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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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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7-17 16:22:00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可钟义有些发懵。论年资和关系,他自觉都排不到范珍珍和窦戎前面,这让他有些抹不开脸说话。

  “小钟你心虚啥?老板给你权力是看重你。好事!”

  胖厨子擦着大勺,咂吧咂吧嘴。干了这么多年小饭馆的厨子,对这些人情世故门儿清。灶晓强看来是真有事要办,不然不会把看家财路交别人打理。范珍珍懒洋洋的,别说去菜市场买东西,就算收银都嫌手酸。那个刚来的窦戎貌似是熟人,可小本生意,一怕合伙分权,二怕熟人卷款。

  想让苍蝇不叮过来,就得自个儿把自个儿的缝隙填补上。所谓信任,不如说不怕背叛。信任这个东西,也是建立在实力基础上的。灶晓强面对钟义,就有那个基础。

  胖厨子瞥了眼钟义,见他吭哧吭哧蹭炉灶,心说灶晓强这可算雇到驴了,真是给小饭馆下死力气的孩子啊。

  “钟义,张叔说得对。老板让你管你就管,正好不用扛煤气罐了。”

  赵丽替钟义高兴。

  “也不是扛不扛煤气罐。我妈说,想要别人把你当自家人待,就得先把别人当自家人待。干活儿嘛,当是自家的活儿干,没有干不好、干不成的。怀了这心思就成。”

  钟义搓搓手,见窦戎打外面进来,忙跟他打了个招呼。前些天灶晓强把啥都安排妥当了,给他留下了一千块当应急,还将窦戎安排到他的房间里去。窦戎打眼瞅也就二十来岁,跟灶晓强差不多。俩人聊了半宿,他知道窦戎没啥学历,所以走关系来这儿工作。窦戎也晓得他欠了灶晓强二十万人情款,奔死奔活地要报答。

  “早上是不是得采买东西?我是不是来晚了?”

  窦戎一圈招呼打下来,很紧张地站到了钟义身旁。

  “没,刚六点四十,散步到蔬菜批发那里,大概是差十分七点。正好。”

  钟义见窦戎笨手笨脚地推着三轮车,想到了半年前的自己。

  “他骑就他骑,小钟,早去早回。”

  胖厨子叮嘱了两句,目送钟义和窦戎出门。

  每个人做事,都有自己的一套路子。东西没见过、事情没处理过,这都不要紧,看灶晓强怎么做的,学来就是。而且还得总结,想想如何做,能更好。像是早晨出来买菜,他就已经有了一套心得。

  跟窦戎到了批发市场,钟义不急着买。他先带窦戎在市场内走了一圈。挨家挨户逛,了解当日的菜、肉、蛋价格,顺便把有“好货”的摊床号记住。

  “咱们不从熟识的商贩手里买吗?”

  窦戎本以为饭馆会有熟悉的贩子做小供应商。

  “怕他们‘宰熟’,所以每天要货比三家。”

  钟义跟灶晓强扫了半年的早间批发市场,已经把各家门道熟记于心。他自己也有本帐:批发市场上买大宗货的人多,来太早人家不愿意搭理,价钱还贵。这钟点来正好,大宗批发刚结束,价钱最低不说,菜也不错。从前这些都是灶晓强掌握,收支情况不晓得。现在自己管,月底还得给灶晓强报账,万一做亏本,就对不起人家了,所以务必能省则省。

  窦戎跟着钟义走一遭下来,还真长了不少见识。他发现钟义买菜绝对不是只捡便宜。钟义很遵从“性价比”这个观点。像是买绿叶菜的时候,钟义会忽略那些脏兮兮的便宜菜,直接奔价格稍贵的好菜。

  “去掉泥土和烂叶子,那些便宜菜也跟贵菜差不多价钱。”

  钟义跟窦戎解释,“好菜省水、省电、省人工,买回去简单冲洗就行。”

  “噢,噢。学问大得很,学问大得很。”

  武曲星君窦戎没料到买菜还有这些弯弯绕。

  “窦哥别这么说。”

  钟义瞧窦戎一脸尊敬,挺不好意思。这年头有人喜欢过“能挣会花”的日子,不过他给灶晓强看店,就必须从细小处考虑,尽量节约成本。

  走到摊子上,钟义又翻起了土豆,“大叔,今天大婶没出摊?这土豆不错啊。我看看……没芽。”许多土豆都是存过冬的,久了生土豆芽,那玩意有毒不能吃,清理起来也麻烦。

  “大棚新下来的,放心买。你婶她今天开家长会,明儿再来。小钟你要多少?你家老板呢?”卖土豆的大叔瞧窦戎很面生,

  “灶叔最近忙点事,把采买给我了。大叔,我要二十斤土豆。窦哥,拣好的装。”钟义说。

  老板笑眯眯地看着俩人忙活,瞧钟义站到自家磅秤上,登时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大叔,咱老主顾了。”

  钟义的声音可怜兮兮。

  “你这孩子。刚不是走别人的货吗?”卖土豆的大叔把秤调了调。钟义这才让窦戎把土豆袋子搁上去。

  二十斤土豆称好。付钱,扛着袋子走人。窦戎这才问,刚才是咋回事。

  “秤不准。大宗批发走货多,磅秤多少有出入。我的体重我清楚,站上去看数不对,就知道里面有猫腻。”

