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上
167
我的通讯本里有兄弟们的住址,按着韩越锋上面写的,好不容易找到一栋底楼为中国人寿保险公司的房子,我问了上去,很快就敲了门。
门被慢慢拉开,出现的那张脸是韩母,她睡意惺忪睁大了眼睛也没弄清我是谁,我的解释显得平白而急躁。估计是想再回去好好睡上一番,她说了实话:“他们早开着车出去了。”门便“碰”地关上。
我只好在楼下面等他们,眼睛透亮地望着街上的车辆。天上飘起了蒙蒙雨,听天气预报说最近一股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将逼近西南方。
168
韩越锋喜欢车是有点痴狂的那种。喜欢车并不是喜欢车的款式,而是追求车的影响力,这个影响力的实现靠的便是他开车时对速度和声音的疯狂追求以及对车的反复改装,以至于在他开着车的时候,一百平方米范围内都有人知道他在开车并且他开的那辆车有超快的速度和奇怪而又刺耳的叫声以及独特的外观。
我记得在韩越锋上高一的时候,他便能将那些世界名车的出厂公司和相应价格一个一个烂熟于心,高中降了两级后考过好几次驾照,只是好久都没拿下来,后来当他发现另外几个骑着摩托车的哥们儿一个劲儿地向他炫耀而老爸赏给他的车又只能在家周围的小坝子里开的时候,他才忍辱负重,拿下执照。
169
韩越锋穿着一身黑色衣服的开车酷影终于闪入我的眼帘。起身的时候,我看到了呆在车上闷闷不乐的林林洁。几天不见,她还是那么令我抨然心动,中分的头发,乌黑发亮。
他没注意到我,停了车,很绅士地去拉林林洁的手,林林洁坐在当中一声不响。
“听见没有,叫你别拉我!我没长手吗?”林林洁喝道。
韩越锋趴在车门上无奈地看着她:“我的小祖宗……哎你……”
林林洁从车里出来,“啪”地关掉门,紧皱着眉头,两眼怒光。
“这边风景不错吧?”韩越锋凑到林林洁跟前调侃道。
“懒得跟你说!”林林洁推开韩越锋,抬头发现了我,大吃一惊:“九哥!”突然又冤得就像六月要飘雪,急着跟我解释,“是他拉我来的!是他!”
韩越锋“咯咯”地摇着颈子,径直向我走过来,很不乐意:“姓王的,你来干嘛?你知不知道你他妈让我很--不愉快?”
“看一下而已,没有别的意思。”我说。
“少装蒜!王九哥,我跟你明说,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林林洁我是一定要追到手!嘿嘿,我就是要跟你比比。我就不信,她怕是被你下药毒了还是怎么的,总有一天,我他妈比你狠!”
“这不都到手了吗?韩越锋,你说你跟我比,好,那我先教教你,你叫她‘祖宗’,就这一点儿你就有点奴颜婢膝,你知道吗?”
“你他妈少跟我啰嗦!我奴颜婢膝关你屁事儿啊!你那一套我吃得多了,假情假义!”
“你要真觉得我假情假义的话,我今儿个也不多留。我说了,我只不过是来看看而已,现在能看到的都看到了,拜拜。”我转身就走。
林林洁拉住我,我注意到她的伤口差不多复原,只是她的脸色很不好看。
“九哥,你让我跟你回去。你不是说给我租一间房子吗?”我知道她这是在故意气韩越锋。
“什么?!”韩越锋大叫,“王九哥,你他妈几个臭钱啊,租房子?得了吧你,还是先撒泡尿照照自个儿吧,不是我小看你,你姓王的十年都买不起车。穷啊!”
这下林林洁火了:“韩越锋,你别欺人太甚!你有几个钱就了不起啊?我跟你说,我林林洁一点不稀罕!你以为你很有钱是吧,跟你明说,你跟我林林洁比,你都还不够份儿!”
“看到了吧韩越锋,我王九哥今天几乎是顺其自然,我并没有反对你追林林洁,本来是准备奉陪到底的,可惜啊,还没交手你就成了手下败将啰。”
“王九哥,我他妈找你单挑!”韩越锋用手指着我,咆哮着说道。
林林洁赶紧劝我:“九哥,别,这种人不值得跟他计较!”继而面向韩越锋:“韩越锋,我现在正式对你发出忠告,你最好别缠着我,否则你到时的麻烦可就大了。话我不想多说,但有一点你应该牢牢记住,如果你这副脾气一点儿不改,我林林洁对你不会有半点好感!”
“林林洁,你听我说,只要你愿意,我做什么都可以。我暗恋你已经两年了,我实在是等得不耐烦了。坦率地说,龙野我是有点怕他,可王九哥算什么,我就是要跟他比个高低!”
“你为什么一定要和九哥比?你的心胸就不能更开阔一点儿吗?你要知道你已经被学校开除了,你入社会了,你应该想想好好做一番事业,不能再这样混下去了!你口口声声说你比王九哥厉害比王九哥成熟,可是在我眼里,你还小得可怜。你花天酒地,你爱炫耀,你以为这就是男人?好好振作一下韩越锋,如果你像个男人了,或许我们还可以做朋友,但是如果你还是这样幼稚、狭隘,咱们连朋友都做不成。”
“林林洁……”
“你听我说完,你昨天在医院大吵大闹,我很难堪你知不知道?你晚上又不让我睡觉,说一定要跟我说话,你很无聊你知不知道?早上我还没睡醒,你五点多钟就拉我起来,东逛西游,你很自私你知道你知道?韩越锋,我不是一个没有趣味的人,我是个有自己选择的人,你不要以为你这样就是爱我,你做得太幼稚了,太小孩子气了,我对你一点兴趣都没有,如果你知趣的话,请从我的世界里滚开。”
我给了韩越锋一个笑脸:“她说的,可是句句属实?”
韩越锋脸扭向一边,不承认也不否认。这时韩母打开窗户,叫住韩越锋:“小锋,出什么事儿了?”
韩越锋喝回去:“管这么多干嘛,管好你自个儿的事儿!”说着拉着林林洁那只痛手:“我不管!走,跟我回去!”
林林洁被拉痛叫唤了一声:“你放开!放开!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呢你?”
我站在旁边,没做什么动作:“小心她手上的伤,才刚出院呢。”
韩越锋立马丢了手,才放手就被林林洁狠狠地闪了一个耳光。林林洁厉声道:“韩越锋!我恨你!”
韩越锋又去拉林林洁的手,又被闪了一个耳光,嘴里苦苦哀求道:“林林洁我知道我太急于求成了,但是我希望你明白我,我是真心喜欢你,我愿意为你做你喜欢的任何事情,原谅我好不好?”
“你怎么这么贱啊你?!”林林洁破口大骂,转身对我说:“九哥,我们走。”
韩越锋又把她给拉住了。林林洁猛力甩开韩越锋的手:“死不要脸的跟我滚开!”
他妈又在上面吼了:“韩越锋,留是留不住的,你就让她回去吧--真是的。”
“少啰嗦!这是我自个儿的事儿!”
“韩越锋,你自个儿说,这事儿怎么办啊?”我故意问他。
“怎么拌?凉拌!”说着一个让我不注意的拳头甩过来,我措手不及,倒在了大街上,等我爬起来的时候,韩越锋已经把林林洁弄上了车,一溜烟地跑了。
他妈在上面尖叫:“韩越锋,你小子给我回来!快给我回来!”
林林洁在车上极力挣扎,骂他:“滚开疯子!”声音越来越小。
在人寿保险公司里面的一块玻璃面前,我擦着被打出来的鼻血,使劲甩甩头,冷静地想着一句话:强扭的瓜,不甜。
170
回到家的时候,天上飘起的雨已经能够湿透衣服,城市的大街小巷都被冲刷得一尘不染,树上飘落的叶子被水流卷着向下水道和水沟以及嘉陵江流去。
在路边一个租VCD的地方,租了陈凯歌的比较大气而真实的《荆柯刺秦王》和张艺谋取材于莫言《师傅越来越幽默》的《幸福时光》,自己一个人慢悠悠坐在家里慢慢欣赏着,大嫂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就出去邀人打麻将了。
之后来了两三个理发的人,我让他们候着,去叫大嫂的时候,只好帮她搓几盘。不过她常常在几分钟之后就立马杀过来一遍又一遍地问:“和了没有?和了没有?”我真不敢想象那几颗人头上的几根头发是怎么理出来的,而且更不敢相信他们竟然会给钱。
171
大哥回来得很早,急着告诉我江震鹏现在还在厂里,说让我12:30就过去,他在办公室等我,就是厂方对面那栋楼二楼上的红棕色房门的屋子。
我们两兄弟一起到人群拥挤、叫叫嚷嚷的菜市场选了许多新鲜的蔬菜和肉。
路途中他问我昨天都去哪儿了,我说是跟女朋友幽会去了,他感到非常高兴,然后他问我昨天晚上睡哪儿时,我笑说你的智商没问题吧,他便会意笑了,一定要我把女朋友照片拿给她欣赏欣赏。
在厨房里,我们共同合作,成功地弄出一份鲜熘鱼片、一份花椒鸡丁、一份凉拌三丝以及一碗白豆肘子汤,虽然嘉嘉不在,但我们还是和大嫂一起舒舒服服、畅畅快快地饱食了一顿。
172
我准时地见到了江震鹏,他有一个满意的啤酒肚和一张年轻的脸。
在我们寒喧了几句之后,他莫名其妙地递给我100块钱而我对此很不理解。
“这是我那个混帐兄弟还给你的。”
“这是什么意思?我可不是借给他的。这算是一种赔偿,也许还不够。”
“他已经出来了。”
“是吗?”我一惊,“那人呢?”
“真不知该不该跟你讲。”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迄今为止只有他和我知道他的去向,我的意思就是说如果知道的人更多的话,他的父母不好受。”
“明说吧,是不是不在重庆了?”
“厦门。昨天才上火车。”
“如果我的判断没错的话,江云到了厦门会用一些手段来安抚他的父母,比如寄钱给他们哄着他们说自己在厦门混得不错。”
“看来你了解江云天。”他说,“你的判断很对。”
“是你借钱给他的?”我问。
江震鹏点点头。
“你是怎么让他出来的?”
“本来呢,这个忙我不打算帮,我们家跟他们家有六七年没来往了,这事主要是我爷爷的死弄出来的。当时我父亲在单位打了人,被抓了,我爷爷知道了就马上急着坐车要去看他,可是在途中突然出车祸了,我二爸--就是江云天他爹--从此就恨我父亲一辈子,直到现在还这样,我们不是不想帮他们家,而是他们家不让我们帮,我们也没办法。而且我跟江云天也斗过好几回,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我们的脾气就合不来,有一次他被别人打了,我去帮他忙,他倒反生我的气,跟我大吵大闹,说我多管闲事,说我逞威风。你说这样的兄弟还算什么兄弟?”
“可你还是帮了他。是他打电话给你的?”
“接到电话的时候我吃了一惊,后来反复考虑还是去了,那里边的人有几个我认识,特别牛的那几个也一同吃过饭,两千块钱就解决了。江云天一出来,人好像变了很多,变得很冷静,他说在所里他想了很多,觉得自己这么活着没意思,跟嚼棉花似的,没味道。”
“这点让我听起来很欣慰,看来我没白做一件事。我早就知道他的书肯定是念不成了,可是学校很担心啊,就算你江云天不念了,也得有个家长去办退学手续啊--学校那边他走之前是怎么说的?”
“没说,一个字也没提。他跟我借了三千块,说准备到厦门去。昨天早上他偷偷去了学校,收拾了东西,带上身份证走了,走的时候把这100块钱给了我,让我转交给你,还说特觉得对不起你,觉得你是他这一辈子遇到的最难忘的朋友……其实想起来你比我强,咱们是两兄弟,感情却不如一个社会朋友。”
“江震鹏,你别这么说。江云天的书我知道死拖活拖也不成,这事儿就得快刀斩乱麻。只不过江云天的学校迟早都会找到他家里来,到时候事儿不就乱了?哎,对了,我去过好几回江云天的家,没发现那儿有一部电话,那他们怎么联络啊?而且寄钱从厦门到重庆少说也要六七天,这六七天里学校可能早就出动了。所以现在的解决方法我觉得就是早点跟他父母说清楚,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而且就算他江云天寄钱过来,他父母能不怀疑咋有那么多钱吗?”
“可是你知道,这样很为难我。”
“撕掉脸皮做一点好事,不吃亏,何况你已经给好事开了个好头。”
江震鹏抱着头想了想:“好吧,我就算撕破脸皮跟他父母说这事儿。
173
实际上江云天的事儿在以后办得特别顺利,他的父母对这件事的态度显得并不激动,似乎他们对这事早有所料。
只不过后来我从来没有收到过江云天的来信或是电话,直到现在,江云天的一切还杳无音讯。
有几次我去看过他的父母,从他父母的嘴里面我单知道这个混小子跑遍了祖国大江南北,只是从没回过家,每个月还能跟他们多多少少寄出一些钱来。
真想有一天见到这个兄弟。
(18岁长篇青春小说《野草疯长》,创作于2001年)
▓第十三章 下
174
嘉嘉出走,几天未归,尽管他们努力让自己相信我说的话,认为嘉嘉的确是在为着他们两个大人好,但是二位毕竟爱女心切,大哥大嫂又不得不担心起来,甚至担心里还夹杂着许多孩子似的急躁,两个人常常相对无语,如果其中某一人突然发出一句话,另一个人就会面露厌恶的神色,然后就像被一块磁铁吸引住的两颗钉子,他们总是很容易把话头吸引到嘉嘉这个事情上去,从而顿生口舌,甚至有一次我不在家到菜市场买土鸭子的时候他们甚至摔破了几个碗并很不小心地撞烂了那块用来理发的大镜子。
这个时候我是一个难堪的角色,我常常让自己在心里成为一个年岁比他们大许多的长者或一个厉声怒喝的专制者,我实在无法一直衍用一种平衡的心态和温柔的言辞去克制他们的急躁,在这种时候我多半是一个粗暴的男人。
他们又双双去过陈家,在那里又吵大闹,后来又风驰电掣般杀去学校,犹如两颗已经发出的炮弹,只等到达目标立即爆炸,然而学校的回应常常是一片无奈和更加着急。
大哥大嫂在最急躁的情况下甚至想过如果嘉嘉有什么事儿,一定会将学校告上法庭并公之于众,当然他们也想过到电视台做一个寻人启事的广告,然而这很容易让心怀歹意的人得逞他们设置已久的阴谋,他们也想过到报社去找人写一篇煽情的文字,然而最终又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因为他们还是为自己打气,认为嘉嘉不可能遭到那样的危险,并且这很容易给嘉嘉一个更大的心理负担,如果她知道两个大人是这样地动大手笔,那么她一旦回来,迎接的将是比晴天霹雳还晴天霹雳的怒斥。她一定会受不了,从而极容易恶性循环地继续出现类似悲剧,比如继续出走或神经失常或干脆自杀。
附近几个邻居也常常东家长西家短地议论着这一件事,那些无聊者们对这件事怀着极为浓厚的兴趣,不断重复地询问着大哥和大嫂,一开始的时候他们认为这是邻里之间的相互关心,然而当这种舆论越传越广、越传越远甚至越传越恶心的时候,大哥和大嫂已经像讨厌远道而来嗌嗌嗡嗡的苍蝇那样厌恶人们的舌头和牙齿。一旦他们在菜市场或在大街上甚至在厕所里被撞见,所遭遇的一定是这样的关心:“你女儿找到没有?”、“你女儿还没有找到啊?”、“你女儿回来没有?”……
175
时间一直在等,直到星期五的早上七点多钟他们一打开门的时候,才看到了故作欢笑、健健康康的女儿。
四五天没见,她看上去竟然一点变化也没有,只不过强作欢笑的眼神里微微透出一点胆怯和不自然的陌生,这个时候作为一个孩子,她有着如履薄冰的危险。
如果在这个时候还没有一个足以控制局势的人站出来,那么她在这种情绪如此条件反射的家境里将迎接的肯定是诸如暴打之类的体罚。
大嫂的担心让我们很难为情,她迅速把嘉嘉拉到里屋,关上房门,一声令下:“把裤子跟老娘脱了!”
