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亚的风怎么刮得这么厉害，我的脊背今天就没有正常过，一直觉得后面有人拿着风枪对着我狂吹。我想起和男友父母吃过的那几顿饭，大都只是在他父亲的审视，或蔑视下，索然无味地完成吃饭这个程序，中间每一口咀嚼都要经过计量，免得太慢，或是太快，都将造成一个不完整的局面。那情形十足似电影上十八九世纪英美欧洲，端上金托盘，漂亮瓷器，在金碧辉煌的餐厅里进食简陋食品。用餐者皆静寂无声，有十分的礼貌和教养。餐后讨论国家大事，出兵拉美，殖民印度之类的事情大概在这种场合即可完成。
　　相比之下，我的出身就太寒碜了。父母喜欢把饭桌当成交流场地，父亲边吃边讲，以至于偶尔饭粒随着口水喷发出来。大家各抒已见，常常吵吵闹闹。男友母亲见这等吃饭场面，必当皱眉，对此等无教养的行为表示不屑。事实上，我亦对自己该如何成为一个现代淑女头疼，我曾经尽我所能，努力挣些表现，后来，觉得实在困难，只好努力做到客气。男友安慰我说：
　　“没有关系的，和我处好就可以了。”
　　和人打交道方面，我毫无天份，后来，我们很少再和他们打交道，除了和男友妈妈礼节性的通电话，基本不知道他父亲的动向。我也满足于这个男人在身边围绕旋转的生活，英雄不问出处，他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然而，显然我错了。
　　关系太大了。
　　这个杰出青年，显然只能是流有他父亲那样能干的血统之人才可能做到的，打造一个全国最大的药厂，这等气魄，泥沟里的小蛐蛐根本就不应该存这个念头。老鼠只能在夜里静悄悄地活动，夜莺也只能唱自己份内该唱的歌，我只能教教书，写写文章，大事情自有大人物去完成，大人物与我的生活毫无关系，我得过且过，苟且偷生。
　　而我身边生活着一个如此杰出之人，我居然从没有发现！
　　吓！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其实前几天就知道了。”
　　我算了算，应该是在他失踪之前。
　　“这么说，我是被抛弃出他的生活之外，不是失踪。”
　　“这个，我想，应该是他最终与生活妥协了吧，或者回归他本该有的生活。”猫奶奶说。

