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九
　　
　　徐经请客，小唐在这明月楼里，盘桓了足足两天，这两天小唐几乎就没起床，以茉莉为首，外面的姑娘排着队要见识新鲜出炉的解元，把个小唐累得骨软筋酥，还在那兀自嘴硬，说再多的姑娘也不怕。
　 　两天之内，小唐一口气睡了八个姑娘，个个都是这里的头牌，睡得姑娘们相当满意。自此之后，就是解元公点过的人了，身价和以前大不相同。睡得明月楼的老板 就来找徐经，说：“徐公子啊，我有个想法，得请唐解元给我们留点墨宝，要不我拿什么证明，这八个姑娘都是唐解元喜欢的人那？”
　　徐经说：“这个应该不难吧？”
　　说着就到唐伯虎那房里找他商量。这小唐正躺在那儿，和茉莉姑娘说闲话呢，见徐经进来，就说：“来得好来得好，我已经力战不逮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非伤了不可。”
　　徐经就笑：“你可不能退，要不话传出去，解元被几个小丫头给收拾了，让天下人怎么看？”
　　小唐就嘿嘿乐，问道：“那有什么万全之策么？”
　　徐经说：“依我看，你还是得给这些姑娘们写点什么，写了，那她们就放你走人，怎么样？”

小唐想了想：“写在哪才对呢？随便写在一张纸上，也说不明白这是专门为这里写的啊？要不……”他问茉莉，“找这些姑娘来，我写她们身上得了。”
　　茉莉就在那里吃吃地笑，徐经摇头说：“我看不妥。虽说是唐解元喜欢的女孩，但你要是写在人家身上，还让不让人家洗澡了？”
　　倒还是茉莉有主意，说：“解元公不妨就直接写在纸上，回头我们八个姐妹，便把这诗文在身上，八美八诗，倒成了秦淮河边的一景了。”
　　此话一出，小唐和徐经都拍手称妙。说干就干，小唐取了纸笔，凝神静思，就写下一组艳诗来：
　　其一：
　　风暖香消翠帐柔，相逢偏喜得春稠。怜君自是多情者，犹有多情在后头。
　　其二：
　　窗满蕉阴小洞天，香风时度竹栏边。东君管领春无价，笑扶金莲上玉肩。
　　其三：
　　满树天香画掩门，无端春意褪红裩。恩情只在牙床上，闲煞香闺两绣墩。
　　其四：
　　蜀锦缠头气若丝，风流不减瘦腰肢。多情犹恐春云坠，捱枕扶头倩小姬。
　　其五：
　　逐逐黄蜂粉蝶忙，雕栏曲处见花王。春心自是应难制，做出风流滋味长。
　　其六：
　　夜雨巫山不尽欢，两头颠倒玉龙蟠。寻常乐事难申爱，添出余情又一般。
　　其七：
　　江南春色莺花老，又汲新泉浸芰荷。春色后先君莫讶，后头花更得春多。
　　其八：
　　春色撩人不自由，野花满地不忘忧。多情为惜郎君力，暂借风流占上头。

这徐经把唐伯虎的诗一看，不由得心里暗乐，心说这小子这几天被姑娘们教得，倒是什么都尝试了一下，前厅后庭，室内室外，动手动嘴，侧卧抬足，女上男 下……还“为惜郎君力”，越想越好笑，只是不敢露出来。便说：“唐解元的诗真是做得太好了，看得人口水直流，这要是文在姑娘们身上，不知道什么效果。你等 等啊，我去问问他这儿的老板。”
　　说罢拿了这诗，就出去找老板去了。这边茉莉姑娘却不依不饶，对唐伯虎说：“好啊，你还有这么多花样啊，不成，你得给我再来一遍。”
　　说完就拉着小唐往床上钻。小唐心里叫苦不迭，心想我真是多事，写几首诗，却把这个女煞星给惹出火来了。
　　正在嬉笑着推推扯扯，徐经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大沓子宝钞，嘴里念叨着：“新鲜事儿都让我碰上了，哪有白吃白住老板还倒找钱的。”
　　原来这老板，看了小唐的诗后，又动了心思，琢磨着要是能请小唐画上八幅春宫，再配上这诗，做成屏风摆出来，那就太美了。他生怕小唐不肯，就拿了一把宝钞出来，央求徐经去说合。徐经拗不过他，只好拿了钱，来找小唐商量。
　　小唐也犯了难，说：“倒不是不能画，只是这八张大画，不是顷刻间就画得完的，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
　　徐经道：“你说的也对，更何况还要进京会试呢，你得多留些时间做功课，耽误了连中三元那可罪过大了。这样，我去回了他，就说不行。”

