道现在好中学有多难进?不是交交赞助就行的事儿,这孩子是外地户口,难上加难。连私立的学校都不一定肯收呢。”
李立平半真半假地笑着说:“你不是市里的名师嘛,总有一两条路子的。快快给他找个落脚处,让他离开我们家吧。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把我们这儿当旅馆了。”
宁颜说:“我只试试看。”结果给他联系了一个私立的学校。一年六千,先交一万五的赞助。宁颜想倒底可以交待了,谁知那位老乡竟然真是懂行的,点了名要上本市最好的外国语学校。宁颜又吓了一跳,这可真是不能了。
老乡问:“你们小学和中学不是一家吗?”
宁颜觉得实在说不清楚,就叫李立平跟他说,李立平不肯,宁颜明白他的意思,在家乡,似乎人人都知道他是有脸面有办法的,可是,宁颜说,这可真是没办法办的事。
这件事,弄得夫妻俩焦头烂额,最后还是李立平转着弯儿找了以前的一位学长,现在在教育局做副局的,把那老乡家的孩子安排进了一所一类中学的收费班。李立平大约是赔了不少的笑脸,气色败坏得很。
这事儿总算结束了以后,宁颜对李立平说:“求你跟你妈说说,以后这种事,千万不要有第二回。真是伤筋动骨。”
可是,事情有一就有二,那老乡大约是对安排的学校挺满意,回去后在李立平妈面前千恩万谢的,李立平妈一得意,大话说了传得更广,每学期老家的孩子想上好中学来找宁颜,宁颜简直要发疯,与李立平为这事儿没少吵嘴,越吵越烦心,越吵人来得越欢。宁颜索性随他去了,正巧她爸妈搬了新家,地方宽敞得很,她住娘家的日子越来越久越来越长,跟李立平也就越来越没话。
宁颜觉得,她的婚姻如同一辆成色还算新但性能不甚好的车子,眼见得它开向歧途,可是自己却无所做为,也许是不想作为,是有意让它毁灭,想起这一点,宁颜就一身一身地起冷汗。
何倩茹也是一身的冷汗。
她是无意间看到苏豫手机上的信息的,她可以确信,那是个女的发来的。
这两天天气变化,请记得加衣服。我第一次出差,谁知住的地方这么美,靠山面水。
真好。
要是你在,就更好。
倩茹捏着手机的手掌全是汗,坐在沙发上半天动弹不了。
苏豫那里只有一个女的,倩茹是见过的,姓陈,很普通的女孩子,但是很年青。
最重要的,苏豫跟她说过,那女孩子的经历,竟然跟他以前差不多。
倩茹不是看不出,其实他们之间并没什么。
然而,相似,何倩茹想,相似,就是一个温床,一个落脚点。
苏豫洗了澡出来吃饭,倩茹定定神,把脸上的情绪全收了回去。
倩茹趁着苏豫出差的时候,去过一趟他们公司。
看到了陈敏。
的确是一个平常的女孩子,但是因为年青,脸庞光洁,身材纤细,安定的神态里,不是没有吸引力的。
倩茹开始留心苏豫的手机。
常常,她会发现陈敏的短信,语句亲近但并不过分,但是那种钦慕那种隐藏的爱意,就象冰河下的暗流。
何倩茹想,她得做点儿什么。
苏豫的短信多,常常会在第二天就清除一些。倩茹认真地把陈敏的那些短信记在脑子里,然后,全部写进一个记事本里。
她认为手里的短信足够多了的时候,她把陈敏约了出来,把记事本摊在她面前,问她:“你们苏经理是有家屋的人,你受过高等教育,你认为你给他这样的短信,合适吗?”
陈敏傻了。她的那点子傻想头,突然地曝露在光亮里,就象一个已经懂得了赤身露体的丑与羞的小孩子,突然被人扒掉了衣服。
陈敏低着头,额发全披下来,挡住了她的眼睛。
倩茹说:“这事儿我不会扩大。第一,因为我相信周苏豫并没有回应你,扩大了,白白坏了我们苏豫的名声。第二,是顾及你的面子。你一个年青小姑娘,不懂这种事的厉害。虽然现在不比从前,做女人的,还是不能在这种事上太随便。但是,这里你是不能呆了。”
陈敏刷地抬起头看着倩茹,眼睛全是泪。
倩茹想,我可不会心软,对人家心软,就是对自己苛刻。
周苏豫是何倩茹的,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
陈敏在第二天向苏豫提出了辞职。她只说妈妈要她回老家去做事。苏豫答应了。
倩茹听苏豫说要重新找一个办公室助理,随意地说还是找个男孩子好,处理些文案,也可以同时做业务,派出去出差也安全些。
后来果然招了一个男孩子。
苏豫有一回出门办事,在街上看到一个身影,非常地象陈敏,有些奇怪她居然没有回老家去。想上前去问问,一晃,就不见了人影。
苏豫想,也许是自己看错了也说不定。
倩茹养成了一个新的习惯,翻看苏豫的手机。
不是不知道这不是一个好习惯,可是倩茹觉得,自己就象以前教的那些学生,沉在一件事里头,拔不出来了。
苏豫在一次洗完澡出来的时候,正看见倩茹在翻看他的手机。
她背对着他,垂着头,飞快地在键上按动着,这两天她有点伤风,吸吸鼻子,接着看。
倩茹神色里的凄惶慌张,这神色,象根小刺,刺在苏豫心上,并不是巨痛,但那心尖上一缩,还是痛的。
苏豫悄悄地退回到卫生间里,坐下来慢慢地想事儿。
他想起陈敏的那些短信,他不是不知道那藏着的含义的,那个跟他有着相似经历的女孩儿,怯懦的示好,他并没有接纳,也没有忍心一下推开。
那些短信,倩茹看到多少,陈敏的突然辞职......但是,那总是他的妻子,他爱的女人。
苏豫想了好一会儿,才故意重重地拉开门,走出去。倩茹在折衣服,神色淡淡的,透着一点疲倦。
倩茹拉了一床床单,展开,床单太宽,一个人弄不顺,苏豫过去帮忙。
倩茹拉了一头,苏豫拉了一头,倩茹忽然说:“苏豫,今年, 我们生个孩子吧。”
可是医生说,倩茹的妇科病还得要治。
如果母体不够健康,怀的孩子怕也不会好。
倩茹舅舅的孙子满地跑了,过了暑假就该上小学了,倩茹替他安排在类思上学,牵了他的手去参加考试,一路博无数人的眼光。
这一晚,倩茹又象几年前一样,梦见那个流掉的孩子,穿着格子小衬衫,委委屈屈地叫:妈妈,妈妈。
倩茹恍惚记得好象是替他起过名字的,可是无论如何记不起来,于是便问那孩子:你叫什么呀?
孩子说:不知道,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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