事情的结果让我们感到好奇而又不知所措,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突然不再是处女的事实终于惊动了他们,由此我想到丁杉杉跟我的那一夜之后她的母亲会不会也有这样的反应。答案是肯定的--不同的家庭都会有相同的不幸。
“啊?!你怎么跟人家连床都上了?!”门被关着,大嫂在里面声色俱厉地怒斥嘉嘉,嘉嘉什么声音也没有,大哥马上掏出钥匙,他怕这个凶恶的女人会在冲动之下拿刀子把女儿给宰了!
但是他的钥匙怎么也打不开门,门显然是被反锁了,我们站在门外出现了一样的担心:这母老虎别她妈的发毛了啊!
“高舒音,开门!快开门!”大哥撞着门,撞不开。我们在那种情况之下一点办法也没有,情绪已经矛盾到愤恨这门竟然如此坚固的地步。
后来我们听到大嫂“呜呜呜”的痛哭声,那声音因为出奇地尖和辣,以至于让咱们两个男人听了都毛骨悚然。
“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呢你?!怀孕了你怎么办?小孩儿生下来你找哪个?传出去咱们还有脸吗?你这个混帐东西!混帐东西!混帐东西!”
我们听到嘉嘉被一个个耳光和一个个拳头暴打发出震人的惨叫:“妈妈,不要打了!我求求你不要打了!”
“混帐东西!混帐东西!”大嫂还是打个没完。
大哥在外面已经心急如焚:“高舒音,你她妈要是还敢扇一耳光,老子要你小命!”
门哗啦开了,大哥被冲出来满脸是泪的大嫂猛地一推:“王顺!孩子都成这样儿了,你也不想想究竟是谁的错,惯着她吧,惯着她不就出事了?!老娘今儿个跟你没完!”说着就在旁边桌子的理发工具箱里拿起一把不锈钢剪刀,朝大哥刺过去,大哥被吓着了,抓起椅子几个躲闪。
此时门外汉来了几个邻居,都呆呆地看着。
一个男人冲出来要抓大嫂的手,反被大嫂拿剪刀搓到手上,手上顿起了一槽血。
我从后面猛扑过去,把大嫂这疯婆娘一把抱住,她的手被我抓住,我使劲按住并往桌上一拍,剪刀落下了,上面还有一些血迹。
“王顺!我她妈跟你没完!我杀了你这狗日的!”大嫂叫嚷着,腿还在空中猛踢。几个邻居没敢靠近。嘉嘉坐在里屋的床上拼命抹泪,肩膀一上一下不断哆嗦。
“大嫂!你干什么呢你!”我控制住她,大哥对着门外的人直说:“回去回去!”门外便没人了,那个被大嫂搓了一刀的男人估计是去包扎了。
“陈小驯那混小子,老子今儿个弄死他!”大哥咬牙切齿地说,“他妈的,我要他全家一个不留!”说着走进里屋的厨房拿起一把菜刀冲出门去。
“站住!”放下大嫂,我冲大哥一吼,“连你也混了你!”
大哥实在气不住,没顾我,直往前冲,我跑上去:“你还懂不懂法了你?冷静一点,有事慢慢商量。”
大哥站着不动了,回头时竟然一脸都是泪:“你说我他妈能冷静吗我?咋什么事儿……咋什么事儿都堆我一人身上了?”
我趁机把菜刀夺回来,搭着大哥的肩膀说:“这事儿没你说得那么严重,很简单。”
“简单?!”
“当然我知道你当父亲的气,可这没什么好气的,你今儿要是当着我兄弟的面也跟那娘们儿一样不理智,当兄弟的才跟你没完,你明白不?这事儿就跟鸟儿总有一天会飞,花儿总有一会儿会开一样,都是自然发展的事儿。”
大哥痛苦地自言自语道:“谁让我那么倒霉啊我?小九,你说,究竟谁让我那么倒霉了?”
我扶着大哥回来,一进门见嘉嘉已被罚跪在地上,大嫂站在她面前叉着腰,两眼怒瞪。
我又知道,我将面临的又是一场唇枪舌战。想到他们的顽固不化和嘉嘉脆弱的心理承受能力,我竟有些忐忑不安起来。
176
大家都不想说话,屋子里死一般地沉静,门已被关上了,今天他们将不接受任何顾客的惠顾。
嘉嘉抽泣着,身体一抖一抖地颤动。如此早熟的身体与并不早熟的心理放在一起总让人觉得有几分滑稽,当我下流猥亵地观察她的身段时,我看到了当今学生的悲哀--成熟身体,不成熟胆识。
大嫂紧闭着嘴,不掷一辞。三个人僵持着冷冷的表情仿佛三个木偶。
我原本想让他们首先发言,但是一个人过于冲动之后,就是过于空白,他们的表现始终没有大的气魄,全是小市民那样的固定程序,其实像这样的事情如果能够坦然些就很容易解决掉,然而他们的思维水平和行为习惯还根本达不到这一步,甚至我怀疑他们过于情绪化之后会处于一种极端的失落状态--有许多话想脱口而出,但就是说不出来,这就好比被困在瓶子里的青蛙,谁都想跳出去,但无数的青蛙在里面你争我抢他撞,最后没有一只青蛙出去得了。
我只好先开口了:“大哥……”这话的声音本来很小,可是在一阵死寂后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声音,他们都震了一下。
“大哥,大嫂,你们能不能看开一点?”没反应。
“你们怎么就不说话呢?”还是没反应。
“刚才不是有好多话吗?”怎么仍然没反应?
“我说你们一个两个三个都咋了?哑了?傻了?疯了?”
177
大哥终于开口:“小九,你没孩子,当然不明白这滋味儿,万一哪天你要是真有一个孩子,你在家里呆着,也不明白她到哪儿去了,你在这边担忧着,愁眉苦脸的,她呢,就跟一个小男孩在旅馆开房间,你说你当父亲的是什么滋味儿?哎,反正跟你说了也不明白。你也就这么十八岁的人,小着呢!”
“小看我了是吧,大哥?”我的语气显得咄咄逼人,“跟你们打开天窗吧,你们面前的王九哥,十八岁还不到,现在也不是一个处男了,也就是说有一女的也跟我上了床,就他妈这么回事儿!我就要当着晚辈的面说这件事,你们说我脸皮厚也行,可是你们又得想想,人是有七情六欲的,干嘛你们非得到了那年龄才能干那事儿呢?--嘉嘉,你也别脸红,犯不着那样,来,起来,跪着干嘛?跪着表示屈服,表示无条件低头,表示你真的一点道理没有。”我干脆走过去把嘉嘉拉起来,不顾忌大嫂的那双看不惯我的眼,把嘉嘉摆在一张椅子上,让她坐着。她坐在椅子上两腿发抖。
“大哥,大嫂,你看看,你看看嘉嘉这个样子,都被你们吓成什么样儿了!我说你们怎么突然就成了家庭暴君了呢?一个好好的家有必要那样吗?再说了,兄弟我不是故意揭你们的黑,你们想想你们年轻那会儿,听我大哥说,大嫂你十七岁就跟着他了,在那个年代那个村子里面你们都能那样,干嘛就非得控制现在十七岁的嘉嘉呢?当然我的意思不是鼓励她那样,凭她现在的思想准备她还到不了那份儿上,顶多也就是……嗨,这话我还真不敢说了,怕得罪你们二位。”
大哥:“小九,直说吧。”
“你要我直说那我就真直说,她也就跟我十三四岁那会儿一样,顶多是青春发育期有点忍不住,特觉得那玩意儿新鲜。”我看了看他们二位,坐在那儿特不舒服的样子,有点敢怒不敢言,我继续说道,“我觉得两人在一起,感情所致,有什么事儿不可以做的?只不过我本人特反对没结婚就弄一小孩儿抱着,这不只是违法,而且对人的打击特别大,也许唯一的那点斗志都可以在一刹那完全拖垮。再有一个,这也是法律规定的,两人在一起长期、稳定地同居,那也是不行的,这个我也反对。”
大嫂突然向嘉嘉发问:“是不是这几天的事儿?”
嘉嘉“嗯”了一下。
大嫂:“出去都干了些什么了?”
嘉嘉:“就是到处游山玩水,几个人坐火车乱转。”
大嫂:“钱打哪儿来的?”
嘉嘉:“陈小驯和另外一个叫周轩那儿来的。”
大嫂:“和陈小驯那事儿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他怎么诱惑你才发生的?”
嘉嘉:“妈!能不能别这样拷问吗?我都跟个犯人似的!”
大嫂:“还不问?还不问就要抱小孩儿了!”
我叫住大嫂:“大嫂!你说嘉嘉都这么大个人了,怎么就不顾及点她的面子呢?”
大嫂:“她不是你女儿你当然这么说了!”
“听你这意思难不成我对这个幸灾乐祸还是怎么着?我招谁惹谁了我?我这说的都是痛快话,我就没见过一个人说话像我这么清楚而又大胆的,那些个假惺惺的人都他妈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没一个像我这么跟你说的。我说的话你是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嘉嘉就是有那个权利谈情说爱了,以前我要是能遇见一个特让我心动的,指不定十三四岁就有女朋友了,一个人谈情说爱就有权利做些谈情说爱的事儿,这的确很正常,你们要是真的这么不开翘,嘉嘉还非得被你们害惨不可。”
“我会去找他的,你别打岔,我接着我刚才的说。那些天我看见一则新闻,里面讲美国少女怀孕率一年比一年高涨,有些学校已经开始了禁欲教育了,我就在想,这些拿政府来控制人的自由,这手段的确属于情非得已,我讲的东西很可能超得太前了,这个超前的东西是肯定不能被政府接受的,所以我的话也就只能针对个人而言,一个群体的事拿不下来,但一个人的事就简单多了。嘉嘉,当九爸的今儿个没喝酒,我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大实话,作为一个女人得把自己的身材拿给自己最心爱的男人,你甭觉得这话肉麻,反正我现在说话也是抓破脸皮这儿跟你说亮话,你父母是喜欢这话也好,不喜欢这话也好,我都得跟你讲清楚,性,它是一种权利,权利你知道不?就是说它神圣不可侵犯,是纯粹的、不可攻破的。但是我也得说,陈小驯这小子的确不能给我像什么男人的印象,也就定多是一个男孩,所以究竟你喜不喜欢他心里还得再考虑考虑,我说这话不是破坏你们,而是让你们有更大的选择空间,实际上陈小驯--当然你可以说这是大话--实际上陈小驯还不如我十四岁那会儿的境界,他现在十八岁,比我还大,可我就觉得他小,有点头脑简单,没有大气魄。”
“小九,是不是平时就跟嘉嘉讲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还说是当长辈的,说话也不留个分寸!”大嫂白我一眼。
“大嫂,不是当兄弟的说狂话,照你们那思想水平,想把嘉嘉教育成什么优秀的孩子,我看准没戏。你有没有看到这个世界的进展?你也就一个人一天到晚守着这屋子,你也不看看整个世界的人都在怎么样变化,你应该有开明的气概,知道不?舍不得孩子就套不到狼。作个假设,跟我上床的那女的,叫丁杉杉,要是她老妈还是跟你一样检查她女儿,哎哟,发现自己女儿都跟别人上过床了,她来找我怎么办?当然丁杉杉的老爸死了,但老爸死了还有妈啊,要是那个妈也跟大哥一样提把菜刀要杀我怎么办?我明白了,你们准会跟她说好话,陪不是,然后回来训斥我,对不对?我跟你们说,我要是真遇到这情形,我他妈就是耗尽一生所学的全部智慧,也要跟她较劲儿,干嘛啦?是你女儿我就不能爱了?我爱你女儿那是我跟你女儿的幸福,我又没来找你这个四十岁的中年女人,你说我惹你哪个地方了?到时候我就这么说话,我王九哥又不是龟孙子,干嘛有口不辩啊?你真要送我一妓女,我还没兴趣呢!我王九哥从来不做没有感情的肉市场买卖,找那玩意儿是证明一个男人窝囊。嘉嘉,我说了这么多,你自个儿考虑吧。”
大嫂:“照你这话说,全世界就你一人是男人了?那全世界的女还不都得跟着你?莫非像你侄女儿嘉嘉也得跟你?”
大嫂那话的刺可不是一般的两三根,看得出她已经把嘉嘉这事儿的根本原因堆到我身上了。
正在这时候,嘉嘉突然冒出一句斗胆的话来,让我们一个个都惊得目瞪口呆:“不错!我就是喜欢九爸这种男人!”