唐伯虎一看他揣着钱要走，赶紧说：“哎哎，谁说的画画就不能连中三元的了？你这人，想问题不要低级么。”
　　他这么一说，徐经就笑了。坐过来说：“你看这样好不好，钱你先拿着，等回了苏州，慢慢画着。过了年，我就去苏州找你，咱们结伴进京考试，路过南京的时候，正好把画给这里送来，顺便又能盘桓几日……我这个计划不错吧？”
　　小唐点头道：“果然不错，是会经营的人。”
　　徐经哈哈大笑起来，说：“唐哥啊，这辈子咱俩遇到一起，可真是天公做美啊。我倒觉得，这以后，什么事情都拦不住咱们两个。得，你和茉莉姑娘继续吧，我就不打扰了。”
　　说着徐经把宝钞往桌子上一放，就出去了。茉莉姑娘叹道：“果真才子不一样，动动笔头，就已经财源滚滚了。”
　　小唐道：“你看着简单，谁知道功夫都在诗画之外啊。要不是我小时候拼了命地画直线练小斧劈，哪能就这么挣钱呢？”
　　茉莉笑：“恐怕解元公的床上功夫也是练了很多的，要不又怎能做得这诗，怎能画得这画呢？”
　　唐伯虎坏笑道：“可不，经常磨练，才有心得。只有饱经历练，才能举重若轻。”说着就伸出手来，去捉茉莉姑娘的胸口。手还没碰到呢，就听外面有人喊：“唐解元，你怎么在这儿啊？曹知府找你都快找疯了。”

一百二十
　　
　　小唐的手停在半空中，心想，曹叔叔不是说有三天时间么？怎么这才两天就急着找人呢？没办法，只好翻身下床，穿好衣服走到门外，看见的却是老曹府里办事的衙役。那衙役看见唐寅，拍下腿：“哎呀，可算把你给找到了。”
　　唐伯虎奇怪：“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衙役絮叨着说：“都找了你一天一夜了，整个南京城，大街小巷寻了个遍，也看不见你的人影。后来是看见了文公子，他说让我到这儿来看看——结果，你还真就在这儿了。”
　　唐伯虎又问：“曹叔叔急着找我什么事儿啊？”
　　衙役说：“明天就要回苏州了。曹知府说了，要给每个苏州的举子都做身新衣服，别人的都做好了，就差你的了。赶紧回去量尺寸吧，要不就耽误大事儿了。”
　　正说着，徐经也过来了。还是人家想得周到，一把把衙役拉到一边，塞上一张宝钞：“你回去可千万别说是在明月楼找到解元的，就说，解元正和朋友逛街看景呢。”
　　衙役接了宝钞，笑嘻嘻地说：“那是自然，这点儿小事还用叮嘱么？”

曹凤找唐伯虎，那小唐自然是不敢流连的了，进了屋，和茉莉姑娘道别。茉莉姑娘正兴起呢，看见小唐说走就要走了，心里自然是很惆怅，只是一个劲儿念叨，让 小唐以后来南京，一定要来看她。两个在里面嘀嘀咕咕的，把眼圈都给说红了，徐经进来催促道：“再好的筵席，也是要散的，快一些吧，别耽误了解元的事情。”
　 　唐伯虎这才出来，和徐经约好了，过完年，徐经就到苏州来找他。这才和衙役一起出来，直奔会馆。这边厢，曹凤见着唐伯虎，就问：“你跑哪儿耍去了？赶紧去 做衣服。”小唐也嘿嘿搪塞着不敢明说。裁缝自然是等了多时了，上下前后地量了一番，嘴里还说呢：“解元公这身材，真是没的说，难怪能考得好呢，就是因为身 材好么。”
　　唐伯虎拍拍裁缝肩膀，说：“南京人真会说话。”然后就出来找文征明。去了他房间，竟然是锁着的，再到处找，看见都穆了。都少爷已经 把新衣服穿在了身上，杆儿新的丝绸，上有梅花朵朵，器宇不凡的样子，走起路来一摇三晃，见着唐伯虎，赶紧就把他拉过来，跟周边的人说：“看看看看，我打小 的朋友，今科解元啊。”
　　大家都赶紧客气，一筐筐的恭维话砸过来。唐伯虎没心思应酬，只是把都穆拉到一旁，问：“柳树头哪儿去了？”
　　都穆一愣，说：“走了啊，今天早晨，他自己回苏州了。”
　　唐伯虎就问：“不是说好一起走的么，怎么自己就先回去了，你也不拦着他？”

