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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再次站到了尸体旁边,关教授的刚才嘲讽不见了,神态严肃,表情认真,她拿起镊子夹住死者的上下眼睑,然后指着死者眼结膜下一个针尖样大小的出血点对我说:“看到了吗?”
我点点头。
“眼结膜是连接眼球和眼睑的薄膜,”关教授侃侃解释道:“人的眼结膜是半透明且富有血管的薄膜,一旦结膜下的毛细血管破裂或通透性增高,就会在结膜下出现针尖样大小的出血点。而当人体的颈部或胸腹部受到机械性外力的压迫时,会导致位于受压部位上方的血管内压升高,管腔过度扩张而破裂;同时,当人体处于严重缺氧的状态时,会因为缺氧而使得血管管壁的通透性增高,上述两种情况都会使血管终端的眼结膜下的毛细血管漏出或渗出血液,从而形成眼结膜下的出血点。”
说到这儿,关教授把镊子放回原位,直起身体继续讲述道:
“眼结膜下有出血点的死人,死亡原因一般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机械性窒息,另一种是严重的缺氧,但前一种比后一种的可能性大得多,根据法医学实践,有眼结膜下出血点尸体中,70%左右的人死于机械性窒息。所以,仅凭这一点,即使是在尸体表面找不到机械性窒息的暴力痕迹,就有足够的理由要对尸体的颈部及胸腹部的深层组织进行进一步解剖检查,来排除死者是否死于机械性窒息。”
这时,关教授恢复了刚才的嘲讽表情和语气:
“这证据当然也不是百分百,但我相信,郭队长,如果你能向别人增加提供这个证据做解剖的理由,应该比你仅有原有的怀疑理由更有说服力;或者那些人依然胆大包天,使你暂时被动,但我相信过后有一天你向人喊冤的时候,加上这个证据,一定更充分和令人信服,你说呢?”
“对,关教授!”我低着头红着脸恭恭敬敬地回答:“多谢多谢,我觉得受益非浅!”
我不加反驳的认错态度还是没有使关教授满意,因为她的恼火还没有发泄出来,——板着脸呆了一会儿,关教授突然又说:
“其实你看不出来很正常,也不丢人,因为这很专业,属于法医的职责范围。”
“不,不,做了这么多年刑警,特别深入的法医知识不了解也就罢了,但这些知识是应该了解和掌握的,还是我知识的欠缺才会导致这样的结果,我感觉很惭愧。”
“哼!”关教授冷笑一声:“郭队长你认错的态度倒比我的学生强得多,大概是结论合了你的意,情绪好吧?”
“当然,因为这个案子的解决对我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除此之外,刚才还能学习到一个非常重要的法医学知识也觉得很高兴。”
“哼!”关教授又冷笑一声,——显然我认错态度越好,她越不满意,大约是因为不能把心中的挖苦说出来,——事实果然如此,在又板着脸呆了一会儿后,关教授换个话题继续追问:
“现在我想问问,当时去现场的法医有没有提出这一点?”
“当然没有,否则就不会这么被动。”
“哦?他是否被买通了?”
想起凭裙带关系从县里调到这里的法医老王,一向水平都不怎么样,觉得定他为蓄意恐怕有些过分,而且这罪名也不能乱给人按,因此回答:
“我想更可能的是水平问题。”
“是吗?这么差的水平,一定是个女法医吧?”
望着眼前这位关教授突然鼓起的眼睛,我苦笑一下:
“不,是个男的。”
“哦——”关教授终于显出心满意足的神情,然后极度挖苦地对我说:“原来一个男法医的水平居然会比我这个女法医还差!”
我异常难堪。
关教授目光如刀,显然看出我最初的反感不仅是担心他们串通,还含有性别轻视因素。
见我哑口无言,关教授终于稍微满意地冷笑一声:
“郭队长,也许在你眼里法医用男女区分,但我们自己行业里用于区分的标准,是每个人的能力和水平!——希望你能在以后表示轻蔑不屑之前,先看看那个人是否称职,然后再做表示,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同一领域做事比男人强的女人有得是。”
我被教训的面红耳赤,却无话可说。
——因为关教授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她的能力和公正,证明了女性面对工作,同样可以做到尊重事实,不以个人喜恶为标准的职业风范;——同时,也提醒我意识到一个事实,我因为生气而一度完全忽略忘记的事实:——这个世界上已经普遍存在着女老师、女医生、女演员、女工程师、女科学家等等或平凡或伟大的职业女性。
这个时代,女性早已不像过去那样主要为这个世界贡献着性别和身体的价值,还和男性一样,贡献着她们双手和头脑,也正是她们的加入和劳动,使这个世界更加快速的发展,令更多的普通人能享受到更加先进的物质文明。
和世上所有的男性一样,我也一直享受着她们的劳动成果。
我想,当今社会,只要不是闭着眼睛不看现实的男人,都没有资格仅仅因为性别而表现出对女性的歧视,因为她们的价值已不是靠男性的恭维、恩赐和承认,而是不容抹杀的事实!——漠然无视或死不承认,结果只能像教会曾经不承认“地球围绕太阳转”那样,越否定,越证明自己的眼盲、愚蠢和凶恶。
想到自己仅仅因为个人一点点倒霉遭遇而漠视事实,在内心和外表对所有女性不加思索地表现出愚蠢的全盘否定,结果事实立刻给了我一个教训:使我难堪的同时也让我深为自己的不公平和心胸狭隘惭愧不已!
七十七
接下来,我很从容的办完了这个案子,并从容的做了一些准备,然后向局里递交了辞职申请。
我的这个选择大出局里多数人的意料,包括温副局长,和我们的郑局长。
因为案子的缘故,那位千金老小姐虽然曾经证明自己“贞洁”的要命,但却没证明她具备传统所谓的“从一而终”的“妇德”,很快“人走茶凉”,忘了白主任,并迁怒于温副局长。
尽管温副局长不把一般的官员放眼里,但老小姐父亲的官到底大得多,所以温副局长还是一时识趣地立刻克制本性,小心道歉,暂时夹着尾巴做人了。
那时温副局长内心暂时最担心的估计就是我记恨前仇,一定要趁势把他拉下马。
而相应的,我没猜错的话,郑局长大概则有相反的希望:——因为之前的他正完全被温副局长压得没有什么发言权。
我猜一贯不得罪人的郑局长在温副局长走上副局长宝座后,开始意识到当初没有及时遏止这位副手的提拔路实在是个大错。因为温副局长天性飞扬跋扈,为人强悍,说一不二,又起家于黑白勾结,暗地势力远胜一直在官僚体系熬资格、善周旋的郑局长。
看到我的辞职报告,郑局长立刻约我吃饭谈话。
我答应了,但只是为能把话痛快说清楚,不要再你留我让的浪费时间。
当虚让寒暄一翻之后,郑局长款款开口了:
“郭队,我记得你曾说过特别喜欢做警察的。”
这是真的,我确实一直很喜欢刑警这个职业,除了多少也有些这方面的才能,由它可以觉得自己还有些用外,还为这个职业多多少少满足了我年轻时心底潜藏的英雄梦,通过这个工作仿佛可以拯救和帮助一些陷入绝境的人,所以一直干得很有乐趣。
但那时的我已经不喜欢了,所以对郑局长摇摇头:
“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不喜欢了。”
郑局长有些明知故问地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回答,既然郑局长打马虎眼,我也含糊回答:“就觉得没意思。”
“郭队——”郑局长只好显出比较推心置腹,开诚布公的样子:“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想,现在不是机会正好,我们可以一起好好整肃一下局里的纪律。”
望着面前这位一直把当官作为理想的郑局长,我笑了,——真是说官话说得都不知真话怎么说了,什么一起整肃局里的纪律?就是想趁此铲走温副局长而已。但温副局长岂是现在想铲就能铲走的?更何况目前的问题又岂是铲走一个温副局长那么简单?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说:“郑局长,据说你推崇儒学,那你应该知道孔子他老人家曾告诉学生:小人物罪名已经够多了,不要自己再去招灾,如若不然,招了灾都活该!”
“是吗?那你知不知道儒家的另一个精神就是,为了‘义’,君子会——‘虽千万人,吾往矣!’”
“真的?”我揶揄地看着郑局长:“我只知道孟子的这句名言,还不知道有这个精神,我一直还以为儒家的精神就是一个人一旦读了孔子写的编的几本书,能念颂几条,最高境界是会背,然后马上就觉得本事大的有资格让全天下人都听他们的安排,给他们卖命,——如若不然,中国人就在堕落,中华文明就走向灭亡。”
郑局长有些尴尬,解嘲地说:“看来你很讨厌儒学。”
“啊,应该说我讨厌的是那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管时代发展到何种状态,还是念了几本古代书就觉得自己可以指点江山的家伙们,觉得太不知高低,妄自尊大。不过我承认,念了《论语》并表示无限崇拜的人,额外容易犯这毛病,好象一读完此书胸中立刻充满了‘浩然之气’,觉得自己本事立增,马上拥有了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的能耐!开始视天下为己任,主要体现在喜欢议论国家大事,渴望掌握国家大政,同时还爱指导人民众生,兼喋喋不休地数落略有微词的他人,并能在此过程中一直心安理得,觉得天经地义?!”
我说得很刻薄,但却是我的心里话。我确实很讨厌曾成为“治国之学”的“儒学”,讨厌那种因为念了孔孟的书,除了承认——“吾不如老圃,吾不如老农”,对“种菜”和“种地”,这些他们不想干的活儿——不在行外,——其它方面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的“儒生”们。
古代也就罢了。——存在就是合理,“开科取士”,考得就是读没读《四书》《五经》,因此产生儒学是“帝王学”的狂妄气在所难免。
可现代呢?从梁启超到现在的“国学大儒”们,还在前仆后继,信心满满的不断预言,“西方文明”即将或正在破产,下场悲惨,唯一出路就是投奔“东方文明”,而这“东方文明”,不是现代人用手、用脑在实践中渐渐感知、领悟并在发展中可能再孕育创造出的——不同于古代的——新的思想和文明!——而是回到古代中国固有的旧文明,而这旧文明甚至不是先秦诸子百家各种思想的杂取,——单指的就是孔子,就是“儒学”!