  钟义挠挠头。这招是昨夜现想出来的。出去买东西,手里捏个弹簧秤,几斤几两的就上它。如果是几十斤的,就上“人肉”试验,左右错不了。

  窦戎恍然大悟。对这些事情,他只有听的份儿。可早晨的采买不过是开始。小饭馆的盈利不光来自于食神的帮忙。饭馆每月推出应时新菜、对老顾客回馈也都在计划中。如今灶晓强把这些推给钟义。钟义很是头疼。他拿着三月主打菜单,涂涂抹抹起来。

  啥季节产啥,反季节作物的价格都不便宜。所以每个月的主打菜会考虑当月特产,外加价格相对平稳的鸡鸭肉等东西。其他小细节也调整中,譬如赵丽说过有客人说炒菜太油腻了,那么就得从厨房控制,这样客人满意,饭馆也节约成本。还符合了那个什么什么……是报纸上说过的,好像油太多的都是垃圾食品。前段日子不还讨论洋快餐吗?

  钟义写到这里,忽然想起个问题。厨房里的活儿都是张厨子在弄,如果自己有这提议,他会不会误解自己?

  “想什么呢?”

  灶晓强一手按上钟义肩膀。这些天忙,赶中午过来一趟,发现钟义拟菜单颇有自己的风格。

  “灶叔。正好你来了,有个事想问。前几天去食杂店,看他家换了节能灯。咱们要不要也把白炽灯换掉?”

  涉及到非日常采买类的钱款,钟义请示灶晓强。

  “你觉得好就换。我说了,这段时间都是你做主。钱从帐上走。”灶晓强几眼就看出钟义在新菜单上有什么顾虑。他拿着菜单走进厨房,将它丢给厨子,“小钟怕你误会,自己在那儿发懵呢。”

  “嗄?这孩子!咋能嘛。”胖厨子瞅了眼菜单和标注,就明白钟义顾虑啥了。不过他还是想解释下,“老板,从前大家都是这么用料。不过我今后一定注意。油、盐、糖能省则省。淘米水、洗菜水也绝对不浪费一点。”

  “老张,我信得过你。小钟的想法,都得靠你们实施。大家把生意搞红火,争取年终钱更多。老张,年后你做菜更好吃了。”

  灶晓强朝厨子笑,笑得他受宠若惊。

  “真的?老板,还别说,我也觉得自己是一日那个千里,人跟吃了猛药似的。炒勺下去,要啥有啥,要啥来啥。从前就没这感觉,跟着你干,生活才有了奔头。”

  厨子由衷马屁着。灶晓强心说那得去感谢范珍珍,食神仙子的本领可不是盖的。跟厨子又聊了几句,他便出门办自己的事去了。

  年前和混在工商局的衰神王亮谈了谈,两人在小饭馆的煤气罐生意上很有共识。这种纯粹的“地下经营”并非长久之计。如果有财力,最好还是能办个正规的,就是代售点——隶属于市煤气公司的。不过办那个一要钱,二要场地。他不想丢下省大这边已经开辟出的客户源,而且也没想过做纯粹的代售。

  资本的原始积累嘛,搞那么雪白雪白就不好了。重要的是挖下第一桶金,好做大、做出头。只要不损人利己,只要保持安全,就没啥不敢做的。

  灶晓强想到这里,回头瞅了眼小饭馆。

  晌午时分,小饭馆炊烟缕缕。窦戎那家伙忙着给煤气罐装车,钟义正把顾客地址交给他。

  很好,自己要的就是这样的人。赵丽也好,钟义也好,这俩凡人孩子都很主动。赵丽几次为饭馆揽生意,钟义拉煤气罐的用户、为节约成本都不遗余力。他们所做的,已经超过了自己的要求和范围。

  以俩孩子现有的阅历和见识,不会给自己打下什么广阔天地,但他们却能维持好饭馆的正常运转,让自己腾出手来做更重要的事。

  很好,钟义,加油干吧。

  灶晓强压低帽檐,在雪地上留下一行远去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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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7-17 16:23:00

窦戎对钟义的印象不错。下凡多次,见过不少得志便猖狂的人。得了个屁就觉得有屎吃,简直不知道自己姓啥。可钟义不是。他挺好,说话声音不高不低、不快不慢。起得比他早,干活比赵丽勤快,晚上关店,不细细检查过各处,绝对不锁门。回来,也不听广播娱乐,就捧本杂志或小说看,津津有味的。

  “每天都看这些不烦吗?我在工地干活那阵,工友里也有你这么大的。累了一天,要不早早睡下,要不然打把扑克消遣消遣。”

  窦戎趴在上铺露出个头。小屋子搁不下两张床,灶晓强把原来那张换成了上下铺。钟义在下头,他在上头。每天看钟义沉沉稳稳的,就觉得他那少年心性被家境磨灭许多。

  “爱好不同吧。”

  钟义低头笑笑。

  “这爱好挺好。说到这个,别看我五大三粗,但古文上有功底。你遇到啥不明白的可以问我。我听说现在的凡……学生古文都很差劲。”

  窦戎顺手拿了本杂志翻翻,瞧上面的文风跟古代相去甚远。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流行。说到古文……窦哥,你对古代故事了解吗?这文摘上大多数是讲现代和国外的。”

  “懂得很!哪朝哪代都能讲……这两本小说借我看看好吗?《古拉格群岛》、《麦田守望者》,是讲地理学和农学的吗?”

