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王翘这么一说，唐伯虎才松了口气。满意还不容易吗？自己写的东西，哪有不满意的？谁能说不满意啊？
　　想到此处，提笔蘸墨写道：
　　
　　茂苑芳菲集丽人，牙盘饤饾簇时珍；轹弦护索仙音合，叉手摇头酒令新。
　　白日不消双鬓雪，黄金难铸百年身；逢时遇景须欢笑，是笑从来胜是颦。
　　
　　写完又拿笔敲着桌子唱：
　　
　　还怜冶容细腰，怎禁持这般懊恼！倦来刚睡，又被魂梦飘，精神少。愁魔总赖香醪扫，心病能凭妙乐消。
　　
　　这一曲唤作《好姐姐》，才唱了两句，王翘就拿了琴，用琴声在旁边和着。听得大家如醉如痴。
　　词牌一转，唐伯虎又换成《香柳娘》，继续唱道：
　　
　　我心如醉着，我心如醉着，仗谁推觉？恍如焚却袄神庙。怕黄昏到了，怕黄昏到了，天暗乱萤高，城静疏钟敲。奈离情多搅，奈离情多搅，欲把冰弦自调，没心情踌躇到晓。
　　
　　这一曲唱得婉转呜咽，心里自然还是放不下。听得那些小姐妹，也是个个垂泪。小唐唱完，王翘停了琴，暗自叹口气，说：“时候不早了，还是上床吧。”

一百零二
　　
　　王翘一句话，姑娘们顷刻化悲为喜，拍巴掌的，叫好的，吹哨子的，登时吹灯灭烛，一片杂乱。小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 几个女孩搀到后面的房间去。黑黢黢的，也不知道身边到底是谁，三下五除二，身上被剥了个精光，塞到大床的锦被里。那被子早已经被热婆子烫得暖了，还散发着 阵阵香气。接着就赤条条钻进几个人来，捉手的，亲脸的，捏耳朵的，掐腿的，也不知道身上到底有几只手。
　　就连小唐自己，也没想到王翘姑娘今夜给 自己安排了这么一出。这个时候，跑是万万不能了，再说也不想跑。除了皇上，人生能享此艳福的恐怕是没几个。小唐索性顺水推舟，自己也奋勇起来，那双手四处 游逛，碰到兜肚就往下拽，揽住细腰就往身上搂，顿时那床上娇喘连连，大呼小叫，还夹杂着嬉笑之声。
　　和一堆花拳绣腿肉搏片刻，小唐已经兴起，正打算踏实捉一个按在身下，就听见王翘的声音说：“大家躺好，人人都有份的，让他挑滑车。”
　　接下来就是一阵悉悉索索，锦被之下，顿时条条溪深凭鱼跃，座座峰静待云推。这唐伯虎仗着年轻力壮喝了王八汤，又加上酒后癫狂，老实不客气，在姑娘堆里横冲直撞，好不快意。
　 　原来那小唐曾跟王翘说了句“女人越多越好”，王翘就觉得，这个年该让小唐过得痛快，不管如何，高兴起来，忘了那些烦心事就行。和几个姐妹商量下来，竟有 三四个平常就仰慕小唐的，答应摆这座锦绣大阵。本来也是准备喝酒唱歌，玩得尽兴再开战，谁知道这小唐越唱越悲，眼见得气氛不对，王翘这才决断，先把他搞翻 再说。

这一番艳战，杀得翻天覆地，没一会儿那大锦被就被扔到地上了。这小唐再神勇，打到第四回合，也是精疲力尽，本来人是在上面的，现在已经被姑娘骑到身 下。但嘴上还是不肯服软，一个劲儿地表态，就是再来几个人，也照单全收。心里却开始嘀咕了，这台阶可怎么下啊，和小徐姐姐在一起的时候，可以开口求饶，小 徐姐姐也不会笑话自己。可现在要是当着这么多姑娘求饶，这话要传出去，可是大大的不妙。
　 　正在黑暗里想辙呢，就见王翘在他耳边说：“你没力气了，不用动，闭着眼睛享受就成。”话音未落，就在小唐身上那女孩的腰间一推，女孩顿时哇哇大叫起来， 惹得旁边观战的那几个笑起来。那几个已经和小唐交过手的姑娘，本来已经骨软筋酥地躺倒，这么一闹，兴致又起来了，纷纷爬过来打太平拳。把那女孩扯来拽去， 搞得沸反盈天。
　　蜂狂蝶乱之后，已是天色渐晓。小唐意识都模糊了，觉得自己不会死掉吧？那些姑娘也个个都熬不住了，一干人马，横七竖八，在那大 床上卧着，倒真像战后一片狼籍的样子。小唐头下枕着一个，身上盖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手上还拽了一个，五色斑斓，玉体杂陈，就那么缓缓睡去。这一觉倒是 没有做梦，那叫一个沉。

