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个时候,各家各户就都得忙活起来了。该去县城置办的要置办齐全,红福字、金字大对联买回来贴门窗上。冻梨、冻柿子啥的该买得买,花生瓜子也不能缺。等房前屋外拾掇利索了,家里的那些东西也得抹挲整齐。
小年望着大年三十,这就是开始准备过节的一天。虽说省城里的年轻人不太看重这个,但在钟义家所在的镇上,许多老习俗还保留着。因此钟义赶小年这天回到了镇上,把从城里买来的东西搁到一旁,开始拾掇自家院子。
小饭馆昨天就关门歇业了。灶晓强给大家发过年的红包,赵丽那份里还多出张车票。小姑娘高高兴兴地准备坐车去了,厨子也屁颠颠要回家哄老婆。灶晓强和范珍珍都要外出旅行。房子不退,说他可以随时回去住。
他真得住宿舍。
父亲还在医院里,没办法回镇上去。他妈已经跟他说了,今年的春节,他们全家就在医院里凑合,咋也算个团圆年。不过年前必须回来一趟,把家里收拾一下,该拜年的挨家挨户去拜年。
刚出事情那会儿,邻里乡亲们都很帮忙。过节回家,特意在省城买了些东西拿去分送。东西不值几个钱,乡亲们也不会在意贵重与否。重要的是,他得让大家知道,那些情分,他钟义代表钟家都记下了。
拿着礼物沿街这头走到街那头。该串的门子一个没落,该问候的礼节一个没少。司徒镇长家是最先去的,进了门正瞧到镇长在屋里扫地。赶紧把扫帚接过去,麻溜儿地挨个屋子弄,弄完出去拿大笤帚把院子也给整了一遍。整完,这才回去老老实实地将礼物递过去,跟司徒镇长拜年。
“一切还好吧?”
司徒镇长笑眯眯地看着钟义。他跟灶晓强联系不多,偶尔通个电话,知道钟义这孩子能扛事儿,没辜负他的心意。
“都好。托您和灶叔的福,我爸没啥大碍,虽然还睡着,可没危险。我每天在饭馆干活也挺安心。活不忙,刚开始扛煤气罐不习惯,日子久了觉得没啥,很轻松个事。”
钟义略略提了下在饭馆里都干啥。司徒镇长听了捋着胡须笑,问他和饭馆里其他人的关系如何。钟义把厨子和赵丽都说了说,最后也提到了范珍珍。
听到范珍珍的名字,司徒土地一扬眉毛,笑得胡子颤起来。他跟灶晓强的关系挺久远,听说能把食神仙子给留饭馆里,知道生意是没问题了。
好歹是个有前景的地方,钟义搁那里也放心。谁家遇到点打击,结果都不同。有的孩子受了接济,就混着日子过下去了;有的孩子被人拉着,就走了歪门斜路。钟义还好,迄今为止的每一步都还稳当。心这个东西,不打磨不坚实。
“好好干,遇事多想。”
司徒土地送钟义出门前,又叮嘱了一句。
钟义记住了司徒镇长的那句话,继续走各家各户拜年。
乡亲们这么多年处着,都晓得这个钟家后生的性子。他们见他礼数周全,纷纷往他手里塞压岁钱。钟义拼命推辞,说什么都不要。
这钱不敢要,更不能要。难关渡过去了,剩下的就靠自己折腾,往别人身上摊压力,不是人该办的事。
钟义把老乡亲们都拜访完,回了自己的家。晚上回不了省城,得在家住一宿。他临出门前把火炕给烧热了。撩开门帘子进屋,暖意扑面而来。炕洞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摸了把炕头,烫手得很。
捂着捂着,手脚不那么僵硬了。
钟义铺开许久没用的枕头和被褥,想到了在医院守候的母亲。医院病房不比镇上,暖气片烧得时热时不热,不像自家火炕能添柴火。在那样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忍了大半个冬天,也够她难受。
叹了口气,目光扫到了窗沿那里。屋外窗台上摆了一溜玉米棒子,冻得结实,玉米粒子个顶个饱满。他打算明天回省城之前带去。大冬天的,省城很少有卖苞米的,带过去给过年的医护吃个新鲜也好。
“钟义~~”
发呆发傻地笑,听到屋外有人喊自己名字。耳熟的很,赶紧从炕上跳下去。眼瞅着外屋的门被推开了,走进个十七八的小姑娘。
“钟义,看到灯亮就赶紧过来了,幸亏你没走。”
一双手把篮子搁炕上,人也笑眯眯地坐到了炕沿,“还以为你把门锁了,推推看没关,就自个儿进来了。”
“锁啥门,谁家这时候锁门?从小到大,就没见过这规矩。大冷天的,你咋过来了?我去叔家拜年,没瞧见你。”
钟义赶紧把炕头让出来给孙家秀。她是他高中同班同学,高考后上了省里另个城市的大学。别人都赶什么时髦,挑什么计算机、法律、医学去报考,唯独这丫头死心眼,考了农业学校。他今天过去拜年的时候,她老爹还跟他抱怨,说一辈子在土坷垃里面刨食,原想着闺女能跳出农门,没料到死丫头执迷不悟去学农了。
“我晌午去婶子家了,晚上才回来。”
孙家秀大大方方把篮子上面的屉布撩开。里面躺着仨大海碗:一碗红烧肉,一碗炸丸子,一碗酸菜炖五花。海碗端出时晃了晃,还看到了暗红色的血肠。
“我家前几天杀了猪。”
孙家秀把三个海碗放到钟义面前,冲他笑笑。
“留自家吃呗,拿过来干啥?”
钟义下午去孙家拜年来。孙家秀他爹想塞给他钱,他死活没收。晚上孙家秀端来这几海碗吃的,倒让他没法子铁心拒绝。
“拿过来干啥?从前我上学带饭,你们大家都抢我的吃。咋现在搞得跟大闺女一样?都说进城见市面,你倒好,拘束得跟我婶子家小表妹似的。”
孙家秀把屉布卷卷丢篮子里,嘴上没住了损钟义。
“胡说,别把我跟几岁的小孩比。你……唉,大家都咋样。今儿不巧,我去各家拜年,咱挺多同学都出门了。叔叔婶子们兴是怕我难受,没告诉我大家都考哪里去了。”
钟义被孙家秀一激,总算恢复了点当初在学校的那股敞亮劲。
问到考学的事情,孙家秀可算开了话匣子。她当初是班里的学习委员,跟钟义几个人关系都好着。钟家变故了,他们几个人的爹妈都挺上心。高考后,她和几个成绩还不错的都留省内念大学。条件再好,也是个镇上人,就近念大学,比跑到远处读书节省路费。她学了农,从前的班长学了计算机,生活委员学了法律,数学课代表跑去念工商管理。
“钟义,大家都说你要考,肯定是省大的苗子……对不起,钟义,我不该说这些。”孙家秀兴致勃勃地说到后面,看出钟义眼里的黯然来。低下头,她狠狠拍了自己腿一巴掌。
“没,该说。你们几个有出息,我也高兴。当初在学校念书时不就发过誓吗?咱们高考后不管谁上去谁落榜,大家都要一起庆祝。成绩下来的时候我正在省城打工,所以没赶上。明儿我也得回城里,去陪我妈守着我爸。兴许还见不到大家,你就替我跟大家带个好吧。”
钟义把话拉过去。他跑外屋碗柜子拿了几个海碗过来,将孙家秀带来的那些好吃的装进去。人家的碗也给洗得干干净净,原样摆回篮子里。
“钟义,你在省城过得咋样?我听说你在小饭馆干活。累不累?我瞧你比半年前黑了。”
孙家秀拢拢屉布,抬头问钟义。
“太阳晒,当然黑了些。不过体力也好很多。两罐煤气我拎手里就走,脚上都带风。就跟小时候咱们看的电影《少林寺》里面的和尚一样。”
钟义想到小时候在村里看电影。大家都挤在投影的大银幕正面,他们几个小孩调皮,跑到银幕背面乱窜。字幕是反的,不过声音能听见。结果电影放完的一个月内,整个镇上的水桶都非常倒霉。没事儿大家就两手平举着拎水桶,想要学少林寺十三棍僧练功。
“呵呵,钟义你别逗我了。那啥,我得回去了,我爸妈等我呢。你明天啥时候走?我送你。”孙家秀的手在兜里掏掏,拿出张纸来,“这是大家的联系方式,学校、院系、班级和邮编都在上头。你在省城方便写信的话,就写给我们。”
“成,我有空就给你们写信。你替我谢谢叔和婶子。我在省城忙,不好回来,多亏叔叔婶子们上心了。明儿我不定啥时候走,你甭送我了。”
钟义下炕把孙家秀送出门。看着孙家秀的背影在街上渐行渐远,他这才回自家院。镇上的建筑不高,旁边都是大片大片的黑土地,风大,比省城更冷。他站外面送人这会儿,手指头和耳朵都冻僵了。跑回屋搓搓耳朵,指头酥酥麻麻,感觉就肿胀了起来。
身下的火炕挺热,露在棉被外的脑袋能感到屋内的空气飕飕冷。鼻尖是凉的,索性把头用棉被给盖上,趴过去,就透过棉被的缝隙眺望窗外。
这几天都不咋下雪,夜空瞧着就挺透亮。没月亮,只一堆星星挂在上头,闪啊闪的,映出背后的深深墨蓝。
很晚了,刚才眼瞅着孙家秀拐进她家的院子,这会儿该睡觉了吧?她们家的狗刚才还一直叫呢,现在就没声了。
钟义从棉被中把手探出去,在炕上摸了几把,摸到孙家秀留下的联络方式。
纸上写了联系方式的人,都是高中时代的好朋友。几个一起读了多年书,想考大学的同伴。现在别人都念了大学,唯独他因为家庭变故去了省城打工。
钟义把纸慢慢对折起来,又对折起来,再对折起来。他捏着这张纸,回忆孙家秀刚才的笑容和一举一动。
镇上不想继续念书的人也很多。像他和孙家秀这样年纪的人,都在“处朋友”。“处朋友”处到了一定阶段,男方就可以到女方家里“过彩礼”,好在法定婚龄上选个日子结婚。
钟义他们几个虽然没想过那么早结婚,但暗地里还是很羡慕“处朋友”的同伴。吃不到葡萄爱说葡萄酸,于是几个毛头小子一边翻高中课本,一边坚持说要等考上大学才“处朋友”。
傻小子归傻小子,但在这青春懵懂的问题上,大家也都互相明白,互相较劲呢。譬如在孙家秀的问题上。
好几个人都喜欢孙家秀。她读书用功,人开朗活泼,但凡看到同学有点啥事都愿意上前搭把手。满镇子提起孙家,都说这是爹妈好,生的闺女便也百里挑一。
孙家秀听过那表扬,不住捂嘴乐。可听过就听过了,没见她在谁面前耍过傲气,拿过腔调,待人接物还是照旧。这是好丫头。
好丫头谁都惦记,但不是谁都能惦记得起。
钟义知道自己就惦记不起。从前或许还能想想,但现在的自己,一丁点的想法都不能有了。二十万的欠款,躺在医院的父亲,化为泡影的宅基地,遥不可及的大学。曾经对未来有过的幻想,在现实面前被击得粉碎。
“何时能还清那笔钱?”