  “窦哥,这是李老师的书,别弄脏弄坏就成。它们不是讲地理学和农学,都是说国外的人和事。”

  “那敢情好。我真没读过。”

  窦戎兴致勃勃地接过小说,躺在床上看了起来。听着他那沙沙的翻书声。钟义想起了李舒苹……

  原本担心会没空外出,可范珍珍人体贴,每天过来吃饭后,都在饭馆里坐上一会儿替他。他趁机去李舒苹那里拿几本杂志,顺便再给她做顿饭啥的。

  李舒苹喜欢大米饭,胃溃疡吃那个不合适,他就扛了小米过去。小米粥、小米饭轮番做,想改善改善就蒸苞米面窝头,吃白面馒头也不是不可以,但就不许碰大米饭。

  “吃碗米饭没事的。”

  李舒苹听到钟义的严肃劝告就苦笑。

  “真的不行。我们镇上啥都种,知道小米养胃。别的事情我听你的,但养病的事情你得听我的。”钟义摇头。有天他忙得顾不过来,李舒苹自己买了黏米面打糕吃,吃吐了,到第二天他去的时候都没敢吃别的。他吓了一跳,干脆给李舒苹写上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

  “你有时候真倔。”李舒苹批评了句,脸上倒露出开心的表情,“你抄什么呢?想看带回去就好。屋里的杂志随便你看。现在不送煤气了,时间该充裕了吧?”

  “是个关于食物养生的小文章。就一点,怕带回去忘了。”钟义抬头笑了下,继续奋笔疾书,“虽然不送煤气,但在店里不好看书。因为那时间是给灶叔干活的。如果我也看,赵丽也看,饭馆就没个饭馆的样子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注意到,赵丽手腕上绑了个便条本,上面抄满单词。她随时随地都能记英语,啥都不影响。”

  钟义挺佩服赵丽这点。那是见缝插针的学习,不仅让灶晓强不反感,厨子和窦戎也挺理解:她毕竟是大学生,将来能有学位的。

  “傻孩子。”

  李舒苹听出他的失落,伸手拍了拍他的额头。

  傻笑着,钟义摸摸额前的头发,想它们是不是太长了些。一月份不能剪头发,老话说“正月剪头死舅舅”,虽然人不能信邪,但还是得有点敬畏。二月二,龙抬头,那天去理发馆比较好。

  李舒苹又问起那八本小说的读后感。钟义老实地承认,只看完了那本《平凡的世界》,其他的大部分瞧了个开头,不是没感觉,就是没看明白。

  “路遥那本小说很喜欢,只是不完全理解。”

  钟义隐瞒了个事。除了《平凡的世界》,他还看了《生死朗读》。那本书关于忘年恋和欲望的描写,他一字不漏地看了。偷窥他人隐私的羞耻感曾让他困窘。但很快地,好奇心驱使的他被故事迷住,甚至同情起那个少年,同情和少年爱恋着的中年女人……

  摸摸头发,被她指尖触碰的感觉似乎还存留着。跟母亲和英语老师的不同,那指尖温热柔软,风一般略过了眉间。兴许当老师的时间不久,甚至没感到她手指被粉笔灰侵蚀的粗糙。

  钟义从枕头底下摸出了那本《生死朗读》。

  没让窦荣看到它。它,让他觉得有种保存秘密的美妙感觉,很愉快,又很忐忑。那些纸张,似乎能掩盖住脸颊上的滚烫温度,遮蔽某些夜晚身体上的燥热。

  透过窗帘的缝隙,钟义清楚地望见外面一排排楼顶。那里,积雪在融化,它们从烟囱上撤离冬天的脚步。而树枝上生发的嫩芽的色彩,则在夜晚中朦胧模糊着。

  *******************************************************

  开学后,天渐渐暖了。过了四月,棉服脱下去,满大街的厚重全部消失。到了五一劳动节,基本可以直接穿单衣单裤出门。

  灶晓强越来越忙,刚开始还常常回小饭馆瞅瞅。等三月末看完了钟义管理的账目,整个四月就很少见人影,只晚上回去能瞧到一两面。倒是范珍珍不常出去,每天没事儿就抱着狗坐小饭馆里吃东西,偶尔替钟义收银,好让他去医院看看父母,到李舒苹家给人做做饭。

  钟义心里还是没底。因为灶晓强查帐后并没有表态。没表态的话,他所能想到的有几种情况:第一,收入跟灶晓强时期持平,不用叮嘱;第二,收入没有从前多,但还给机会管理看看;第三,比从前好点,但这可能性极低。

  得想方设法增加收入。

  钟义这些天在省大周围也转悠了几趟,主意有了一个,想跟灶晓强商量。省大后门旁边,也就是离小饭馆不过五百米的地方,有家专门拍“艺术照”的双鱼照相馆。橱窗内的顾客照片拍得跟明星一样,特别惹眼。路过那里,常见到女学生捧着相框出入。

  李舒苹的杂志上有个词叫促销。促销有很多种办法,其中之一,就是跟其他商户结成对,进行联合推广。好比那个双鱼照相馆,做的是学生生意,所以价格从几十到几百不等,压得很低廉。他留心过,差不多类型的照片在省城有名的影楼拍摄,大概要几百到上千。