待到一觉醒来，看天色，已经是下午了。再看身边，香香甜甜睡着的是王翘姑娘，其他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撤的。这王翘睡得像小婴儿一样，脸蛋红扑扑的，蜷成 一团，把个唐伯虎看得爱怜尽生，就侧了身子，把她揽在怀里。他这一动，王翘已然是醒了，却不肯睁眼，依旧钻在小唐胸前假睡。苦心经营这么多，换来片刻温 馨，想必也是心满意足的。
　　正打算继续再睡，就听到外边有人哈哈大笑。小唐一个激灵，祝胡子来了。
　　这祝枝山在家里过年，到了初一上 午，总算收拾得妥帖了，想起初二开始就要走亲访友，便忙里偷闲，吃过午饭跑到这里来看小唐。进了院子，就看几个姑娘在那里唧唧喳喳地议论，一打听，原来都 在说小唐除夕之夜鏖战群美，议论他的长长短短，不由得哈哈笑起来。只是他这一笑，小唐和王翘两个就睡不成了，赶紧起身穿衣，出来招呼。这小唐躺在床上不觉 得，一站到地上，差点没摔倒，也是因为用力太多吧，这肚子上后背上，肌肉疼得不行，两条对也酸，胳膊也抬不起来，走一步都挺费力气。小唐心说，再这么来几 次，说不定自己就像田里农夫一样，一身都是板儿硬的肌肉了。
　　勉强出来，靠在门框上，跟祝枝山拱手拜年。祝枝山眼睛提溜一转，就看出小唐行动不便了，也不说话，只是嘻嘻地坏笑。

王翘瞧着尴尬，赶紧说：“祝先生怎么不进屋里坐呢？”
　　祝枝山一摆手：“怎么一过年就叫上先生了？谁不想进那屋啊？可惜咱祝胡子有家室了哈，瞻前顾后，掖着藏着，就不敢随便往那屋子里进了。唉，我说，你这口气，也是一家主妇的口气嘛。”
　　一句话把王翘说红了脸，心里却是得意万分。假装生气，“哼”了一声，就扶着小唐进了客厅。祝枝山在后面跟着，嘴里啧啧有声，说：“昨天还有个南京的姑娘带信来，说久慕唐伯虎大名，问什么时候你能到南京和她一会，看来我得写回信了。”
　　唐伯虎知道这是祝枝山要拿他打镲，没敢吭声。
　　祝枝山才不管，接着说道：“我就告诉她，小唐一时半会是去不了南京了，更会不了女人了。有人管着不说，现在这身子骨，就好比锦绣空包驴马骨，这人骑过那人骑。”
　　此话一出，姑娘们当即笑成一团。气得小唐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说：“行，吱吱声，你大过年的就刻薄我。你倒是当驴做马一个试试？”
　　祝枝山赶紧陪了笑脸凑过来说：“别气别气，我错了还不成么？我这是嫉妒……哈哈哈。我说，你心情调理得怎么样了？可别枉费了人家王翘姑娘的一片苦心。”

一百零三
　　
　　唐伯虎笑道：“吱吱声，你看我面色红润了吗？精神健烁了吗？我心里清楚，我谢谢王翘，谢谢你，谢谢所有姑娘，我好了。”
　　王翘在旁边插嘴：“你真客气，嘴上谢有什么用啊。你只要把所有郁闷和不高兴都留在去年，新年新气象，那就是最好的谢了。”
　　唐伯虎被王翘一抢白，倒是没话了，留在去年？说的容易，谁能做到啊？人生遇到这样的事情，恐怕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祝枝山见他没话，知道他还没想开，拿把凳子坐在他旁边，说：“我知道你觉得自己命不好，觉得自己倒霉。你遇到的事情，我遇不到，别人也很难遇到。但你要是老这么颓，那就死路一条了。这么说吧，姑娘们喜欢你，愿意为你什么都干，那是因为你有才华，可不是因为你颓废。”
　　唐伯虎想想，胡子说得对。就问：“我怎么能不颓废呢？教教我。”
　 　祝枝山心里这个气啊，心说不颓废还有教的？你这小唐平常挺聪明的，怎么到现在就钻在死路上出不来？想开点么。心里这么琢磨，嘴上却不能说，想了半天，才 想好比方。他说：“这么说吧，你的才情好比是一座大山，嗯，五岳之宗，华山，很雄健好看。但是呢，光有山是不够的，山越高，就越细小狭窄。你见过在华山顶 上盖楼的么？没有。因为那里风大地小，盖个房子，就特别脆弱，指不定哪天一阵风来，哗啦，塌了，就你这个样子。”