钟义问自己,竟然问不出答案。巨大债务和微薄薪水的对比实在太强烈,憋得胸口都喘不过来气。萌生的睡意被硬生生压下去了,人在炕上翻来覆去,觉得炕头太热,火燎燎的温度从棉褥子下面透过来,烫得人睡不着。
手里握的纸条也烫指头,忍不住再打开看了一遍。
上面是当初几个要好伙伴的现状,每个现状都是当年的一个梦想。那时候大家都喜欢标榜特立独行、与众不同。可真在现实中“与众不同”了,才明白和别人一样平平稳稳地生活,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孙家秀临出门前还叮嘱自己给大家写信。可写什么呢?难道真的写扛着煤气罐健步如飞?还是写跟厨子学了什么手艺,切菜的水平见长?如果他们回信说起他们的功课,讲起他们学校和专业,又该咋回答呢?
纸从手缝隙间掉出去,落到炕头下。犹豫了片刻才起身去捡,惊慌地瞧见边缘被炕洞里的柴火给燎着了。赶紧拽起来用被子捂住,拿出来再扑打扑打黑灰,小半张纸面都给烫成了焦黄色。
想不明白了,要不然就不想了。现在不是有活干吗?走一步算一步也好。
钟义在炕上折腾得太久,已经熬到了黎明前,终于感觉到了累。
把棉被扯下去一点,瞧见窗外黑乎乎的,连星光都看不到。俗话说,黎明前一阵黑。过了这阵黑,反倒能见到天蒙光。清晨的太阳和大地,都将在黑暗后到来。
钟义把家里的老闹钟搁到了枕头边,打算多少睡它两三个小时。上午镇上刘家要开“三轮子”去省城办年货。说好了搭一程,不敢起晚。
兴许是过了困劲儿,躺在炕上也睡不踏实。朦朦胧胧觉得睡过去了,脑袋里面塞的全是梦。各种各样、稀奇古怪,好像总有人在后面追着,跑还跑不动,腿特别沉。稀里糊涂中,就听到闹钟一阵乱响。伸手拽到被窝里,几下子没按住,还吵得厉害,索性又给丢被子外面去。结果动作一大,屋内凉嗖嗖的空气就都钻进了被窝。
这下子清醒了。眼瞅六点多,忙爬起来穿衣服、刷牙洗脸,扫扫院子,把昨晚孙家秀送来的东西、自家要带的食物给打包弄好,紧赶慢赶朝刘家那边走。
镇上人起得早。夏日里,许多人家四五点钟就下炕烧火做饭,吃完了就到地里干活去。冬天冷些,各家没事都爱“猫冬”,六点多出门,还看到部分人家的烟囱里冒着炊烟。
隔刘家还有半里地远,就遇到了好几个老乡亲。挨个打了招呼后,正路过原来的高中学校。寒假了,校门关得紧紧。忍不住走过去瞧了眼大操场,篮球架上还有不少积雪。门窗都紧锁起来,看门的大爷也早回家准备过年去了。
凝望那间熟悉的教室,钟义直直看了好几分钟,这才肯扭头走开。他看到刘家的车已经从当院开到街上了,刘家人正往车里装东西呢。他们家在省城有亲戚,过年会给对方送点粘豆包、高粱米煎饼啥的,有时候也扛一角或半扇新杀的猪。
大步并小步,忙跑过去帮忙。替老刘家的人把猪肉给塞进农用三轮车里,顺手又接过一麻袋冻豆腐,结结实实塞角落里,免得路上给颠散架子了。
“钟义,别跟忙活了。那不是你学校里的老师吗?人家召唤你呢。”刘家的推推他,指了指他身后。钟义回头,看到高中里教自己的英文老师正朝自己招手。
“老师过年好。”
钟义赶紧过去跟英语老师拜年。他每次在城里见到李舒苹,都能想起面前这英语老师。不过英语老师年纪小些,人也带着学生气,教师的派头不那么足。
“钟义,昨天听你回来了,天太晚就没过去。大早起来知道你要跟刘家的车去城里,就紧忙拿了点东西。”
英语老师把一个大塑料袋塞钟义怀里。钟义赶紧推辞,不管里面是啥,他也不好轻易拿别人的东西。
“推啥推?就几个枣。你妈也挺操劳,你拿过去给她用开水冲冲,挺补血补气。”
英文老师笑眯眯地抬出钟义他妈王采芝。
这下子,钟义瘪瘪嘴没话讲了。他摸摸袋子,又掂掂分量,知道里面不光是大枣,肯定还有些别的东西。英文老师那么说,是让自己宽心收下。人家根本就不提自家有啥灾啥难,大大方方把东西给撂下了。反倒自己小家子气,总觉得欠了人家还不完的八百吊。
“老师,谢谢你。”
钟义给英文老师鞠了个躬。他想告诉她,自己在城里也遇到了个有学问的老师,看到了从前没见过的杂志和小说。但话到嘴边,他憋住了。
“谢啥,去年过年我还做饭请你和孙家秀几个人吃,也不见你这么蔫蔫的。小孩子也好,大人也好,该啥样就啥样。”
英文老师见刘家的把农用三轮发动起来,催促钟义快点上车。钟义坐到三轮车里,屁股随着发动机颠颠起来。他跟她挥手告别,她嘱咐他在外面好好努力。车都开出几百米了,还见她朝这边张望。
“钟义,你老师和同学们都挺惦记你的。”
刘家的二哥开着农用三轮车,大半张脸都被棉帽子和棉围脖捂住了。农历腊月的天气可是冻人,开车在公路上“突突突”,西北风飕飕地刮过来,不闷着点,等车开到省城,脸就得被伤了。
双手稳住车把,从后视镜里看看钟家小子,刘家二哥悄悄叹了口气。面对钟义的沉默,他找不出话来宽慰。宽慰不能解决钟义家的实际问题,兴许还可能害得钟义钻了牛角尖。
各家都有各家的难处,路都是自己的,咋个走法,得自己去想明白。
刘家二哥一手把着车,一手从兜里摸出个柿饼袋子递给钟义。
“吃点甜的吧。”
嘴里甜了,心里就能舒服很多呢。刘家二哥扔下柿饼,又掏出棵烟塞进嘴巴。很快地,烧出的烟灰就被风给吹散了。
从夏到冬,俩季节的热胀冷缩过后,柏油路就裂出些小缝隙。马车、自行车、拖拉机、农用三轮在上面咣当来咣当去,很快路面就坑坑洼洼,轮子滚起来,车座狂弹屁股。
明摆着的质量问题。指不定当初修路的时候,肥了谁家的那谁。毕竟把路修得太好,就再也没办法跟上头下头要钱。这种事情,在修路和要求修路的人眼里,都是个“技术”活儿。
刘家二哥自己倒是习惯这路。他瞅钟义在后面被颠得要死,便放慢了车速。
钟义家的事情,其实全镇子的人都时常谈起的。
省城是大地方,就算隔面墙的邻居都可能不认识。乡下不同,整个镇子上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别说性格都互相了解,有的老人就连你屁股上长了几块斑都记得一清二楚。
地方小,人就喜欢传闲话、唠家常。坏处肯定有,但也有融洽关系的好处。知根知底的,谁想起个坏心思,都别想在镇上做人。
钟义家三口人的人品没得挑。论辈分,他刘二得管钟义他爸钟富贵叫叔。但他和钟富贵的岁数差不多,因此记得些钟义小时候的事情。
钟义这孩子淘气。
是孩子都淘气,一淘淘一帮。上小学的时候,娃子们都爱凑在一起耍。翻单杠、打“冰嘎”、逮蛐蛐、掏鸟窝……夏天没事儿就钻人家西瓜地里,东敲敲、西打打,踩了不少秧子。看地的老头逮住了,就挨个打一顿,然后给每人切片大西瓜吃。
记不得从啥时候开始了,城里孩子特别流行打乒乓球。挺多小学开展乒乓球比赛,这风气从省城传到镇上。一帮娃子就整天跑合作社的柜台,死盯着乒乓球和红黑色球拍。
孙家秀那丫头最贼精,比一帮小子还能耐。她想出个馊主意,让大家每个人都去别人家里哭,说把爹妈给的钱丢了,不敢回家。也别多说,就说个一角两角的,这样别家的叔叔婶子听着会心软,手一松就给了那一两毛钱。这样转一圈下来,那钱肯定能凑到副乒乓球拍子外加颗乒乓球。到时候,大家就能在学校操场上的土台子轮换着打,谁也不亏谁,都挺乐呵的。
孙家秀不光学习好,还有号召力。一起玩的娃子里,大多数是男的,就她一个小巾帼般的人物。开始听了她的馊主意,大家都不敢去。孙家秀不怂恿女娃,就说那帮男娃没胆子。激得一帮傻小子就挨家窜户说谎话,结果还真凑起了钱,竟然买了两副乒乓球拍和两颗球。
这下子大家服了孙家秀,开始热火朝天地学打乒乓球。乐极生悲的,一帮傻蛋们都忘了,各自的娘在纳鞋底时都爱讲个闲话。有的人唠叨婆婆,有的人说自家男人,结果那段时间,却都说起了别家孩子丢钱,自己个儿好心眼,给了一毛两毛。
不对啊?一帮娃他娘心说怎么丢钱还丢到一处去了。把事情都说开了,再联想各家小崽子的最近表现,终于能猜到出了啥事情。
镇上当妈的火气都盛。当下就丢了鞋底子,跑小学校去拎各家的娃。谁也不带回家,就聚众当面审。傻蛋们本质都老实,承认说自己撒谎了,就想凑钱买乒乓球跟大家玩。这听得当妈的更生气,心说这谁出的馊主意,自家娃要钱,能给的肯定就给了,犯得着这么跟外人撒谎吗?几个脾气暴的当时就审自己孩子,问是谁出的主意。平时最犯浑的几个列为重点怀疑对象,挨了他们妈不少笤帚疙瘩,可都没人吐口。
孙家秀是女娃。把她供出去是没骨气,将来还咋有脸见她?
一帮傻小子倒嘴硬,气得他们妈不行。
钟义这更大的傻小子就在这时候站出来了。他跟他妈承认,说这点子是他想的,跟大家无关,请阿姨婶子别乱打。钟义他妈听了一巴掌招呼过去,结结实实给揍脸上了。自己家孩子撒谎倒罢了,该揍就揍。可怎么还教坏别人,这邻里乡亲住着,怎么跟人家交代?
钟义也不吭声,老老实实地站那里挨揍。别人家的妈见王采芝下手太狠,倒觉得不好意思,赶忙过来阻拦。她们越阻拦,王采芝揍得越狠。钟义开头还是挺着,后来见他妈王采芝气得要命,就开口说知道错了,下次肯定不犯。
孙家秀平时胆大,那天是真有点吓傻了。钟义被揍了好半天,她这才跑出来承认。王采芝听了孙家秀承认,刚开始以为她想护着自己儿子。等别家娃在孙家秀的默许下作证,她这才哭笑不得地把笤帚丢开,狠狠敲着钟义的脑袋。
傻小子人不大,倒知道看伙伴们挨打心疼,想出来扛事,顺便再英雄救个美啥的。也不知道脑筋都长哪儿去了,咋这么傻气呢?屁大点个孩子,逞哪门子的能啊?