我想不通这些人的预言、自信从何而来,——就像我想不通许兴发为什么不能从小玲结婚时不是处女这件事的困绕中解脱出来那样!
在中国古代,不断发展并统治中国人思想两千年的“儒家”思想,确实对女人有很严格的“纯洁”标准,尤其是宋以后,——但凭心而论,那时的男人要是苛刻些,从事实基础上也说得过去,谁让那时的女性提供的社会价值过于单一,有社会基础呢?
但现在社会状况早就变了呀,现代男性怎么还能像古代男人那样苛刻要求女人呢?
然而事实就是事实,许兴发就是痛苦不堪,耿耿介怀,并在此过程中逐渐导致对当今这个世界产生失望,追念古代道德标准,——那劲儿头,还真跟一些认为当今中国道德沦丧,需要重新膜拜孔子、儒学,并希望这些“道道”能再次成为国人精神支柱的“硕儒”们神似不已!
接下来,我很从容的办完了这个案子,并从容的做了一些准备,然后向局里递交了辞职申请。
我的这个选择大出局里多数人的意料,包括温副局长,和我们的郑局长。
因为案子的缘故,那位千金老小姐虽然曾经证明自己“贞洁”的要命,但却没证明她具备传统所谓的“从一而终”的“妇德”,很快“人走茶凉”,忘了白主任,并迁怒于温副局长。
尽管温副局长不把一般的官员放眼里,但老小姐父亲的官到底大得多,所以温副局长还是一时识趣地立刻克制本性,小心道歉,暂时夹着尾巴做人了。
那时温副局长内心暂时最担心的估计就是我记恨前仇,一定要趁势把他拉下马。
而相应的,我没猜错的话,郑局长大概则有相反的希望:——因为之前的他正完全被温副局长压得没有什么发言权。
我猜一贯不得罪人的郑局长在温副局长走上副局长宝座后,开始意识到当初没有及时遏止这位副手的提拔路实在是个大错。因为温副局长天性飞扬跋扈,为人强悍,说一不二,又起家于黑白勾结,暗地势力远胜一直在官僚体系熬资格、善周旋的郑局长。
看到我的辞职报告,郑局长立刻约我吃饭谈话。
我答应了,但只是为能把话痛快说清楚,不要再你留我让的浪费时间。
当虚让寒暄一翻之后,郑局长款款开口了:
“郭队,我记得你曾说过特别喜欢做警察的。”
这是真的,我确实一直很喜欢刑警这个职业,除了多少也有些这方面的才能,由它可以觉得自己还有些用外,还为这个职业多多少少满足了我年轻时心底潜藏的英雄梦,通过这个工作仿佛可以拯救和帮助一些陷入绝境的人,所以一直干得很有乐趣。
但那时的我已经不喜欢了,所以对郑局长摇摇头:
“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不喜欢了。”
郑局长有些明知故问地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回答,既然郑局长打马虎眼,我也含糊回答:“就觉得没意思。”
“郭队——”郑局长只好显出比较推心置腹,开诚布公的样子:“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想,现在不是机会正好,我们可以一起好好整肃一下局里的纪律。”
望着面前这位一直把当官作为理想的郑局长,我笑了,——真是说官话说得都不知真话怎么说了,什么一起整肃局里的纪律?就是想趁此铲走温副局长而已。但温副局长岂是现在想铲就能铲走的?更何况目前的问题又岂是铲走一个温副局长那么简单?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说:“郑局长,据说你推崇儒学,那你应该知道孔子他老人家曾告诉学生:小人物罪名已经够多了,不要自己再去招灾,如若不然,招了灾都活该!”
“是吗?那你知不知道儒家的另一个精神就是,为了‘义’,君子会——‘虽千万人,吾往矣!’”
“真的?”我揶揄地看着郑局长:“我只知道孟子的这句名言,还不知道有这个精神,我一直还以为儒家的精神就是一个人一旦读了孔子写的编的几本书,能念颂几条,最高境界是会背,然后马上就觉得本事大的有资格让全天下人都听他们的安排,给他们卖命,——如若不然,中国人就在堕落,中华文明就走向灭亡。”
郑局长有些尴尬,解嘲地说:“看来你很讨厌儒学。”
“啊,应该说我讨厌的是那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管时代发展到何种状态,还是念了几本古代书就觉得自己可以指点江山的家伙们,觉得太不知高低,妄自尊大。不过我承认,念了《论语》并表示无限崇拜的人,额外容易犯这毛病,好象一读完此书胸中立刻充满了‘浩然之气’,觉得自己本事立增,马上拥有了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的能耐!开始视天下为己任,主要体现在喜欢议论国家大事,渴望掌握国家大政,同时还爱指导人民众生,兼喋喋不休地数落略有微词的他人,并能在此过程中一直心安理得,觉得天经地义?!”
我说得很刻薄,但却是我的心里话。我确实很讨厌曾成为“治国之学”的“儒学”,讨厌那种因为念了孔孟的书,除了承认——“吾不如老圃,吾不如老农”,对“种菜”和“种地”,这些他们不想干的活儿——不在行外,——其它方面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的“儒生”们。
古代也就罢了。——存在就是合理,“开科取士”,考得就是读没读《四书》《五经》,因此产生儒学是“帝王学”的狂妄气在所难免。
可现代呢?从梁启超到现在的“国学大儒”们,还在前仆后继,信心满满的不断预言,“西方文明”即将或正在破产,下场悲惨,唯一出路就是投奔“东方文明”,而这“东方文明”,不是现代人用手、用脑在实践中渐渐感知、领悟并在发展中可能再孕育创造出的——不同于古代的——新的思想和文明!——而是回到古代中国固有的旧文明,而这旧文明甚至不是先秦诸子百家各种思想的杂取,——单指的就是孔子,就是“儒学”!
我想不通这些人的预言、自信从何而来,——就像我想不通许兴发为什么不能从小玲结婚时不是处女这件事的困绕中解脱出来那样!
在中国古代,不断发展并统治中国人思想两千年的“儒家”思想,确实对女人有很严格的“纯洁”标准,尤其是宋以后,——但凭心而论,那时的男人要是苛刻些,从事实基础上也说得过去,谁让那时的女性提供的社会价值过于单一,有社会基础呢?
但现在社会状况早就变了呀,现代男性怎么还能像古代男人那样苛刻要求女人呢?
然而事实就是事实,许兴发就是痛苦不堪,耿耿介怀,并在此过程中逐渐导致对当今这个世界产生失望,追念古代道德标准,——那劲儿头,还真跟一些认为当今中国道德沦丧,需要重新膜拜孔子、儒学,并希望这些“道道”能再次成为国人精神支柱的“硕儒”们神似不已!
估计我的刻薄使郑局长意识到我这么不怕得罪他,显然真是去意已决。
他不再打虚话了。
于是我回答的也很直接。
我明确告诉郑局长:尽管温副局长把我害得不轻,而且手段龌龊,——但倘若真从私人恩怨上讲,温副局长和我没杀父夺妻之恨,可以说是事情赶在哪儿而结下的怨恨。——但正是这点儿才让我决定离开,温副局长并非特别有本领的人,为什么能这么嚣张?世间不缺坏人,土壤不改,走了张三,还会来李四,如果是这样,那么扳倒一个温副局长又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呢?——作为我个人,除了怕自己没能力彻底伸张正义,更怕自己为胜利而胜利,采用不正常的手段而变成温副局长那样的人呢。
不过虽然这样说,我也不是对局里或对社会就彻底灰心,因为我是十年“文革”长大的,那样的混乱都没有毁掉中国,想来眼下这些混乱问题也不会就天下大乱;相反的,我倒相信温副局长垮台会比其他领域的温副局长之流们更快,因为其他领域的腐败欠的是钱,这个领域的腐败欠的是血,——血债总是还得更快!——这一天,可能到来的比想象中的还要快,——所谓“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所以我并不心灰意冷。
我离开只是觉得目前的情势确实使我难以专心于我热爱的工作,——因为就是我不计较温副局长,以温副局长的小人之心,肯定也会计较我,不弄垮我他不会安心。——结果必然是要么我先发制人,要么我步步招架,天天心神不宁,无论怎样都肯定会耗陷到“为斗而斗,并斗之不停”的局面,——而这,正是我讨厌的生活。
生命苦短,能做事的光阴就更短了,如果花在和一个人“为斗而斗”的状态上,于我的感觉是不仅没有乐趣,反而是极大的痛苦,因此如果不能做事,那我也希望能享受人生,快乐生活。
话都说的这么明了,郑局长不再勉强,也不再圆滑,索性不客气地对我说:
“郭队,甭说那么多了,刨掉这理由,那理由,我看你呀,就是看社会上别人做生意赚得盆满钵满,心里生了羡慕,不安定了,总想看看自己是不是也有这本事!——我话搁在这儿,人有这本事未必有那本事,你善于破案,未必善于赚钱,而且就是能赚钱,也未必能跟破案那样,做的出色,别将来什么都不成再后悔。”
“你说得对,”我承认,然后也不客气的对郑局长说:
“但我大不了就是知道自己的斤两,一直受穷呗,你知道我这人最想得开,穷日子穷过,不会日日捶胸顿足的难受。你倒更得注意,郑局长,别怪我说话直,有时候人硬点儿不一定有祸,一味儿的退让,未必能自保,位置在责任就在,有的祸不参与你也躲不过,七牵八扯的,万一将来‘秋后算帐’,折了晚节,倒是更麻烦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我最后的话打动了郑局长,使他意识到他的职业生涯虽然不过几年了,但生命可能还长,万一不幸被蒙混着扯到大案里头,之后翻出来就是退了休多半也脱不了干系,所以虽然后来圆滑避事天性未改,但更警惕和强硬些,并为我做了一件事,就是居然没有给我办辞职?——而是先帮我请假,又办了留职,总之发挥了他在官僚体系中的长项,程序合法的既给了我逍遥,又保留了我的警籍。——并在大约过了两年左右,再次找到我,问我是否有意再回警队,并明确告诉我,上面已经传达出要整肃司法、公安纪律的风声,劝我最后思忖思忖。
那时的我表面过得很风光,好象还怪有赚钱本事,其实自己心里最清楚,那钱来得接近于买彩票中奖,仿佛老天爷砸你头上的,根本不是凭本事,心虚的厉害。
同时我也真是开始怀念以前做刑警时的时光,尤其是见到原来的同行和以前某些因办案认识的受害人家属,没想到自己脱了那身制服,这些人见了我依然尊敬,不乏溢美之词,那种发自内心的尊重目光使我心里忍不住美滋滋的,头一次觉得以前还真做了些事,自己也真有点儿小本事呢!