“你反了你!”大哥厉声喝道。嘉嘉全身一个厉害的寒颤,嘴皮乌青。
很明显,嘉嘉这句话出来后,我的身份就已经不是这个家里的了,无论是大哥还是大嫂对我都不无怀疑的一面,嘉嘉这一句被逼无奈的率真话憋在她心里十六七年才吐出来让我们好像听到一声晴天霹雳。
“王九哥!”大嫂指着我,几个手指隐隐发抖,“原来你是这种不要脸的人!她可是你的侄女儿啊!”
“小九,”大哥也面色铁青,“这事儿你可得给我一个满意的解释,否则就算你是我兄弟,我也饶不了你--你怎么敢做这种事?”
我一开始是完全听蒙了,脑子里轰隆隆的,后来终于恍然大悟他们的意思,他们八成是以为是我跟嘉嘉上床了!而且很可能觉得刚才嘉嘉说的跟她做过爱的人--陈小驯根本就是捏造而来的,以为真正的“凶手”是我--王九哥!
嘉嘉镇定了一下,鼓足勇气大胆地说:“实话跟你们说吧,你们以为我真喜欢陈小驯吗?告诉你们,我王嘉嘉一点也看不上他!一点也看不上!”嘉嘉显得有些激动了,看得出她是在努力地说这些话,“你们看看吧,我在家里算什么?什么都不算!你们一个两个三个全是我的长辈,我见着谁好像都得低三分似的,在这个家里我哪里抬得起头来?”然后他说到了我,“九爸只比我大一两岁,对,我从小就喜欢他。”
“胡说!”大嫂闪了她一个耳光。嘉嘉很振作,但泪还是出来了,那双眼直视着我,让我难以抵抗,她抽抽泣泣地接着说:“可是九爸从来都没喜欢过我……”
“不许再说了!”大哥站起来,威武无比。
“不,我就是要说,我要在今天把所有的东西都说了,我已经憋了十几年了!我讨厌这个家!我讨厌你们!我……”
“住嘴!”嘉嘉又被大嫂闪了一个耳光。
“大嫂!干什么呢?你以为你打得赢是吧?你打得赢跟我单挑啊!大哥你也是,你不是挺坦诚的吗?怎么?也成这样了?嘉嘉有话要说,那是她的权利,碍你什么事儿啊?”
“小九,我不管你跟嘉嘉发生了什么,但我要警告你,你现在还嫩了点儿!涉及到原则问题的我绝不饶你!”
“哈哈!你有原则,我就没有原则?我的原则不是堵人家的嘴,不是不把一个十七岁的人当朋友看,不是把一个十七岁的人跟人家做过爱就当成耻辱来看,你们那时代的残渣余孽早该完蛋了!”
“你混蛋!”
“你才混蛋!”
“小九,小心我他妈揍你!”
“你来啊!我王九哥怕你啊?!我跟你说,耍刀子你不是我的对手!你要冷静你晓不晓得?你让嘉嘉把话说完,是对是错,我们慢慢议论。嘉嘉,别怕,说。”
“自从九爸上了高中念了住校以后,我就讨厌起这个家了,你们两个整天吵啊闹啊,说什么离婚啊分财产啊管教女儿啊谁要这丫头啊之类的,你们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有没有顾及到我也是个有思想有见解的人?在学校,只有那个死皮赖脸的陈小驯才来逗我开心,可是你们以为我真的开心吗?告诉你吧,装的,我连自己为什么要被你们生下来都不知道!九爸经常不回家,我的整个世界只有我自己,只有陈小驯这么一个小丑天天陪我,只有他才愿离我最近,我只是感激他,可我并不爱他,一点都不!九爸,我不想骗你,或许我这么讲会害了你,但我要说真话。”
“很好,王九哥终于第一次对你表示钦佩。大哥,大嫂,今儿个嘉嘉这话我可是头一回听见,我十分惊讶。我从来都把嘉嘉当侄女儿来看,当然偶尔她有那么一点成熟女人味儿的时候,我会觉得她特别吸引人,这感受我知道肯定不是我一个人有。我曾经看过一部电影,电影里那个当爸爸的就说:‘女儿岁数一大,爸爸就越来越不好当了’,为什么?当然其他原因肯定有,不过里面有个不说自明的原因就是女儿长大了,有女人味儿了,这就跟当妈的看见儿子长了一嘴胡子成了个大男人那感觉差不多。我从来跟嘉嘉都没涉足到感情,我这人特阴暗,没几个人能让我阳光灿烂的,所以迄今为止我只谈过一次严格意义的恋爱,而且正在谈。我的解释就这些。我没必要骗你们,我敢大胆地说,如果我王九哥喜欢你们的女儿王嘉嘉,你们就是跟我玩命,我也要喜欢她,没人拦得了我。”
“九爸,”嘉嘉客气地说,“我知道我很傻,特配不上你,是吗?”
大哥立即大吼嘉嘉:“你还越说越玄了啊你!”
嘉嘉一道泪又滚出来了:“九爸,你回答我啊,我是不是配不上你?”
“你跟我滚!”大哥提起脚向嘉嘉踢去,被我抱住身体往外甩。
“你以为现在特了不起是吧,王九哥?”大哥在我臂间极力挣扎。
“九爸,我要你回答我!我是不是配不上你?”嘉嘉已经哭得泪流满面了。
大嫂已经说不出话来,大哥被我抱住甩出五六米远,我走过去捧住嘉嘉的脸,轻轻告诉她:“不,嘉嘉,是我配不上你。”
她紧紧抱住了我。
大哥大嫂看见这一幕,突然就被镇住了,张着嘴大睁着眼睛,木木地盯着拥抱着的我们。
178
想想那天是星期五,头一天就是全校月考,后一天我就必须到学校办理退学手续,接着,这个风风雨雨、起伏不定的家就将与我彻底别离。
现在的我,正处在一个危机四伏的起点上,我只想先静一静,毕竟前面那条随时可能出乎我意料的人生之路还很长很长,这路的尽头究竟会不会是“0”的世界,谁也说不清楚。
179
晚上六七点钟的时候,大哥接到来自学校政教处的电话,四个孩子及其家长都被命令着要去讨论这件事的处理办法,嘉嘉因为经历了这件事并且说了一些闷着不说的真话后脸上透出更多的坚韧,似乎对学校可能比较大的处理和人们接踵而来的流言诽语并不害怕,她甚至在父母接二连三的喝令下拒绝到学校去看那些庄严肃穆的面孔和听一些其实几句话就能讲明的废话。
此时大哥和大嫂对嘉嘉几乎无能为力。
180
那一天陈小驯的命运其实比嘉嘉还惨,因为偷了家里千多块钱被其父打得脸青面肿。
在大哥大嫂出发前,陈小驯冒雨斗胆跑到这儿来了,尽管大哥已经看到这小子被打得很惨,但仍压不住怒火,如果当时不是我奋力拉他,我估计这小子小命难保。
他过来的理由简单到只是想看看嘉嘉究竟怎么了,的确,当一个人负伤的时候,他更懂得如何淋漓尽致地表现悲壮,从而炮制出无限的浪漫施与对方,以供怀念。
大哥不让他进屋,他就站里在雨中,雨打湿了他的全身,他像个落汤鸡那样笔直地站在理发店外流着泪看着屋子里岿然不动的嘉嘉。
我不得不承认,面对爱情,一个再幼稚的人也会爆发出惊人的努力,哪怕这努力在过于成熟的人看来就像是一场做作而别扭的戏。
(18岁长篇青春小说《野草疯长》,创作于2001年)
▓第十四章 上
181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令我终身难忘。 屋子里最终剩下我和嘉嘉。雨下着下着,人竟有些躁热。
嘉嘉热好了水,提着水进里屋开始沐浴,我对此并未留意太多,只是当我在无聊的理发店里不经意间移了一个位置后,镜子里反射着另一面镜子里的场景,嘉嘉赤裸裸地站在里屋将水一点一点浇在身上,房门并未关闭。她身体的每一个颇令男人敏感的地方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女人洗澡。有几次她扬起头看见我,我一惊,她只是随意笑笑。
我不必具体猜测她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绪,很复杂,很叛逆,很直接,很坦然,很无所谓……总之,那样美的身段令我着迷了一晚上。
我要说的是从此以后我对我侄女儿有许多改观,起码我更为尊重她。我视她为一个女人--很具体的、不单调的女人。
那一夜大哥大嫂凌晨两点钟才回来,他们回来一言不发,也没问太多,坦率地说我正沉迷于嘉嘉的胴体之中,我现在不能欺骗你说我正在懊悔之中或是想奔走逃离什么的,我要承认这并非罪过。
在他们回来之前,嘉嘉一冲完澡就穿着睡衣躺在床上了,一个人静静的,没有像往常一样看电视,也没戴上耳机听CD。
我就坐在门口边看淅淅漓漓的小雨和沉净迷漫的夜色,这样的夜让我想起许多往事,让我禁不住觉得人生茫茫,世事回味。
她在里面叫过我几次,最后一次叫我的时候我进去了。
她的穿着第一次如此大胆,我可以看见她透明的睡衣下面一点东西也没穿。
我的感觉有些模糊。
她从床上爬起来,跪在床上,仰望着我,宽大的睡衣因为突然松开,我已经看到她脱颖而出的乳房,甚至那含苞欲放的红葡萄般的乳头我也看得分明透顶。
她似乎在躺下时喝过酒,身体里散发出淡淡的酒味。
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那些有违乱伦道德的模糊意识和她无畏的饥喝欲望在起作用。人开始眩晕,人的情绪像一层一层的雾扑面而来,模模糊糊恍恍惚惚,直到让我不再明白我是谁,我感觉我不想伸出手的时候我伸出了手,不想靠近的时候我在靠近,我似乎在远离我,我的每个动作每句话好像并非来自我自己,难道我不是我?那我现在是谁呢?那她是不是也不是她?她是谁……
我止不住就把嘉嘉抱住,搂着她的细腰,顺势摸下,缓缓而行,脱掉她的睡衣,一点点下滑,人一点点下坠,她的身体在我的面前展露无遗。
“你觉得我变了吗?”她微张着嘴唇,悠悠地问。
“你觉得我变了吗?”我也悠悠地问,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难道我问她就是问自己?这时候难道我们是一个人?我们纯粹是自问自答?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情难道是一个人在为自己随心所欲?
“你爱我吗?”她脱掉我的上衣,按住我的肩膀问。
“我不知道。”
“你后悔吗?”她解开我的皮带。
“你是嘉嘉吗?”
“你呢?你是九爸吗?”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黑暗中,我已经不记得我何时与她赤裸相对了。
“就一次吧,一次之后永远忘记。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她伤感地说。柔软的嘴唇贴了过来,顺着身体全身亲吻……
182
大哥大嫂回来的时候,其实我根本就没睡着,我躺在钢丝床上设想如果他们碰见我和嘉嘉在床上那会怎样?我会怎样去应付?
或许一个女人和这女人心爱的男人能那样做一次心胸就要宽敞多了,而那些原本用以寄托或发泄的东西便只能成为幼稚时代的遗物--比如陈小驯。
183
事情果然不出我所料,后来嘉嘉很坦然而又坚决地跟陈小驯分了手,痴情的陈小驯后来竟然以无穷无尽的手段想挽回这场爱情,最后却以无效告终。
嘉嘉的性格里面更多地参杂了一点点突然产生的成熟,当她与陈小驯相对时,我已经能感觉到她的居高临下和陈小驯的可怜可悲。我曾亲眼目睹陈小驯被嘉嘉扇过一耳光后的不卑不亢,甚至右脸被扇了还把左脸凑上去嘻皮笑脸,结果可想而知--他不卑不亢地承受了第二个耳光。
184
嘉嘉的学校对嘉嘉等四人的处分很慎重,大概是这里面涉及到了太多的负面因素,所以并未像我校开除韩越锋那样大肆宣传,他们只是默默地给予这四个人分别记大过的处分,并未张榜公布。
嘉嘉还是如往常那样去学校念书,性格变得比原来更为果断和叛逆,她的整个人因为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忧郁更显出几分冷静和沉稳,以至于她对任何事情都有了另一种眼光,另一种看法。
流言蜚语一直在围绕着她,班主任也划她为班上的一个“异类”,只是她仿佛被这些所麻木,并不愿理睬太多。
185
当清晨第一缕鲜红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照亮我朦胧双眼的时候,我体会到雨过天晴后发自肺腑的酣畅舒爽感,后山有一群秋天的鸟儿在梧桐上飞来窜去,嘉陵江水正哗哗流荡。
披着衣服踉踉跄跄地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嘉陵江边,那一排排凹凸不平、起起伏伏的岩石和时而起飞、时而落下的水鸭在平静的江面上构成一幅大气的画。天空因为日出的朝霞变得粉红而透明,空气之中发散着岸边芦苇的香和泥沙的气息。
这是我儿时孤独难耐的时候常来的地方,因为打小就对人有着相当的偏见和怀疑,所以只好把封闭的激情交付给大自然,让大自然激发我自己压抑的精神,释放自己的情绪,而不是在这里继续忧伤,像林黛玉那样病态地“黛玉葬花”。
我曾记得,有好多个夜,我曾抱着我的吉它在这里面对滔滔江水,看江水东逝,看沉星下坠,回想往事,撞击理想,喷洒愤怒,思考人生,解剖时代,那首一气呵成的《彷徨.呐喊》时常在这江边狂啸--
寻找颠峰悲壮的一败
留下故土媚笑的阳台
撕碎内心粘贴的幕布
冲垮血液奔流的障碍
你要跟我记住你肩上有重担子
你要跟我记住你肚内有虎胆子
你要跟我记住你不是个摇晃子
你要跟我记住你不是根人混子
你要跟我记住你是一条铁汉子
你要跟我记住你有一股硬性子
你要跟我记住你是一块大金子
你要跟我记住你是一竿红旗子
一切变化那么快 就是这个恐怖的黄金时代
一切看不大明白 人类越来越陷入迷惘无奈
大把烈火要成灾 硝烟滚滚而来 排山倒海
大声喊出老妖怪 恶鹰俯冲而来 击跨一代
你们怕了 你们喝下这个朝代的空乏与狡猾
你们错了 你们倒掉那个朝代的博大与动荡
我们慌了 我们踉踉跄跄跌跌撞撞行走奔忙
我们冷了 我们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冲刺阳光
你们怒了 你们要去斩杀社会的黑暗和余渣
你们醒了 你们要去求得人性的绝丽和光芒
我们闲了 我们平平淡淡庸庸懒懒呼吸攀谈
我们完了 我们庸庸懒懒平平淡淡只剩余欢
我们倒也倒不了死也死不掉
你们飞也飞不走跳也跳不高
我们最后让这历史永久沉积
你们最后让那精神可歌可泣
我们最后渐渐反思自己
你们最后面向中国国旗
今天就让我们痛快宣誓
再也不要这样战战兢兢
今天就让我们痛快宣誓
再也不要这样沾沾自喜
今天就让我们痛快宣誓
再也不要如此恍惚不清
今天就让我们痛快宣誓
再也不要如此飘忽不定
今天就让我们痛快宣誓
虚浮冷漠终将归去无影
今天就让我们痛快宣誓
懦弱无能也将消失殆尽
今天就让我们痛快宣誓
我们要站起来伸展双臂
今天就让我们痛快宣誓
呼唤英雄主义再次重振
今天就让我们痛快宣誓
我们要站起来撞击命运
今天就让我们痛快宣誓
揭开墓土祖宗所藏魔力
就这样让我们杀死彷徨
纯白的灵魂就永久死亡
就这样让我们杀死彷徨
坚韧的防备就迅速强壮
就这样让我们凶猛呐喊
阴毒的爪牙就无力提放
就这样让我们凶猛呐喊
愤怒的阳光就灿烂辉煌
186
从江边回到家中,看看时间,已经到了八点钟,一个个都还在熟睡着,大哥还是睡地铺,嘉嘉还没起来。
我拿出笔和纸,在葡萄树下写着自己的休学申请书:
校方领导:
我是王九哥。
王九哥今天要做的事是休学,态度是快刀斩乱麻地坚决,请不必留我。
原因有六:
一、我是王九哥。王九哥觉得王九哥不该被奴化和群化,尽管以前我就没被这样,但我觉得以前做得很消极,不够水准,不够王九哥的水准,不够彻底,不够王九哥的彻底。
二、年轻人应该过一种有所成就的生活,而不是拿二十多年来打很可能被大量抛弃的“基础”。
三、大学是个幼儿园,我想幼儿园以外的东西在等着我学,因此我会“终身自我教育”,而不是“拒绝教育”。
四、学校是一个悲剧舞台,一幕幕丑剧每天都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让我不得安宁,也很不愉快,如果经医生检查我是个神经麻木者,我无所谓,但可惜我不是。
五、我记得一个美国大腕儿导演在导演一部中国晚清古戏时曾懊丧地说:“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们今天努力拿出来的东西最后很可能是一堆垃圾。”我也有这种感觉。
六、我感谢很多时候大家把我当朋友看,这是你们的进步。可是如果你们真想把这朋友的职责做到底,做一直称职的朋友,那么,请允许你们的朋友--王九哥--休学。
申请休学者:王九哥
187
写好申请书,我到外面去打了一大盆稀饭和一袋小包子,叫醒了他们。
“你起得这么早啊。”大哥擦着眼睛,伸了个懒腰,突然想起,“对了,今儿个你要休学!”