王采芝这才觉得刚才下手太重了,有点心疼。
孙家秀她妈性子软,打闺女打不下手。看王采芝打得狠,想做个姿态,就立刻被别人拦住了。孙家秀也是为了大家一起玩得好,没啥坏心思,小子们打就打了,皮糙肉厚的,孙家闺女水嫩水嫩,人又灵巧,都不忍心她挨揍。到了最后,想到自家孩子为了个女娃硬撑着,一帮女人反倒笑了起来,说孙家秀他妈好福气,生了个小领导。
钟义他妈只跟着笑,不说话。她已经不想钟义撒谎的问题了。敢出来替女孩子担责任,这勇气和心态比谁家娃都强。她得意着呢……
“突突突,突突突。”
农用三轮车在公路上顶风前进,刘家二哥嘴里的香烟已经换了好几茬。他能想起很多钟义小时候的事情,他是看着钟义长大的。
镇上人跟城里不太一样,虽然都攀比孩子的出息,但镇上人瞧别家娃有长进,也会跟着高兴。因为都是眼跟前的人,到了别的镇子,一说几个好学生都在自家那里,脸面上就特别有光彩。
老话常讲:二十年前看父敬子,二十年后看子敬父。这说的就是人其实活个盼头,活自家娃给带来的脸面和荣耀。钟义这孩子是谁都看好的,都觉得等高考过后,钟富贵、王采芝夫妇就喜盈门了。
不成想,不成想啊。
刘家二哥察觉棉大衣被钟义拽住了,紧忙把农用三轮靠边停下。
“咋了?要撒尿?”
刘二心说小子是冻得尿急了?
“没。二哥,我是想说,过了大桥,你就把我放下。那儿有个公交车直通省城医院,我正好坐车过去,省得你拐弯了。”
钟义知道刘家二哥不顺路,不如下车自己走段路好。
“忽悠谁呢,你?你当二哥我是傻子啊。乘个屁公交车?嫌弃我的农用三轮破是不是?咋还不能把你送医院去?”
刘二开口就骂,根本不跟钟义客气。
“没,二哥我没嫌弃。”
钟义连忙解释。
“没嫌弃就给我老实坐着。三轮子是不挡风,吹得手脸都棒硬棒硬的。可你小子不能连这点苦都吃不了哇。”
刘二继续骂,边骂边吐烟圈圈,开心得很。
“是、是,二哥说得对。”
钟义不敢再回嘴了。他老老实实地坐在农用三轮车里,让刘家二哥把自己送到了医院。临了下车,他除了扛着英语老师、孙家秀给的东西,还被刘二“强迫”提了二斤桔子、二斤香蕉进住院处。
“二哥,咋能让你破费,这太破费了。”
钟义实在不好意思要。他想给刘二搭车钱,被刘二一胳膊肘子搥胸口上了。刘二急赤白脸地骂他,说他瞧不起人,让人看了还以为他刘二缺油钱呢。钟义辩解说他妈妈乘别人车都是给搭车钱的,刘二就又一胳膊肘子抡上来,说他妈是长辈,大家不好跟她犟,他屁大小子装什么大头蒜。
“给你你就拿着,别跟我争,再争我揍你。当哥的揍弟弟不犯法。”刘二把装桔子和香蕉的网兜挂钟义手腕子上,“我就不进去了,给叔和婶带好哇。”
“二哥~”
钟义抬头,眼巴巴地瞧着刘二。
“瞅啥?我脸上又没花骨朵?要瞅回镇上瞅孙家秀去。你们这帮娃里就她水灵耐看。人家会长,把爹妈给的相貌长得有模有样,镇上没一个后生不掂记的。去吧去吧,快滚进去。”
刘二把桔子钱付给摆水果摊的,目送钟义进了住院处的大楼。
“都拜过年了?”
王采芝问。
“都拜过了。”
钟义将东西指点给他妈看。哪些是孙家秀送的,哪些是英语老师给的,哪些是刘家二哥刚给买的。王采芝边听边点头,嘱咐钟义把容易保存的拣出来,到时带回小饭馆给大伙儿分分。
“你灶叔说啥时开业?”
“说过了正月十五的。这些天正好我看护爸,妈你多休息。”
钟义挑拣起红枣。
“该分的都分好,你灶叔、你灶叔他对象、厨子、小丫头,还有那个借你书的女老师。别落下谁。”
“知道了,妈。”
钟义点点头,不再吭声。
他不吭声,他妈也不说话。一时间,病房里只听到红枣沙沙地摩擦起塑料袋。
从前在家话都挺多的。自打钟富贵住院,母子俩分头跑,话就不知不觉地少了。偶尔凑一起,问问平时的事,也说不了三两句便拐了话题。
王采芝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小义,那老师借你看的书,你都看咋样了?上面都有些啥?”
“随便看呗,有啥看啥。那上面啥都写。”
钟义回答。
听了他的话,王采芝沉默了许久。
“还记得你小时候缠你爸做的那个蝈蝈笼吗?”
王采芝提起了往事。钟义昂起头。
王采芝顿了顿,继续道:“你爸问你没蝈蝈还要啥蝈蝈笼。妈记得你说:没有蝈蝈可以抓,可没有蝈蝈笼,虫子抓来放哪儿呢?妈觉得,人活着也是这个道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本事这个东西就好比你那蝈蝈笼,得先预备着。等机会到了,能装住它。”
钟义听了,挑红枣的动作缓慢下来。他捏着那红色的小东西,好半天才挤出了句话。
“妈,我想不明白,也不敢想了。我每个月赚那么点钱,到底咋样才能还上那笔债,又咋样才能给你和爸养老送终呢?”
王采芝苦笑了下,拉过儿子的手,“其实妈也想不明白。但妈只知道俩事情。第一个呢,就是咱们家三口人过春节,总比剩俩人过得好;第二个呢,就是不管将来啥样子,咱都得面对,都得时时刻刻准备面对,是该风里来雨里去也好,是该上刀山下火海也罢,咱得睁开眼睛看着它们,不能被吓住了。”
“妈,我……”钟义楞了好半天,深深吸了口气,“我就觉得自己在走夜路,可无论咋走,都走不到头。”
黑麻麻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心里特别难受。
钟义再一次深吸了口气。
“路嘛,只要有人在走,当然都是走不完的。可哪有过不去的晚上,你说是不?”
王采芝摸摸儿子的头发,朝他笑笑。快过年了,医院各病房里,能回家的都回家了。现在这个颅内科的病房,就剩钟富贵和他们母子俩。一家三口谁也不说话,安安静静地,好像在等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窗外,是医院旁的居民楼,一排排人家,门上、窗上都贴了红色的“福字”,有的还准备了灯笼挂阳台上。没事干的小孩子们也不怕冷,拎着鞭炮满院子、满楼梯疯跑,不时点个炮仗丢身后去吓唬人。
听到外面那些闹哄哄的响声,钟义想到了当年在镇上过春节。那时候家里都是买几挂大鞭留着,等大年夜、初一、十五的时候放。红刺刺的鞭炮搁柜子里头,不敢叫钟义他们这些小崽们随便碰。给他们买的,都是那种一节小手指长的鞭炮,通称“小鞭”。可以一手掐根香,点了四处扔。
还有那种几根手指头粗的“二踢脚”。那炮仗点了得快跑。它嗵地响一声,只是从地下崩上天,在天上还会炸开一次。如果点之前往上罩个铁皮罐头盒,等“嗵——嗵——”两声过后,就能见罐头盒在半空中翻着旋儿地往下掉,十有八九砸到谁家老爷子。
这事情孙家秀就干过。把司徒镇长给砸了,害得从不动手的孙家秀她娘,着急上火地给小丫头揍了一顿。司徒镇长也不拉,就笑眯眯地看着孙家秀朝自己吐舌头。他知道孙家秀她娘心软,不会下狠手的。别家娃也在笑,说孙家秀淘个死,连镇长都敢“炸”。
想想过去的事儿,总觉得特别开心。可那些想想就算了,真正忙碌的,还是眼下和将来。钟义想到刚才那些实心实意的话,就放下手里东西,抬头看他妈。平日来得匆忙,都没仔细瞧妈的变化。这细细端详,才见眼角多了好些皱纹,乌丝中也现了银色。
妈年轻时候长得俊,常撺掇自己给挑头发,让把那几根偶然长出的白发给揪下去。这么想来,已经好几年没给妈拔头发了。
“妈,我看到你一根白头发,我给你拔下来好不?”
钟义冲王采芝笑。
“这孩子。当年让你拔,是人年轻,有白头发不好看。现在都老了,头发一天比一天白。都给你拔了去,你妈我不成秃瓢了?再说这话,瞧我不揍你的。”
王采芝骂了几句,还作势要打。她习惯性地摸摸裤兜,从前那里都揣着小镜子来,现在摸摸没找到,这才想起自打钟富贵生病,就没心思拾掇自己了。
也是,男人病了,女人拾掇给谁看?干干净净就好,别想什么头发不头发了。
王采芝伸手摸丈夫的脸。这相亲时憨笑的男人,和自己过了多年日子,竟不知不觉地忙老了。都老了,都老了。倒也好,只要他安静地睡在自己身旁,总比他睡在土里、自己睡炕上强。少年夫妻老来伴,少了一个心都不踏实。哪怕身下火炕再热,想到那人躺在潮湿冰冷的地下,心就往死里发寒。
“妈,别想了。现在都该我想。”
钟义有点慌,他看到了王采芝眼眶里的水雾。
“你爸当年唱二人转唱得好。十里八村都知道他是个‘能’,害你姥姥担心,怕他这人好热闹,不能踏实过日子。后来见了,才觉得你爸其实稳当着咧。虽然没有走一步看三步的本事,可他走一步是一步,宁肯自己吃苦受罪,也从来不教人担惊受怕。”
王采芝抹抹眼眶。想到钟富贵年轻时唱二人转的风采,竟笑了起来。拍拍儿子的手,她轻声道:“你呢,其实跟你爸挺象。所以你做啥事,妈都放心,你自个儿也得相信你自个儿。”
“嗯。”
钟义脸一热,不习惯当妈的这样夸。他跑暖气片那儿,见孙家秀给的菜都热了,把红烧肉给他妈端过来。那丫头送的好,都是下饭的东西。酸菜猪肉大丸子,吃起来最爽快。母子俩人手抓个馒头,就着菜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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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以为春节那几天最冷清不过,谁料那几天比往常都热闹。急救人员一车车往医院拉病人,什么鞭炮炸伤的、被酒瓶子戳伤的、玩麻将脑梗塞……场面比过中秋那会儿厉害多了。
钟义有天看到急诊室一下子塞进去俩。其中一个是老头,整年见不到儿女几次,看春节都凑齐了,结果激动得犯了冠心病。另外一个是做小买卖的,借着过节时候给关系户送礼,北方饭桌上喝酒喝得凶,结果胃出血被急救了。
医院大楼里闹闹哄哄,病房里反倒显得没那么凄冷。钟义和王采芝细心看护钟富贵,过春节过得俩人多了不少信心。大年初一那天,不知道哪阵子鞭炮声把钟富贵震到了,他嘴唇动动,竟吐出串字来。
“走、走……”
声音小,贴嘴巴那里才听清晰。辨识不太明白,约莫是那几个字。喜得母子俩忙冲到值班室找护士大夫,可人家来看了,钟富贵又死沉沉躺床上,半个字都不往外蹦。医生、护士挺同情地看着母子俩,怕俩人是听差了,可俩人分明没糊涂。
不是想他醒想疯了,是真听到哩。
王采芝拿着湿手巾一遍遍给钟富贵擦脸,喜得嘴巴都合不拢。说话就好,说了就好,那就不是空欢喜。既然开了一次口,准有第二次,准有第二次呢!