  女学生也是人,是人就“爱美之心皆有之”。怂恿吃饭的人去拍照,让拍照的人来吃饭。互相帮忙,互相得利,这感觉挺好。

  记得某次跟灶晓强去大超市,也见识过这情况。消费到一定金额的人,会给张某影楼的免费照相券。不过那是小影楼攀附大超市,大超市自然不会给小影楼优惠。小饭馆不能照搬那做法,得从互惠的方面考虑。譬如,来饭馆消费一定金额就赠送拍照券;到照相馆拍艺术照,也相应地给张餐券……

  没谱的事不敢直接说。钟义自己先跑去,跟开照相馆的夫妇聊了个把小时。做人要实在,做生意则要留个心眼。不能骗人,但得提防被人骗。遇人说话留三分总是没错的。第一次谈合作不敢兜底,只是简单地把构想跟那对夫妇说了说。

  那俩人听了很感兴趣。他们跟钟义说定:具体怎么个促销法,各自回头算完成本,再共同拿出个办法来。钟义临走前给了对方一张小饭馆的菜价单,也从对方那里拿到了照相消费价目表。他回到小饭馆计算成本,范珍珍和赵丽看见了都挺感兴趣。

  “钟义,我觉得这法子不错。我们班的女同学挺喜欢拍那啥的艺术照。如果你这个搞成了,我到班里给你宣传。我隔壁寝室的女同学也都能帮宣传呢。”

  赵丽边扫地边笑。在小饭馆做了半年,她个性开朗不少。为了往饭馆拉顾客,她没少在院系里宣传。院系领导也把她当成贫困生自强自立的楷模,期末还给发了奖状。

  瞅到那张奖状纸,大家替她高兴。谁料这丫头一句话把大家都说沉默了。

  那玩意儿不当吃不当喝,还是踏踏实实赚钱最实在。

  赵丽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了当初被同班女同学挤兑的尴尬。她认定,只有靠自己双手实实在在拿到的才是真的,才是能让别人瞧得起的。其余的场面话,那些看似风光的表扬,并不能改变她实在而具体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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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7-17 16:23:00

对于钟义的提议,灶晓强并没有单独做出决定。他抽空回小饭馆,趁大家都在,开了个小会。把提议和细节摆在桌面上,让厨子、赵丽、范珍珍和窦荣提意见。

  窦荣没啥意见。关于小饭馆的一切,他都在学习中。每天跟钟义跑采买,干完杂活还去送煤气罐,虽说看到不少凡人生活,大长见识,但还是不懂钟义的手法。他干脆实话实说,投弃权票。

  张厨子老狡猾,先让范珍珍和赵丽讲。看她们同意了,这才连声附和。

  “我就说小钟聪明,啥招都能想。”

  胖厨子抽着烟,顺手胡撸胡撸土狗的毛。土狗被烟味熏了个跟头,摇着尾巴凑范珍珍脚下去了。

  “既然大家都同意,就这么办吧。咱们这也算是民主集中制的体现。”

  灶晓强说完拍了拍钟义的肩膀,“你还有什么顾虑,可以跟我说下。”

  “其实我不确定能成功,也怕减少饭馆的收入。”

  钟义心里也担忧,可不说出来又对不住灶晓强。

  “什么事都一样,成功不成功,放手去干吧。我说过,你怎么经营都成,我只看月底的账本。但是,我关注的不是一个月的账本。做生意每个月都有起伏,那正常。我看的是大局面。”灶晓强考虑下又说:“珍珍,你的钱,别从小钟这里走了。不然他会担心你把他吃垮。钱都从我那边走,你看成不?”

  “没问题。”

  范珍珍耸肩。反正她拿的问心无愧,从哪笔账上走都没有关系。

  “那就去做吧。”

  灶晓强冲钟义笑。小饭馆是他资金积累的来源之一,算是他的退路。他需要个踏实的人守在这里,不过也不反对踏实的人玩一次锦上添花。

  去做吧。

  钟义听了这句话,用力点头。这句话,产生了更多动力。事情都是人做的,不同的人,不同结果。好比日复一日的采买,有的人把它当作毫无意义的重复劳动,有的人却能了解很多门道。不能做前者,要做后者,得做后者!

  干一行爱一行,对得起给机会的人,更对得起自己每一滴汗水!

  在“小饭馆第一届民主集中制会议”的当天下午,钟义去了双鱼照相馆。他跟那对夫妻商议后,签了纸面协议:凡在照相馆一次性消费120元以上的顾客,可以得到价值十五元的餐券。凡在饭馆一次性消费100元以上的顾客,可以免费到照相馆拍摄价值十元的照片一张。

  手段其实并不新颖,但它在省大周边,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饭馆是小本经营,所以除了熟客,都不怎么打折扣。跟照相馆的合作,无形中增加了学生们的兴趣。吃饭还能白照相,这让照相馆的生意火爆起来。另一方面,拍照的女孩子们,也会带着餐券拉同学或男友来吃饭。于是,饭馆销售额直线上升,搞得胖厨子只要一掂大勺,就觉得年终红包有再厚实一层的可能性。

  合伙促销,节约能源、成本,三个思路施展出来,短期内已经看到了一些效果。长期坚持,应该会有不错的成绩。这个认知让钟义很高兴。对于曾经扛煤气罐进出的他来说,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很有趣,不光是没有辜负灶晓强的期待,重要的是,不停地思考问题,让他总有种在做事的兴奋。

  平凡是好的,但不能庸庸碌碌地过日子。过一天,就要活出一天的滋味!