“申请书写好了,呆会儿学校会让你签字。”
“要不再考虑考虑?”
“免了。盘古主唱敖博说:中华人民共和国现阶段的年轻人是‘无聊的一代人’。你兄弟我自然应该从中退伍。”
(18岁长篇青春小说《野草疯长》,创作于2001年)
▓第十四章 下
188
临走的时候,我再回头看了看这住了十八年的房子,有些旧,心里暗暗下了个决心--等有一天壮大了,再来重修一栋。
“走吧,前面有车在等着呢。”大哥催促我。我拿了几件衣服放在一个口袋里,嘉嘉在一旁看着,沉默不语。
我和大哥已走出家门十几米远。
“九哥……”嘉嘉从屋里跑出来喊,旁边的大嫂小声喝了她一句:“叫‘九爸’--没大没小的!”
“九哥!”嘉嘉又叫了一声,大嫂这时候愣住了,大哥也愣住了。
嘉嘉突然眼泪汪汪,泪光闪闪,泪水滑至下巴,在那儿久久不落:“你什么时候回来?”
大哥转脸看我,又看嘉嘉:“行了行了,生离死别似的。”我想大哥一定看出什么破绽了。
“想回来就回来,我会记住这儿的。”我说。
“能记住我吗?”
“当然。”
嘉嘉欣慰地笑了,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我以后能来看你吗?”
“随时恭候。送你一句话:好好过吧。”
189
车上的时候,大哥一个劲儿地说话,我只感觉到耳朵里有许多“嗡嗡嗡”的声音,并没听进去多少。
“喂,小九,喂,小九。”
我转过脸去,木然地望着他。
“你有没有听我说什么啊?咋了?突然觉得咱俩要分家了,特舍不得你大哥我是吧?”
“刚才想起了其它事儿,对不起。”
“刚才嘉嘉跟你那样儿,粘乎粘乎的,怎么回事儿?”
“她昨天说出来的是真话,看来她的确是喜欢上我了。我突然觉得我好像欠她什么。”
“你大嫂十七八岁那会儿,我到城里来做小买卖,在船上送我的时候,她也这么说。”
“是吗?”我感兴趣地问。
“可惜啊!时光如流水,她啊,变啰!以前那多温顺啊,长得又小巧玲珑,扎个小辩子,农村那会儿咱俩一起割猪草,漫山遍野地跑,放风筝,打牌,还帮我提着兜,我就在田里面找泥洞或浑水窝摸泥鳅,那感觉多好啊!”
“怕是跟她发生那关系也是在那地方吧?”
大哥推我的头:“你小子别来劲啊!那会儿咱都纯洁着呢!第一回认识它,它才十五六岁,当时她家后面有一大片桔树,上面到了秋天全是压沉了的果子,她妈特凶,叉着腰骂咱们不得好死,就是那一次她知道我了。还有一回,她妈到我家来告我,说我挖她家的红苕,我被老爸打了,晚上睡觉睡不着,就等着屋里人睡熟了的时候,我爬起来拿把镰刀跑到她家地上去,拿镰刀把南瓜藤从根那儿全切断,那些南瓜就全死光光了。”
我哈哈大笑:“是他妈够狠的你!”
“不过后来咱俩在一块儿的时间多了,就觉得她人不错。可不知是怎么回事儿,这女人一到三十多岁,脾气就冲了,特让你受不了。现在我的景况那差不多属于自娱自乐,要乐到她那边去--没门!哎,一个字:惨!”
“我说的吧,结婚真没劲!”
190
我们见到了我的班主任朱大竟,我跟他介绍了我的大哥。朱大竟打趣道:“你们两兄弟看上去还挺挂相啊。”说完哈哈大笑,“你知道你兄弟的那个脾气吧,开家长会他从不请家长,按理说该带你来啊,可他就偏不,开会的时候,都是他一人来,说只有自个儿才有资格当自个儿的家长。”
朱大竟掏出一盒“宏声”烟递给大哥和我。
“怎么你还准学生抽烟?”大哥惊诧地问朱大竟。
我回应道:“难不成你还不准许?”我们便笑作一团。
“王九哥,”朱大竟关切地问,“这几天都干什么去了?”
“思考,主要在思考。”我故作深沉地回答道。
“朱老师,”大哥深吸一口烟,“当然咱们也是头一回见,我想听听你对我兄弟的看法。”
“很难得。”朱大竟起了身,走到冰箱那儿,打开冰箱,端出好几大串葡萄,还提出一袋花生和重庆怪味胡豆,“随便吃着聊--要说你兄弟啊,我觉得咱们做师生那是为难他了,我看我们做朋友还比较好,他的确不像一个学生。”
“这是夸他还是批评他?”
我抢先道:“唐朝诗圣杜甫的爷爷临死的时候说了一句真话:‘吾压公等久矣!’那个糟老头儿就是那样,老觉得自己的后代就得按他说的去做。朱老师正好相反--特放得开我,没咋压。”
朱大竟快意地笑了,示意我们一边吃一边聊,他自己剥了一个花生,放进嘴里啐啐咬下:“其实其他学生我也没压他们,只不过他们显得特恭敬,问你一道题怎么做都吞吞吐吐像那会儿贫下中农见了地主似的,我没办法,只好以老师的身份给他们讲这个东西怎么怎么样,那个东西怎么怎么样,王九哥跟他们正好相反,就像平时开玩笑那样:‘朱大竟,这题儿你先瞧瞧,我下午还有事,晚上我来看看。’你看,这多好!压根儿一平起平坐!很多学生说咱们摆臭架子,咱们可以不摆啊,但是我们不摆了学生还那样卑躬曲膝的,你说是该咱们反省还是学生反省?”朱大竟问我,“你说,这当老师是不是也挺累的?出个优秀的老师该多难啊!我现在就糊涂了,到底什么样的老师才是好老师?”
“这问题聂莘妮也问过我。做表率吧。比如你现在是一个物理老师,你可以在这上面有所建树,像周鼎墉那样儿是个语文老师,他就得拿出几篇像样的文章,可惜他没有。”我撇撇嘴,走到里屋拿杯子倒水。
“朱老师,看来,小九是经常上你这儿来了?”
“常来。有时还带几个老师过来--不过女老师从没带过--咱们要么就聊一个通宵,要么就打一晚上麻将,关系挺好。”
“你这样儿的老师我还是头一回见,你们就不怕学校说你们什么或是借此扣你们奖金之类的?”
“有时学校那几个头儿也奔这儿来。反正我这地方小是小,但来的客特别多,王九哥算是一个常客了。”朱大竟得意地笑。
我把水放在茶几上,开始说正事:“朱老师,你知道我这几天回去都在想些什么吗?”
“肯定想的事特别大,不然怎么连月考也不来。真可惜没看见你写的作文,那些个得高分的作文我看了,又是千篇一律。睁眼说瞎话。”
“我可不说瞎话,真的,说了你还别被吓着了。”
“怎么着了?连我的承受力你都不信了?”
“得。直说吧:休学。”
朱大竟一听这话,把刚碰到嘴边的杯子停在那儿,眼定定地看着我,好像不相信我说的话,甚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会听到这样的话,他沉稳地放下杯子,口气变得很压抑:“这是什么时候的想法了?”
“看吧,我说被吓着了嘛!”我笑着说。
“王九哥,你别开我的玩笑。专门来逗我的还是怎么着?”
“任何一个人听了我的想法后都会有你这样的表情,然后他们会善意地劝我。你准备这样吗?”我把写好了的《休学申请书》递过去,要他看看。他盯着上面的文字,一语不发。看完后把申请书轻放在桌上,手撑住下巴静静地想。
“同意吗?如果同意,咱们立刻到政教处去找曹治奇。”
“你赞成你兄弟的做法吗?”朱大竟问我大哥。
“起初我也不赞成,可后来看他那么坚决,我就没说什么了,觉得这是他自个儿的事,他有他的想法。”
“也就是说你也不支持,只是随便,顺其自然,是不是这样?”
“如果我反对他,我想我也辩论不过,没办法,口才没他好。”
“朱老师,你说你的看法。”我拿回《休学申请书》。
“我觉得你可惜了,太可惜了!”朱大竟一个劲地摇头,他显得有些激动,牙齿在嘴里面不断抖动,“你想想,你的语文和英语几乎次次年级第一,数学还拿过国家二等奖,高考可以加分,如果我们争取的话,学校让你有个重庆市级三好也没什么问题,你的物理也不错,就是化学差了点,可是这都是可以进步的,我知道像你这样的学生呆在中学里面是委屈了一点,你应该在大学那种氛围里面去发展,大学可以提供给你更多的机会。”
“难道大学里面就仅仅是氛围起作用?你知道,我是个不愿寄生在环境里面的人,对于一个不愿寄生在环境里的人来说,他更看重的是自己的个人选择,然后按照选择的方向,往深度和宽度发展,这个发展不是环境可以给予的,而是自己创造的,所谓的‘创造’就是说是之前所没有的,那纯粹是一种尝试,不断地尝试新的方式,并以此开辟出一条道路,你明白我意思吗?对于一般循规蹈矩的人来说,顺流,顺主流,这是他们的方向,然而对于一个特立独行的人来说,环境在很多时候是束缚他的。你比如说唱歌的,开始唱第一首歌,那歌也许是他写的,那歌一红,接下来的第二首他就得唱给喜欢第一首歌的人听,他没办法,因为市场决定了他,听众决定了他,否则他的路很艰难,他很可能被听众抛弃,然而对于歌本身来说,他一点进步也没有,或者说只进步了那么一点点。难道他们真不会有更具创造性的东西暴发了?不是。而是没人给他投资,没人给他包装。就拿唱摇滚的几个特牛逼的人来说,那歌词一到了唱片公司那儿,好多都被逼着改词。他没办法,他得生存,得寄生于那个环境,他必须依赖市场,然而事实上的确是他没进步。”
“我想问你,你老实回答我:是不是觉得学校这环境给你压力太大了?我以前没注意到啊。你跟班上的同学关系都不错,甚至我看到班干部交上来的资料都说好多人把你王九哥当大哥看,这可是对你的尊崇啊!再说了,学校里的老师也对你不错,不说远了,就说咱们这年级里的老师,谁不知道你?而且学校里领导跟你也特别好,你有什么理由看不起这个环境呢?”
“我的境界不至于这么低吧?举个例,街上扫街的都对你挺好,你是不是愿意留下来扫街?不会。这些年我最深刻的人生体验就是:关系让人加速度单薄,关系让人加速度耗费。””
“哦,想起来了,你是不是对周鼎墉特别有意见?”
“周鼎墉的水平不高,我可以理解,这世界不可能人人皆尧舜。我反对的是他的那种窒息甚至军事化的语文教育方式,整个儿一中国制式教育的奴才。”
“周鼎墉的水平不高我也知道,可是我不得不说,他一定不是所有语文老师里最差的。就像你的文章一样,你在我们学校是拔尖的,可是你不可能说你是全国最拔尖的。”
“可问题是我精心设计了七八套方案,都被他全盘拒绝了。《搞语文》这篇文章他看到过没有?《语文十大政见》他看到过没有?《再次现实:这样的语文不丢不行》看到过没有?……我把语文教育究竟该怎么教育怎么教育全说了,他一两分钟就把文章看了,回回如此,然后说我胡扯,影响学生正规风气,找我去谈话,要我灭了此心,好好学习,别异想天开,做无谓的挣扎,这叫什么来着,还是一个兄弟说得好:我是孙中山,他们不让我推翻清朝;我是毛泽东,他们不让我建立新中国;我是鲁迅,他们不让我捏笔写字;我是阿Q,他们不让我革命……”
“你是不是因为那回被他叫出教室对他有意见?”
大哥马上问:“小九还被叫出过教室?”