钟义也忙着打热水,把手巾拧湿了给他爸擦身体。常翻翻,人躺久了也不得褥疮。该抻胳膊腿儿啥的都得用力抻,免得人醒后肌肉萎缩。
母子俩围着钟富贵转悠,心里不知道是喜是愁。一会儿觉得钟富贵要醒了,一会儿猜疑是啥惊了他。如果是外面的爆竹声,那是不是得刺激刺激他脑袋瓜子,好让他有点知觉?
王采芝患得患失地伺候男人躺好。听见病房外的居民楼又响起了一连串爆竹声,她低头凑到了钟富贵的耳边。
“他爸,你能不能听见我说啥?他爸,今年咱们仨在一起过团圆年呢。他爸,明年咱还过,后年、大后年咱还过!他爸,就等你起来,咱家人继续过日子呢!”
什锦馅的元宵滚得挺圆,花生、芝麻、松仁、葵花籽、青红丝的碎渣紧紧裹在糖里。从热气腾腾的碗中捞出来,张口一咬满嘴流汁。
钟义母子俩边吃边唠嗑。昨天钟义回了趟小饭馆,也到宿舍去看了眼。灶晓强和范珍珍都不在,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算算学生们开学的日子,约莫这两三天就见得到人。
在小饭馆忙碌习惯了,过节过得钟义不太适应。把王采芝看护的活都接下来,也比那边的劳动强度少很多。余下的时间没啥事情做,就闷头看杂志和小说。看着看着想到了李舒苹,猜测她是咋过的春节。记得她家好像不是省城人,不知道春节是回老家了,还是跟她男人在一起。
想来想去,索性不想了。干脆把准备好的东西拎上,跟他妈打了个招呼,去李舒苹家看看,顺便送点年货。
出了医院门,找不到哪条公交线路到小饭馆。从前都是骑三轮车来,不认道。坐错车还浪费钱,瞅天还晴朗,干脆一路走回小饭馆,再拐到省大旁李舒苹住的居民楼。
大年三十、初一、初二、初三,这四天街上都比较安静。等到了初四,人重新多了起来。过了正月十五,上班的气氛重新回归,只有从各家阳台上的红灯笼能瞧出是刚过完节庆。
钟义拎着东西,在人行道上走得飞快。近半个月没下雪,省城主要街道上的冰雪被清理干净了。只有李舒苹住的那种居民楼小街上,存留着被行人踩踏得黑乎乎的旧雪地。
走到李舒苹家楼下,钟义又开始犹豫。按理说,学生给老师拜年送礼不算啥。不过口里是叫她李老师,但实际上自己就是个送煤气罐的。贸贸然来打扰,万一她不高兴怎么办。可想想她借给自己杂志和小说,又觉得不会那样。
拎着东西,惶惶然爬了八层楼。深吸了口气,开始敲门。敲了几下,没动静。怕是听不见,又敲了几下,还是没听到啥声音。寻思可能是人外出了,有心把东西放门口,又觉得城里不像是镇上。
钟义在门口转悠了几圈,悻悻地拎着东西往回走。可刚转身下楼,就听到身后的门开了。他忙扭头,看李舒苹有气无力地靠在门框上,露出半张面色蜡黄的脸。
“这是咋了?”
钟义吓了一跳,赶紧冲过去。有心伸手搀扶一下,又怕失礼。
“小钟……”
李舒苹咳了几声,把门推开。
钟义拎兜子进去,拦住要给自己倒水的李舒苹。
“李老师,我就是来给你拜个年。这是我从镇上老家带来的粘豆包和苞米棒子。这个是红枣……老师、老师你咋了?”
钟义看出李舒苹有气无力,想快点送完东西好走人,免得让她难受。结果话说不到一半,就见李舒苹脑袋一歪,上半身趴桌上了。他吓了个半死,赶紧过去把李舒苹搀起来。手摸摸她的额头,滚烫滚烫的,眼皮、脸颊都带火,瞅那嘴唇起泡起皮,连发烧带上火。
李舒苹睁眼看看他,想说话也没力气。眼神往旁边斜了斜,钟义知道是让把她送里屋去。城里人的规矩多,女人家的卧房不能随便进。不过这都啥时候了,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伸手把李舒苹打横抱起来,一脚踢开卧室的房门,将李舒苹轻轻地放到了床上。
床上的被褥都没叠,乱糟糟掀开,手摸着还有热乎气。钟义发现李舒苹只是简单地套了件绒衣,才意识到李舒苹可能一直在床上睡着,听到自己敲门才勉强爬起来。
“李老师,你先躺着。家里有药没?我先给你烧水,咱们把药吃了。”
钟义把枕头垫在李舒苹头底下,给她盖好被子。见李舒苹微微摇头,知道是家里没药。急迫下也没别的办法,瞅床头放着李舒苹家的钥匙,就当着李舒苹的面拿了过来,告诉她自己去买药,一会儿就回来。
顾不得去看李舒苹的眼睛,信任不信任啥的,她都只能等自己回来了。
钟义常来这片儿送煤气,附近有啥店都熟悉。幸亏是过完了年,药店和食杂店都开了门。他先去药店买了感冒发烧药,然后跑食杂店买了杯装白酒。对母亲小时看护自己的情形记忆犹新。一口气跑回李舒苹家,先去烧了壶开水。也不明白是怎么了,暖水瓶里一点水都没有。
这边烧开水,那边煮粥。她水都顾不上喝,就不要提吃饭了。
钟义把自己带来的枣放了几颗进去。让粥先熬着,他倒好水,喂李舒苹吃了药。然后又自作主张,把李舒苹家的被子都翻出来,给她捂得严严实实。
“多喝热水,发汗,体温就能降下来。”
钟义折腾完,怕李舒苹生气。说话间,开始不敢直视李舒苹的眼睛。偷偷瞅了,瞧不像是生气的样子,这才放心拿了手巾和白酒过来。
烧酒降温,这是土法子。镇上人谁家孩子发烧都这么干:把酒倒碗里,然后用火柴点着了。烧个几秒钟的小火,然后用手巾蘸着酒,擦病人的额头和手脚心,甚至是前胸后背等地方。都是为了让体温降下来。要不然,长时间的高体温得把人烧坏了。
钟义给李舒苹擦了额头,把手也给擦了。擦好塞回被子里面,将脚那里塞得更严实。他不敢给她擦脚心。哪怕是老师,也有个性别在那里。他不在乎给女人擦脚心,但人家会在乎,这话问都不用问。
“你先睡会儿,等下粥好了,我放凉凉再给吃。”
钟义低声跟李舒苹说话。生病的人听不得吵嚷,他一举一动都很小心。
李舒苹一直看着钟义为自己忙碌,听到这话眼眶发红。有点水光在里面转,瞧得人心揪揪。
“咋了?还热得难受,我再给你擦点酒?”
钟义慌忙摸摸她的额头,觉得热度有点返上来。
“前些天……我跟他……离婚了……”
李舒苹说完,把眼皮闭紧。两行眼泪顺着眼角淌到枕巾上,很快就濡湿了一片。她憋着,憋了不知道多久。这种压心窝的话没人去说。办了离婚,心里闷的一股火上头,人被寒气弄病了,好几天躺床上昏昏沉沉,动都懒得动。口干舌燥,裹在被里睡得头疼。隐约听到敲门声,支撑过去开门,才算见到人。
好好的人,竟然离婚了。这话跟谁说?父母年岁大了,离得那么远。在陌生的城市里,身边没几个熟人。当年的同学都分配到了四面八方,一年通几次电话而已。
这话跟谁说?
出门得扮光鲜,回家才知道四壁冰冷的滋味。烧得四肢百骸都疼,骨头都断了无数块一样,眼泪淌出来,干了,又一波泪水覆盖了那些痕迹。
李舒苹闭上眼睛,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跟钟义说这些。想憋着,一直憋着。人烧得浑身疼,脑袋却还清醒。可被他这么一照顾,忍不住就什么都说出来了,不想把那些憋在心里难受。
温暖的手指贴在脸颊上,粗糙的指尖颤抖着,轻轻擦去了眼角的泪水。她听到他不知所措的声音。
“好好睡一觉,等会儿吃粥。吃了饭,就有力气了。”
钟义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情况。他没有哄女孩子的经验。虽然他从来都叫她老师,可看到她的眼泪,听到她那声压抑的解释,他觉得她就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小丫头。
没见过镇上那小老师哭,她整日疯疯癫癫地开心着。孙家秀呢,也很少见她哭,可她要哭起来,怎么劝都劝不住。
钟义小心地给李舒苹掖了掖被角。看看着她的睡脸,觉得比往常那个“李老师”亲切不少。蹑手蹑脚地站起来,他走回厨房,继续煮粥。
大米粥温温的,入口正合适。黄瓜被切成了小块,上面撒了盐末,吃起来一点都不油腻。李舒苹连着喝了两碗粥,一口气吃掉所有的咸黄瓜。
钟义扶着她躺下,往保温杯里打了水给她,“没跟我妈说,怕她掂记。水放这里,伸手就能喝。钥匙也搁这里,收好。”
李舒苹点点头,露出丝微笑,“辛苦你。”
“没,不辛苦。老师你好好歇着,我带来的东西都搁阳台外面冻上了。明天早上我再过来看你,煮粥给你吃。”
钟义不敢再多停留。跟李舒苹告辞,赶紧往医院那边跑。从那边走的时候没说几点钟回去,照理不该待这么久。他真怕王采芝着急。
王采芝的确很着急。
她知道儿子只是跟人家老师借书,这都过了晚饭的时候,不可能在人家哪儿停留。有心出去找找,这才想到自己从来没去过小饭馆那边,何况男人还在病床上躺着,不敢离开太久。
等了又等,可算等到钟义顶风冒雪地冲回住院处大楼。钟义把李舒苹生病的事情给王采芝一讲,王采芝不由得连声感叹。
镇上人很少离婚的。夫妻过日子嘛,打个架、拌个嘴都不算啥。人活得就是“难得糊涂”,活太明白了反而遭罪。俩人稀里糊涂走到老了,就都醒悟年轻时的那些事儿都不算个事儿,老了老了,搭伴到死才是正经的。
她教钟义明天早点过去看看人家。谁都有个危难,女人家最难过的就是生病。身边没人照顾,怎么想怎么凄凉。尤其赶年节上离了婚,大冬天往窗外瞅,入眼的都是枯树枝子,看着心里就难过。
钟义口里答应着,心里想的却是另外的人——李舒苹她丈夫。他本以为那两个人早已经离婚了,谁料是过了年才分的手。想到那天受伤时男人的热情,总觉得对方骨子里不是个冷冰冰的家伙,能那样对待背煤气罐的,肯定对自家老婆也很关心。可说他不冷,他又帮着女老板去搞灶晓强的小饭馆……或许就是对李舒苹也那么狠心,才害得两个人以离婚告终。
真复杂,想不通。想不通,干脆就不想了。
看母亲关了灯,钟义就在屋里拣了张床躺下。很快地,王采芝发出低低的鼾声。钟义睁着眼睛呆了很久,蹑手蹑脚地下床凑到钟富贵那边。紧紧握住了父亲的手,扭头看了眼母亲的睡脸。他听到了雪花敲打窗玻璃的声音,瞧见外面的世界又是一片银白。
世界真安静。
他注视窗外的夜空,想着明天得早起去照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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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舒苹睡了一夜,精神好多了。身上被棉被捂得都是汗,黏黏的怪难受。早晨天刚亮就醒了,躺被窝里喝了几口水,听到外面有人敲门。
想曹操曹操到。钟义拎着在早市买的菜进屋,不敢让她出来招呼,还是给推回屋里躺着。厨房那边叮叮咣咣,四十多分钟后,粥也好了,菜也好了。绿绿的叶子切成片煮到粥里,红汁腐乳瞧着很合胃口。连喝了三碗,胃里暖暖的。躺太久也难受,想掀开被子下地走走,又被钟义制止。
“继续捂汗,等出透了才敢见风。不然好得慢。”钟义说完挠挠头,环顾李舒苹的卧室,“待着没意思的话,开电视看看?”