  钟义这样想。

  ***************************************

  七月流火。人忙碌起来,时间就变得异常快。当灶晓强第四次查完账目,看向钟义的目光,已经包含了某种赞许。去年快高考的时候,钟义父亲病了。管理钟家所在镇子的镇长,也就是司徒土地公,让他帮助钟家。此后,钟义就来到省城,为了偿还债务苦干到今天。

  世间的万事万物,总有个莫名其妙的因果在里面。灶晓强甚至猜想,是不是司徒土地看准了钟义的什么,才让自己帮他呢?

  真是说不好。

  不过,不只钟义,就连“好心收留”的那位武曲星君大人也很卖力。看得出,是受够了凡间失业的痛苦。扛起煤气罐来,一个顶三个。很好很强大。有这样一个星君在身边,办事实在方便很多。

  灶晓强想到那天在证券公司的事情,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个弧度。

  今年他要做的事实在太多。饭馆这边用不到的固定资金都抽走了。一方面,通过工商局衰神王亮的帮助,寻了个地方,弄出个隶属市液化气公司的代售点;另一方面,他有心进入股票市场,想在那个地方攫点“外财”。

  古代下凡,没见过股票市场。新中国成立前,旧社会的股票市场也不保险,没上手弄过。这次来人间,等待好久才决定出手。虽然错过了第一次赚钱的大好机会,不过心里始终认为,只要有好的眼光,什么时候开始都不算晚。

  去证券公司开户的那天,窦荣正好不忙。干脆把他从钟义那里拉出来,当成保镖带走。对他的期望很高。让在饭馆干粗活,只是第一步,后续还要大力栽培。不过培养人还得一步步来呢,何况是培养上级神?总得让对方慢慢适应凡间的等级观念吧!

  揣好身份证、钱、银行存折,被证券公司的人带着办理开户。正等对方发股东帐户卡呢,就见温周信温医生从证券公司门外晃荡晃荡走了进来。

  “老板,那是不是东方行瘟使者?”

  窦荣在旁边耳语。赵丽和胖厨子都称呼灶晓强老板,他跟着叫起来。范珍珍对灶晓强的称呼很随便,不过他不傻,能看出灶晓强和范珍珍的气氛有些微妙。的确有些微妙,所以那是不能攀比的。

  “嗯,是温周信。”

  灶晓强冷冷一笑。瘟神这家伙的巴掌力道可不小,被他打过的脸颊,还隐隐作痛呢。

  说话间,温周信的视线扫过来。楞了楞,上前两步,冲窦荣伸出手,“哎,你不是……武曲星君窦荣窦大人么?”

  “呵呵,是东方行瘟使君啊。您好您好,很久不见了。”

  窦荣笑得几分矜持。他隶属斗府五斗星恶煞正神之一,温周信隶属于瘟部六位正神之一。等级虽然不分上下,可武曲星的名声俨然要比瘟神的名声强上百倍。这要是放古时候的凡间社会,他可是受万人敬仰的天之骄子,温周信不过是被百姓唾骂、驱之不及的家伙。

  神仙嘛,不光活等级,也是要活名声的咧。这点可跟凡间没啥区别。

  “很久不见,很久不见。不知武曲星君何时下来?早知道同在省城,招呼一声,也好让兄弟我做个东道。”温周信瞥了眼灶晓强,没跟他搭话。

  “刚来不久,在灶神君手下干点活,混口饭吃。”窦荣后退一步,显出身旁的灶晓强来,“老板,那人好像给你拿股东帐户卡来了。”

  “嗯。”

  灶晓强点点头,没去看温周信的表情。接过股东帐户卡等东西,他将这些买卖股票相关的东西,都小心放到皮包里。

  “灶……晓强……”

  温周信喉咙有些干涩。努力发出几个字,声音微妙走调。

  “呵呵,温使君。今天忙,我和窦荣先走了。改天碰到,请您喝茶。”

  灶晓强想到钟义的父亲,还是冲温周信笑笑。窦荣也跟着笑笑,笑得温周信反倒沉默起来。

  出了证券公司,窦荣忍不住问他,是不是他跟温周信有什么过节。窦荣记得跟钟义聊天,钟义说父亲的病是温周信给看的,这事情最初的促成人还是司徒土地。

  “没什么过节。无非是上级神和下阶神之间的一些‘往来’旧事。都过去了。”

  灶晓强想到那天的三万块钱和巴掌,已经不觉得脸颊疼了。心态很微妙,很容易被芝麻大的小事影响。不过古语说得对:窥豹一斑,可见全貌。针鼻大点的事上,也能瞧出隐藏在幕后的风起云涌。

  温周信会如何猜测自己和窦荣的关系?他会不会奇怪窦荣恭敬地喊自己老板?他怎么看待上级神为下阶神打工?