所以,在反复征求你妈妈的同意之后,我毫不犹豫地选择和刚刚出狱的前面我给你说的王老板结清帐目,从生意中脱离,重回警队。
七十八
我还记得和王老板说明自己的打算后,王老板诧异极了:
“你这两年赚钱不顺吗?”
“顺,顺得我都不知道钱是怎么来得。”
“你总这么说,”王老板立刻好心的安慰我:“你挣得光明正大,我早说过,赚钱有时就是运气,你运气好,跟冲浪一样,赶到浪头了,顺着就上到高处了,没什么害怕心虚的。”
“可问题是我根本不会冲浪,这回赶巧站好了没掉下来,时间一长那是非落水里呛死不可的。”
王老板沉思地看了看我,然后问道:
“说到这儿,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今年你为什么给两个业务经理许愿,把你今年股份利润的三分之一给他们?”
我听得有些奇怪:
“我不早给你说过了吗,我发现这两个业务经理有另起炉灶的意思,而他们是公司掌握客户资源最多的两个人,现在同类产品已经出现,竞争开始激烈了,你那时又没有出来,我又没有掌握好该掌握的业务,他们要是突然一走,公司业务量不仅马上就得少一大半儿,而且会给别的公司可乘之机,几下相加,处理不好,危害就不止少赚一些钱那么简单了,我不得尽量想办法留住他们?至少暂时留住他们,争取留到你回来,——怎么留?——他们要走也不过是想赚更多的钱,那我只能拿钱留了。”
“可你为什么决定拿出三分之一呢,有什么特殊原因吗?”
“没什么特殊原因,就是根据我一年的了解,觉得这两个人虽然能干,但有些贪小,怕担风险,再根据去年的利润估算一下,觉得三分之一这个数相对于他们以前的收入和马上自组公司能得到的收益相比,相当有诱惑性,就这么简单,我说过我做生意不行,纯粹是凑合着拖,拖得你回来争取真正解决问题。”
但王老板却“啪”地一拍桌子:
“对啊,郭小峰,这就是能你赚钱的理由,第一年你能赚钱,在于我们之前相识、了解,再加上你赶得点儿好,这也没什么不该的,干什么不都要天时、地利、人和?尤其是赚钱,你不知道多少人开始都是稀里糊涂赚得钱,早年更是这样,不稀罕,我开始也是这样。第二年你能赚,在于你问题发现的及时,解决的也果断,这是领导的艺术,赚得更应该,你又何必心虚呢?”
王老板的话使我哈哈大笑:
“王总啊,你可真有意思,我用你的人脉,公司、机会白拣了两年钱,你不仅不生气,反而这么起劲儿地给我找面子,鼓劲儿留我再接着跟你一起赚钱,真是心胸广大。”
“当然,”王老板立刻很豪情地一扬头:
“心胸大才能赚大钱!这几年牢可把我坐的想通了,小钱是米粮,跟命根子差不多,分分毫毫都要当心的;大钱就是符号,证明自己能耐的标志而已,人能花几个呢?——当初不是为贪图我根本用不到的钱,也不会折牢里去,唉!不说了,反正以后我可不算那种小帐了。——再说,咱俩也算双赢,你不来做,那特许经营权就落别人手里了,我更是什么都落不到!——你做了,反而我有机会赚以后的钱,正好既替我看住公司,又锻炼了队伍,大家落好处,我为什么要生气?——我跟你说啊,小峰,你这人规矩,我现在也很规矩,咱俩又都想得开,所以合作肯定不会差,你觉得心虚不懂,主要是开始太顺了,干什么都是这样,太顺了学不到本事,不用急,现在我回来了,咱俩分工,你好好潜心学习,肯定很快就没问题了,何必回去当警察?——做生意一样有成就感,你现在认识生意人不少,应该知道不都是脑满肠肥的傻瓜吧?”
“当然!”我立刻点头承认。
这两年的生活也使我彻底扭转了曾觉得商人们都是愚蠢、贪婪、好色、无情的旧有观念,时代变化了,生意人已经不是我年轻时看到的那些好像都是出狱没工作的家伙儿们,如今的商人,有知识有内涵的多的是,——甚至我开始觉得这个时代最出色的人群其实恰是商人这个群体,就仿佛古代最出色的群体是“士子”那样,——毕竟,在最能改变平凡命运的道路上,一定会拥挤最多的才智之士,这些人群中当然会有投机客,滥竽充数者,但最多的,还是怀抱理想,不甘凡庸,奋斗不息的人物。
去掉有色眼睛,再看看当今世界,我发现商人中不仅有只想赚些钱就心满意足的,——更多的人目标非常远大,要成就的是理想和事业。
——事实上,他们也做到了,抛掉对世界的经济贡献,很多大学,医院,博物馆都是大企业家捐建的,同时他们还创造了各种新的文化,完全不粗陋和庸俗,比如电影,不谈容易引起辩论的片种,至少像什么迪斯尼,什么《白色星球》,《迁徙的鸟》,《帝企鹅日记》,那些充满想象力的动画片,那些不惜耗时费日,花费巨资拍摄完成的完美表现了科学、艺术和美的电影,都是依托商人们创造的雄厚财富和以不考虑成本的精神才得以完成的。
为此我开始由衷地佩服很多生意人,但也就为这份佩服,才更促使我决心回到警察的岗位,因为正是从他们身上我才更加明白,——即使是以赚钱为第一前提的商界,商人们推崇的至少也是创办出无捷径可走的成功企业的人士,而不是谁能撞大运赚到多少钱或托生的好得到多少钱。——商业领域尚且是赚钱也许有捷径,但成功没有捷径,个人的价值体现更没有捷径,何况其他领域呢?
那么对于我,——静夜沉思,我真正乐在其中的,还是破案和解谜!——真正感到得到最大价值体现的工作,也只有刑警这个职业。——我也希望自己的生命能更充实,所以既然大环境可能要改变了,有了再专心做事的条件,那我还是想回去做自己最爱的工作。
等听完我的解释,王老板不再留我了,说道:
“既然如此,那我把钱算给你好了,但是数目比较多,一下抽出来暂时影响周转,分批给行吗?”
“没问题,我不急着用钱,你全部周转先用也可以,不过我答应分给那两个业务经理的,你要在我走之前一定给了,我不想落个言而无信的名声。”
“呵!说到这个,你倒真是心大,凭空少拿三分之一,要是你以后不做生意靠死薪水过日子,这数可不少啊!也不肉疼,不生气?”
“生什么气?”我摇摇头:“换个角度想,要是当初他们走了,我不是连这三分之二也拿不到了吗?”
“你倒想得开!”王老板笑着点点头,却突然又脸一沉:“可我想不开,我不想给,不是这点儿钱的问题,而是这俩人不规矩!哼!我要尽快给开了,做为员工,不想干可以走,可不能吃里扒外,这职业操守也太差了,你别好心替他们瞒,我已经知道了,他们之前已经偷偷搞了小动作,对不对?”
“你知道了?”我一听,这才明白王老板为什么这么生气,赶紧解释:“其实我也不是刻意瞒你,只是知道你有老板心态,一听员工不忠诚就额外忌讳,所以不想让你心里留疙瘩。”
“你要这么说,那我得说你这想法就不对,你还是当了多少年刑警队大队长呢,不知道姑息养奸的后果?”
“我当然知道,要不然去年我也不会劝魏经理好好查查那几个手下,他要肯听我的话,后来也不会死的那么惨。”
“那这事儿你怎么又宽松了。”
“事儿跟事儿性质不一样嘛!这又不牵扯到刑事,你也别太计较了,‘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算了。”
“不牵扯到刑事就无所谓啦?小峰,你这么想肯定做不成大企业,干什么都得有规矩,有制度。公司也一样,小洞不补,大洞吃苦,企业大了,都这么稀里糊涂怎么能行?尤其是人,人再能干,操守有亏也不能用,否则早晚为害,甚至为大害!所以,企业用人,不仅要用才,更要用德,德才兼备,德才兼备,德在前,才在后,这句话平常,可含有咱老祖宗多少年的教训在其中。”
我听得一边笑,一边不自觉地直摇头。
“你摇什么头?”王老板有些不痛快了:“小峰,我发现你这人有点儿民族虚无主义,一说什么传统你就摇头。”
“胡说,传统美食我最热爱。”
王老板又笑了:“对,除了中国饭,其他都反对。”
“才不是,唐诗宋词,茶叶瓷器——”
“噢——,”王老板打断我:“我知道了,但凡让你享受你就喜欢,就是反对传统文化。”
“没有那回事儿!”我分辩说:
“其实很多传统文化我都很欣赏,包括我比较反感的某些文化传统,也有我欣赏的部分,比如我最烦儒家学说,但《论语》,《孟子》里有些段落我就觉得不仅说得文采斐然,而且很有道理,确实值得一读一思,尤其是儒家那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进取精神,额外值得发扬。人现在能成所谓的‘万物之灵’,日子过得那么惬意,分出爱心保护保护曾经吃人的狮子老虎,还不是全靠老祖宗的那股不胆怯、不服输的勇敢劲儿?——但话又说回来,干什么光有韧劲远远不够,闭着眼瞎走那就是‘一根筋’,——对了,你不是说我民族虚无主义吗?那好,今天我就用传统名言来解释解释自己的意思,——‘南辕北辙’含义你总清楚吧?方向不对,其他越好越麻烦。——我讨厌儒家,最讨厌他们的僵化和抱着几本古书当万事不易之准则的观念行为,还有他们喜欢以自己的准则要求天下人的脾气,‘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当然不错!——可还不够,还不要‘已所欲,强施于人’,因为你觉得这么对,别人未必这么看,天下事哪有那么一准儿,亘古不变的理呢?时移,事移嘛,——孔子的老师——老子先生——在《道德经》的开篇就告诉我们:‘道可道,非常道’,——说得出的道理,就不是永恒不变的道理,多么精辟!对不对?——对了,为了证明我不是民族虚无主义,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我认为《道德经》是一部伟大的哲学著作,不逊于世界上任何一部哲学著作。”
听我瞎扯的来劲儿,王老板也来了精神,跟我辩论道:
“哼,我就不这么看!老庄哲学太虚无,这也空,那也空,听他们的话,什么事也干不成了。可儒学不一样,不玄,道理句句清楚。你说儒家是‘已所欲,强施于人’,我觉得不对,儒生推广是因为他们信,——至于别人,爱信不信,你可以不信呀,所以呀,两千年都老百姓认这个,不是因为儒生的推广,是因为儒家的说法合老百姓的心思。”
王老板的反击也使我越发精神,又反驳回去:
“合老百姓的心思?儒家的说法合不合百姓的心思我不知道,——但说它合乎人类,尤其是皇帝和成功人士内心中最自私最占有欲的那一面心思我倒信,净盼着别人都又忠又孝,好让自己站住天下之后,接着能一劳永逸——子子孙孙哪怕是白痴——都能不动脑筋的享福。——德才兼备,德才兼备,说得真好!我也觉得品德很重要,可你的‘德’是什么,是不是没有自我,唯一的人生目的就是成你们家的家奴,殚精竭虑为你们卖命的品行?”