“不,拿本书给我读吧。什么都行,最好是小说。我想听个长故事。”
李舒苹稍微坐起来一些,背靠着床朝钟义笑笑。
“嗯,老师你等着。”
钟义忙跑书房里,在书架上随手抽出了一本小说。拽个小凳子,他坐床脚开始给李舒苹念。李舒苹先是微笑地听着,听了几段后,脸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尴尬表情。
钟义无意中拿的小说名叫《生死朗读》。是德国作家本哈德·施林克写的。书里讲了一个十五岁少年和中年女人的畸恋。女人跟少年做爱,听少年给她朗读文学书籍。在二战结束后,因为不肯暴露自己是文盲而甘愿入狱。不知底细的少年在十八年中给女人寄去了一卷又一卷他朗读的录音带。可女人却在出狱前的一天,在牢房里自缢,于黎明时分结束了生命。
欲望、恋情、人在生活中的无法选择……
李舒苹从失神中清醒,看到钟义红了脸,半大小伙子忸怩地不肯再读下去。
“对、对不起,我不知道……是这。”
钟义读着读着,读到了一些让他难以启齿的地方。他觉得屋里的温度好像倏地升高,他成了发烧的病人,眼皮子、嘴唇都烫了起来。这么大人了,该懂得他都懂,只是没经历过什么。再加上书里的内容挺暧昧,他会不由自主地跟小说里的少年进行对比。
汉娜,和“我”。李舒苹,和自己。
钟义呐呐地把书合拢,低着头不敢看李舒苹。
“你这孩子。爱情和对战争的控诉,本来就是作者所在时代要表现的。小说的内容,不过是一种表现手法罢了。”
李舒苹伸手把书拿过去翻了翻,“你读书时,语文课堂上讲的大部分是传统文学名著,巴尔扎克、曹雪芹、托尔斯泰、雨果、莎士比亚那些人会被经常提到。但有些不错的小说,你应该没有接触过。”
“嗯,嗯。”
钟义的好奇心被李舒苹勾起。看《三个火枪手》和《基督山伯爵》时,他的心情激昂跳跃,快意恩仇的味道非常浓郁。心里会产生一些说不明白的情绪,就像是对李舒苹男人的想法,会陷入一个分辨不清的境地。
“我这里有几本书,你可以拿去瞧。”
李舒苹想了想,拽张纸把书名写下来,让钟义自己去书房找。
《一九八四》、《活着》、《麦田里的守望者》、《性的人》、《平凡的世界》、《古拉格群岛》、《黄金时代》,单子上列了七本书。钟义挨个找来摞一起,心有些颤巍巍的。尤其是那上、中、下三本一套的《古拉格群岛》,厚得能砸死人。
“加上这本《生死朗读》,拿去看吧。”
李舒苹笑笑。她觉得这些书够钟义头疼一阵子,每本小说的表达和时代背景都不同。那些意识形态对钟义这种出身的少年有什么影响,她非常好奇。
钟义支支吾吾地答应下来。他现在根本想不到那么多,如今满脑子都是刚才给李舒苹念的小说片段。老老实实地把书装好,他看看钟点,见快到中午了。他跟李舒苹说要去买菜做中午饭。
“还低烧,头昏沉沉。等下回来敲不开门,就使劲砸。”
李舒苹点头,躺下又闭眼休息了。钟义带着菜篮子出了门直接奔菜市场。大中午的,东西都在菜市场里卖,价格比早晚市上的贵一些。挑挑拣拣了几样,钟义拎着菜篮子又拐到了小饭馆。他前几天回宿舍,见客厅里留了纸条,说过了元宵节就开门。没提是哪天,他怕耽误干活,加上要照顾李舒苹,便打算今天起回宿舍住。如果不开门,就医院宿舍两头跑;如果开门,医院那头只好再让他妈操劳。
拐过街角,远远能看到小饭馆的大门紧锁,估计是灶晓强和范珍珍都没回来呢。但街对面的桑塔纳吸引了钟义的视线,他见到桑塔纳中的女人进饭店去了,车驾驶座上的男人叼着香烟,眉头紧锁地沉思着。
钟义下意识地走过去,堵在了车前头。
男人抬头瞧见钟义,只楞了一秒钟就微笑起来。他摇下车窗,冲钟义挥挥手,“小兄弟,你手上的伤好了没有?”
他还记得自己。
钟义看看早就伤愈的手,点点头说:“李老师病了。”
男人听了这话,眉毛一挑,盯着钟义的脸看了半天。
“昨天我去拜年,见她发高烧。今天好了点,但人很虚弱。”
钟义想问你要不要去看看,可李舒苹说了,她们两个人刚离婚。据说离婚的城里人都跟冤家一样老死不相往来,他不晓得李舒苹是否愿意见到前夫。
“生病了吗?”
男人眉头皱了下,打开车门让钟义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等自己。他下车去饭店里待了几分钟,然后出门开车,带着钟义直奔李舒苹家。
“刚出去买菜碰到的,跟他说了说。”
钟义轻手轻脚地倒开水给李舒苹。
“我没生气。谢谢你,钟义。”
李舒苹知道钟义在为自己考虑。生病的头天夜里高烧不退,说了半宿的胡话,其中不乏对前夫的指责和抱怨。离婚归离婚,可心中那些憎恶和不舍交织成复杂的情绪,说不出究竟是哪种占了上风。
离婚……错了吗?
李舒苹看前夫林鹏端着西瓜走进来。绿盈盈的瓜皮、红灿灿的瓜瓤,摆到白盘子里非常好看。钟义想把空间留给她们夫妻说话,却被林鹏给拦住了。
“小钟,吃西瓜。”李舒苹的前夫笑笑,“我的记忆力很好,没叫错吧?”
“没。”
钟义拿了西瓜,坐立不安。李舒苹见状开口让钟义只管吃西瓜就好。她盯着前夫的脸,觉得离婚后的他似乎比离婚前神采奕奕,看得人心里很不舒服。
“你总是不好好照顾自己。”
林鹏前阵子忙碌,加上李舒苹不断闹离婚,搞得有些疲惫。离婚后,他耳根子清净不少,但没想到她病倒了。
“我没事,你不用管我,反正我们已经离婚了。”
看到林鹏细心地为自己挑去西瓜上的籽,李舒苹忍不住想,他是不是对那个女人也这样。钟义听到这话,在旁边更坐不住了。他借口说去做午饭,跑去厨房躲清净。
林鹏买了鱼和香菜,他把香菜摘干净了先泡上,然后拿着剪刀咔嚓鱼鳞。虽然隔着承重墙,但李舒苹和林鹏两个人的对话还是透过房门传了出来。
声音清晰可闻。
“就算离婚了,我们也还是朋友。”
林鹏笑笑,把挑好籽的西瓜递过去,“你总喜欢一棒子打死人。好像我做过一件你看不顺眼的事,整个人就变得罪无可恕一样。”
“我没有。”李舒苹坚定地摇头,“你触犯了我的底线。”
“底线……那种很容易被动摇的东西,是不能作为生活准绳的。舒苹,你总是喜欢钻牛角尖。”林鹏扒好桔子皮,塞到李舒苹手里,“再吃个桔子吧。”
李舒苹拿着桔子,心里的星星之火有燎原趋势。同样是离婚,她病倒在床上,大冬天没个人照料。如果不是钟义来拜年,说不定人早腐臭发烂了。可林鹏呢,他还是衣冠楚楚,在自己面前举止自如,甚至精气神更胜从前,仿佛那让自己离婚的原因在他眼中一钱不值。
“每个人都有底线,我并不是钻牛角尖。林鹏,谢谢你来看我,你走吧。”
李舒苹把桔子放到旁边,直视林鹏的双眼。她想从这男人眼中看到对自己的愧疚,可是林鹏清澈淡定的双眼让她失望。
“生病的人不宜动气。既然你这么说,我就走了。毕竟离婚后,我们都有各自的新生活。”林鹏站起身,把外套穿上,临出房门又回了下头,“不过,以后有需要时,还是可以找我。我刚才说了,就算离婚,我们也还是朋友。再见,舒苹。”
就算离婚,也还是朋友?
看到林鹏关门,心也被撞出砰地一声。有些疼,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这样对待自己。听见他在外面跟钟义讲着什么,过了一会儿,门口传来了沉沉的锁头声。她明白他真的是走了,不会再回头。
钟义端着做好的蔬菜粥进屋。他小心地把粥碗放到李舒苹面前,轻声对她说:“他很担心你,说你身体不好。从前吃饭不定时,胃常常出毛病。”说完钟义把粥碗放下。他没说的是,林鹏嘱咐他要好好照顾李舒苹。不管他和李舒苹之间是非正式的师生,还是什么往年交,此时的李舒苹很需要一个人在身边。
他拿起勺子,把烫烫的粥吹温,这才送到李舒苹嘴边。李舒苹下意识张嘴,嚼都没嚼,把鲜咸的粥咽下去。
“我知道他人很好。”
李舒苹像是在附和钟义,“从前在家里,都是他回家做饭。结婚这几年,都没说过我一句重话。他读书的时候就比我成绩好,老师说他聪明,什么科目都过目不忘。那时候大家都以为他要读博、出国,没想到他毕业后就跟我结婚,然后下海创业,自己闯荡出了一番天地……”
“嗯,嗯。”
钟义点头,只是给李舒苹喂东西吃。看了那么多的书,上面都说,爱情就是夫妻两个互相忠贞不渝。就算林鹏有诸般好又如何?他亲眼看到了林鹏和个女人在一起,这种对婚姻的背叛就连他个外人都不能接受,何况李舒苹呢?