  一切都不重要。对于下凡混的诸神来说,现实才是一切。

  灶晓强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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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7-17 16:24:00

九八年的七月,跟往年不太一样。今年的雨水特别大、特别多。

  省城靠着一条江。往年入夏后,住在江沿附近的人都爱往江边凑。逛个江边夜市、打个扑克牌、拉着二胡充个把小时票友,或者捧块西瓜蹲在晚风中看看江水啥的。

  曾是相当惬意的生活。

  但今年的雨水多得叫人害怕。不光是江心岛的沙滩被淹没了,水位还一步步逼近警戒线,眼瞅就要淹到江堤的台阶上来。

  省城的人们对江水上涨是心有余悸的。

  往前数,数到解放前三几年的时候,省城就遭到特大洪灾。据老辈人回顾,那是五月初到七月上旬这段日子。整个辽江流域阴雨不断,江面一直涨高,最后竟然比省城江边街道还高出了好几米!

  那场洪水淹没了大半个省城。长达一月之久,有两个区完全处在汪洋中。满街都是水,洋房公寓旁的煤气灯,淹得只露出灯罩。有的人还能把行李装上小船逃生,更多的人来不及逃走,就被洪水席卷了生命。

  省城江堤决口多处,让十几万人无家可归。市区内淹死、病死的灾民有几万人,算上周边遭灾的村屯,算上那些因为霍乱、麻疹、猩红热等病死去的人,算上因为大片农田绝收而活活饿死的人,那个数字已经是书写所不能表达的悲痛了。

  人的死亡在历史上不过是个数字而已。年轻的人们因为记忆过于遥远会忘却,但老一辈人不会忘记,那些让他们家破人亡的痛苦。亲人、财产、房屋、土地,一切在天灾面前都那样地脆弱不堪。写在纸上的绝望,就像对他人痛苦的感受,陌生而遥远;写在心里的绝望,才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眼看着水位一天天涨起来,省城人最初的轻松彻底变为沉重。而与此同时,住在省大附近的钟义他们,还没有感受到,住在江沿的省城人的那些压力。省大离江边非常远,就算洪水冲垮江堤,淹没大半个市区,流到省大这里也不会沾湿脚面。

  学生们放假,饭馆的生意进入了淡季。钟义为了不让收入下跌,时常请范珍珍帮忙看店,他带着窦荣去稍远一些的地方发外卖传单。想做得更好,就要招揽到更多的回头客。穿梭在绵绵细雨中,钟义并不觉得这样的日子过得苦。每拿到一笔钱,让账面上多点收入,都觉得任何辛劳都值得了。

  灶晓强最近也不怎么忙,常回店里陪范珍珍。俩人看着店,唠着嗑,倒也其乐融融。只是这种“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日子没过几天,就被一个电话终结了。

  接电话的是钟义,电话那头是赵丽。声音焦虑惶恐,压得极低。匆匆报上一个地址,拜托钟义去接她,随即挂断了电话。

  没头没脑,没任何原因和理由。刚开始还以为是赵丽开玩笑,可挂回去发现是公用电话。大家这才意识到出了问题。

  联系不上赵丽,她到底怎么了?饭馆里这几个人有些蒙,厨子闷头抽烟,琢磨不明白。范珍珍根本懒得猜测,直接就问灶晓强是不是去接人。

  “相处快一年了。她是啥人大家都知道,不会没事找事。”

  钟义接电话的时候,范珍珍正坐旁边,听出了赵丽声音不对劲。

  “小钟,你说呢?”

  灶晓强先问钟义。钟义是接电话的当事人,他一直没表态,光坐在那儿把个本本翻来翻去,还拿笔在上面涂抹。

  “灶叔,这里是咱们省城,这块儿大概就是赵丽说的地方。”

  钟义把记事簿的第一页给灶晓强看,那是张全省地图。红色标记一头是省城,另一头是省内靠近边境线的偏远地区。那是赵丽在电话中说的大概位置。

  “想去赵丽说的地方,要先坐火车从省城到阳陵市。”钟义翻到第二页的列车时刻表,“路程约四个小时。”翻回第一页,“从阳陵市到赵丽说的地方,没有火车道,应该是坐客运过去。地图上看,同样远的路途,从省城到周边地市,需要花三个小时。假设那边的路况不如这里,那么汽车可能要走四五个小时。”

  算完,钟义抬头看着灶晓强的眼睛:“灶叔,我想请两天的假。一天去,一天回。等下,我还想到赵丽她们系办看看,瞧瞧有没有值班。从前听赵丽提过她老家,电话里说的这地名,好像是那里,但不确定。灶叔,您能把赵丽她们系给开的勤工俭学证明借我用用吗?”

  “小钟,你说那地方是赵丽老家?”

  范珍珍觉得很不可思议。

  “拿去用吧。”灶晓强把证明给钟义,又瞅了眼窦荣,“这两天累不?”

  “不累。液化气罐送的不多,主要送是钟义揽的外卖。”

  “那这样。”灶晓强考虑了几秒钟,“我这几天也不忙,先留店里守着,替你带带窦荣。钟义你去办赵丽的事情。路费啥的先从柜上支取,到时候再跟赵丽结算。”

  “我呢?”