王老板被我说笑了。
“被我说中了吧?”我有些得意地继续穷扯说:“人呐——,就是想不明白,总盼着‘家天下’,想着‘子子孙孙无穷尽焉’,所以明明看到历史上不断地改朝换代,后来的皇帝还是越来越专制,整天用‘圣人’语录教化四方,妄图出现奇迹,——比如明太祖,为了人们能更无知忠诚,连《孟子》都得节选,单剩‘忠君’的条目,可后代的下场又怎么样?再没有比明朝中可笑、窝囊、人格不健全、被大臣和宦官辖制的皇帝多了。——世事就是这样,甭管你服不服,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随你怎么僵化思想,——有人会变成奴才,可不会人人变成奴才,而且越能干的人,偏偏奴才气最少。别怪我说话不客气,‘圣人’又怎么样,孔子又怎么样?一切先知又怎么样?——这世界要是真有一个主人,也不会是他们,因为地球早在世界各地有名有姓的‘圣人’们出现前早就存在了。——人类是什么天性,就会按天性去做,——想通吧,王总,世界是天下人的世界,财富是天下人的财富,能者居之,没什么不对的。——我们不过是这世界的过客,自己能精彩几年就是大福,生前身后还想霸住,可不是痴心妄想?”
“你把我说成什么人了?”王老板笑着说:“怪不得一说做生意你老心虚,原来这两年心思没在生意上,全放在这儿了。”
我看出王老板没有被我说服,只是不想再争论了,其实我也不是想勉强王老板接受我的观点,——但想到那两个业务经理可能会因为我的缘故受到王老板的猜忌,并受到不可猜测的对待,所以不得不再次勉力开口:
“不扯那些不相干的了,我知道哪个当老板的都希望员工忠诚,我当也一样,谁也不喜欢吃里扒外的。所以不也是赶快给你说了这两个经理曾有另起炉灶的心了吗?就是让你多注意考察一下。——但话又说回来,我没刻意跟你说,是觉得他们之所以一时显得操守有亏,可能是因为是我当老板的缘故,换了你,大概就不这样了,你还是再冷眼看看吧,如果确实人品太差,那是不能留,至少不能担重任;如果只是特殊状况下的行为,跟着你就规矩了,我看就算了。——都是一样的人,谁没自己的指望呢?你希望员工忠诚,员工还希望老板宽宏呢,时代变了,现在讲人与人平等,别过分计较了。”
王老板有些不耐烦了:
“得了,小峰,我知道你意思,不过不是我思想落后,我就说实话,‘什么都是一样的人’?——我就说不一样!——摆明了说,人脑子不一样,能耐不一样,干的事儿不一样,那指望就不能一样!我能穿名牌,穷人就不能穿!我信你,不是因为是个两条腿的活物我都信,那是因为你跟别人不一样!什么都一样?要是什么都一样,你干嘛要把一些人抓牢里呀?要是什么都一样,那干嘛人们要让秦桧像跪在岳飞像前啊?——对,你说时代变了,人与人要平等,很对,我没有不平等啊?——现在请他们去找宽宏的老板,我去找忠诚的员工,这很公平吧?”
我登时被噎住了,无话可说。
“怎么,没话说了?”刚才被我噎了几回的王老板十分满意地反问我。
“没话说了。”我苦笑着回答。
也许看我窘了,王老板连忙又玩笑着说:
“好了好了,也不是驳你的面子,小峰,我是看你有时候好的糊涂,倒还替他们辩解,把错揽到自己身上,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楞了一下,连忙又说:
“关系大了,刚才我们不是还说‘能者居之’吗?天下是这样,放到一个公司也一样,理是一个理。——我知道不管怎么说,他们的行为肯定破坏了你的章程,——但话说回来,做事有原则,原则还有例外呢?比如这件事吧,我觉得就情有可原,——你想想,我跟你不同,你是真的善于做生意,做的也好,知道如何根据实际情况调整公司分配制度,有章法。他们跟着你,一则服你,二则有前途。心服口服之下,自然就容易规矩。——我呢?什么都不懂,就在一张协议上签了名字,然后活儿是人家干,钱是我来数,能力和收入长期不相符,人家当然不服,产生另起炉灶的心也很正常。——所以呀,这两个经理的举动,我没什么怨的,因为我自身的问题很大,觉得要仅仅因为这个缘故你就开了他们,偏于草率,是不是审慎地观察一下,到底是怎样的人?也是为你公司的长远考虑,人才不好找,——倒不是我宽厚。”
后面的话似乎多少打动了王老板,他想了一会儿,点点头:
“你说的也有点儿道理。”
“肯定有道理,”我赶紧趁热打铁:“现在不是要讲求人性化管理?就是说人是很复杂的,大规章之下,难免有小道理存在,当然,一般员工也就罢了,跟你说的似的,本事有高低,待遇就不能一个样,没本事就少些指望,多些听话,这话说出来难听,可合人心里的公平原则。——可要是一个能干的员工,好歹拿出点儿注意力‘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还是值得的,你说是不是?”
王老板又沉默了一会儿,再次点点头:
“也是。”
我看出现在的王老板似乎真的有点儿被我说动了,为了更巩固自己的劝说成果,想到似乎读《老子》的人,容易豁达,就笑着最后追加一句:
“对了,刚才你说,老庄哲学太虚无,我承认,尤其是《庄子》,看他的文章观点,都不是消极可以形容,有些说法简直‘玄’到了违背了人的基本感情反应,近乎古怪。所以我觉得‘老、庄’并称并不准确,差别其实很大,老子也许消极,但《道德经》却不全然是消极之作,主要部分是哲学思辨,哎——,据说看好了还可以当兵书用,——这可不是我说的,好像是你心目中的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舵手曾这么说过的!”
榜样的力量的确不一样!
“真的?”王老板立刻追问,那模样果然兴趣大增。
“我骗你干什么,再说,你翻本古书能吃什么亏?”
这句话也很打动王老板。
“也是!”王老板点点头,带着下定决心的神态嘟囔道:“看看只有好处,至少将来跟朋友外人闲扯起来,能引经据典,跟你刚才似的,一套一套的,显得有文化,省得被人背后说成‘傻有钱’,而且有时候觉得自己的想法也怪有理,可一说出来就透个刻薄,怎么听怎么不高贵,说几句古词也能起个包装作用,震得住人。”
王老板的这几句无心的自言自语再次使我非常尴尬,因此讪讪地应了一句:
“震什么人?不吃这碗饭,都是站干岸瞎扯,当个自封的裁判,自己陶醉自己!——真办什么事儿,还是实力说话,还是实力上面的道理是真道理,管用的道理,比如你刚才关于平等的道理不就把我噎住了?”
“怎么,这么感慨,噎得不服呀?”王老板哈哈大笑,追问我:“既然实话都说出口了,那你说我说的有道理没?”
“当然有,绝对有,比我说的有,”我回答:“要不人家说抹杀现实差别一味的讲绝对平等,那是真正的不平等。”
这次听完我的话,王老板没有玩笑,而是目光变得有些好奇,认真地追问我:
“你怎么啦?口气这么感慨?不是为我那句话吧?不可能,你不是这种人啊,——是不是出什么事儿啦?我能不能帮上忙?”
“唉——”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有些忙,谁也帮不上,算了,反正与你我无关——”
我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不便说下去。
但现在说很简单,这感慨就是来自于突然回想起自己对许兴发和小玲曾经近两年的劝解——
我还记得和王老板说明自己的打算后,王老板诧异极了:
“你这两年赚钱不顺吗?”
“顺,顺得我都不知道钱是怎么来得。”
“你总这么说,”王老板立刻好心的安慰我:“你挣得光明正大,我早说过,赚钱有时就是运气,你运气好,跟冲浪一样,赶到浪头了,顺着就上到高处了,没什么害怕心虚的。”
“可问题是我根本不会冲浪,这回赶巧站好了没掉下来,时间一长那是非落水里呛死不可的。”
王老板沉思地看了看我,然后问道:
“说到这儿,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今年你为什么给两个业务经理许愿,把你今年股份利润的三分之一给他们?”
我听得有些奇怪:
“我不早给你说过了吗,我发现这两个业务经理有另起炉灶的意思,而他们是公司掌握客户资源最多的两个人,现在同类产品已经出现,竞争开始激烈了,你那时又没有出来,我又没有掌握好该掌握的业务,他们要是突然一走,公司业务量不仅马上就得少一大半儿,而且会给别的公司可乘之机,几下相加,处理不好,危害就不止少赚一些钱那么简单了,我不得尽量想办法留住他们?至少暂时留住他们,争取留到你回来,——怎么留?——他们要走也不过是想赚更多的钱,那我只能拿钱留了。”
“可你为什么决定拿出三分之一呢,有什么特殊原因吗?”