那种两面三刀的男人,怎么能是李舒苹可以招架的?或许离婚,是她和她男人间最好的结局吧。
钟义叹了口气,继续给李舒苹喂粥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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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饭馆在正月二十二那天重新开业了。此时已经有部分学生返校,赵丽也大老远地从老家赶了回来。开业隔天下午,她拎着大行李包出现在饭馆门口。钟义看到她脸颊上有块乌青,忙接过行李问是怎么回事。赵丽别别扭扭地把话岔过去,开始干活。
范珍珍瞧见了,去外面的药房买了跌打药水和棉签。拉赵丽到个小屋去,涂涂抹抹完了才给放出来。顶着满脸的药水味,赵丽挺不好意思的。厨子嘻嘻笑了她几句后,见小姑娘脸红,就把话头给转到钟义那边去了。
钟义这个礼拜非常忙。除了送煤气罐,还要每天跑李舒苹家一趟,给李舒苹做饭啥的。李舒苹生病后,体质更差了些,有天吃着饭就都吐了出来。到医院检查,才知道是胃溃疡和其他几个小病症。总之,吃多吃少都难受不说,有时候胃里还一阵阵泛酸水。李舒苹开始没留意,还自己煮米饭。可那米饭硬梆梆,吃了能硌掉门牙。李舒苹自己吃到胃难受,又吐了一次后,就很有自知之明地不再动手。
钟义知道那病不能吃米饭。他每天跑去给李舒苹蒸馒头,熬小米粥养胃。还特意跟厨子讨教了清淡的菜做给李舒苹吃。李舒苹开始不好意思,过了几天,反倒习惯了钟义的照顾。两个人半师半友,关系比从前融洽了很多。
“钟义,穿衣服,跟我去火车站。”
灶晓强跟钟义说。年前他就算好了饭馆开张后的盈利状况。过了年,给厨子涨了一百,钟义和赵丽各五十。别看饭馆干活的人不多,但手脚比别家的勤快,工钱不涨说不过去。
钟义推辞,说他不需要涨钱。灶晓强没答应。他不想让钟义一点奔头都没有,那对钟义来说不是什么好事。过了年,钟义更稳重了些,能从眼睛里看出在琢磨事。
打磨嘛,神都得打磨,何况人乎?
灶晓强戴上帽子,招呼钟义走人。
小饭馆里有道招牌菜叫“小鸡炖蘑菇”。这菜里的蘑菇通常是指榛蘑。省城这里的榛蘑性价比一般,大多数都是人工养殖的。灶晓强觉得那些玩意儿的口感实在不好,就找了个在山区混日子的朋友,叫他过省城的时候给自己带些山里的好干货。
“灶叔,手套。我骑上三轮车?”
钟义把棉手套递过来。听说是到火车站,他猜是驮东西。
“也好,去吧。”
灶晓强推了钟义一把。他很喜欢钟义现在的习惯:有眼色,问该问的,但凡觉得不该问的,一个字都不说。刚来的时候也有这倾向,不过人比现在木呆一些,可见半年下来,钟义多少是有进步的。至于进步多少,过段日子有个事情交给他,正好考察看看。
钟义蹬上三轮车,驮着灶晓强吭哧吭哧往火车站去了。今天没风,蹬起车子来也不冷,他麻利地骑着,水平比半年前强了许多。当初要花一小时的路,现在只四十来分钟就到了。
寻了个停车处锁好车,钻过地下道去买站台票。钟义蹲站台上等了十几分钟,见一列火车缓慢驶进站台。他跟在灶晓强的后面穿梭。灶晓强冲一个下车的中年男人伸出双手,和对方大力相握。
“老哥哥,好久不见。这次给你添麻烦了。”
灶晓强要的山货数量不小,对方托运来着。
“哪里话。晓强,听说你这两年做得不错。”
中年男人拍打灶晓强的肩膀。他带俩人取行李,竟拎了五个大麻袋出来。钟义一手俩麻袋,灶晓强手里也提着一只。货物不用验看,灶晓强闻味道就知好坏,拎起来就晓得轻重。他掏出钱付给中年男人,送对方上了出租车。
“味道真重。”
钟义吸溜吸溜鼻子,觉得空气里的蘑菇味浓到化不开。他跟灶晓强跑市场买东西,还真没闻过比这更厚的气味呢。
“不光是榛蘑,还有其他的东西。都老林子里面弄出来的,在猎户家晒了许多日子,比养殖的那些好多了。”
灶晓强侧身让开,叫钟义走前面。钟义一手俩麻袋,他殿后,俩人离个几米远。他走前面的话,怕万一走快了钟义跟不上趟。
“山里的东西好。野生的都新鲜,像是俺家那里的鸡,炖出来就比城里买的好吃。”
钟义晓得那些吃饲料催肥的东西很不入口。他和灶晓强穿越火车站广场,走向过地下通道。
就在这时,灶晓强看到一个高大强壮的男子从对面走来,狠狠撞了钟义一下。钟义差点被撞了个跟头。对方则倒在地上,手里塑料袋滚出只烧鸡,一捆香肠也散落在雪堆里。
“你这人咋不长眼呢?你赔我东西!”
高大男子站起来,面红耳赤地抓住了钟义的手腕子。
灶晓强在三米开外站下,笑眯眯地瞧着钟义。他知道,钟义是遇到“撞炮”的了。
所谓“撞炮”,是指以身体、物品被撞坏为借口,跟“撞炮对象”索要赔偿。说白了,就是来讹诈钱的。
这种手法已经不新鲜了,多少年前就有。搞大点的,一般是朝开汽车的下手;来小的,会以急着赶车的外地人为目标。
灶晓强心说凡人的脑筋也不怎么灵光。从古到今,这招自己瞧见太多了。尤其是那些地痞无赖、无业游民,整天都在这上面找活路,不想点正经营生。搁古代,这得拉到官府去打板子;放如今,也构成了刑法上的诈骗罪。
撞钟义的那个不用说,其他的几个“路人”都是撞炮一伙的。
“有意思,有点意思。”
灶晓强心说这帮凡人挺能耐。不说别的,就说负责撞炮的那位……真是没想到啊。
看灶晓强没动声色,钟义以为他是让自己解决。他努力推开几个“路人”,跟撞自己的男人分辩。那男人脸红脖子粗,话也说不太明白,只拉住钟义叫他赔钱。倒是“路人”伶牙俐齿,不依不饶拦住钟义,说他们亲眼看见钟义撞了对方。
“几位大哥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前面就是站前派出所,咱们去那里说道说道。该是小弟我的错,该咋办咋办。免得这位大哥为难。”钟义死死攥住装山货的麻袋口,朝撞自己的人努嘴,“大哥,你说呢?”
“我、我……”撞钟义的男人反倒比“路人”嘴笨,他支吾半天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
几个“路人”同伙看高大男人汗流浃背,索性跟钟义摊牌:“小兄弟,没钱把东西留下也行。这麻袋里是山货吧?就当给我们兄弟的赔偿,不然可别怪我们兄弟不客气。”说完刀尖在棉大衣里一亮,晃得刺眼。
钟义看到对方掏了刀子,沉默几秒后点头说好。他作势要把麻袋放到对方手里,那几个人见状伸手。熟料钟义松开麻袋后,抡胳膊给了左边那人一拳,不等右边人反应,一脚踢到对方膝盖上。先前掏刀子的人忙要抽刀,结果被钟义单臂扼住脖子,一个过肩摔给抡到冰面上,来了个结结实实地狗啃屎。
“比煤气罐轻多了。”
钟义几下干倒仨骗子,转身对上了高个子男人。面对这个撞炮的主角,他有些发怵。刚才这男人捏住他手腕子,他就明白这男人的力道不是一般大。
“你咋不动手,你快动手啊。”
地上几个被钟义摔的人挣扎着想爬起来。他们让高个子男人动手,可高个子男人瞧到了缓步过来的灶晓强,一张通红的脸倏地变成了惨白色。
“我……”
高个子男人倒退了几步,仿佛灶晓强是什么催命的阎王。
“把东西都拿好吧。”
灶晓强跟钟义说。他走到高个子男人身旁,说了句只有他和对方能听清楚的话:“武曲星君别来无恙啊?”
“无恙,无恙。”
高个子男人惨白的脸又变成通红颜色,他呐呐地发出几个不明意义的字眼,小心翼翼地对灶晓强道:“他们给了我饭吃,让我帮做事……点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没想到他们会……常言不是说,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么?”
“呵呵,武曲星君做事自有分寸,岂能是小神所能领会的。也不知道今日天庭考绩簿的当值是哪位。呵呵。”
灶晓强冲下凡的武曲星拱拱手,后退几步,带着钟义去走地下通道。钟义只听后面几个人痛骂那高个男人是饭桶,高个男人弱弱地辩解着什么。
那人跟灶晓强认识!
钟义觉得自己没猜错,不过他没问。老板的事情,干活的管那么多没必要。他拎着四个麻袋穿过地下通道,把它们放到了三轮车上。连上灶晓强和第五袋山货,蹬着三轮就往小饭馆赶。眼瞅就到晚上饭口了,不早点回去,怕赵丽一人忙不开。
骑出去挺远,灶晓强坐在三轮车上扭头看刚才钟义被“撞炮”的地方。武曲星还在那儿呢,几个同伙围着他,手指头几乎戳到了他的脸上。
“可怜可怜实可怜,三天没见到馒头的面。下凡星君想吃顿饭,却被市井的小流氓骗。”
灶晓强哭笑不得。
“灶叔,你哼哼的是啥曲儿?挺好听,可内容俺没听懂。”
钟义蹬着三轮,就听灶晓强在身后神采飞扬地哼唱。
“对传统秦腔的现实主义改编,听不懂就对了。”
灶晓强想到武曲星乍白乍红的脸,继续哼起了荒腔走板的所谓“秦腔”。
俩人回到小饭馆时,范珍珍已经起床了。灶晓强过去跟她低语了几句,钟义就见范珍珍花容失色。
“不是吧?”
范珍珍嘴巴里都能塞进去仨鸡蛋。她拍了下桌子,哎呀哎呀感叹了好几句。这世道,果真像兔子所言——没法活了。堂堂下凡的武曲星竟然跑去跟凡俗骗子为伍,哪里还有神仙的神格?这事情要是传到其他北斗星君耳中,怕不笑死才怪。
“老板,那山货我拿一部分到厨下泡着啊?”
张厨子凑过来打报告,说完了又压低声音,“老板,刚才没和小钟分开吧?我看他拳头上都青了,是不是被谁打了?”