  范珍珍听出灶晓强的留守安排没她。

  “阳陵市下属的几个县城靠着辽江,有很多新鲜鱼。你不打算去瞅瞅么?钱可以走我那边的帐。不过你一个人玩没意思,顺道带几个朋友,也能给小钟搭个伴。”

  灶晓强说。

  “灶叔,我一个人没事。”

  钟义知道灶晓强是好心好意。

  “晓强,看不出关键时候,你也挺扛事儿。交给我吧。”

  范珍珍眼珠一转,已经有了同行人选。话不多说,干脆直接出门找人去了。

  “小钟,你不要去赵丽她们系办吗?快点去吧。趁时候还早,赶紧去问。”

  灶晓强把钟义也撵走。

  世上的凡人多得很。一个一个顾,也顾不来。可赵丽是在自己手下干活儿,凭这点,也得“护犊子”,不能让那丫头出啥意外。

  灶晓强想到这里,躲到角落打起电话。

  “司徒老哥吗?我晓强。”

  “晓强?呵呵,最近忙什么呢?听说你那小本生意又做大了。有传闻,说你收了武曲星君当手下。有这回事儿没有?钟义那孩子最近咋样了?”

  “有那回事儿。看到活不下去的,我习惯帮把手。钟义很好,这阵子替我照管小饭馆,比我自己还精打细算。老哥哥你的眼睛果然好,看人看德。”

  灶晓强笑了起来,把赵丽的事情说了说。乡下不比省城,都有本地风俗。说不准赵丽是因为啥事遇到了麻烦。钟义贸贸然过去,万一接不出赵丽,把他自己搭进去咋办。他请范珍珍跟着,多少能托底。保险起见,还是得走土地爷路线。

  “行,事情我知道了。我这就去看看是哪位同僚在那一带混饭吃。告诉他照应着点。”

  司徒土地爽快答应下来。

  灶晓强放下电话,心说要是遇到个打架斗殴,让窦荣去最方便。不过窦荣下凡不久,对现代社会的了解还欠缺很多。

  得调教!得好好调教!

  灶晓强扒拉扒拉今天的送货单子,扭头看了眼窦荣。

  “啊?”窦荣错愕,愣了两秒钟拍了下脑袋,“啊!”

  完了,还有几家的液化气罐没送呢。

  窦荣赶紧去后院推车。厨子在旁边看得直笑:老板有意思,能把这五大三粗的汉子用眼神给那啥了,这气势真不一般。

  “您要点什么,这是小店的招牌菜。”

  灶晓强看有客人进门,忙招呼过去。他瞥了眼张厨子,厨子也一溜烟钻进厨房,不再露面。

  那边,钟义在系办得到的消息让心里沉甸甸的。系办的老师很好心,看了证明,听了理由后给查了档案,说那个地址就是赵丽家。

  她在自己家能出啥事情?难不成……

  钟义想到了一些庸俗不堪的原因。可又觉得那些念头太可笑了。赵丽可是考上了大学的人!上大学对很多乡下人,尤其是家境贫寒的乡下人而言,就是鲤鱼跃了龙门,就是一家人有了日后最大的指望。可不管怎么的,在这里胡思乱想也没个确定。只有人过去了,才能晓得到底发生了啥。

  钟义回到小饭馆,把查到的结果告诉灶晓强。范珍珍也回来了,跟灶晓强说她已经联系好了同行的伙伴。

  “嗯,那就这样吧。”灶晓强掏出钱包,数了两千五百块钱。五百块给钟义,“这是你的开销。”两千块给范珍珍,“这你拿着。准备请几个人过去?”

  “俩人。”

  范珍珍一笑。这么大人了,办事也不比谁差。好手贵精不贵多,这时节出门,请那俩人就够了。四个人,外加带回赵丽,两千五百块差不多够开销。

  不经事儿看不出,这平日里感觉抠门的灶王爷人挺好。

  范珍珍歪着头盯住灶晓强。

  “你看啥?”

  灶晓强可不敢把范珍珍和窦荣同等看待。武曲星君寄人篱下,他摆老板姿态没关系。食神仙子算半个合伙人,外加又是上神……

  小神心慌慌。

  灶晓强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心理状态。

  “没啥,挺好。”

  范珍珍又笑。她怎么能不明白灶晓强的想法:说好钟义的开销让赵丽偿还,那给钟义的钱越少越好。她这边尽量花,就不用算到赵丽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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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7-17 16:24:00

事不宜迟。钟义和范珍珍下午采买东西,当晚就踏上了去阳陵市的列车。办急事赶早不赶晚。晚车到阳陵市,可以睡上一小觉,然后早点起来去搭长途客车。这样节省下小半天的时间,说不定就能早帮上赵丽。

  同行的是范珍珍俩朋友,一个大胡子丑男,一个不太爱说话的年轻女孩。

  “老钟,这是钟义,在晓强那儿帮忙的。”范珍珍把钟义引荐给钟馗。到小地方去办事,请钟馗同行最妥帖了。钟馗从古至今,就爱往小门小户、荒山野岭里面跑。俗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钟馗属于到哪儿都能“地头蛇”一下的人物。

  “呵呵,你也姓钟?一家子,一家子。”

  钟馗跟钟义握握手,姿态很男人。

  “你叫他钟叔吧。”范珍珍瞅瞅钟馗一脸络腮胡,也不好意思让钟馗给钟义当哥哥。

  “都姓钟,一家子,直接叫叔。”

  钟馗指点的称呼更地道。

  “叔。”

  钟义点头。

  “呵呵,你管珍珍叫啥?”