“没什么特殊原因,就是根据我一年的了解,觉得这两个人虽然能干,但有些贪小,怕担风险,再根据去年的利润估算一下,觉得三分之一这个数相对于他们以前的收入和马上自组公司能得到的收益相比,相当有诱惑性,就这么简单,我说过我做生意不行,纯粹是凑合着拖,拖得你回来争取真正解决问题。”
但王老板却“啪”地一拍桌子:
“对啊,郭小峰,这就是能你赚钱的理由,第一年你能赚钱,在于我们之前相识、了解,再加上你赶得点儿好,这也没什么不该的,干什么不都要天时、地利、人和?尤其是赚钱,你不知道多少人开始都是稀里糊涂赚得钱,早年更是这样,不稀罕,我开始也是这样。第二年你能赚,在于你问题发现的及时,解决的也果断,这是领导的艺术,赚得更应该,你又何必心虚呢?”
王老板的话使我哈哈大笑:
“王总啊,你可真有意思,我用你的人脉,公司、机会白拣了两年钱,你不仅不生气,反而这么起劲儿地给我找面子,鼓劲儿留我再接着跟你一起赚钱,真是心胸广大。”
“当然,”王老板立刻很豪情地一扬头:
“心胸大才能赚大钱!这几年牢可把我坐的想通了,小钱是米粮,跟命根子差不多,分分毫毫都要当心的;大钱就是符号,证明自己能耐的标志而已,人能花几个呢?——当初不是为贪图我根本用不到的钱,也不会折牢里去,唉!不说了,反正以后我可不算那种小帐了。——再说,咱俩也算双赢,你不来做,那特许经营权就落别人手里了,我更是什么都落不到!——你做了,反而我有机会赚以后的钱,正好既替我看住公司,又锻炼了队伍,大家落好处,我为什么要生气?——我跟你说啊,小峰,你这人规矩,我现在也很规矩,咱俩又都想得开,所以合作肯定不会差,你觉得心虚不懂,主要是开始太顺了,干什么都是这样,太顺了学不到本事,不用急,现在我回来了,咱俩分工,你好好潜心学习,肯定很快就没问题了,何必回去当警察?——做生意一样有成就感,你现在认识生意人不少,应该知道不都是脑满肠肥的傻瓜吧?”
“当然!”我立刻点头承认。
这两年的生活也使我彻底扭转了曾觉得商人们都是愚蠢、贪婪、好色、无情的旧有观念,时代变化了,生意人已经不是我年轻时看到的那些好像都是出狱没工作的家伙儿们,如今的商人,有知识有内涵的多的是,——甚至我开始觉得这个时代最出色的人群其实恰是商人这个群体,就仿佛古代最出色的群体是“士子”那样,——毕竟,在最能改变平凡命运的道路上,一定会拥挤最多的才智之士,这些人群中当然会有投机客,滥竽充数者,但最多的,还是怀抱理想,不甘凡庸,奋斗不息的人物。
去掉有色眼睛,再看看当今世界,我发现商人中不仅有只想赚些钱就心满意足的,——更多的人目标非常远大,要成就的是理想和事业。
——事实上,他们也做到了,抛掉对世界的经济贡献,很多大学,医院,博物馆都是大企业家捐建的,同时他们还创造了各种新的文化,完全不粗陋和庸俗,比如电影,不谈容易引起辩论的片种,至少像什么迪斯尼,什么《白色星球》,《迁徙的鸟》,《帝企鹅日记》,那些充满想象力的动画片,那些不惜耗时费日,花费巨资拍摄完成的完美表现了科学、艺术和美的电影,都是依托商人们创造的雄厚财富和以不考虑成本的精神才得以完成的。
为此我开始由衷地佩服很多生意人,但也就为这份佩服,才更促使我决心回到警察的岗位,因为正是从他们身上我才更加明白,——即使是以赚钱为第一前提的商界,商人们推崇的至少也是创办出无捷径可走的成功企业的人士,而不是谁能撞大运赚到多少钱或托生的好得到多少钱。——商业领域尚且是赚钱也许有捷径,但成功没有捷径,个人的价值体现更没有捷径,何况其他领域呢?
那么对于我,——静夜沉思,我真正乐在其中的,还是破案和解谜!——真正感到得到最大价值体现的工作,也只有刑警这个职业。——我也希望自己的生命能更充实,所以既然大环境可能要改变了,有了再专心做事的条件,那我还是想回去做自己最爱的工作。
等听完我的解释,王老板不再留我了,说道:
“既然如此,那我把钱算给你好了,但是数目比较多,一下抽出来暂时影响周转,分批给行吗?”
“没问题,我不急着用钱,你全部周转先用也可以,不过我答应分给那两个业务经理的,你要在我走之前一定给了,我不想落个言而无信的名声。”
“呵!说到这个,你倒真是心大,凭空少拿三分之一,要是你以后不做生意靠死薪水过日子,这数可不少啊!也不肉疼,不生气?”
“生什么气?”我摇摇头:“换个角度想,要是当初他们走了,我不是连这三分之二也拿不到了吗?”
“你倒想得开!”王老板笑着点点头,却突然又脸一沉:“可我想不开,我不想给,不是这点儿钱的问题,而是这俩人不规矩!哼!我要尽快给开了,做为员工,不想干可以走,可不能吃里扒外,这职业操守也太差了,你别好心替他们瞒,我已经知道了,他们之前已经偷偷搞了小动作,对不对?”
“你知道了?”我一听,这才明白王老板为什么这么生气,赶紧解释:“其实我也不是刻意瞒你,只是知道你有老板心态,一听员工不忠诚就额外忌讳,所以不想让你心里留疙瘩。”
“你要这么说,那我得说你这想法就不对,你还是当了多少年刑警队大队长呢,不知道姑息养奸的后果?”
“我当然知道,要不然去年我也不会劝魏经理好好查查那几个手下,他要肯听我的话,后来也不会死的那么惨。”
“那这事儿你怎么又宽松了。”
“事儿跟事儿性质不一样嘛!这又不牵扯到刑事,你也别太计较了,‘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算了。”
“不牵扯到刑事就无所谓啦?小峰,你这么想肯定做不成大企业,干什么都得有规矩,有制度。公司也一样,小洞不补,大洞吃苦,企业大了,都这么稀里糊涂怎么能行?尤其是人,人再能干,操守有亏也不能用,否则早晚为害,甚至为大害!所以,企业用人,不仅要用才,更要用德,德才兼备,德才兼备,德在前,才在后,这句话平常,可含有咱老祖宗多少年的教训在其中。”
我听得一边笑,一边不自觉地直摇头。
“你摇什么头?”王老板有些不痛快了:“小峰,我发现你这人有点儿民族虚无主义,一说什么传统你就摇头。”
“胡说,传统美食我最热爱。”
王老板又笑了:“对,除了中国饭,其他都反对。”
“才不是,唐诗宋词,茶叶瓷器——”
“噢——,”王老板打断我:“我知道了,但凡让你享受你就喜欢,就是反对传统文化。”
“没有那回事儿!”我分辩说:
“其实很多传统文化我都很欣赏,包括我比较反感的某些文化传统,也有我欣赏的部分,比如我最烦儒家学说,但《论语》,《孟子》里有些段落我就觉得不仅说得文采斐然,而且很有道理,确实值得一读一思,尤其是儒家那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进取精神,额外值得发扬。人现在能成所谓的‘万物之灵’,日子过得那么惬意,分出爱心保护保护曾经吃人的狮子老虎,还不是全靠老祖宗的那股不胆怯、不服输的勇敢劲儿?——但话又说回来,干什么光有韧劲远远不够,闭着眼瞎走那就是‘一根筋’,——对了,你不是说我民族虚无主义吗?那好,今天我就用传统名言来解释解释自己的意思,——‘南辕北辙’含义你总清楚吧?方向不对,其他越好越麻烦。——我讨厌儒家,最讨厌他们的僵化和抱着几本古书当万事不易之准则的观念行为,还有他们喜欢以自己的准则要求天下人的脾气,‘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当然不错!——可还不够,还不要‘已所欲,强施于人’,因为你觉得这么对,别人未必这么看,天下事哪有那么一准儿,亘古不变的理呢?时移,事移嘛,——孔子的老师——老子先生——在《道德经》的开篇就告诉我们:‘道可道,非常道’,——说得出的道理,就不是永恒不变的道理,多么精辟!对不对?——对了,为了证明我不是民族虚无主义,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我认为《道德经》是一部伟大的哲学著作,不逊于世界上任何一部哲学著作。”
听我瞎扯的来劲儿,王老板也来了精神,跟我辩论道:
“哼,我就不这么看!老庄哲学太虚无,这也空,那也空,听他们的话,什么事也干不成了。可儒学不一样,不玄,道理句句清楚。你说儒家是‘已所欲,强施于人’,我觉得不对,儒生推广是因为他们信,——至于别人,爱信不信,你可以不信呀,所以呀,两千年都老百姓认这个,不是因为儒生的推广,是因为儒家的说法合老百姓的心思。”
王老板的反击也使我越发精神,又反驳回去:
“合老百姓的心思?儒家的说法合不合百姓的心思我不知道,——但说它合乎人类,尤其是皇帝和成功人士内心中最自私最占有欲的那一面心思我倒信,净盼着别人都又忠又孝,好让自己站住天下之后,接着能一劳永逸——子子孙孙哪怕是白痴——都能不动脑筋的享福。——德才兼备,德才兼备,说得真好!我也觉得品德很重要,可你的‘德’是什么,是不是没有自我,唯一的人生目的就是成你们家的家奴,殚精竭虑为你们卖命的品行?”