“他受伤了?钟义,过来,我给你上药。”
范珍珍拿过跌打损伤喷雾剂,准备再度冒充江湖草头医生。
“不是被打了,是打人了。火车站遇到帮撞炮的。”
灶晓强对厨子的八卦本能深表佩服。
“珍珍姐,我没事。”
钟义伸出拳头,指骨关节旁倒真有些青紫。他猜是范珍珍也认识那个撞炮的人,不然不会露出那样惋惜的神色。可既然如此,为何灶晓强当时只跟那人说了几句话呢?如果这要是自己的兄弟朋友,肯定会上前责备劝阻。
许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吧。
钟义倒吸了口气,心说范珍珍擦药的手劲儿也不小,再加把子力气,自己可能真变骨折了。
钟义猜得没错。灶晓强在这个事情上相当有顾虑。如果是灶王部的人,他能当场就给拎回小饭馆。都是天庭上的同僚,断没有不帮忙的道理。可武曲星君是隶属斗府的五斗星恶煞正神,跟他不是一个级别层面上的。
眼瞅着下凡的神仙同僚在凡间丢人,灶晓强心里头也别别楞楞地郁闷,他就搞不明白了,怎么武曲星君那么有本事的人,竟沦落到了那个地步呢?真是奇了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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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到三月份正式开学,小饭馆里也不忙。钟义被灶晓强打发去水果批发市场看价钱,回程路过医院,顺便又给他妈王采芝捎了俩水果。
王采芝骂他浪费,他辩解说灶晓强又给自己长了五十块钱的薪水。
“多存一块是一块,早点还你灶叔钱。”
王采芝把儿子送出了住院处,前脚跟后脚地叮嘱。过了年,她瞧儿子也精神不少。兴许是整天忙的,小饭馆那儿,女老师那儿。忙碌起来,杂七杂八的自怨自艾就都抛到脑袋瓜子后面去了。
人只要活着,就不是啥都顺心顺意。爱一行干一行固然是好的,可没法子那样,就只能干一行爱一行。多学多看,行行都能出状元。
王采芝给钟义掖掖棉袄领子,觉得自己儿子只有笑起来才带劲儿。大小伙子,整天价愁眉苦脸的忒难看。过完年,眼瞅要开春了,人得鼓足力气啊。目送儿子蹬着三轮车远去,瞧那背影变成小黑点,最后实在瞅不见了,她这才拧身回去。
蹬着三轮车,绕过省城最繁华的地段。钟义骑上了学府大道,这里属于省城开发较晚的地方,道路比老城区宽敞许多。有好几所大专院校在此,一家大超市便盯上了这地段,盘下了新建社区的两层商服,筹备开业。
社区旁边就是省城很有名的服装批发一条街。不光是出售服装,家具纺织品也卖。外带些流动摊点,簇拥得街上喧闹无比。
学生们常来这里买些便宜货,也挑些磁带、盗版书。他们穿梭在烤羊肉串、摊煎饼果子的烟雾中,有人手里捏着红串串的冰糖葫芦,呵着气往嘴里塞。
“城管来啦!”
遍地祥和中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街边小摊贩们闻风丧胆,抓起货物开跑。卖烤串的人扛着铁皮箱闪进小街,卖日杂的老太太把货卷进三角兜凑到站台装作等车,推三轮销售盗版书的那帮人早蹬车跑没影了。只有趴地上要饭的乞丐闪得慢,被城管执法队的人员逮了个正着!
“我不是假乞丐!我是真饿。”
高个子的乞丐分辨。
嘎?这不是那天在火车站讹诈自己的人吗?
钟义急刹车,吃惊地盯住窘迫至极的武曲星君。
本想着下界随便找个赚钱的营生,享受下凡间生活,谁料寻寻觅觅了几个月,竟找不到半份工作。堂堂武曲星君差点饿死街头,幸亏有人搭救了一把,没料到竟是看上自己力气的骗子团伙。被迫去“撞炮”诈骗,偏巧遇到灶王爷。最终只得流落街头,靠乞讨为生。
“小兄弟,我不是假乞丐。你快快通知灶晓强,让他保我出去。”
被城管队员拖着,窦戎留下一路晶莹密布的呼喊。
城管们走了,刚才消失的摊贩们迅速重现,占领好各自的领地。一个摆摊卖书签地大娘还好心劝钟义,“孩子,认识那人,就赶紧去领吧。不然打坏了。”
“哦哦,谢谢大娘。”
钟义云山雾罩,赶紧蹬上三轮车回饭馆。他把遇到窦戎的事情跟灶晓强一说,灶晓强拍了下大腿,从钱匣子里拽出几张钞票。
“这是怎么了?咋这么忙活人?”
范珍珍瞧灶晓强挺急的。
“窦戎沿街乞讨,被城管当成假乞丐给带走了。”
灶晓强常路过服装街那片,对那帮人的手法熟悉得很。也顾不得让钟义骑三轮,当下就拦了辆计程车奔城管执法队去了。
“谁、谁让城管带走了?”
厨子挺亢奋着从厨房颠出来,肚皮上的肥肉抖了三抖。
“张叔。”赵丽捂嘴笑,小声说了句,“好像是老板和珍珍姐认识的人。”
“哎哟,那够叫人担心的。”厨子把溜肉片放到范珍珍面前。
“没事,那家伙皮糙肉厚,不妨事。老张,你再炒俩菜,等会儿晓强带人回来肯定得吃东西。顺便熬点粥,不定人饿了几天了。”
范珍珍想到钟义的描述,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边吃边等,过了四十来分钟,才见灶晓强打外面领进来个人。
“谢谢你,小兄弟。”
鼻青脸肿的窦戎大步向前,握住钟义的手,满眼眶潮湿。钟义慌忙点头,连声道不用谢。
“窦戎,别站那儿了,过来说话。”
范珍珍不跟武曲星君窦戎客气。她拎过窦戎和灶晓强,叫厨子把饭菜送包厢里,准备密谈。
窦戎真的是饿急了。刚下凡那些天还好,兜里揣着同僚送别的红包。好吃好喝小半个月才见底。打那儿后,他就开始饥一顿饱一顿。而从火车站遇到灶晓强和钟义后,他完全沦落到垃圾箱里扒食、快餐店拣剩饭的地步。
“慢着点,别噎到。”
范珍珍心说幸亏让张厨子准备的稀粥。她和灶晓强对视了一眼,灶晓强朝她微微点头,示意她来问话。武曲星君在天庭的官位比他灶王爷高很多,他不太方便开口。那天在火车站,他没多管也是有这个原因在里面。这种级别的上神带回来是麻烦,遇到个耍横的,救了不知道感恩不说,想要驱使干活更没门儿。
自己这里不养闲人,包括闲神。
灶晓强笑眯眯地喝着茶水,瞧食神仙子套武曲星君窦戎的话。
窦戎没钱后,很想找个正经工作。他一身武艺力气,放哪里都是武林高手级别。古时候下凡,风光得紧。拎着根烧火棍往街中心一戳,言明家乡遭灾外出卖艺,再耍上几手绝活,通常就有达官贵人赏识。有甚者还生出惜才之心,资助他进京赶考武科,望他高中后能光宗耀祖,为国尽忠。
“我这次下来,本想也那么卖上一遭。熟料刚在步行街搭了个摊子,亮了几个相,就被抓了。他们说我损害市容市貌,管我要什么什么证件。我也听不明白,就被弄到个小屋子里,跟些凡人一起关了好几天。”窦戎风卷残云吃光饭菜,胸中郁气不吐不快。
他见当街卖艺不行,便想找些营生干。随便寻了个路人问,路人遥指人才市场。他兴致勃勃地过去,见里面人山人海、万头耸动。偌大一个招牌挂在匾额处,上书一行金底墨色大字——“一九九八年省城大专院校应届毕业生招聘会”。
站在会场上,都不用考虑往哪个方向走。人群汹涌,滚滚流向四面八方。身如一叶扁舟,很快就被挤到了各个公司招聘摊位前。
“我想找工作。”
窦戎看到衣冠楚楚的凡人,自信心非常饱满。古时候下凡,他至少当过六十次武状元、一百多次将军、三十多次元帅。这种现代招聘会上,连个硝烟都没有。他怕自己出手都是大材小用。
“四级证?”
衣冠楚楚的凡人压根没问他应聘什么职位。
“那是何物?”
呆了下,窦戎反问,得到对方不屑眼神和旁边求职者的鄙视。他们把窦戎推开,纷纷递出各自的简历。窦戎懵懵地闪到旁边,留心观察了好一会儿,才明白那个“四级证”是个红本本,上面盖了三个西洋字码“CET”。
他没弄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民国时候下凡,带着一帮凡人士兵打仗。他在西南联大瞧见过念洋字码的先生,可那时候没听说有这证件。
同僚们说得果然对,如今的凡间进步飞速,真乃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窦戎深感日新月异之力。正正衣冠,他又在招聘会上寻觅起来。挤了半天,瞧见家公司招聘历史系学生,工作内容跟编撰历史书籍有关。见猎心喜,忙凑上前去。虽说是古代做过武状元,但文武双全自是应当。何况诸多事件亲力亲为,古文功底不比那些凡人高出多少倍么?