朱大竟帮我解释道:“王九哥是从来不听课的,语文当然也没听。那回,周鼎墉讲的是……是什么来着?”
“快速作文。一个傻逼弄出来了,叫什么来着,杨什么春?就是那种给学生一个题目,让他在最短时间内完成多少字多少字的作文。”
“他的语文老师周鼎墉出了一道题,叫每个学生必写,如果在一定时间内写不出来,就罚抄文言文,而且还特别提醒‘包括王九哥在内’。那题目叫……”
“《孔孟学说在今日》。我写的是孔孟学说在今日已经没有什么指望了之类的,结果被周鼎墉把文章当众给撕了,说我目中无人,无法无天。然后我就被他吼着:‘王九哥,跟我滚出去!’我当时就问他,你既然是我老师,那我就想请教一下了,你说孔孟学说在今日,你周鼎墉怎么看?他就说好你个王九哥啊,你竟敢直呼你老师我的名字,你不尊重你老师!他把他那名字当成古代皇帝似的,以为要‘避讳’,我就问他,‘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句话是谁说的,他说孔子,我问孔子叫什么来着,他说孔丘啊,我就说好你个周鼎墉啊,你竟敢直呼你孔老师的名字,你怎么不叫他‘孔老师’?你也不尊重你老师啊!他后来就气了,走过来像要打我一样。”
“好像你最后还说了一个更气人的。”
“那是他说我是‘害群之马’,纯粹是学生中的败类什么的,我就开了他一个玩笑,我问他:‘你说什么动物最喜欢问为什么?’他叫我快点滚,别啰啰嗦嗦的搅乱课堂秩序,我就说只要你回答我,我马上就滚,他最后又气又怪地回答:‘牛?羊?鸟儿?或是其它什么?’我摇摇头说:‘猪。’他感到奇怪,怎么是猪呢?于是就问我:‘为什么?’他就这样一不小心中了我的圈套,惹得同学们一阵哄笑。于是他就更气了,恼羞成怒,是我自个儿出的教室,从此以后,他上课的时候,我从来都没去过教室,我就在外面逛书店或是在图书馆看报纸之类的。感觉教室外面空气要新鲜一些。”
大哥问朱大竟:“学校对我兄弟这事儿是怎么处理的?”
“没怎么处理,说这是个‘少年游侠’。”
我咧嘴笑道:“下雨的时候,特惨,打着伞在雨中寻浪漫,弹吉它,特容易想起朴树的那首:‘不知道为什么不走,说不清留恋些什么,在这儿每天除了衰老,我无事可做,昨晚我喝了许多酒……哎,我的柔情你永远不懂啊!”
朱大竟贴过来贼贼地问我:“你,现在还恨他吗?”
“恨?”我“嘿嘿”笑道,“恨了也没辙。”
191
我们仍然在继续辩论着关于休学的事情,这场辩论虽然离我已经相隔一年半了,但许多言辞我仍清晰记得。大哥在其中听得不敢动声色,我和朱大竟变得几乎要吵起来。
“我始终觉得这不合适,真的,这太浪费你了,你就不能再想清楚一点?我现在跟你说实话吧,其实自从你进了这个学校以来,我就在跟许多老师商量为你设计一条路,如果按照那条路走下去,没准儿北大都没问题。你瞧你,现在突然想退了,你就不觉得你有点伤咱们一大帮子人的心吗?”朱大竟坐在那儿手足无措,平时潇洒自如的手势这时乱得像逼急了的猴子,只知道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在空中一阵一阵的,手也在微微抖着。
“王九哥,”朱大竟继续语重心长地劝道,“再回去考虑考虑,月考没考就算了,这次排名就不排你进去了,我可以给你这个面子。我现在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一个星期后你再来决定……”
“不,朱老师,我今天是背水一战,没把你说服了我是绝不回去。”我打断他的话。
“固执,固执啊王九哥!”
“有句话是‘师不必贤于弟子’,该当仁不让的时候还得当仁不让。我是绝对跟你奉陪到底定了。”
“我跟你举个例子吧。我教书少说也有十四五年了,像你这样的学生虽然以前没遇到过,但有些实在很相似。你比如说上一届有个女生,叫周茹,现在人家在华东师大,她当时念高三的时候也想中途退学,可是她的原因是家境所迫,家里拿不出钱来,没办法,只好不念了,家里又没父亲,就只有一个骨瘦如柴的母亲。咱们知道后马上就把她母亲接到城里,给她母亲找一间房,让她在里面住,而且每个月给他生活费,周茹在学校就上我这儿来吃饭,每个月学校还给她一百块钱的补贴,后来她差几分考600分,可是学校在之前给她争取了一个重庆市三好,就是说能够加30分,最后还不是照样上了?现在你也可以成为第二个周茹,我们完全可以为你考虑。你比如说你从来都不听课,不交作业,我们都已经习惯了,没问题,随你便。我现在就在想,这会儿刚好教师队伍马上要重新编排办公室了,原来是一科就一个办公室,现在是一个年级的老师分成两三组挨着成两三个办公室。我可以把我那张桌子和椅子留给你坐,这样你就不必来教室了,你自己做自己的,我们可以给你找各种你想要的资料,特别优秀的试题我们可以先给你,你哪儿弄得不大明白的地方老师可以很快地辅导你,等于说大家现在的目光都在看着你,特觉得你有希望,而且有很大的希望,希望你能弄个北大出来。还有,我们完全可以像对待周茹那样每月给你补贴,每月150都没问题。而且现在在弄西部大开发,市里面还有个决定,每年可以对极少数的高考极端优秀的人给予大大奖励--至少20000元!如果你考上一所一流大学,学校保证为你大力争取,这钱不拿都不行!总之,一切环境啊经济啊之类的东西你现在都可以不用操心,这学校和政府有的是钱,只要你奋发图强,只要你不休学,什么事儿都可以商量。”
大哥听得越发专注,朱大竟话一完他马上转过脸来兴高采烈、笑容满面地说:“小九,这条件够优厚的了,现在还休什么学啊……”
“别说了。我承认我王九哥家境的确不怎样,但起码不缺这个钱。当然我很感谢学校在对待特殊人才上的特殊方法,可是我不得不说,在这些所谓的特殊人才里我王九哥最为特殊,这就跟北大的学生也要休学一样,主要是想走出学校这个过于被理论和理想淹没的地方,到外面现实的空间里去磨练,当然也有那么几个傻冒儿什么都想尝试,结果老往人家枪口上奔的,我跟那号人也不一样。我记得我曾说过,中国教育目前还没有一个相当明智的学习方法,现在的学习方法是‘存仓库式’的,就是先花它个二十来年把东西学到,一点一点地放进脑子里,一边装一边漏,然后从学校里出来就把那没漏完的东西里的某些部分拿来求职,然后一旦有了一份工作,就可能不再学习或很少学习了,只求混个饱就完了,一辈子就那么过……朱老师,我还是举周鼎墉的例子,他曾经说他过去年轻的时候一个月就能写出一部长篇小说来,可是你看他现在的文章全是小学生作文那一水平,写东西为了求个知识渊博的名声,就抱着一本《辞海》到处牵强附会地引经据典,这算什么啊这算?这不是退步吗?所以这些人差不多是年轻时激进,年老时保守。他们根本不想再往前走了,淡薄名利,好一个‘淡薄名利’!真他妈狡猾!这叫懒惰--习惯上的懒惰!坦白地说,这学校里我没发现哪个语文老师的文章是写好了的,要么就是大学论文的那套,看来一大堆资料,其实那资料用得死气沉沉,一点情绪没有,就是有了情绪,也不能把资料用好。就说咱们特爱吹的那个大腕儿鲁迅,这人用的就是日本文法,写得最好的其实是《中国小说史略》,写得最烂的是他的那些杂文,情绪有余,资料不足。这人对于中国文学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损失,因为他从没出个一部长篇小说,想象一下,这么一个经历复杂而又博大精深的人如果能够写出一部长篇来,不知是怎样的惊人!鲁迅是被一大帮小兔崽子给拖住的,没空写长篇。他本人那套‘横眉冷对’的革命式风格我不计较,毕竟那会儿大家对这一个特崇拜,跟他们一起搞运动的胡适和后来台湾的殷海光用的也是这一套,反正就是高高在上,严肃十足。连鲁迅也如此,那么再不目光放回本校来看,你就拿咱们这学校里那个出了本书得意洋洋的樊山峣来说吧,一篇文章说话跟泡在泪水里似的,一句话全是省略号一个字一个字地连,而且特别爱用那个‘我那XXX的XXX哟……’,最让人受不了,这都是哪朝哪代的语言了?”
“你反对现在学东西的方法,我明白。那你来说,你又觉得学东西该怎么学呢?”
“学东西应该是学以致用。应该是我知道我要用这个,可是这个我又不会,但情急之下我必须弄懂它,这时我学它,这个弄懂了我很可能还要碰到第二件难事儿,为了解决这新的难事儿,我必须又要学,我学的这个东西不是装在脑子里别人拿一张卷纸给我我能过关就完了,而是要把学的这个东西放到某件事儿上,要牢固它就在实践中去牢固它。我们常常讲‘实践出真知’,只可惜我们只是呼呼口号而已。知道吗?人,是一种高智力动物,但是这个智力是有限的,不可避免的遗忘会使人的努力成为泡影,我即便是在这儿乖乖地坐着背啊练啊结果考上北大,可是考上北大之后呢?之后又怎么样?我没地方把我学的东西随时用上来,记住,我说的是‘随时’,那么我只能说这个东西不现实,我没有一个可供操作的场所,我的这个东西打入不了市场,等于说那个东西它只是一个理论,一个过于理想的理论,它是让要达到某一理想的条件都‘无条件地满足’,然后再精密地推导出来,所以《资本论》这种东西是一种相当科学但又又相当危险的读物,它只是把所有因素都设为理想化了,然后再推出来的。而且我现在还问你一个问题,你上过大学是吧?你上过大学,那么你现在再回顾一下,你说你四年的功课两年或是三年拿不拿得下来?”
“凭现在的智力当然行,只要有精力。”
“可是你还是上了四年大学,而不是两年或三年,这说明什么呢?”
“你说它说明了什么?”
“惰性。就说明了这个。这个惰性是由人的群性造成的,人因为过于关系化,所以大量不该被浪费的时间都放到里面去了。如果这关系有用,那我不计较,可据我所知,大学里为了大量避免无聊,其开设的无聊活动真是丰富多彩!时间这么浪费,我真是觉得人越多就越不能坚定信念,就越容易被环境拖下水,因此对于一个有性格、有清醒头脑的人来说,只要对自己的处境不满意,就该在反击后再脱离这个环境,或者脱离这个环境后再反击。可惜那么多人看着那样儿挺反叛,其实骨子里弱得很!”
“看样子你还是听不进去。”
“这说明我还是有立场。”
“你有没有听说过孔人杰?”
“94级(2)班的。我知道。”
“对,那也是我的学生。现在已经从北京邮电大学里出来了,月薪是八千多。我记得他高中三年没有一次下过年级第一,每次都拉出年级第二名好几十分,有一回甚至还超出一百二十多分,拿过全国物理和数学的一等奖,上面让他保送到中国人大的数学系,他不喜欢这个专业,拒绝保送,自己考,考了649分,然后还有加分,超出北大录取分二三十分,可他走的是北邮一个特火的专业,他一考上,政府马上给他奖励,学校也给了好几千,在他上大学前一天他还专门来咱学校讲他的高中历程,后来他去了大学,四年里每个月打工的钱就够三四个月用了,你说人家都那样,你怎么能放弃这个学业呢?”
“看来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不管是周茹也好,孔人杰也好,他们跟我都有一个本质的区别,那就是在他们觉得上大学是必然的一条出路的时候,我认为大学并非是唯一的出路。大家个性不一样,这是必须承认的事实,我是依照我的个性去做一件或多件我认为可能成功的事,我现在休学这个事到底正不正确,我现在--包括你们现在都将无法判定,只有等结果出来以后,大家才能见分晓,我给你们一个期限,五年,就五年,五年后跟我在一起的高中同学大部分已经大学毕业了,那时候你们再来看看,究竟谁的成就高?”
“怎么比呢?”
“于公来讲,看影响力,即社会地位;于私来讲,看钱挣多少,即经济地位。”
“可是你休学以后你都能干些什么呢?当然我知道你的音乐潜力好,可以搞你的摇滚;你的文字比较有力,可以锻炼成一个好作家--难道你休学后就靠这些吃饭?是不是有点太随便了?”
“老实地说,我现在还不能给你答复。”
“但起码你得有个基本的打算啊,至少得有第一步。”
“第一步就是休学。”
“可是这步以后呢?”
“为什么一定要考虑这个呢?”
“我听不明白。”
“如果我知道这步以后的事情,那么,就不叫生活了。现在咱们就随便打个比方,比如我要去当个作家,作家写作光有文采是远远不行的,没有生活体验或是没有生活体验能力在里面,文采就将是一堆垃圾,一把肥皂泡。生活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是最致命的,最刺激人创作冲动的。写小说的人是在设计一个东西,它的这个设计有一套程序,也就是说他知道下一步的人物会干些什么,所以他会尽力使他的东西显得精密、无懈可击,这样会让你觉得他弄出来的这个东西非常精致,可是这样精致的东西往往没有生命力,他纯粹是在靠一种假设去推理,去细致地编,没有人情味,不能暴发出灵光--一个再漂亮的玩具娃娃也没一个活生生的丑孩子那样让人觉得真实,所以知道事情的每一步的小说家并非成功的小说家,小说必须出现意外,比较接近现实的意外,要有另外一种可能。不知道生活下一步的人,有两个极端:一个就是完全迷惘,举步维艰;一个就是对生活富有创意。传统的人是不断重复先人的路子,没有创意,按着前人的路子走就行了;反传统的人不一样,他可以使每一天都不一样,自己在创造生活,因此每一天对他来说,都很新鲜,很刺激,他就靠这种新鲜而刺激的生活色彩支撑生命。我这么跟你讲,不知道你明白不明白,比如说现在这件事吧,我提出休学,你反对,然后就和我辩论,辩论后你被我说服,我们就去找曹治奇,曹治奇听说这事肯定也惊讶,因此我和他之间也会有辩论,辩论之后他还是被我说服,当然这只是假设,是在我口才绝对可以征服他的前提下说的,好,现在他答应了,马上叫我大哥签字,一签之后他们会有一个所谓的研究过程,然后我就得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东西回去,一个写小说的人他很明白这些事情,然后他们会在这些事情上做许多附丽,通过各种颠倒事情发展顺序的方法把这成就为一篇小说,等于说这个设计品很别致,但是对于一个极端强调生活的人来说,毫不新鲜,因为想真正生活的人他根本不知道下一步会是怎样,就算自己能够料到,也希望它有生活中的另一种可能。”
“曹治奇跟你的确有交情,我知道他肯定也跟我一样,要留你下来,而且上面好几个领导也是对你考北大抱有希望的,你不能这么着随随便便就走了。不行,我必须把你留下来。”
“你这是不理解我。”
“于公,我觉得你是个人才,头脑灵活,少年老成;于私,我觉得你是个特别让人舍不得的朋友,你不能走。”
“谢谢,可是我很坚决,申请书上我是这么写的,那个词叫:快刀斩乱麻。”
“好,我再跟你举例子,你不是很喜欢钱钟书和李敖吗?人家一个是清华大学汉语言文学系,一个是台湾大学历史系,连他们都那样,你难道就不能跟他们学吗?”