第九章：老虎的出现
　　
　　突然想起了初吻的男孩。那个男孩，那一年，20岁，有一张漂亮的娃娃脸。
　　这张脸把他的年龄从20拉到了更年轻的17、18岁，在未来的岁月里，这张脸将让他占到无尽便宜，如果谁要陪他红颜到老，一定会发现，当自己皱纹丛生，老气横秋之时，他仍然生气勃勃，神彩飞扬。。
　　五月，雨不停地下，动物都苏醒了，老鼠“吱吱”乱叫，猫离家出走，老虎都从山上下来，适合谈恋爱的季节，动物和人，大家都需要一场恋爱。在人的世界里，每到周末，女生楼下就站满了各式各样的男孩子，他们衣着各异，神态各异，身高、长相都各异，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伸着脖子张望女生楼，神情焦灼而无奈。呼叫某个名字的声音此起彼伏，而那一刻，没有约会的女孩子有时便以往下泼水。宿舍楼门口，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一走进楼，很可能就被一个男生抓住问：
　　请问，能给XXX室的XXX带个信吗？
　　青春盟动的年龄，换一个动物界的术语，这个时节，叫发情期！刹那间，没谈恋爱的女生突然发现自己已形单影只。她们从澡堂出来，站在镜前，凝视自己，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成年，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在就象皮肤上不断滚动的水珠，晶莹而圆润。恋爱是一种时尚，恋爱是一种必须，恋爱是一种经验，恋爱是一种无可无不可，然而又非如此不可。
　　于是就谈了一场不折不扣的恋爱。
　　男孩来自法律系，我们是在舞场上认识的，周华健的歌柔情似水，两个人，跳着跳着就迷糊了。当天晚上他送我回到宿室时，手试探着搭在我的肩膀上，依依不舍地告别，相约第二天一起去爬山。
　　这就促成了一桩初恋故事。小猫小狗的恋情，缺少浪漫和幻想。这年头，人们都是先从银幕上和小说里学会恋爱的程式，再逐一实践。玫瑰不代表爱情，它是一个程式，钻戒也不能代表爱情，它仍然是一个程式而已。
　　还是说说那个男孩吧。那个漂亮的，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小男生，才20岁，已久涉欢爱江湖。
　　现在，我闭上眼睛，拼命回忆他的容貌，发现记忆是一张白纸，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这个男孩，他从来不曾长过一张脸，说过一句话，做过一件事情，让他值得被记录下来。
　　我唯一能记住的是：他从14岁开始就有了性生活。到20岁时，他的性交史已经辉煌灿烂，光彩夺目。
　　与他的记忆总与性有关。这有碍初恋的纯洁，然而，事实如此。
　　他的处男时代终结于一个模糊不清的下午，在舅舅家的沙发上，几乎是被表姐‘强奸’了。他用这个词眼表示着那桩有伤风化的事实。
　　然后青春期的小男生就不断地和同班同学，邻居家的少妇以及那位表姐保持着这种交往，从上高中起他的包里就常备有安全套。他从来没有真正产生过爱情，这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愉快的游戏而已。相比起那些到了二十来岁还保持处男身份，只能靠自慰解决问题的人而言，他认为自己太幸运了。
　　所以我亦幸运地成为他的初恋对象。从刚开始的逢场作戏，到随着交往深入，一天到晚两人只缠在一起，没完没了地谈话，从出生背到所有的成长过程，也真正谈出一些感情。
　　这场恋爱里，常常会有这样的场景：
　　男孩和女孩接吻，虽然琼瑶小说里的接吻让人如在云端，死去活来，然而，现实世界的接吻者大概很少能够有那样纤妙的体会。现实世界的接吻更多象是另一桩事件的前提，热身运动，随着接吻开始，男孩的手开始慢慢游移，逐渐摸向女孩腹部，再移至上半身，如果她没有明确的表示，即是暗示性的鼓励，手开始大胆驰骋缰场，开始往下半身转移。这时候，女孩将面对两种选择：回应，或是拒绝。
　　19岁时，我选择了拒绝。不为别的，性是桩太令人惶恐的事情，我胆怯，不敢尝试，亦因为某种原因，不欲尝试。
　　性欲这东西得不到排解时，大概真会很让人郁闷。所以英文里有一句clean the pipe。
　　管子堵了，该怎么办。男孩很苦恼，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女孩是性冷淡。
　　19岁，我变成性冷淡。这结论在当年并没有引起太大波澜。 后来，他不再要求，我亦不再困惑，两人和平分手，各走各的路，没有眼泪，口角，气恼。
　　
　　有一次，和现在已经失踪的前男友在老树咖啡喝酒，突然想到了这桩往事。我忍不住想讲那个男孩，我的描述有些诗意化的趋势，想说明那个男孩在当年的那段交往里，付出了纯洁的感觉，这让我很有成就感——能让一个久经欢场的人付出与身体无太大关系的情感！
　　男友看了我一眼，慢条斯理地说：
　　你肯定想错了，他之所以不再要求，肯定是他想离开了。这是男人的天性。
　　“男人在什么情况下会离开？”我疑惑地问。
　　“非如此不可之时。”男友说。

电话铃声响起之时，我正在做水煮鱼片。刚刚把鱼片码上盐、料酒、味精，芡粉，往锅里倒上油，观察油的成色。
　　本来不想在这个时刻接电话的，手上沾满鱼腥味，实在有些讨厌。然而，我仍然老老实实地洗了手，拿起话筒，仍可闻见鱼的气息。
　　“我找苏青。”电话那边是个年轻男孩的声音，带着些海潮的气息。
　　“我就是。”我说，“你哪位？”
　　“这是爱猫者协会，猫的事情，林芳给你提过？”
　　“提过。”这个声音很好听，不急不徐，即将天塌下来，他肯定都要慢慢把要讲的话说完，才去看往下坠的老天。我可以想见他此时正走在大街上，镇定地打电话，隐约可听见汽车的声音。大概那还是个三岔路口，所以他有时间停留下来，看看方向，然后摸出电话。
　　不知为什么，摸出这个电话的动作让我想起孔乙己的“排”，孔乙己排出四文铜钱，说：“热一壶酒，一碟茴香豆。”
　　他是不是排出一个电话，说，喂。
　　我正在走神这排电话的事情，那边已经说：“不知道你有无合适的时间，能不能找一个你方便的时间，见一面。我想谈一下这个事情。”
　　“喂，喂喂。”电话莫名其妙断了。只听见“的的”的声音，剩下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拿着话筒，做思考状。
　　等了一分钟，没有再拨回。我考虑是不是回到水煮鱼片，鱼大概已经进味，该炒料了。
　　其实，我并不热爱做饭，甚至可以说：厌憎做饭。基本上，一个星期下厨的概率很少，从前一个人生活之时，更几近于零。和男友在一起的日子，考虑到增进感情，调剂生活，好歹还会周末去买些菜，显示一下自己仍有贤良的潜能。
　　现在，不需要增进感情了。然而，我突然有种愿望，希望证明自己本来是有滋有味的女人，不是那等乱七八糟把袜子和内裤揉成一团的邋遢鬼。所以，刚才就去了超市，买回鱼、豆腐、豆浆、酸奶、牛奶、青菜等各种物品，重得必须打车才扛得回来。
　　我看着桌上摆放的才采购回来的零食。薯片是好东西，垃圾食品，吃了容易导致便秘、发胖，爆米花亦是好东西，香香甜甜，吃了亦容易导致便秘、发胖，脸上会出现斑点，不能保持一张光洁滋润的脸以示人。柚子冷冰冰，酸甜甜，我很有种欲望，把这些所有的食物连同冰箱全部扫荡进肚里去。肠胃突如其来的饥饿，排山倒海，无比空虚，必须把全世界的食物全部填进去，才能有一丝塌实。必须马上如此，非如此不可！