“四级证。”
招聘人员开口还是那句话。
“我没有。不过龚自珍尝云: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我历史功底不比诸多学子差,不信可当场考校一二。我……”
“没有四级证的不行,我们公司不收。”
“可我……”
“快走吧,后面还有人等着交简历呢。对,你的简历拿过来。四级证复印件在里面吧?嗯,你的呢?拿过来拿过来。”
……
四级证、学位证、毕业证,三证缺一不可。窦戎逛满全场,才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在这里找到工作。他没办法,退而求其次。打听到本地的小招聘会是不需要那些的,就顶风冒雪地赶去了。
那边的工作待遇明显不如大学生招聘会。多数是找工人、服务员之类的体力劳动者。水暖工、车床工人之类的技术活儿他不懂,只能挑些技术含量低的。逛了一圈后,他很勇敢地自荐去当保安,还当场打了套拳法给对方看。
瞧见他虎虎生风的拳术,招聘者相当满意。
“我没有四级证、大学学位证、毕业证。”
窦戎朝对方坦诚。
“我们招保安,用不着那么高的学历。初中毕业就可以。”
招聘者对窦戎的印象很不错。
“可我没念过初中。”
“没念过初中?是把时间都用去学打拳了?不过你这拳法真不错!哪儿学的?当过兵?还是拜了些老师傅啊?反正有本事的我们就要,没念过初中不要紧。你把身份证拿来,我给你登记上。”
“身份证……我也没有。”
窦戎的额头蹭蹭冒汗,这次下凡他大意了。
“这位兄弟,您没身份证,恕我们不能接纳。”
招聘的人脸色陡变。这年头的人怎么能没身份证?十有八九是不敢掏出来。什么人不敢掏身份证?想必是在公安那里挂了号的“道上兄弟”。他客客气气请窦戎走,见窦戎半天不动地方,干脆连员工也不招了,直接扛招聘单闪人。
保命要紧,保命要紧。
窦戎看穿了凡人的逃命意图。他失魂落魄地从招工地方离开,漫无目的在大街上走。肚子空空的,咕噜噜地叫唤,难受个半死。手头没钱没证件,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感油然而生。虽然中午的太阳光闪闪照着,可冬天的风让他感觉到了彻骨的寒冷。
饭菜的香气钻入了异常灵敏的鼻子。环顾四周,见不远处的建筑工地上炊烟袅袅,一口硕大的铁锅被烤得滋滋响。白菜在锅中翻滚的声音那么清洗,勾得嘴中生津,肠胃里的馋虫极不安分。
饿,实在是饿。
窦戎豁出去。他跑到建筑工地上,钻到民工中间问谁是老板。那帮兄弟指了指包工头,他赶紧凑过去,拎起块大石头耍了路拳法。告诉那人说自己的身份证和钱都丢了,没办法回乡也没钱吃饭,想在他手下找点活干。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瞅你这人也挺实在的,既然你有难处,我就收下你吧。工钱跟他们一样。饿了吧?先去吃口热乎饭,马上就开工了,得垫下饥。兄弟,既然来了,就好好干啊。”
包工头用脚踩灭烟头,语重心长地拍拍窦戎的肩膀。窦戎在危难时得此机会,心中感动不已。他深觉自己遇到了颇有古人之风的男子,心下将对方视作恩人,发誓要鼎力报答。
随后的两个多月里,他跟那帮民工一起干活。天不亮就在工地上忙碌,天黑了还不肯离开脚手架。但凡粗重的东西,他都抢在凡人头里去扛。只要是脏累的活路,他都抢凡人头里去做。吃得虽多,可干得更多,一个顶三个,让其他民工感觉轻快不少。一时间,颇受大家的喜欢,更让包工头觉得没看错人。
窦戎认为那都是应该的。他有自己的骄傲。堂堂武曲星君跟凡人抢建筑工地的强体力饭碗,对那帮人本身就不公平。幸亏包工头没有因为雇佣了他而解雇别人,不然他都不知道怎么跟那帮凡人交代。
有了建筑工地的工作,窦戎一日三餐总算能吃饱了。快过春节时,工程告一段落。他跟一帮子工友高高兴兴地等着包工头发钱过年。那些人来自五湖四海,到这北方省城打工,就是想多赚点钱养家糊口。建筑工地上忙,甚至比在地里干活都累。但钱拿得多些,一年下来,强过在土坷垃里面刨食。
过年啦。拿到钱后,就能买火车票回家。老婆孩子辛苦那么久,就盼着男人回去守岁呢。一帮大男人坐在工棚里喝酒打牌,劣质香烟叼在嘴上也跟抽“红塔山”差不多。
人嘛,心情好,吃啥喝啥抽啥不重要。只要心里舒坦,糟糠也是玉食,粗布也当绸缎。窦戎被大家的气氛感染,索性把自己古时候下凡的故事当传奇讲给大家听。一伙汉子平日里也没个电视看,听窦戎讲话跟说书似的,都聚精会神起来。听到兴高采烈处,捶大腿的捶大腿,拍巴掌的拍巴掌。
大伙儿正高兴呢,一个工友气急败坏地闯进来,告诉大家个极坏的消息:包工头不见了,四处找都没找见!听了这话,满屋人的头皮都炸了。窦戎一颗心凉到谷底,没料到那平素仗义的包工头竟然卷了大家的工钱跑路。他孤身一人倒还好,可其他工友拖家带口,家里都等着这笔钱过日子呢!
咋办?这可咋办?
一伙人冲出去,找老乡的找老乡,喊兄弟的喊兄弟。包工头当初是各处雇佣人,这下子携款潜逃,连根尾巴毛都逮不住。
问建筑公司要人?这伙人干的是外包活儿,建筑公司根本不理会。问包工头的老家要人?电话打过去全是空号,查查地址,更是子虚乌有。
天寒地冻,一伙大老爷们蹲工地上闷声垂泪,把包工头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他们中最小的刚成年,最大的四十多岁,在工地上个顶个是条汉子。可遇到这事情,有啥子力气都白扯。窦戎看着还冒热气的大铁锅,没有吃最后一顿饭,悄然离开了那里……
茫然在街上走,不知道该往何处去。有心回天庭,却不想让同僚知道自己这些丢脸的遭遇。逛着逛着,人就饿昏在街上,被几个年轻人救了回去,没想到被要挟加入了“撞炮”的诈骗团伙。
遇到灶晓强后,死活脱离了那帮人。宁肯乞讨为生,也再不要讹诈凡人。今天在街上要饭遇到城管,如果不是钟义赶得及报信,他不定落个什么下场。要知道神仙下凡,也是受了天庭诸多限制,许多神力压根不能动用。
“呵呵,武曲星君吉神天相,自然不会有事。”
灶晓强听罢窦戎的讲述,微微一笑。
“此言差矣,此言差矣。多亏灶王爷此次相助,窦戎感激不尽。”
窦戎明白自己那帮同僚都是个什么德行。若想他们锦上添花容易,需要他们雪中送炭可就难了。凡间俗语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神仙又何尝不是如此?
“呵呵。”
灶晓强只笑不语。倒是范珍珍开口问窦戎想怎么办,她瞧窦戎这意思,明显是不混出个名堂不肯回天庭了。
“这个……食神仙子、灶神君,不知道二位做什么营生?”
窦戎问得很是小心。
灶晓强听了,似笑非笑地瞧了眼范珍珍。范珍珍也在笑,甜蜜蜜地冲窦戎咧嘴:“晓强开了这个小饭馆,我在这里蹭吃骗喝,给他帮忙打下手呢。”她晓得灶晓强是怎么个想法,既然窦戎自己送上门来,哪有放过的道理?
“哦?灶神君竟延揽了仙子?”
窦戎面色一凛,冲灶晓强拱手,“不知灶神君这里是否还缺人手?窦戎不才,想效仿食神仙子,在神君处谋个职位。”
呵呵,自己今天烧了哪柱香?竟被堂堂武曲星尊称为“灶神君”了!
灶晓强微笑,眉宇间似有困色,“这个事情……很不好办呐。武曲星君在天庭上乃是上神,小神这里怕是没有合适的工作。”
“他都沦落到这地步了,还能摆啥架子。窦戎你说对不?”
范珍珍撑着下巴,轻声道:“上神又如何。当初如果不是你收留,我现在也还在各处蹭吃骗喝呢。”
“是极是极,食神所言甚是。灶神君切勿当我是天庭上的武曲星君。大家既然都下了凡,您就是老板,我等就是雇员。”
窦戎慷慨而言,手里紧握饭碗。
“不好不好,毕竟尊卑有别。”
灶晓强摇头。
“那是在天庭好不好?”
范珍珍嘟嘴,看向窦戎,“不过晓强这话也对。庙小神大,换了是我也不收呢。”
“这话怎么说?这话怎么说?天庭论神职,下凡后端看凡间身份。灶神君是老板,窦戎一介凡夫俗子。以灶神君马首是瞻,这才是如今的尊卑。窦戎要力气有力气,要武艺有武艺,还望灶神君收留啊。”
窦戎急了。他起身抱拳,朝灶晓强深施一礼。
“这怎么行?万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灶晓强虚搀窦戎,连连摆手。
“使得使得。食神仙子,烦请美言几句。”
窦戎看向范珍珍,目光中满是求肯。
“这……”
范珍珍叹了口气,凝视灶晓强半晌,又把头别开。
灶晓强也不看范珍珍,只独自坐那儿叹气。窦戎见他心事重重,忙踏前一步道:“灶神君切莫有顾虑。窦戎说话向来守信诺。只要灶神君肯收留,日后窦戎如凡人般追随神君左右,有力气卖力气,有性命卖性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如有违背今日所言之处,天打雷劈,定叫他日身首异处,不得回归。”
说罢,窦戎躬身到地,大有灶晓强不接受自己就不肯抬头之势。
“这话说的……唉,窦神君切莫如此。”
灶晓强依旧是摇头。
“老板,请直呼窦戎姓名。既然下凡,窦戎便不再是武曲星君了。老板!难道叫窦戎将心挖出来,你才肯信么?”
窦戎恨不得一头撞在地上以明心志。
“唉,晓强,你小饭馆里要缺人手,就收下窦戎吧。都是下凡来人间混的,不帮同僚还帮谁,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你就帮他这个忙吧!”
范珍珍替灶晓强拉住要行大礼的窦戎。
嗯,很好,帮忙这说法自己喜欢。灶晓强微微点头,犹自为难道:“唉——也罢!既来之,则安之。窦戎啊,我这店里现在就这几个人。珍珍不坐店,其余都是三个凡人在忙。你呢,就跟他们多学学,先在小饭馆打下手吧。跟救你那凡人一样,住到员工宿舍,跟他一间房,三餐在饭馆吃。”
“好、好、好,谢谢灶神君。”
窦戎忙不迭点头。
灶晓强笑笑,带着窦戎和范珍珍出了包厢,把钟义、赵丽和张厨子也叫过来。年前他就有些小打算,趁春节跑完了,本想再招个小工,窦戎自己送上门来,正中下怀。
“大家都在,这个是窦戎,今日我招的新员工。窦戎,这是钟义、赵丽和厨头老张。”灶晓强等窦戎和三人见礼完毕,开口道:“辛苦半年多。小饭馆有今日的红火都靠大家努力。我呢,在省城又寻了个小营生。最近一段日子得去那边忙活,小饭馆这里照管不开。钟义啊~”
“灶叔?”
钟义蒙头转向地上前一步。
“我要常常去那边忙活,所以饭馆这边的收银和采买你帮我顶着吧。”
灶晓强跟他说。
顶收银和采买?那不等于掌了小饭馆的半个权吗?
赵丽和张厨子下意识地瞧了眼范珍珍,心说这应该是“老板娘”的活儿吧。
“啊?灶叔,我,这……采买啥的我都跟灶叔你学了。可收银我不懂,还是珍珍姐能拿得起来吧?”
话说急了,钟义一时也想不出好措辞。出力气没问题,可涉及到银钱,这最好还是跟灶晓强“亲近”的人来做比较好。
“呸,你想累死我?我才不一天死坐到这里收钱呢。”
范珍珍啐了钟义一口,轻笑起来。年前灶晓强就跟她商量过这事儿了。她知道自己能做啥不能做啥,反正灶晓强那边的生意她没能耐罩,索性就留在小饭馆这边。钟义这人实在肯干,家里的所有又都知根知底,灶晓强把事情托付给他,保不齐就是看准了这点。
“小钟,你别推辞。我相信你能做好。而且我又不是丢下不管,还会时常回来看看。你就当我的管家。窦戎新来的,对啥都不熟悉。你多带带他,扛煤气罐的活都转给他做吧。”
灶晓强冲窦戎点头,窦戎连声说好。体力活儿嘛,武曲星干得比凡人多,比凡人快。这样综合算下来,更节省劳动力成本。
灶晓强拉过钟义,让他过来跟自己站在一起,跟大家鞠个躬,算是走马上任。钟义糊里糊涂,只能说自己会努力,不辜负灶晓强和大家的信任。
“那个,我会好好干。窦大哥,从明天起,我们一起去早市买菜!”
钟义被突如其来的“重担”弄得不知所措。“新工作”不错,不用扛煤气了,可肩上却多了块大石头。“儿子啊,好好干。”当妈的话还在耳边嗡嗡响。他说不出来啥,只能再次跟大家鞠躬,鼓足精神,准备在灶晓强撒手的这段日子里,力争把小饭馆搞得更红火。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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