“可是这些年来大学也培养了不少人才啊。”
“我承认。可是我觉得还不够,不是数量的不够,而是质量的不够。我去过几所大学,坦率地说,我很失望。大学教育本应该真正培养出一些智慧的才具,培养出一些有骨头、有判断力、有广博学识、同时又有影响力的知识份子,但事实上,大学教育在这方面可说是失败的。今天的大学生极少能独立思考、独立判断、特立独行。李敖在二十多岁时曾愤恨地写过:‘教育好像是一架冷机器,接近它的时间愈久,人就会愈冷淡。’李敖是个极端优秀的人,但是如此优秀的人到最后却说:如果能让我重新选择的话,我情愿不上那倒霉的几年大学!”
“王九哥,我现在是作为一个朋友的身份跟你说话,我真的是很为你担心。你老实回答我,是不是从此以后去当个作家或者艺人什么的?”
“不知道。但我会对自己负责。”
“我这么坦率地跟你说吧,我也是个特别热爱文学的人,很爱看报,报上每一个小地方我都不让它过去,我对文坛有一定的了解,依你现在的水平,要想当个作家恐怕还很难,你的文字只不过是在同龄人中比较超前而已,真正成熟的文字水平你还没达到,你的语言属于‘进攻性语言’,在这上面有个作家叫莫言,你跟他比,还有很大的差距,所以我说你现在的出路很危险。”
“那我想问你,莫言在十八岁的时候水平怎样?”
“不知道。”
“可是他还是当了一个作家,而且还是出类拔萃的作家。如果他在十八岁的时候文字就已经达到现在那么成熟,我实在不敢想象这个人将是怎样地惊人,那些以文学当饭碗的人将视其为多么可怕的一个同行!”
“你现在真要当一个作家,你就必须厚积薄发,我看出来了,这学你是休定了,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你知道二月河吗?”
“知道。写帝王系列的,原名叫凌解放,河南作协副主席。四十岁写书,一生只写三本书,版税超千万。”
“你就得有他那个功底之后再来做这个事儿,但是你到四十岁还有二十二年啊!”
“我先申明,我不一定当作家,刚才所说的,那只是一个假设。而且即便是我当了作家,我也绝不当跟别的作家一样的作家,我很可能会是一个和别人头脑里定义相违的作家。拿虚怀若谷来说,我只能说人可以对一些东西表示敬畏,但是那并不代表你要舍掉作为一个人本该有的真实性,对于某些比较内秀的作家估计应当虚怀若谷,然而对于为文为人毫不分裂的二十五史之外的狂叛品来说,虚怀若谷反倒成了开倒车。”
“王九哥啊王九哥,你叫我怎么说你呢?一旦休学,学校拿着怎么办?你可要知道,那么多学生都知道你,甚至是在拿赞赏的眼光来看着你啊,他们会觉得你是对的,你是好的,拿你们这一代的话来说,你是很酷的,你知道将会有许多人因此付出多大的代价吗?”
“我说朱老师,你别激动。你的意思我懂。他们,如果仿效我仿效出了名堂,我表示高兴;如果仿效我没出名堂甚至走上了歧路,我也应该一点责任没有。这就好比《花样年华》上张曼玉穿旗袍后中国女人特爱穿旗袍,但有的穿上很美,有的穿上很丑一样,张曼玉没责任。”
“可是王九哥,他们毕竟跟你不一样,他们比较躁动,而且很可能有了你之后就把你当成他们挡箭牌了,可以对学校的惩罚很无所谓,这对学校来说,是一种威胁。”
“这要怪他们自己的学生劣根性,就是本身没思想水准,而且本身老把自己局限在‘学生’这个范围里做自己;二要怪学校,怎么就教出了这样没独立思考能力的学生?”
“我还是不放心。要知道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卖的。”
“我知道。所以我才要休学,我怕万一休不了我会后悔。”
“我对你很失望。”
“可以理解。可是如果你们让我休学,我不会对你们失望。”
“我原本以为你完全可以成为本校第一个北大学子,谁知道你……”
“北大学子将来不一定有我王九哥厉害。”
“以前周鼎墉说你目中无人我还帮着你说话,没想到你还真是这样。你太狂妄了你!”
“我说的是事实。在我的眼里,任何东西都是有高低之分的,厉害就是厉害,不行就是不行。”
“以后你的路可长啊!今天一休学,明天就是社会上的人了!”
“王九哥会记住你们的。”
192
我实在应该感谢朱大竟最后的出色表现,他和我们辩论一番后只好将头甩甩,叫我们坐在他的家里等待消息。
他穿上西裤,出去一个多钟头后,带着一脸的严肃,告诉我:“那人比我还来得激动,不过后来还是没话说了。”我站起身来,伸出手去与他紧紧相握,他看着我的兴奋不知是喜还是悲。
193
我们和曹治奇相对的时候,彼此沉没良久,等一切手续就绪后,曹治奇想起一件事,便说:“毕业证还要吗?”
“会考还有几科未过,考试时间还没到。”
“没关系,我们可以为你办到,一个毕业证不成问题。”
我表示感谢,但最终还是斩钉截铁地说:“现在一个高中毕业证根本算不了什么,况且我从来都不愿意为别人打工,因此我不会依赖一张纸。”
194
学校里面初三和高三的同学正坐在教室里上着自习,整个校园鸦雀无声。
在男生院里,曹治奇和朱大竟一起来到我的寝室。谢一水的伤已经好了大半,知道我要休学后窃窃作笑,曹治奇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简单地拿了吉它、被子、垫子以及几件衣服和日用品,大哥走到后阳台的时候看到我堆在那儿的两年以来的全部书和本子以及卷纸,我随便翻了翻,找出几张值得回忆的照片以及百来封信,在翻到底的时候我看到了我曾写过的五十九万七千字的《惊世狂书记》和长篇小说《野草疯长》,那里面有我日日夜夜思想不断矛盾、不断冲撞的痕迹,翻翻里面那些只写给自己看的文字,心抖地震撼了。
那本《惊世狂书记》后来我送给了一个叫郑佳敏的女生,现在据说她到了西部某个大学,已经杳无音信。
至于那本长篇小说《野草疯长》,一共写了三十万字,后来被我毁了二十万,只留下十万,这十万字在我满了十八岁以后又重新捡起续写,便写成了《残酷青春》,《残酷青春》后来被我大加删节和整理,才成了今天的《斗志》,现在你们看到的这部小说就是我十七岁写到今天十九岁的东西,因此这对我来说,意义尤为重大。
你要问我那两年多的其它书籍都被放到哪儿去了,我如实地告诉你--被我烧了。在学校围墙外的一个池塘边,整整四五十斤的书全部化成灰烬,那些我今生今世将再也无法去重温也不愿去重温的书就这样死到了他该死的地方。
最后我留下的只有《李敖大全集》、《二十五史》、《聊斋志异》、《三国演义》以及《金瓶梅》。
大哥在走出男生院的时候,仰天叹道:“我的九兄弟大学毕业了!”我不仅觉得心里凉了一阵。
朱大竟、曹治奇送我到了教学楼下面的操场时,铃声响了,高三的同学趴在走廊边上看到了我们。他们议论纷纷地看着我抱着的一叠书和文稿,有几个哥们儿还趾高气扬地跟我打招呼,办公室里几个老师也出来看到了我,此时整个学校的人的目光几乎盯在我们身上,我一句话也没说,肩上扛着我的吉它,长发全部垂下来,毅然坚决跨出了校门。
我没有回头,一出来就大呼一口气,感觉身轻如燕。
我的学生时代就这样迅速而果断地结束了。
(18岁长篇青春小说《野草疯长》,创作于2001年)
▓第十五章 上
195
出校门后,曹治奇和朱大竟还在送我们。
这时曹治奇的手机响了,一听说是有外校的老师来参观本校,朱大竟劝他回去,可是曹治奇关掉手机,又拨了个号:“宋霆钧……对……你都知道了?……这事儿你去办,把他们招待好一点,顺便把庞开鉴也叫上。你马上到男女生院和食堂去看看,厕所没什么问题,中午的饮食要注意,弄得像样一点,我就不来了,这边我有事。”说完关掉了手机。
“要不,咱们吃顿饭吧。”曹治奇提议。
“对对对,吃顿饭,好好吃一顿。”朱大竟也同意。
196
在举“市”闻名的名豪大酒店里,我们颇为痛快地大醉了一场。
就像平时那样,我们互相道着“兄弟吃菜”、“兄弟喝酒”、“兄弟抽烟”之类的,喝得面红耳赤、摇摇晃晃之后,我们直言不讳地道着自己这么多年的酸甜苦辣,在饭桌上,互相慰藉着对方,某间豪言壮语连绵不断、反复强调,语调激昂,重音几乎字字俱在。
在里面吃饭的人时不时望向这边。有几个熟识曹治奇的人曾过来拉拢他,要他喝几杯,他摆着手,又拍拍我的肩说:“今儿个我是来陪这位朋友喝的,要陪就得专一,不能一心二用。”那几个人就乖乖地走开了。尽管我已喝得一塌糊涂,但心里很清楚,“劝君更饮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我竟喝得热泪盈眶,只好借酒不断掩饰。
我们终于在谁也扶不起谁的时候互相道别。
197
感情真挚而又热烈地拥抱过后我和大哥到了一个旅馆,在旅馆的床上我吐得一床都是酒臭的饭菜,仿佛肠胃受不了控制,尚未消化的事物源源不断地自下而上喷出来。
睡到下午4点多钟时,大哥已经起了床,我躺在臭床上不省人事,大哥拍拍我的脸,我还是没动静。到了最后我真的是被他猛击一巴掌才打醒了过来。
我们迅速拿好东西,头晕乎乎沉甸甸地走出旅馆。
“大哥,回去吧,兄弟这就算是跟你分家了。”我摇晃着身子说。
大哥站在原地,静静地看我,眼光里流露出诸多怜悯--那是我不敢面对的眼光--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个皮夹子,掏出十张100块给我:“这是1000块,你拿去,别还我。”
“开什么玩笑!以为兄弟还不起还是怎么着?”
大哥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说:“兄弟啊,这社会可是变化多端啊,什么事儿都有个黑的地方,以后自己保重呐。”
“大哥,当兄弟的跟了你这么多年,你要我怎么感谢你?”
“什么也不用说了,保重自个儿,就是感谢。”
“不,大哥,我现在可以对天发誓!几年之后,我给你一栋房子,我一定要办到。”
“但愿如此。不过还是要等你自个儿有了房子再说。你现在还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对,自身难保,自身难保啊!我突然间想起那么一个人--越王勾践!”
“兄弟,送你一句话:起跑之前先蹲下。”
“但也别蹲得太低。”
“好你个小子,本性不改啊!”
198
“我那房子挺烂的,而且是瓦房。”一个擦皮鞋的女人跟我说。
“没关系。能住就行。有床吗?”
“这些倒是有,不过里面不大干净,已经三年多没住人了。”
“无所谓。水电能提供吗?”
“当然。”
“月租多少?”
“你是城里人吧?怎么也来这种地方找房子?”
“你开个价。”
“那里面真的不怎么干净。我是老实人,老实人说老实话。”
“就算帮我一个忙。”
“还真不好收你钱。你随便给点吧,我们那儿还是土墙。”
“没关系。那儿离城里有几里路?”
“三里多。”
“好,行了。你说个价。”
“就一个月30吧。实在不敢收你的钱。”
“好,就这样,你别跟我客气,我叫王九哥。”
“看样子你今年有二十二三岁了吧?”
“看样子倒的确是这么回事儿。”
199
那是个偏僻的地方,后山有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竹林,田土肥沃,乡气纵生,人们朴实并且纯真。我所在的地方是间小屋,约有20平方,的确有一间床,屋里有一堆煤炭,墙壁上大量的蜘蛛网横纵交织,屋里透着许久无人居住的腐臭味儿。我毕竟是生在农村的人,对这些早已习已为常,相对而言,我觉得这里很安静,一切愉快淋漓的沉思都将在这个小屋里得到出乎意料的结果。
那个擦皮鞋的女人有个孩子,到外地打工去了,只有丈夫留在这里,他们非常友善,尽管两口子偶尔会有一两句斗嘴,但终因其水平有限而自觉封口。
他们的屋子离我这小屋有五十米之远,这样,我的小屋就成了一个“特立独行”的小屋,它像一个小蒸笼,在这小蒸笼里我王九哥就像一个小馒头,慢慢地发涨,最后成为一个大馒头。想着这一些,我心中竟有些说不尽的快活。迅速地帮他们搬走煤炭,然后三下五除二地清理好一切,把窗户打开,铺上床,这个“家”就成了。
200
躺在床上,我迷迷糊糊想了很久,想到自己终于脱身而出,仿佛远离尘世,顿生聪颖。
我想到了林林洁。
她现在一定是在韩越锋那儿,两人正斗着嘴或是做着其它什么,当然没人知道他们做什么,也没必要知道他们做什么,总之我希望她保重。
还有丁杉杉。她自从那一个夜之后,回去一定被她母亲大加斥责,或者也像嘉嘉那样被大大检查一番,然后火冒三丈要找我算帐,当然至于算不算得了帐那还得以本事论,我当然无所畏惧,而且非但无所畏惧,反而理直气壮、气势凌人。
对了,还有嘉嘉。她现在一定在问大哥关于我的情形,然后心中汹涌澎湃,急着想要见我,可惜他们都不知道我在哪儿。
现在江云天一定到了厦门,正在拿着他哥借给他的钱自力更生或是大量奢侈浪费,这兄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谁也不知道,就像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别人不知道一样。
吕战现在一定是到了广州了,他带着一大笔钱究竟要干什么呢?他这么一个人走了,家里只留下他母亲一个人,这下儿子也跑了,老公也早离了,一个女人在家孤孤单单过四十岁年龄的生活,哎,悲哉!