我正想拆开一包暑片之时，电话铃又响了。
　　“不好意思，刚才电话莫名断了，再拨又不通。”有海潮声音的人在那边道歉。
　　“没关系。你刚才说想见面来着？”
　　“是，看你方便的时候。”他如实说，“因为有些情况希望当面谈，还有些资料性图片。报道希望能够快些做出来，成为一个开端，因为到目前为止，很多媒体因为种种原因，不愿意做这种话题。”
　　“但是，希望能尽快一点。这事情很重要，不仅仅是猫这么简单。”他继续说
　　我摸不着头脑，“不仅仅是猫这么简单？”
　　“我想是的。”海潮般的声音犹豫了一下，“猫只是一个引子，也许和人的关系更大一些。所以，我希望能尽快。”
　　“我能起到作用吗？”
　　“能，非你不可。所以，幸亏你对这个话题很关注，站在猫的一方。”他总结性陈辞。
　　站在猫的一方？我正在和一群猫并肩前进。
　　我想了想那份水煮鱼片。
　　“你吃饭没有？”
　　“没有。”有海潮声音的人说，“如果你现在方便，那就一起吃饭吧。你看哪个地方方便一点？”
　　我在邀请他过来吃饭，及出去吃饭之间犹豫了半秒。邀请一个陌生人回家吃饭，显然有些不近常理，不符合很多约定俗成的法则，也不符合女性自我保护意识，虽然他是爱猫之人，有海潮一般年轻的声音，可是这辈子我将男孩看走眼也决非一次两次可以诉清。再说，万一他声音与面目不配，长相可憎，为这等人做饭，还看他吃下去，实在划不来。
　　看在我站在猫的一方的份上，还是出去算了。
　　“我在东门这边。”我说，“你现在在哪里？哪里见面方便一点？如果不方便，改天再约也成。”
　　“我这就过来。”他立刻说，然后报出一家快餐店的名字。
　　“半小时后，我可以到。”我说。
　　“我穿了蓝色外套。”他最后说。

我把鱼片用塑料保鲜膜包上，放进冷藏室，锅里的油不去动它，晚上重新点火，加热就是。仍然打开暑片，吃了几片，冬天来了，食欲真是洪水猛兽，特别是男友离家出走之后，独自面对房间，回顾过去，展望未来的时刻，胃强烈地每一刻钟都要求我的关注，要求我用实实在在的东西去填满它。就象荷兰人在海边筑的堤坝，向大海宣战，一定要把堤坝修到大海的最深处去。胃不屈不挠，非要打赢我的意志不可，眼见我已经要一败涂地。
　　　　换上昨天新买的天蓝色的羽绒服，蓝色牛仔裤，衣服飘出一股鹅毛的味道，不知道是哪个地方的鹅正穿在我身上，大概过几天还会跃跃欲试地跳几根出来。我的样子不折不扣是个朴素的学生。其实我很爱讲吃讲穿来着，只是审美观似乎一直有问题，总是做不到能如杂志电影上的人那般打扮得漂亮得体大方。从另一个角度说，假使我有一柜子的好衣服，再被我全部揉到柜子底下捏成一块之后，大概穿上效果也不会赏心悦目。所以我喜欢去外贸小店淘衣服，便宜的价钱，淘出合适的衣物，穿上一两季，然后束之高阁。
　　　　要不要戴一顶帽子，我思索了一下。最终决定放弃展示自己大头。说实话，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我的脑袋实在生得太大，不成比例地顶在头上，身体比例都正常，唯独那个脑袋突兀地顶在脖子上，让人一见，不得不赞叹我肯定天生聪明，将来会智慧到绝顶。