王老板被我说笑了。
“被我说中了吧?”我有些得意地继续穷扯说:“人呐——,就是想不明白,总盼着‘家天下’,想着‘子子孙孙无穷尽焉’,所以明明看到历史上不断地改朝换代,后来的皇帝还是越来越专制,整天用‘圣人’语录教化四方,妄图出现奇迹,——比如明太祖,为了人们能更无知忠诚,连《孟子》都得节选,单剩‘忠君’的条目,可后代的下场又怎么样?再没有比明朝中可笑、窝囊、人格不健全、被大臣和宦官辖制的皇帝多了。——世事就是这样,甭管你服不服,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随你怎么僵化思想,——有人会变成奴才,可不会人人变成奴才,而且越能干的人,偏偏奴才气最少。别怪我说话不客气,‘圣人’又怎么样,孔子又怎么样?一切先知又怎么样?——这世界要是真有一个主人,也不会是他们,因为地球早在世界各地有名有姓的‘圣人’们出现前早就存在了。——人类是什么天性,就会按天性去做,——想通吧,王总,世界是天下人的世界,财富是天下人的财富,能者居之,没什么不对的。——我们不过是这世界的过客,自己能精彩几年就是大福,生前身后还想霸住,可不是痴心妄想?”
“你把我说成什么人了?”王老板笑着说:“怪不得一说做生意你老心虚,原来这两年心思没在生意上,全放在这儿了。”
我看出王老板没有被我说服,只是不想再争论了,其实我也不是想勉强王老板接受我的观点,——但想到那两个业务经理可能会因为我的缘故受到王老板的猜忌,并受到不可猜测的对待,所以不得不再次勉力开口:
“不扯那些不相干的了,我知道哪个当老板的都希望员工忠诚,我当也一样,谁也不喜欢吃里扒外的。所以不也是赶快给你说了这两个经理曾有另起炉灶的心了吗?就是让你多注意考察一下。——但话又说回来,我没刻意跟你说,是觉得他们之所以一时显得操守有亏,可能是因为是我当老板的缘故,换了你,大概就不这样了,你还是再冷眼看看吧,如果确实人品太差,那是不能留,至少不能担重任;如果只是特殊状况下的行为,跟着你就规矩了,我看就算了。——都是一样的人,谁没自己的指望呢?你希望员工忠诚,员工还希望老板宽宏呢,时代变了,现在讲人与人平等,别过分计较了。”
王老板有些不耐烦了:
“得了,小峰,我知道你意思,不过不是我思想落后,我就说实话,‘什么都是一样的人’?——我就说不一样!——摆明了说,人脑子不一样,能耐不一样,干的事儿不一样,那指望就不能一样!我能穿名牌,穷人就不能穿!我信你,不是因为是个两条腿的活物我都信,那是因为你跟别人不一样!什么都一样?要是什么都一样,你干嘛要把一些人抓牢里呀?要是什么都一样,那干嘛人们要让秦桧像跪在岳飞像前啊?——对,你说时代变了,人与人要平等,很对,我没有不平等啊?——现在请他们去找宽宏的老板,我去找忠诚的员工,这很公平吧?”
我登时被噎住了,无话可说。
“怎么,没话说了?”刚才被我噎了几回的王老板十分满意地反问我。
“没话说了。”我苦笑着回答。
也许看我窘了,王老板连忙又玩笑着说:
“好了好了,也不是驳你的面子,小峰,我是看你有时候好的糊涂,倒还替他们辩解,把错揽到自己身上,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楞了一下,连忙又说:
“关系大了,刚才我们不是还说‘能者居之’吗?天下是这样,放到一个公司也一样,理是一个理。——我知道不管怎么说,他们的行为肯定破坏了你的章程,——但话说回来,做事有原则,原则还有例外呢?比如这件事吧,我觉得就情有可原,——你想想,我跟你不同,你是真的善于做生意,做的也好,知道如何根据实际情况调整公司分配制度,有章法。他们跟着你,一则服你,二则有前途。心服口服之下,自然就容易规矩。——我呢?什么都不懂,就在一张协议上签了名字,然后活儿是人家干,钱是我来数,能力和收入长期不相符,人家当然不服,产生另起炉灶的心也很正常。——所以呀,这两个经理的举动,我没什么怨的,因为我自身的问题很大,觉得要仅仅因为这个缘故你就开了他们,偏于草率,是不是审慎地观察一下,到底是怎样的人?也是为你公司的长远考虑,人才不好找,——倒不是我宽厚。”
后面的话似乎多少打动了王老板,他想了一会儿,点点头:
“你说的也有点儿道理。”
“肯定有道理,”我赶紧趁热打铁:“现在不是要讲求人性化管理?就是说人是很复杂的,大规章之下,难免有小道理存在,当然,一般员工也就罢了,跟你说的似的,本事有高低,待遇就不能一个样,没本事就少些指望,多些听话,这话说出来难听,可合人心里的公平原则。——可要是一个能干的员工,好歹拿出点儿注意力‘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还是值得的,你说是不是?”
王老板又沉默了一会儿,再次点点头:
“也是。”
我看出现在的王老板似乎真的有点儿被我说动了,为了更巩固自己的劝说成果,想到似乎读《老子》的人,容易豁达,就笑着最后追加一句:
“对了,刚才你说,老庄哲学太虚无,我承认,尤其是《庄子》,看他的文章观点,都不是消极可以形容,有些说法简直‘玄’到了违背了人的基本感情反应,近乎古怪。所以我觉得‘老、庄’并称并不准确,差别其实很大,老子也许消极,但《道德经》却不全然是消极之作,主要部分是哲学思辨,哎——,据说看好了还可以当兵书用,——这可不是我说的,好像是你心目中的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舵手曾这么说过的!”
榜样的力量的确不一样!
“真的?”王老板立刻追问,那模样果然兴趣大增。
“我骗你干什么,再说,你翻本古书能吃什么亏?”
这句话也很打动王老板。
“也是!”王老板点点头,带着下定决心的神态嘟囔道:“看看只有好处,至少将来跟朋友外人闲扯起来,能引经据典,跟你刚才似的,一套一套的,显得有文化,省得被人背后说成‘傻有钱’,而且有时候觉得自己的想法也怪有理,可一说出来就透个刻薄,怎么听怎么不高贵,说几句古词也能起个包装作用,震得住人。”
王老板的这几句无心的自言自语再次使我非常尴尬,因此讪讪地应了一句:
“震什么人?不吃这碗饭,都是站干岸瞎扯,当个自封的裁判,自己陶醉自己!——真办什么事儿,还是实力说话,还是实力上面的道理是真道理,管用的道理,比如你刚才关于平等的道理不就把我噎住了?”
“怎么,这么感慨,噎得不服呀?”王老板哈哈大笑,追问我:“既然实话都说出口了,那你说我说的有道理没?”
“当然有,绝对有,比我说的有,”我回答:“要不人家说抹杀现实差别一味的讲绝对平等,那是真正的不平等。”
这次听完我的话,王老板没有玩笑,而是目光变得有些好奇,认真地追问我:
“你怎么啦?口气这么感慨?不是为我那句话吧?不可能,你不是这种人啊,——是不是出什么事儿啦?我能不能帮上忙?”
“唉——”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有些忙,谁也帮不上,算了,反正与你我无关——”
我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不便说下去。
但现在说很简单,这感慨就是来自于突然回想起自己对许兴发和小玲曾经近两年的劝解——
七十九
从警队离职的我,再也没有什么火烧眉毛的事,生活变得悠闲从容,所以也有更多的时间介入到许兴发和小玲的生活中,——当然,这介入决非我自愿,而是许兴发更加频繁地陷入那种痛苦感觉,又为这痛苦原因过分隐秘的缘故,我不得不继续被推进去充当唯一劝解者的角色。
但随着劝解,却越来越使我感到越来越难以支持,意识到自己劝说他人能力其实极低微。
因为不管我能说多少大道理,许兴发一旦说到他受不了,露出想离婚的意思时,我就哑了,因为我不能说:——好,你们离婚吧!
虽然我早就想这么说了,——可还是不能这么说,因为我得到的嘱托就是——只能劝合,不能劝分。
我也曾在熬不住的情况下问过你妈妈:
“佳慧,你能不能劝小玲索性离婚呢?”
“那怎么行?”你妈妈立刻否定了,一副理所应当的腔调。
“为什么不行?”
“小玲是那种传统的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辈子跟谁就是谁了,不会离婚的。”
“哎呀,还传统女人?”你妈妈这句话把劝的烦烦的我说的又可笑又可气,忍不住讥讽地反问:“那小玲当初怎么回儿事?你知不知道古代贞节烈女遇到这种情况要自杀的?走到极处的,别说有这种行为了,被丈夫之外的男人摸了一下手就要自己砍断自己的手臂以表示贞节!”
“哎呀,”你妈妈立刻惊叫起来:“你怎么能说出这样残忍的话?”
“噢?残忍?嫌这传统残忍了?那你就别说什么‘嫁鸡随鸡,嫁鸡随鸡’的那传统了,大家说点儿现代、实在的话行不?”
你妈妈白我一眼,带着点儿洞悉我下一句的口气反问:
“那你说现代、实在的话是什么?”
我没当回事儿,很实在的说:
“是怎么着最好!你看我劝了那么久,结局是兴发的病越犯越勤了!根据这趋势,往后显然不妙。你看兴发时卯地犯难受,一犯难受就不理小玲,这日子小玲过着能舒服?——所以你就得转过来劝劝小玲,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过不下去就得离婚,这世道变了,离婚不丢人。再说,你想随鸡,鸡不想让你随,可有什么办法?过日子是两个人的事儿,那就得两厢情愿对不对?——我们别说什么观念不观念,说实际的,你好好劝劝小玲,趁着还不太老,离婚还好改嫁,没准儿又找个好人家。”
你妈妈听完又白了我一眼:
“你懂什么呀,正是说实际的,我才不能劝小玲离婚!离婚、离婚,你说的轻巧!——小玲拿什么离婚?这些年,虽然吃喝不愁,可这事那事,他们家也没攒下什么钱,小玲又没工作,又不会干什么?离了婚吃什么?——改嫁!说的容易,小玲这年纪离了婚,成成归谁?跟她,你不知道一个女人带个儿子很难改嫁,大部分男人都不愿意娶带儿子的女人。”
“那就让成成跟兴发,我可以争取让兴发同意抚养成成,这总可以了吧?”