肖吾一口头上说是回家种庄稼,我估计他种不了多久,顶多也就回去帮家里人煮煮饭、挑挑水,当然他父母一定急着跟他找媳妇,也不知道哪家倒霉的闺女会惨遭毒手。
任炼这个冷冰冰的哥们儿此刻一定在专心攻读狗屁书,正在为着北大奋勇拼搏。这么爱GiGi的人暗恋丁杉杉,想着丁杉杉跟GiGi也的确有相似之处,我倒希望这是不错的一对。我甚至在想,他们会不会像革命主义爱情那样--相约在北大?真要这样,那丁杉杉还得挑灯夜战或是头悬梁锥刺股什么的,毕竟她现在的成绩还不是任炼的对手。
跟龙野定的那桌台球我也想到了,不知道被我痛扁之后还能不能动杆子?
对了,还有我的父母,这会儿他们还不知道我不念书了,不过大哥一定会通知他们的。我准备在这儿做出成就,然后衣锦还乡,用以表示我选择得当之无愧、正确果断。
那么我该怎么衣锦还乡呢?这个问题该思考思考。
农村里面最缺的就是钱,我想我得扛起这个责任,总有一天,我得大力帮他们,而且从目前看来,该帮、必帮不可的人有且仅有我一个。
从水平而论,他们都是体力活,我很可能是非体力活,我容易些,我就该帮;从地方而论,我在城里,他们在农村,城里的一块钱跟农村的一块钱是不一样的,在城里,一块钱可以在农村当两块钱的价值,城里人看一块钱无所谓,可农村人就是把它看得很大很紧,在这儿我一个月如果两千,那么对他们来讲,就能有四五千块的价值,因此我该帮。
我的哥哥以及哥哥的媳妇、姐姐以及姐姐的男人这一辈大都丧失斗志,没什么希望;跟嘉嘉一代的兄弟妹妹,大都太笨,没几个少年老成的,连我当年的那股傲气都没一个人有,原因就是受他们父母压抑得太不成样子,在学校太循规蹈矩,最后希望只好落在我的头上。
糟了,我还想起了林林洁的班主任聂莘妮!
她今晚还有一顿饭菜等着我去吃,并且还将谈一些属于高层建筑方面的话题。
我迅速起了身,走出门去。
201
到了城里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六点钟。
我忘记了路上遇到过别的什么人,到了学校门口的时候我撞到了一个女孩。这个女孩有些面熟,我最后喊出了她的名字:“欧阳若萱。”
“林林洁的男朋友?”她惊奇地叫着,叫了之后笑容突然凝固,“林林洁怎么有那么多男朋友?”
我明白她的意思:“你说的是韩越锋,对吧?什么时候来过?”
“这几天韩越锋一直都开着车来送林林洁,然后又开着车来接林林洁,我们觉得韩越锋才被开除几天,人都变了,变得特别爱摆阔,穿着一身黑衣开着一辆黑色轿车在学校门口和操场边转来转去,显自己好有钱似的。”她翻了个白眼,突然问我,“你们是不是分手了?”
我没回答她这个问题,她觉得自己多嘴,直说:“对不起对不起,不该问你这个,不该问你这个”。
“我现在跟你打听一件事,你认识林林洁原来的男朋友龙野吧?”
她一听“龙野”两字,马上伸出舌头,表示厌恶:“那个人好恶心哦,身上那么多肌肉,脸上还青春痘一大把一大把地挤,脏兮兮的。不过这几天没见他来骚扰林林洁。--我疑惑他怎么会把林林洁让给你?”
“让?恋爱是让不来的。还是全看林林洁怎么想吧。”
我让她转告林林洁我已经退学,现在在一个村里租着房子住。
她不敢相信我退学,连问几声:“真的吗?真的吗?”我被逼无奈,只好说:“地球人都知道啊,敢情你打火星来?”
之后我便去找聂莘妮去了。
(18岁长篇青春小说《野草疯长》,创作于2001年)
▓第十五章 下
202
开门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的女儿,人长得挺漂亮,特恭敬,一看就是那种老师一心教出来的人。
她乖乖地看了我几眼,怀疑地问:“你就是王九哥吗?”
我说“废话”,问她妈在不在,她“蹬蹬蹬”跑进屋里,拿出一张纸条,纸条清晰地写着:
王九哥:
今天碰到朱大竟,说你竟然退学了,十分惊讶,也很为你惋惜。我听朱大竟讲你是个守信用的人,但听说你和你亲戚一路回去了,很可惜我们不能好好聊一聊。这几天我都不在学校,将去北京学习几天。如果你来了,我女儿会把这封信交给你的。
关于林林结,前几天,我们全班都到市二院去看了她,她那天很高兴。我还跟她单独聊过你,她的确对你很有好感。我在别的学生面前或许还要避开谈论学生恋爱,但在你面前,我不能那样做。你让我想起我和我丈夫在大学的那段时光,那时我们都和年轻,在北京,冬天是一片白茫茫的大雪,他爱雪,常带着我在雪中漫步好几里,有时夜里也会拉我去看雪。我们一起抓雪扔向对方,一起嘻嘻哈哈地笑,最后大家都累了,就坐下来互相依靠着,或者到茶楼去听戏,回想起来,这样的感觉在今天已经再也找不回来了。
关于你的未来,这是我最担忧的。你以后的人生是个未知数,但是你要明白,人就是为这个未知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倘若什么都知道了,那未尝不是一件机械而呆板的事。人们正因为不断探索,才没有白活这一世。生命本来就无意义,而很多人嘴巴上是这么说,无聊的时候心里面也是这样想的。但是更多的时候人们把自己看得太重。生命是无意义,这是最后的结果。但我们还有过程。这就象几何里的证明题,结果已经知道,但要我们证明。一个人为了别人,会让自己的生命变得有意义。
人的未知就是人的无知。有人会嘲笑你的无知,那是他认为他比你更了解世界,那么,我希望你多跟别人学学;有人会利用你的无知,那是他认为你目前还对他设计的陷阱无力揭穿,那么,我希望你能看清社会险恶。世界上没有圆满,人类都应该永远向更高者学习,向更底者传授,向优异者敬礼,向丑恶者反抗。
世间万物都是一个螺旋式的上升的过程,但现在多数人过的是原地转圈的日子,所以人类鲜为长进,痛苦也必颇多。这是一个恶性膨胀。怎样从原地转圈变为合理的螺旋式上升呢?你必须从你身上找个截点,也就是破开你自己,然后把那个截点向高处旋起,而你现在只是有心了,有心,是有了,一如垮掉的一代里挣扎着的人们,一如愤青们的决想,但如果你们不找一个截点改善你们自己,你们也会成为原地打转的一群,所谓的激情也就将成为一个发泄的工具,这是人生法则。你才十八岁,应该明白并努力理解接受这个道理。
上面我讲的点点哲学是我对你们这一类有理想的特殊的年轻人的期望,祝自醒,并鹏程万里。
聂莘妮
203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十分舒坦,就是在寂静无声的小屋子里抱着从一个地摊哥们儿那儿超廉价买下的书一本本地读,那些张扬个性风采、注重特立独行的人物事迹的篇章全被剪下,当今社会里普遍关注的热点焦点也一个不留,全部剪成册,编辑成一个资料袋。现在年轻人的动态和情绪,淋漓痛快的批判文字,走出中国到异国留学和移民的异国生活等等,一切真实而富有珍藏价值的资料全部归纳在里面。
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原来是一个如此厉害的工作狂,一天可以工作十八个钟头,每每发现一则真实而详尽的资料时,仿佛人又多出一个活细胞。
我总是爱坐在一个地方,给自己拟定一个题目,然后胡思乱想,想通了就皆大欢喜,想不通就把已想通的路线记录下来,等知识面更宽之后再打开重新开辟路程。这其实就是真正的中庸之道,当你走入一个极端再也前进不了的时候,不如退后一步,把面扩宽,然后再前进,直至另一个极端,然后再后退,再扩宽,再前进,再极端……等于说,任何事物的前进都是由无数的极端构成的,这是我得出的结论。人们所谓的中庸其实是一种折中,是一种老奸巨滑,而我理解的中庸却是任何事情都往极端发展,等发展到了极点,然后退后一步,等打宽后继续极端,极端有理。
而且我还好奇地想,两点之间最快的速度所走的必定是直线,这是练武术时的概念,把这个概念放进生活,那么人生的规划最节约时间的肯定应该是直进,而不是弯曲前进,否则就浪费了时间。任何的直言不讳和直冲猛撞都将是最迅速的方式。人可以不那么循规蹈矩,人完全可以按照自己预定的一条路横冲直撞,如果表现出来的是率真和耿直,那么他起码在人生原则上胜过了大多数圆滑的人,因为圆滑的人无论从言辞还是从动作都是绕着对方、绕着外界走,而直言不讳者是把自己的潜能作为基础,把自己的潜力作为第一看点,因此他发出来的东西与圆滑者的东西有个最大的不同:锐利而真实。锐利代表速度,代表省时;真实代表接近本质,代表对自己负责。真实的东西才是最有力量的,胜过一切的故意设计和精雕细刻以及世俗媚态,它有光芒,有穿透力,有非同寻常的生命力,而且是不断循环地疯狂滋长的生命力,它势不可挡。而圆滑,就像肥皂泡,在强烈阳光照射下只有死路一条,一个接一个地爆。它的生命是如此浪费且懦弱。
……
204
这一天是个晴朗的日子,记不清究竟是哪一天,没有一片云,阳光洒下来使云朵全都消融在里面,风微微吹过后山的竹林,林中叶子沙沙作响。
我走出屋子,准备去看看林林洁。
很巧的是那天正是月底,在广场一角烤红苕的地方,我碰到了伤口全愈、壮壮实实的龙野。他看起来棱角分明,气势凌人。
我们先是望着一惊,我以为他会对我咬牙切齿并继而大打出手,但事实是他竟然对我慷慨一笑并随之热烈击掌。我有点糊里糊涂了。
经过了这些天,六个兄弟已经分散,斗志乐队也无力重振,林林洁现在韩越锋处,丁杉杉与我并无联系,我已退出大哥家,退出学校,等于说我几乎失去了我原有的一切:伙伴、演出、女友、家庭、学校……
当一个人真正一无所有的时候,他才明白创造该有多重要,也会发现经历中敌友的亲切。
205
我们在一张石头桌子上坐下,要了两瓶可乐。
“那妞儿最近跟你怎么样?”他轻松地问。
“怎么着?在学校你没看见她?”
“嗨,还说呢!吃了你那几拳的亏啊!我没去学校,请的假。本来是想找你算帐的,算了,这帐不算了,你可要记住你欠我一个人情啊。”
“你要真来找茬儿,我也只有奉陪了。”
“好!有种!算是没看错你!不过我说的人情可不是指这个哦。林林洁……”
“哦!你他妈还当这是顺水人情啊?哎,可惜啊,你这红娘怕是不能给我当啰!知道韩越锋吗?”
“我连谢霆锋是谁都不知道,哪有闲功夫管什么韩越锋啊?”
“好大的架子。这人吧,我以前的兄弟,现在的情敌,以前是他们班的,后来揍了谢一水,被开除了。以前把林林洁送来送去的,不知这几天咋样儿。去过林林洁原来住的新风旅馆吗?”
“早没人影了。那里面跟她住的那女孩儿先还在,后来过了几天就不见人了。”
“那女的干嘛的?”
“跳的,专门跑酒店里面的主儿,人家甩她个五六十块,她站在人家面前,唏哩哗啦脱它个精光光,挑逗男人啊,开房间啊,反正就那么回事儿,跟老板五五分成,哎,又一苦命的女孩儿。听说是又去搞什么色情电话了。”
“这事儿国家可管得严啊!前几天看一报纸,说一个十四岁的男孩打那电话打得精神都出问题了,还进医院了,他妈哭得跟什么似的,说想见见这位小姐。其实那叫什么小姐啊?有一个四十八岁的小学教师就是那儿的声讯小姐。反正简单,就是说点儿男女性方面的,声音要细,语气要妖,回答要迂回,努力引诱,大片大片的黄色讯息,反正假得厉害,我当是什么事儿呢,都把小孩的智商当什么了?这些小孩也够可怜的,好奇呗,挺混蛋,跟没喝过稀饭的,中国性教育落后,又要被国家隔离了解,回想咱们那会儿,五六岁什么事儿不知道啊?这是脱了裤子放屁。要说呢,这什么事儿到了国家标准那儿,准没一个符合要求,你说什么叫性,什么叫黄色,什么叫艺术,这是国家标准能够说得清楚的吗?我看还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国家呢,爱怎么着怎么着吧,反正太阳东边不出西边出,你要禁你就禁吧,反正我这人对肉市场的没感情的事儿不敢兴趣,看了点儿黄色也是没什么感觉的,要说这色情声讯我更是一点兴趣都提不起来。酒吧的事儿吧,见得也多,去不得就甭去,像什么同性恋酒吧之类的,你砍死我我也不去,我一去,准会砍死人。”
龙野喝掉一瓶,觉得不过瘾,继续要了两瓶,分瓶给我;“林林洁以前只在那地方唱过歌,出场费一首有五块十块二十块甚至五十块一百块不等,那里的人特尊重她,当然,人跟人呆一块儿呆长了,我他妈就觉得这小妮子腻了,我这么说你别动气,我说的是实话,大概人跟人就有那么一点时间玩激情,反正过把瘾就死,就那意思,一开始那会儿我对她也有你现在对她这味道,不过后来觉得这丫的看惯了,没兴趣了。”
“难怪林林洁喜欢你。对了,你刚才说的那个韩……韩什么来着?”
“韩越锋。”
“哪路的?”龙野蔑视地问。
“他老子是包工地的,市里面有不少熟人。当然要摆平他那个靶靶根本不成问题,但是实在没必要,犯不着。我也劝你算了。”
龙野定声说道:“算了?我龙野有这么好算的吗?难不成你看着林林洁这么着无动于衷?王九哥,我姓龙的跟你说实话,我现在对林林洁那是的的确确没兴趣,这你是放一百个心,我要还在乎这个,我今儿不就拉着大帮兄弟来揍你了吗?”