很容易地认出了他。
　　　　他坐在靠窗正中的一个位置，蓝色绒衣随意地摆放在身旁，现在，穿丰暗红色的毛衣。他也许才二十出头，不会超过二十五岁。肤白，头发有些油油的感觉，然而，不妨碍他身上一种的干净之感。海潮一样的声音多半是他发出来的，错不了。
　　　　我走过去，很有些探头探脑。
　　　　他抬起头，看见我，立刻站起身。
　　　　“苏青是吧？”
　　　　我点点头，决定坐在他对面的座位。他看上去实在年轻，超出我的预期值，身上穿的东西毛里毛燥，质地一般，而青春就从这些普通的衣物中发散出来，如同炒花生的香气，怎么也掩不住。
　　　　他亦坐下，搓了一下手，微微地笑。
　　　　“一眼就把我认出来了。”他说。
　　　　“呵，很好认，那个声音和你的样子很配。不会是别人。”
　　　　“真的吗？还第一次听人这样评价我的声音。”他开心地笑，阳光散开，天空不可能有乌翳，一个健康的男孩。
　　　　“吃什么？我去买。”他问。
　　　　我琢磨了一下，不知道他是否还是个学生，最好不要太花他的钱。有时候，我还是非常善良。
　　　　“鸡翅套餐好了。”我说。
　　　　“要不要冰淇淋？”
　　　　我立即感到：空虚的味蕾和心灵多么需要那丰盛的甜味袭击！
　　　　片刻，他端着满满的托盘过来了。大大小小的盒子、杯子，盘子显得可怜地小，上面长出一个纸壳做的丛林。
　　　　巧克力圣代、炸鸡翅、汉堡、薯条、土豆泥，苹果派，应有尽有。汉堡与薯条都是两份，我奇怪地看着他：
　　　　“我只要一个套餐和冰淇淋。”
　　　　“不好意思，我是大胃王。”他说，坐下来，把盛鸡翅的盒子打开，往里面撒辣椒面，再撕开蕃茄沙司，均匀地挤在薯条上。随后拿起一个汉堡，剥开包装纸，“喀嚓喀嚓”地吃了起来，咬了两口，停下来，不好意思似地对我一笑。
　　　　“我胃很大，希望不要吓着你。”
　　　　“多大？”
　　　　“大到可以把自己吃穷。”
　　　　“那，你吃穷了吗？”
　　　　“目前为止还好，学校食堂的饭还是很便宜。”他“嘻嘻”地笑了。
　　　　“我吃肯德基，只喜欢吃鸡翅和巧克力圣代，我喜欢这里的巧克力，俨俨的，很让人满足。”
　　　　“我主要是为了吃饱，滋味什么的，还不太会欣赏。因为觉得这里可能会比较方便说话，所以请你过来。”
　　　　“吓，这个也不算太多，两个汉堡、两份薯条，其中我还会消灭掉大半份，一个派，我见过比你大更多的胃呢。”
　　　　“大到何等程度？”他好奇地问。
　　　　“八个汉堡、五份薯条、数杯冰淇淋，五只炸鸡腿，记不清多少可乐，熬了一个通宵，第二天早晨在麦当劳豪迈地吃，吓得对面小女生吃不下东西。”我想起22岁那年，当时的男友告诉我他的一次海吃经历，补了一句，“从此人们都叫他‘八堡’”。
　　　　“八堡，好个名字。这个水平不低，目前为止我还赶不上。我最高的记录可以亦可以吃六个汉堡，两三个薯条什么的。只能叫六堡了。柳堡的故事。”他说。

“得，这是正常胃口。”我说，“现在的人都吃得很少，我觉得男孩子要多吃才好，感觉健康。”
　　他又笑，看了我一眼，继续吃汉堡，速度确实很快，一分钟后，一个诺大的鸡腿堡已经落下他肚，把纸裹成一团，放到了餐盘一边，开始进攻第二个汉堡。
　　很让人有好感的男孩儿。
　　如果我20岁，多半会喜欢上他。那种阳光和健康的气息，隔着桌子都沐浴到了。也怪，太阳离地球那么远，怎么光线天天都照得进来。当然，如果住到冥王星上，也许就会终日寒冷，不见阳光。
　　所以不要住到比地球更远的星球上去。
　　也不要更近。容易烤化。
　　我很有耐心地把蕃茄沙司一点一点涂在薯条上，慢慢地吃，思考这太阳离行星远近的问题。餐厅里开始变得拥挤，对面逛商场的人大概都开始疲惫，纷纷走进这家最近最方便的快餐店。对面走过来的一个女孩儿长得很卡通，象日式动画片中的女孩，穿着彩色条纹袜，格子裙，白色羽绒服，留海剪得可爱极了，年轻漂亮的女孩，和正坐在我对面的这个大嚼汉堡的男孩多么相配。
　　我有些自惭形秽。
　　我曾经有过这种么美和年轻的时刻么？
　　男孩已经吃完第二个汉堡，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呢。”
　　“叫我老虎好了。”他说。
　　“老虎？你是说，两只老虎，跑得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眼睛，很奇怪。”
　　“可以这么说。反正是猫科动物。”他有些不好意思。

现在只有这么多了。这篇文笔非常好，结构很特别。比较散，你可以当长篇看，也可以当许多的小短篇看。叙事方式有点安妮宝贝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