“什么可以?!”
你妈妈第三次白我一眼:
“小玲三十出头了,就是单身改嫁,多半也只能找二婚的,那不得给人当后娘?没准儿男方还得要她再生个孩子才能站住脚,那万一将来要是再有变故,拖俩孩子小玲日子可怎么过?——再说,问题还不这么简单,像小玲这种出身,接触交际的都是什么人?难道改嫁还能找到医生、工程师,大富翁?还不是她们这些一起从乡下到城里的同乡之类的,乡下人早婚,那些人中剩单身的男人本身就不多,没结婚的多数有毛病,离婚的有毛病的更多,喝酒打牌赌博,有的花天酒地,有的还打老婆!——而且就经济条件,家里负担多数比兴发差,——要是男方再带着前房老婆的孩子,那不更受罪?——我听小玲说,兴发这人有这点儿好,别说平时,就是为这事儿犯难受的时候,都不打她,骂她,顶多不理她,而且也花钱也不屈她,家里该走的面子都能走到,不给小玲难堪,兴发自己也规矩,没听说外面有什么事儿。——当然兴发老这样,小玲肯定难受,——可要是再嫁个不成器的男人,受实实在在的罪,不是更难熬?!——所以怎么盘算离婚都不是上策。——难受?谁不知道难受,可难受还得跟难受比呢!离婚,离婚,你当小玲是傻瓜呀,不知道离婚这个词呀?”
“哦!”我听得一楞,追问:“佳慧,这是你说的,还是小玲说的。”
“谁也没说!”你妈妈干脆地回答:“是心照不宣!哼!这话还用专门说出来?谁心里没杆秤?话里话外都有了,我告诉你呀,要不是考虑到这些实际问题,我早就劝小玲离婚了。”
“哎呀!”我长叹一声:“我今天算是长知识了,什么传统观念?归根结底还是实际盘算!”
“不能这么说,传统观念也是有的,但实际问题也存在,二者并存,所以——”你妈妈以不容质疑的口气结束了对这个问题的讨论:“你还是想法儿劝兴发吧!”
我只好接受了——苦劝兴发想开——这个立场,——为小玲的“现实”问题。
结果却令我越来越灰心,因为我发现自己从未真正说服过兴发,虽然一度的劝解似乎起过作用,——但很快就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许兴发的心结就如同一个有弹性的皮筋儿,而我所有的劝解都不过是把那根皮筋儿临时扯远了一点儿,过几天就又回到了原点。
证明是:——不管我用何种理由劝解完,再犯痛苦后,兴发重复的还是本质的老说法,唯一的变化是小玲从“旧鞋”又跌落到“一次性筷子”的档次,曰:一想到小玲以前和其他男性有过身体接触,就觉得恶心,那感觉好比你出门吃饭,结果人家给你一双他人用过的一次性筷子,难道能不恶心吗?
我当然曾批驳过许兴发如此比喻女人,——因为关教授解剖的事,我对女性增加了很多尊重感,也为这增加的尊重,自然会列举很多女名人和无数工作岗位都有女人参与的事实,来自以为有理、有利、有节地证明了许兴发比喻的不正确和观点的不正确。
我的话无疑占有当时一般社会公认的“意识正确”性,占了“高尚”这块地盘,“立场”“正确”,所以可以把兴发一时批驳的哑口无言。
但——,仅仅是一时而已——
许兴发可以不反驳我,同样也可以无声地不接受我的说法。
渐渐地,我终于意识到,无用的结果实在不能仅仅归于许兴发思想顽固,而是我忽略了生活的基本现实:无论从精神领域还是现实状态。
从精神角度上说:很多东西没有绝对的对错之分,尤其是观念,尽管有多数派、少数派或极少数派,但只要不危害公共安全,从来没人能说在个人观念方面必须少数服从多数。
更何况许兴发的观念也未必是极少数派,不然的话为什么前两年网上会出现个“打非联盟”呢?当然,也许有女人会说网上那些人都是没学问没见识的宵小之徒,——那为什么一座坐落在经济最发达省份的著名大学会在今年开个“婚前守贞课”的学习班呢?做这件事的人一定是受过高等教育,甚至是教育接受高等教育的人,学问不可谓不深吧?——尽管也有专家提出反对意见,但“课”都能开起来,还有女孩儿报名上,充分说明——时至今日认同这点的人可能既不在基层,也不在少数,更不仅是没文化的人,——并且其中还包括部分女人本身。
那么,尽管许兴发的态度可能被绝大多数女人们认为额外可恶,估计还都能找出斥责他的理论,并举出无数宽容男人的例子来反衬他的狭隘、保守、陈腐、自私等等吧。——但那又怎样,人人都可以有观点,许兴发凭什么不能有自己的观点?
而且——,要谈理论,那许兴发是不爱辩论,对于这件事可以说是传统观念或本能的感受,并没有当成人间真理来信仰,是努力想让自己接受我的观点,努力让自己想通,才不开口的。
——如果他是朱熹或古代任何一个圣人门徒,抑或当今“开或支持开”“婚前守贞课”的那些“国学大家”们,——把女人“守贞”当成一件最正义最值得捍卫的中华传统美德来看,恐怕不仅不会坐那儿听我穷白话儿,——还会拍案而起义正词严地把我驳斥回去,甚至可能驳完之后再轻蔑的指着我的鼻子说:——持我这样观点的男人是堕落,是屈从于社会现实的可怜虫,是没操守,没骨气,没原则,没有男人自尊,丢尽了男人的脸,不配做男人的男人!——大义凛然地让我再也不好意思开口为止。
——而且,我相信,不要说我了,——就是来一群女权主义者也肯定能给辩论回去!
毕竟,理论谁不会说?谁不会造?——而且辩论谁不会?要是抛掉现实条件只是为辩论而辩论,恐怕谁也辩不过谁,否则为什么先秦诸子百家“争鸣”了几百年都决不出胜负?——暂时的胜出“法家”和胜了两千多年的“儒家”,赢得时候谁是纯靠嘴巴?不都是仰仗于现实生活中手握生杀大权的秦始皇和汉武帝吗?
那么纯理论上难以服人,回到现实呢?
具体到小玲的现实,就是你妈妈前面振振有辞地列举的“不宜离婚”的理由。
再具体到许兴发,那就是假定他离了婚,再婚肯定不难,而且按外界世俗的客观标准,多半不会比小玲差。许兴发的日子不算好,但做了他的老婆,至少吃喝不愁,不用风吹日晒!这对那些刚刚从乡下出来打工,没有太多理想,不甘艰苦生活,又不甘心沦落风尘,姿色平平女孩子们,还是有着相当的吸引力的,——而且,这个人群数量并不太少。
看看小玲,说实话,再尊重女性,我也不得不承认,居里夫人的智慧和玛丽莲?梦露的美貌都和她无关。
并非在此指责小玲,当然不是人人都可以成为居里夫人和玛丽莲?梦露的,只是说如果举的例子与实际人物之间各方面相差甚远,就没有说服力。比如我举了很多伟大女性的例子,——可小玲呢?坦白的说,什么都沾不上边,我实在举不出她为人主妇之外的价值。
不过我可不是说家庭主妇就无价值,虽然是在家里,但家庭主妇其实也支付了相当的劳动,是有很重要的社会性的。——据某些社会学家评估,家庭主妇是社会文明、稳定、进步的基础,其作用比上班工作还大。——甚至这些人物还能结论出更合女人心的结论,比如所有女性皆伟大,世界上最龌龊肮脏自私的就是男人,——领袖除外!——顺便举出各种例子以论证他们观点的正确性。
但是——
我不是想否定“这些社会学家”们评估的价值和作用,——相反,我相信倘若这些观点有朝一日真正普及,一定能起到“普渡”“众女人”的作用,——能跟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顿悟后对“众生”的价值——相提并论。——但在之前,比如眼下,——这些社会学家们所能起得作用,除了能在各个媒体慷慨激昂地抨击一些男人无耻短见以证明他们伟大宽广的高贵情怀外,——并不能给立刻而具体的给“弃妇”们更多、更及时的帮助,——比如把这些弃妇们一一请回家,珍之重之!——事实是,他们说完就走了!——而那些得到“知音”般的安慰的女人们,痛快一会儿嘴巴和情绪之后,接下来还要继续独立面对自己的问题。
那么只要不是真的聪明和彻底傻透的人,常常都会有意无意地选择了“说是说,做是做”口心相反的行为。
因为现实就是这么强大,无形中决定了人们的心态和选择,因此不管时间推进到哪个世纪,大时代已然走到哪一步,普遍观念怎样了,——具体到一时一地一个圈子,难免有大气候中的小气候,而这小气候你可以鄙视、憎恨,静下心来却不能不承认所谓——‘存在就是合理’。
毕竟,生活中绝大多数人们最看重的还是“现实”,并根据现实条件下自觉不自觉的做“利己”选择,——而“利己”选择,从伦理学角度容易不好意思说出口,——但从生物学的角度,其实是最合生命进化之道的。
经过这些事实,我想,脱离实际的美妙理论,听起来再动听,说起来再能一时过瘾出气,——与实际也很难有什么帮助。
所以,要谈实际,许兴发同样有这个权利,如果出于实际小玲可以不想离婚,那凭什么许兴发不可以想离婚?不可以想按自己的心愿挑挑拣拣?不可以厌恶、拒绝他讨厌的人呢?
因此,不是我此刻自我辩解,仔细想想,不要说以我的实际口才能力太差难以成功,即使老天突然天降瑞祥,让我陡然舌生莲花,具备了公孙龙把“白马”辩成“非马”的口才,相信时间一长,也还是空谈而已。
当然,某种意义上,我的劝解后来还是发生了相当的作用,类似一把刀,可惜!这是当许兴发的心结仿佛又变成了蚯蚓的时候,——每次一谈,仿佛把兴发的蚯蚓心结拦腰砍断了,过几天一看,呵!——不仅没死,反倒成两条了?!
比如说:许兴发曾先问为什么自古男人都看重女人是否贞洁呢?