我点点头。
“我跟林林洁,过去是情人,现在是朋友,什么是男人?要理智战胜情感,这一点都做不到,那算什么男人?你这人呢,冤家,想揍你吧,又发觉我他妈是有眼无珠,尽做缺德事儿,明明看见挺好的一对儿,又要拉开一个,留下一个,拿来做寨主夫人,你说我能那样吗?”
“说的是。”
“王九哥,就这么着吧,这事儿就算是我姓龙的对你的承诺,也算是对自己过去冲林林洁做的那些缺德事儿的一种反悔。等结果吧,兄弟。”
“事儿别闹得太大。”
“成,有你这句话,我就知道分寸了。咱后会有期。”
206
龙野的确让我吓了一跳。
他竟然带着他家里的几个人,拿着铁棒子把韩越锋的车给砸了,韩越锋被暴打一顿,吓得跪在地上两腿直哆嗦,他们具体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林林洁后来回到我身边后只说龙野那样儿让人害怕又让人觉得敬畏,以为那人不是龙野,而是我。我笑说我哪有钱陪人家的车啊?!
韩越锋的事情后来动怒了韩父,就找上龙家的门来,龙家很不以为然,因为龙野砸了车打了人就回去报账了,要多少钱都可以候着。结果那辆车被龙家当废铁给卖了,陪了韩家一点钱,至于究竟是多少我也不知道。
207
后来听那些见过韩越锋的人说这人遇到了这事,被他爸打了个半死,后来变得特怕他爸,他爸凶猛,要他从基层做起,韩越锋没办法,只好唯他老爸的眼色是瞻,一开始韩越锋挺惨,脱了干净衣服去穿粗制滥造的工作服,戴个安全帽在那儿挑水泥桶。挑了几天后被折磨得太厉害,只好跟人学如何糊砖。可惜有一回糊砖的时候太不留神,要是没人逮住,八成要从五楼上掉下去摔死。还有一回一个工人坐在下面抽烟,他在上面手一不小心碰砖,那砖直往下坠,打破了那个抽烟的人的脑袋,陪了人家不少钱。那个脑袋被打破的人头盖骨被砸烂了一块,以至于后来走路一高一低一摇一晃的,压根儿成了一跛子。
最后还听说韩越锋还跟人学过淘金,跑到山东某座山的山脚下,跟着一群人到处五六个一组地打洞,打它个500多米,干了十四天,干活的就因土塌方被砸死七个人,平均一天砸死两个。
想一想这“地狱”也实在太可怕了,他就就上“天堂”,跑到二三十层楼上去挂大广告牌,又差点掉下来,只好地狱天堂哪儿都不去,降到平地来。
我以为这下韩父的教育已经够味了,万万没想到韩父又甩了四千块给他,他没办法,帮人卖鲜豆浆,什么青豆豆浆、黄豆豆浆之类的,每天站在一个地方卖完两箱一共50瓶就收工,月收入400块。
现在的韩越锋已经真正成人了,吃了不少苦头后,跟随其父,真正包过几回工地。
我去年从西安回来的时候,看着城市又多添了许多比较壮观的楼房,在玉南路那儿我撞见了他,说现在正在搞一个比较大的批发市场楼群,全是他父子俩包的,说要让那地方成为重庆第二个朝天门,我感到尤为欣喜。
我问他还想不想林林洁,他尴尬笑道:“嗨!有那心,没那胆儿!”
208
这篇小说在很多细节上都是他核对过的,应该说他帮了我不少忙,想想当初咱两兄弟猛地一击巴掌表示绝交,心里真有说不出来的复杂滋味。
如今仍记忆犹新的是,他那回在一大帮本地建设行业和广告行业的人面前,接连不断地称呼着我当年的那个不变称谓“九哥九哥”,我真觉得兄弟还是那么地兄弟。人呐,轮回辗转,世事难料啊!
(18岁长篇青春小说《野草疯长》,创作于2001年)
▓第十六章 上
209
林林洁从韩越锋身边回来抱着我“哇哇”大哭,他哭诉着韩越锋那混蛋是如何不要脸地追她,并把其死缠烂打的事实一一摆出表示证据确凿,她说得那么伤心欲裂感人肺腑以至于我差点认为韩越锋十恶不赦但又可怜至极,比如她说韩父不在家的时候韩越锋对其母视而不见,韩母仿佛家中保姆,洗衣、做饭、打扫、放洗澡水、倒洗脚水等等全部揽下。再比如说韩越锋天天跟她耍那些专门从电视上学来的破烂花样,用以表示对她的一片真诚,而林林洁在这个时候无论他怎样施尽浑身法术她也坚如磐石、牢不可破。她努力增添她表达的效果一定要我相信他们其实什么也没做,我被她那几乎胜过任何小说语言的夸张描述深深打动,正听得起劲,直到她再次提醒我说他们的确的确、肯定肯定、绝对绝对什么也没做时,我才反过神来无奈笑笑:“没做就没做呗!”
210
林林洁其实并未和我长期同居,有的时候我们甚至一个多月才见上一面。
她租的房子远远比我大,弄得很干净,在城里面挨着火车站的地方,离我有五里路那么远,而且还挺高,我记得我第一次去的时候,发现还必须使用电梯。
她很善于创造一个清新明朗的居所,而我则善于构建一间“烂稿满地飞,脏衣满屋堆”的乱七八糟的鸟屋。
她白天需要去上课,晚上自己申请回家自休。
我从来都拒绝要她一分钱,奇怪的是,她也从没向我伸过一回掌心。
在我每次光顾她那宽敞、舒适的房屋并疑惑她钱打哪儿来的时候,从她打开给我看的一本私人日记的首页里我得到结果。家庭是个旋涡,有人永远都没跳出来,有人挑战性地跳出来了。只不过她的确付出了太大的代价,而这些代价,其实有许多都是可以免付的。
青春残酷,林林洁也是一证。
211
出生的时候,母亲生了我两个钟头。
两个钟头“哇哇”大叫之后,医院突然停了一晚上的电。
那天夜里下着暴雨,雷电交加,我母亲紧紧抱着我,以为生下来的是一个死婴。
可我活着。
我的父亲是本地的政府官员,母亲是一名出色的警察。
两个在外面都很厉害,两个在外面都铁骨铮铮。
可人就是这样,外面很厉害,很强劲,到了家里他们都很温柔,对我很爱,很爱。
这种爱有时会达到一个极限,溺爱。
我在家中没有一件事不被他们关心,搞得自己根本不知道谁是自己,我就像关在笼中的小小鸟,我根本不能决定自己,我无法独立,敢问:何时让我出笼?
我看到那些二三十岁的人那么大了还在吃父母时,我觉得是种侮辱。
十三岁我就初恋了。后来他被我母亲骂成是:“你将来就是来我家讨饭,到我家门口时我也要你端着你的烂碗退后一步!”结果他自杀,未遂。
十四岁我偷看父母做爱,他们的样子我一辈子也忘不掉。人可以做爱,因为没有谁不正常。
十五岁我受够了。他们给我过生日的时候,我跟他们大吵了一架,并以死要挟他们让我搬出去住。我反抗溺爱。
后来我就到处租房。
他们每个月会来看我一次,并给我钱。
再后来我要他们每两个月来看我一次,并给我钱。
到了最后我要他们一年来四次,春夏秋冬地给我钱。
一个人的生活很自由,也很迷茫。
十五岁我遇到了龙野,比我大三岁,是个体育尖子。是的,开始时我们相爱着,我们记得当时对方都爱穿什么牌子的衣服以及身上会有什么独特的味道,就在这个时候,我第一次做爱,觉得好痛。
后来又有几个容易冲动的男孩喜欢上了我,冲动后的结果都是被龙野打得一身是血。
起初,我很为自己骄傲。我虚荣,单纯的虚荣。
后来,我就觉得他太霸强。他像个农民,野蛮的农民。
最后,我就讨厌了。
甚至厌恶。
我们的关系是在酒吧里恶化的,龙野打了我,说我在唱歌的时候爱向别人抛媚眼。
我反抗着,是消极的反抗。他越打我,我越恬不知耻地向别人献媚。虽然无用,并不能给她警告。
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电影该散场了,但人还呆在电影院里,因为我在等另外一个人和我演第二场电影。
可惜很久没来第二个人。
我被他打得很厉害,他是个虐待狂。我恨他,一辈子恨他。
我哭过许多次,次次都想到家。
每次父母拿钱来的时候,我都瞒着他们,总是装着笑脸,他们以为我很快乐。我不能忍受这样“瞒着过日子”的方式,也不愿看到他们时自己心里惭愧,于是我只好隔离他们,这就是为什么我要他们一年见我四次的原由。
可是我的心在挣扎,我不屈服,我怎么可能落到这一步?
我在想着生命里出现奇迹,希望另一个人把我从海水里捞上来,为我做人工呼吸,让我再次活命。
我继续被他打着。在他眼里,我越来越不是东西。的确,我也承认自己越来越不是东西。那个和我几乎无关的人,居然和我做了爱。我觉得这很荒唐。
直到有一天,我和另外一个人相遇。
他叫王九哥。
他真实,很酷,像金城武,又很“朴树”,像汪峰,又很“郑钧”。
否定一见钟情的我,竟然肯定了。我觉得不可思议。
这是我的第二场电影,我知道。
有一天,他和他就打了起来。
王九哥赢了,见我时一脸伤痕。
他是另一个可能。
他一直在为我创造着那种可能,一次又一次地创造着。
我记得他说要和我过五年时间的生活。
五年?什么滋味?
不知道。
212
我再次感到责任重大。
213
我后来知道林林洁她爷爷那辈有三个兄弟,她爷爷排老二。
老大是共产党,老三也就是她叔公是国民党,她爷爷就是“不党”--压根儿就不入党。这样老大和老三就容易经常“兄弟打兄弟”,一个跟毛泽东混,一个跟蒋介石混。到了1927年共产党攻陷南京的时候,老大那边赢了,国民党那边的人死了一大堆。老大心里欠着老三,所以就到死人堆里一个一个翻着找,遍野横尸一个个都找过了,没见人,就再找一遍,找到天黑,还是没找着,就随便拖了一个拿去埋了,并且还哭得挺伤心。后来老二也死了,每回过清明节老大就跟老二和老三烧纸钱,后来老大也死了,可惜老大这辈子无儿无女,自己的丧礼都是林林洁她爸办的。林林洁全家以为上头三个长辈都死了。没想到1992年的时候,老三竟然从台湾跑回来寻亲了,好不容易找到他们,给了他们许多钱,而且现在她叔公在台湾也还健在。林林洁对我说过:“我想我这辈子肯定是衣食无忧了,我们家里有很多存款,叔公很爱我,他说可以把财产的很大部分都给我,因为在大陆我就是她唯一的孙女了。我想将来我一定带你去台湾,咱们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生活。”
214
迄今为止,我最后一次被打是被兄弟干的,而且是一个让我不敢相信会出手的兄弟干的。我不敢相信他会这样无缘无故地跑来痛扁我一顿。
当时我正在房间应杂志社之邀抓紧时间写小说《歌手》,听见有人敲门,以为是林林洁来了,心里很高兴,还抱起吉它一边弹唱着《浪花一朵朵》,一边朝门那儿走去,不想一打开门就惨遭一拳,那一拳打中我的鼻子,我流了血,吉它也掉在了地上,有一跟弦被摔断了,壳也弄破一块,还掉了不少漆。
他把我推到房间,关上门,将我撞在墙壁上。一只手抓紧我的衣袖,另一只往我脸上猛击,腿脚也在撞击我的身体。
我大多数处于防卫,用臂和肘抵挡他的拳脚。感觉很疼,甚至有些麻木,尽管他的力量并不太大。
他的声音很沉,很低:“为什么不还手?”
我揩揩鼻血,仔细打量了他,我们已有三个多月没见了面,他的头发附在他头上,看上去像一个稻草人,眼神里有不变的不羁和内敛的狂妄以及深度的孤独感。
“直说吧,什么事儿?”我捡起坏掉的吉它,放在床上,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没理会他的那点花拳秀腿--坦率地说,如果我反击,他肯定会被打得很难看,可是结果一定是我陪他的医药费,何况我知道他一定是有所原因的。
“王九哥,你得为她负责。”他站在我旁边,歪着头俯视着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希望你能做得像个男人。”他的声音虽然沙哑、低沉,却流露出威胁。
“你在说谁呢?咱两兄弟……”
“先别说两兄弟,这事儿过后才是两兄弟。知道吗?--丁杉杉怀孕了。”
我心里猛地一震,这事儿来得太突然,我努力稳定自己,低着头看着桌上的文稿说:“这事儿有多少人知道?”
“三个。你,我,她。”
“什么时候的事儿了?多久了?”
“今天我逼着她说的。她哭得很厉害,很慌。你知道,我喜欢她。”
“她和你怎么样?”
“没怎样。只是我觉得她这几天很异常,今天我偷偷看见她呕吐,还向人要了一团东西,嚼在嘴里,一会儿就流一滩清口水。”
“她现在在哪里?”
“家里。”
“走。”
“为什么不问为什么我打你?”
“没必要。打了就打了。或者说是你想错了,你以为我知道这个事但又躲起来逃避责任。可实际上不是这样。”
215
她的家处于一个繁华地带,在“辣妹子火锅城”旁边楼房第1单元二楼左侧。
她终于打开了门,突然见到了我,她惊喜万分,眼睛一亮,伸张双臂差点抱过来,可是看到后面任炼出来,脸上露出恐惧。她并非是怕她或是恨他,而是怕任炼跟我说了真相让她难堪。
“杉杉,谁啊?”里面传出她妈的声音。
“嗯……两个……朋友。”她吞吞吐吐地说。
“什么朋友啊?”她妈急匆匆从里面走出来,看到了我,站立不动,左瞧右瞧,上看下看,突然大叫:“你--王九哥!”
“是我。还记得我啊?”
“我怎么不记得你?说,干嘛上这儿来?”她妈的这个样子让我想起老鹰叼小鸡的那只凶恶母鸡。
“妈,你说话怎么能这样儿了?王九哥不是你想的那样儿的人。”丁杉杉赶忙掐住她妈的话,同时又不断示意我,我估计那意思是说让我别说真话。
“任炼,”我只好交代他,“还记得我手机号码吗?”
“记得。”
“好。”我递给丁杉杉一个眼神,就自动下楼了。
(18岁长篇青春小说《野草疯长》,创作于2001年)
到底了
Hot Deals
All Deal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