都穆咧咧嘴道：“他那脾气，我能劝得住吗？人家说了，你们都是考上的，就他是没考上的，跟着大家蹭，那是沾光，君子不齿。也的确是，他要是跟着咱们一起走，心里肯定别扭，对不对？哦，还有，他留下封信，叫我交给你。”
　　说着就从怀里摸出个信封交给小唐。小唐拆开来看，却是文征明写的一首诗：
　　曲栏风露夜醒然，彩月西流万树烟。
　　人语见微孤笛起，玉郎何处拥婵娟？
　 　小唐多聪明的人啊，一看这诗，知道文征明夜里睡不着，在想小唐现在志得意满，不知道在哪儿抱着姑娘呢，心里不痛快。他笑笑，心想这人还真是心气儿高，让 他留下喝花酒非要走，走了又不舒服，怎么说他呢？当下就把那信收了，说：“走就走吧，要是我没考上，没准我也就自己走了呢。”
　　都穆说：“你怎么可能考不上？这几天找你的人可不少呢，有同科的举子，还有各路大小的官员，还有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想见见你。我可真的领教了，什么叫名动天下。我说伯虎兄啊，你可是真红了。”
　　唐伯虎哈哈大笑，揶揄道：“可惜了，没让元敬兄考在我前面，这个轿子我没给你抬成。”
　　都穆的脸“腾”地就红了，赶紧说：“我那是说着玩么。再说你是解元了，我是你好朋友，也是个大轿子啊！”

唐伯虎又是一阵放声大笑，说：“好好，抬了就好。”
　　他这一放松，就觉得自己身子有点飘。可不是么，连斗八女，能不虚么？刚才被曹知府催得急，没感觉出来，现在和都穆一打镲，就站不稳了。赶紧说：“我得睡会儿去了，要不明天，还真没力气再回苏州。”
　　都穆本来是想拉着唐伯虎到处去显摆的，没想到唐伯虎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就去自己房里，把门反锁，睡了。都穆看着他的背影，叹口气，说：“人都这德行，牛大发了。”
　 　这一觉，睡得可真够瓷实的，一直睡到第二天天亮，要不是有人叫起，还要睡下去呢。起来看，新衣服已经摆在了门口，穿在身上，果然是风流倜傥，意气风发。 唐伯虎心下十分痛快，站在廊道里看，会馆院子里早已经是人声鼎沸，几十名苏州举子，已经聚集起来。曹凤叫人来领了唐伯虎，走到门外，再看门外，居然请了上 百名锦衣骑士，坐在高头大马上，队列整齐，威风凛凛。
　　有人牵过一匹雪花骢，请唐伯虎上马。小唐试了试，大腿根儿还酸呢，愣没上去。曹知府挥手，立刻有人把他托了上去。接着，几十名举子纷纷上马。但见马威武，人精神，曹凤一声令下，这支帅气的马队从南京城出发了。
　　秋高气爽，艳阳高照，从南京到镇江，从无锡到苏州，江南群众纷纷拥到大路两旁，看英俊潇洒的唐解元，看这支气势磅礴无限风光的队伍。曹凤和唐伯虎并辔走在队伍前面，他们身边，迎风招展着两面巨大的锦旗，旗子上分别绣着一行大字。
　　右旗是：一解一魁无敌手。
　　左旗是：龙头龙尾尽苏州。

一百二十一
　　
　　曹知府带着马队进了苏州城，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人头攒动，大街小巷围得水泄不通。要不是专门有人开路，还真就走不动了。经常有当爹当妈的把孩子举过头顶，看那唐伯虎，说：“你得好好读书啊，长大了也像那哥哥一样，给爹娘脸上争光。”
　 　到了知府衙门口，更是鼓乐喧天，鞭炮齐鸣。早有人挑着几担点心在这里等着，打开一看，堆满了粉红色的蜡纸卷儿，里面是桂花的进士糕，枣泥的状元饼，由曹 凤亲手发放给举子们，希望他们在来年会试中再逞威风。一通热闹之后，老曹依旧要讲话，依旧是鼓励大家读书，以小唐等诸人为榜样，将来给苏州添彩云云，接着 就拉唐伯虎上来，让他表态，努力连中三元。也是这老曹多事，小唐刚说了没两句呢，他突然来了一句：“唐解元聪明绝伦啊，就是现在还没媳妇，谁家有好姑娘 的，就别在这儿站着了，赶紧去说媒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话音未落，就听见下面一阵尖叫，哗啦一下，女人全不见了。都干吗去了啊？全回家找闺女的生辰八字之类，让媒婆带着，到唐家去合一合，看看能不能攀上这个解元公，未来的状元郎。
　　老曹这一句话，把小唐说得尴尬了，站在台上，也不知道该怎么下去，再往下看，就见祝枝山啊、徐祯卿啊、杨循吉啊、王宠啊这些人，揣着手，掂着脚，幸灾乐祸，笑嘻嘻地看着他。
　　唐伯虎跟老曹说：“我没打算现在娶媳妇啊。”
　　老曹说：“怎么能不娶？你这过了年，马上要上北京了，总得有人做后勤吧？难不成还真像戏里说的那样，到京城去当驸马爷么？”
　　小唐赶紧说：“不成不成，驸马这事儿我可真没想过，我这种的，一个月准把人公主给惹了，回头再让皇上给宰了。”
　　老曹拈着胡子，笑眯眯地看着他说：“对么，咱爷俩想到一块去了……我就不留你了，你先回家吧，该干吗干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