唐伯虎觉得有趣，笑了，等着祝枝山往下忽悠。
　　祝枝山接着说：“其实这人间万物，最牛的不是高山。”他指指头顶：“最牛的东西，是天。没 事你出去抬头看看，那么高，那么远，那么大，而且那么安静。也有刮风下雨，但这天，还是该亮的时候亮，该黑的时候黑，什么都不耽误。为什么啊？宽容。没有 什么东西能把天捅破，让天塌下来，对不对？天空之广，不光在个头上，而且还在胸怀，它能包容万物，包容悲喜，包容寒暑，包容流水烈火、千沟万壑，我们认为 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了，放在天那里，都能放得下。所以，万物仰赖天空，以天为宗。什么叫大气啊？这就是大气。”
　　一席话说得小唐直犯愣。旁边王翘早已经听得云山雾罩，不明就里，但知道这祝胡子是七拐八绕地开导小唐呢，自己站在旁边不合适，就往外走，想去张罗午饭。唐伯虎拽她：“你干吗去啊？”
　　王翘说：“我去看看天去。”
　　唐伯虎看着她走出去，笑了。心里想，好好好，我应该包容这个姑娘。
　　再看祝枝山，祝枝山也看他，两个人在那里对着嘿嘿乐。唐伯虎说：“胡子，你还挺会劝人的，你的话我回去好好琢磨琢磨。”

祝枝山点头说：“行，还能琢磨，就是有希望。我说，你也别天天躲在这大花园里，整天和姑娘们厮混，虽说能转移注意力吧，可话要是传出去，你父母新丧，就寻花问柳，好说不好听啊。消遣心情的办法有一万种，吃了午饭，我带你出去转转？”
　　唐伯虎说：“去哪儿转？我可不想回家。”
　　祝枝山道：“不回家。我是想，咱们去找文征明，然后一起去沈爷爷那里拜个年吧？大战之后，你现在这体力，带你去名山大川也不现实啊。”
　　唐伯虎点头说好。心里盘算，也真是好久没去沈爷爷家了。而且自从办了丧事以后，和沈爷爷文征明他们就没怎么见过面。这过年了，应该有个新面貌，从哪个角度说，祝枝山的主意都是对的。
　　既然拿定主意，那就快了。吃午饭的时候，跟王翘说自己要出去转转。这王翘当然是依依不舍，一万个不乐意唐伯虎现在就走，可拿眼睛看祝枝山，祝枝山冲她挤挤眼睛，一脸坏笑地说：“我们要去找柳树头玩。”
　　王翘被点到典故，“哼”了一声，也就不说什么了。心想，怎么对他好就怎么办吧。只要这人开心了，就是最好的。

走在路上，小唐这两条腿还是拉不开栓。踉跄着过了两条街，才稍微好点。一路上祝枝山冷嘲热讽的，扬言要给小唐雇一顶轿子去见文征明，就说是给文征明送 姑娘来了，“你这走路的姿势，还真像一女的。”最后说得小唐站住了，对祝枝山道：“吱吱声，你能闭嘴么？你就当我是个小树苗，被人修理了枝子，怎么也得缓 一下吧？”
　　祝枝山哈哈大笑，问：“你哪根枝子被修理了？”
　　唐伯虎恼火道：“反正不是六指儿，我就没六指儿！”
　 　两个人斗着嘴，倒也不觉得路远了，嘻嘻哈哈就到了文征明家。敲门进去，倒是没料到，这屋子虽然小，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原来这文征明娶的这个 杜姑娘，是个极能收拾的人，每天一睁眼，头件事情就是收拾屋子，乐此不疲，能一直忙到天黑，恨不能把树上的老鸹巢都擦一遍。这一来，倒是文征明的老娘乐开 了花，觉得这个媳妇是娶对了，给家里人省多少心啊。而文征明呢？也终于告别了穿旧衣服的岁月，他娘子手巧，每个月都裁布来，缝制新衣，让文征明体体面面 的。
　　啥都体面了，就文征明这手字不体面，所以他就加紧联系，疯了似的抄千字文。杜姑娘小时候也是练过字的，就在旁边激他：“你要好好练，比不上祝枝山唐伯虎也就算了，要是还比不上我，那传出去，笑话就大了。”
　　越这么说，文征明练得就越狠。大年初一也不休息，正写得手软筋酥两眼发花，就看见他那两位同学笑嘻嘻地站在眼前，“啊呦”一声，赶紧就把自己写的字往桌子底下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