接着自问自答:因为不贞洁的女人早晚要出事,比如潘金莲,潘金莲为什么淫荡狠毒?归根结底是先和什么张大户有了关系。
我立刻反驳他:你这说法不对,书上说潘金莲最初是被迫的。
许兴发立刻回答:对啊,这就是最可怕的,就是被迫,女人也会变的,因为这事儿对女人太重要了,不仅是身体的变化,关键还能带来心灵的变化。
我马上反驳说:不会这么夸张吧?因为和人有过身体接触,因此就变成这样?就算有女人是这样,也不会是每个女人都这样。小玲跟你过了这么些年,算得上规矩吧?事实胜于雄辩!所以,你的结论是不对的。
第一回合我暂胜!
结果过一小阵子,兴发又犯痛苦,我被派去劝解,一交谈,兴发再次重复了这个观点,我当然老调重弹的反驳。
但此许兴发已非彼许兴发,显然又深思熟虑了一阵子,所以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反驳我说:发生了这种事,肯定是有些女人会受影响,有些女人不受影响。受影响的女人是不行了,因为变成了潘金莲!——不受影响的女人肯定更不行,因为如果连发生了这事儿都不受影响的话,那还能有廉耻吗?连廉耻都没有,你还能指望是个好女人?
这次兴发倒没最后做结论,但结论似乎又是不言自明的。
类似的说法还有很多。
上面还是在认为小玲是被强奸的情况下,等发现真相并非如此,那就更有得说了。
什么如果这个女人出于爱那个男人而因此发生了肉体关系,那么肯定不会爱后面的老公了,所以不能要;如果不爱那个男人就发生了关系,那肯定是个荡妇,更不能要等等之类的。
这些论战我总是败,因为在论题里许兴发已经设定了大前提,——即——第一次性行为对一个女人来说至关重要到非凡的程度,仿佛是心灵的开关,一旦不是丈夫给按了,就只有走向堕落与邪恶的那一条路了。
我当然可以说:——许兴发你的大前提就错了,我不知道女人都是什么脾气,但肯定不是每个女人都是一生只有爱一次的能力,也不是每一个女人都视第一次身体接触为唯一感受。——你这样论断不正确,也不公平,至少不全面。
但不行啊,——就仿佛前面王老板曾对我说的——:“公平,对!现在请他们去找宽宏的老板,我去找忠诚的员工,大家各找各的,这没什么不公平吧?”——那样!
无需辩论,许兴发只要说:我就觉得重视第一次的女人才是好女人,你要觉得我观点不对,可以离婚,我找我的好女人,她找她的好男人,这总可以吧 ?
我就能被噎得无话可说,因为我被指定的责任是来劝和的!
再到后来,我就更无话可说了,因为许兴发的思想已经从表面的大逻辑深入到更具体的情况里面,尽管小玲反复强调自己是被迫的,但无论怎么说,在兴发的心里,和真正暴力意义上的“被迫”还是有所区别的。
所以兴发会设想小玲和刘四魁感情到底到了什么程度才发生的关系?是感情很深了才如此,还是没什么感情就如此了?到底发生了多少次?是不是一旦突破了,就敞开了天天发生等等等等具体的问题里面。
你说——这可让我怎么回答?
所以,后来的我总是“嗯嗯啊啊”的应付的听许兴发一个人念叨着各种奇怪的问题,带着一种也称得上奇怪的感觉,——仿佛是沉在古井里,脚下是幽深难测的水,头顶是一个圆圈的天,茫茫宇宙中的爆炸、变化、斗转星移,——无论多么巨大,于我们的眼睛,都只不过是被框在一个圆圈里的些微变化而已。
——这感觉,我说不出来,——也许可以说很好,有种安心的安全感,觉得世界是恒定的,相信一定很多人喜欢,比如许兴发;
——但我不喜欢,不喜欢那种感觉,一切说是活的,却又像尸体一样僵硬;说是死的,僵硬中却又有一种顽强的生命力,只是这生命的力量仿佛来自变形虫,不是跑,不是走,只在奇怪的蠕动,又于这蠕动中在身体的周边四处慢慢延伸出或尖或钝的突起,仿佛一个个小脚,不,不是脚,因为脚于生命是为了动,为了行走,为了能离开原地,可以换个角度看世界,——应该说那突起更仿佛软体动物的吸盘,一个个的增加只是为能更加牢牢的固定在原地。
于是就在这种古怪的感觉中,在我时听时不听的跑着神儿里, 起着似有似无的作用,——真的!说我没用吧?好象许兴发跟我唠叨唠叨,情绪总能好那么个三天五天一小阵子的;说我有用吧?不说从没劝服过许兴发,反而他犯难受的频率越来越勤了?——总觉着透着恶化的劲儿!
坦白的说我和许兴发后来的谈话并不费我力气,但那种仿佛绝望的,没有出路,为说而说的氛围还是令我越来越难受, ——难受的快赶上每次和小玲谈话了。
是的,到那时我最难受的谈话对象还不是许兴发,——而是小玲!
对于小玲,和她每次央求我时一定要流的眼泪,我也由最开始时的同情和义愤,到漠然视之,再到厌烦不已。
到了后来,小玲一哭我就开始跑神儿,胡思乱想,有时还产生了某些有趣的思辨。
比如我清楚的记得有一次小玲又到家里默默的流泪,她说了什么我都记不住了,反正左不过那些话,只记得在假听中,我脑海里突然想起前一天和同办公楼一个“红楼梦痴迷者”的聊天,那个胖大的老头子狂爱林黛玉,赞得是天上少有,地下全无,直说贾宝玉得遇此女,实在此生不负,太幸运了!——需修数世才可能有此奇缘,听起来难度有直逼修成唐僧的程度,没十世至少也得九世!
——当时我不怎么以为然,但一时也没想出反驳的理由。
就是在看着小玲默默流泪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对了,我知道是哪里觉得不以为然了,——最幸运的应该不是贾宝玉,而是林黛玉呀!——爱哭的女人成把抓,没有林黛玉,保证有张黛玉,刘黛玉之流涌现。可像贾宝玉这种生在温柔富贵之乡,被女人恭维侍侯的产生一定的腻味心理,专要找晴雯、黛玉这种会“排揎”他的女人才能得到心理满足的公子哥可太不容易了!
登时我高兴地暗想:好!下次这胖老头子要是再给我这么说,我得跟他讲讲我的新见解!
其实,尽管我已如此麻木和无情,内心也知道小玲每次来家里都哭,并非装样博取同情,而是情不自禁,情不自禁的发泄,发泄她压抑的痛苦,那份痛苦一定是真的。我作为劝解者都快憋死了,当事人小玲,一定更痛苦!
但我还是无法控制地逐渐丧失了同情心,开始麻木不仁,直至厌倦难言,——最终到了难以忍受的状态。
“小玲——,”终于有一天,在小玲哭泣的间隙,我直接向小玲建议:“我看兴发的心结很重,他特别在乎这个,很难劝过来了,你有没有想过离婚呢?”
小玲肿着眼泡愕然地看我一眼,然后低下头说:“我其实早就无所谓了,可为了成成,我不能离婚,我不能让孩子没爹没妈。”
“我知道离婚对孩子肯定不好,可你有没有想过,你们这样,对孩子也不好呢?”
“成成不知道。”
“是,他现在不知道,可能早晚会知道的。”
“不会的,”小玲看我一眼,小声说:“反正我和兴发都不会说的。”
这话听得我先是一楞,意会了小玲的意思后就有些恼火:
“小玲,你们不会说,我和佳慧就更不会说,因为这太无聊了,但你觉得大家都不说,成成就永远不知道了吗?难道他也感受不到爸爸妈妈之间时常突然出现的冷淡?不会猜测?不会追究?好!就算成成永远不知道原因,就你们这样好一天歹一天,爹妈动辄冷战,成成就会幸福?”
小玲没有抬头,很平静地接过我的质问:
“再怎么不好,也总比爸妈离婚没人管好吧?”
望着半低着头的小玲,望着她那副“天不变,道亦不变”执着架势,沉默了片刻,我很疲惫地回答:
“小玲,你的想法我理解,但我觉得我肯定无能为力了。你是不是再找别人劝劝?或者找个心理医生试试?”
小玲终于抬起了头,略微愣怔了片刻,稍微露出些惊慌的神色,又停了片刻,终于说道:“我会考虑的。”
我那样坚定的要小玲考虑离婚,是自己劝烦了,但其实更是因为我发现许兴发越来越钻牛角尖,精神状态渐渐变得有些不正常了。
刘四魁和小玲家算是远亲,平时并不往来,可乡下人重礼仪,爱热闹,碰上大节日或给老人祝寿这样的大事,彼此总还能碰上,而且一年能碰上好几回。
知道真相之后的兴发,一旦碰上这个刘四魁,内心的痛苦就会像焰火似的陡然窜出十丈高,——能从刘四魁不理他,看出对他许兴发的轻视,因为他穿了人家的旧鞋;能从刘四魁对他的笑,看出对他许兴发的讥讽,还是因为他穿了人家的旧鞋;能从刘四魁不和小玲说话,看出人家得过便宜,已经对之弃之蔽履,不屑一顾;能从刘四魁场合之下不得不和小玲打的招呼,看出人家还想继续沾便宜,因为早就沾过了,不沾白不沾!——与此同时,那个时刻他看小玲,能从小玲对刘四魁躲躲闪闪,得出老婆心里还有这个男人的结论,否则为什么躲呢?能从小玲场合之下不得不对刘四魁说的几句场面话,得出老婆心里依然有这个男人的结论,否则为什么还要说话呢?
当然,这只是许兴发过后对我嘟囔出来的,当时他并没有发作,许兴发有许兴发的涵养,自我克制能力,只是过后对我嘟囔的模样,真的有些不一样。
我不能说这样下去许兴发就会怎么样,——但我是个刑警,看过太多压抑之下爆发的血案,对极度沉默和压抑自我的人,总怀有警惕性!
——所以,我也才会在那一晚本来的例行劝解中出乎自己预料的突然改弦更张!
谢谢琬九同学,我还是想自己更新,统一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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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间有好长一段,绕得够远的啊。搞得我都不知道是不是在看侦探小说了
没想到作者竟然又能给绕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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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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