  “珍珍姐啊。”

  “呵呵,挺好,这辈分好。”

  钟馗笑起来,摸着胡子很得意。

  “老钟,你这么大人了,咋还小孩子心性。”范珍珍白了眼钟馗,把同行的另外个女子介绍给钟义,“她姓韩,叫韩波波。你叫她小韩姐就行。”

  “小韩姐。”

  钟义瞧那女子很年轻,越看越年轻,似乎比自己都小。这“小韩姐”的称呼是因为她面嫩吗?想不太明白。

  “嗯。”韩波波微微点头,轻轻笑了笑。她靠着火车窗,慢慢悠悠地剥着橘子皮,一脸的淡然。

  “别看小韩年轻,她可是省游泳队的助理教练。老钟呢,是自由撰稿人,专门给杂志写灵异类文章的。”范珍珍边跟钟义解释,边掏出钱包数钱给列车员,“麻烦来四盒盒饭。”扭头对仨人说,“今晚先对付对付吧,就不去餐车了。咱们商量商量,看怎么办这个事。老钟来时跟我说,那种小镇,十里八村的人都沾亲带故。不能贸贸然就说去接人的。”

  “探亲?”

  韩波波开口。这借口够古老。皇帝还有门穷亲戚呢,她们这几个人从省城跑阳陵市下面的乡镇去探亲,也不是啥稀奇的事。

  “不好。镇上人爱刨根问底。”钟馗盯着钟义的脸审视了一番,“小义,你怎么想?”

  “我倒是想了个法儿,不过还得听大家的。随机应变吧,不管怎么,也得把人接出来。”钟义沉默半晌,轻声说:“昨天接了电话,我就在心里答应她了。不能食言。”

  “别说得那么严重。这都啥年代了,怎么还跟古人一样,办个事还指天指地的。”范珍珍嘴巴上这样讲,眼睛却笑眯眯的。钟义正觉得尴尬呢,就听她跟韩波波炫耀:“小韩,怎么样,我没说错吧。小钟人很好呢。”

  韩波波看了眼钟义,见他耳根子有些红,便微笑起来。

  火车奔驰着,迎着细雨从省城开往阳陵。夏天天黑得晚,但没有太阳,阴沉沉的云头很快就卷着暮色覆盖了天空。坐在车上眺望雨水中的农田和城镇,心里有说不出的茫然。

  车轮在铁轨上嘎啦啦滚动,车厢里的人都在聊着各自的事情。吃饱喝足的范珍珍已经靠着座位假寐了,钟馗和韩波波在打牌。

  妈在医院干什么呢?又在给爸擦脸擦手脚吧?李舒苹在做什么呢?是不是在看前些天买回去的新书?八本小说早就看完了,但都是一本本拖着还的。那本《生死朗读》还留在手里,没有给她。反倒是把后续借的几本小说都看完送回去了。她会不会认为自己有什么坏想法?其实只是好奇那些窥探隐私般的描写罢了……赵丽呢?她怎么样了?自己还赶得及吧?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辛辛苦苦打工赚钱,不管啥原因,都不想她出意外。小饭馆里有一个自己已经够了……妈还好吧?温医生说常给爸讲点过去的事情,能刺激神经系统功能的恢复。爸能早点醒来,一家人团团圆圆地说话,那该多好哇!

  钟义用手指蹭蹭车窗玻璃。下雨下得外头气温低,让玻璃上蒙了车厢里的雾气。蹭干净,能瞧见夜色昏昏中,一排排低矮的民房向后退去。前方灯火通明的地方,楼层高了许多,人烟则更浓厚。

  阳陵市到了。

  *****************************************************

  将近半夜十二点,列车停靠在阳陵市火车站,比预定的时间晚点五十分钟。没人会给出什么解释,老大自然有老大的气派。

  这阴雨天气也没太多揽客的大妈大嫂。钟义四人出了车站,只看到十来个中年妇女举着小旅馆的牌子招呼。

  有范珍珍和韩波波随行,那些做不三不四业务的旅馆的揽客人就没来招呼。上前搭话的都是正经小旅馆的人。挑家站前的小店住进去,洗洗澡,四个人就睡下了。

  俩人一屋。被钟馗巨大的呼噜声折磨,钟义勉强迷糊了一会儿。脑瓜子里不记得做了些啥乌七八糟的梦,稀里糊涂的,就听到钟馗喊自己起床。人蹭到水池子那儿用水擦了把脸,这才清醒过来。

  抬头看看镜子,瞧见俩黑青色的眼眶。

  “啥也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范珍珍洗洗手,安慰钟义。她们三个早醒了。听钟馗说,钟义讲了一宿的梦话,就没叫醒他,想让他多睡会儿。看脸色,知道他最近太劳累了。

  “叔呢?”

  钟义没看到钟馗。

  “他去外面找车了。早晨他到客运站问过,说往赵丽家镇子那边的车暂时不发了。”

  范珍珍也没想到能出现意外。

  “为啥不发?”

  钟义问。

  “有段路正卡在洪峰线上,那附近发洪水了。”

  “那赵丽家呢?她们家是不是也发洪水了?”

  钟义一惊。他所在的镇子离辽江很远,只在三几年遭过洪灾。都是老辈人的记忆了,他,乃至他爹妈都没啥印象。

  “傻了?地图没留意?赵丽家靠山,辽江支流的拐弯处恰好在她家和阳陵市中间。没有截断,但据说洪水已经波及那地段。客运站怕出事,不敢走车。”

  范珍珍有些闹心。

  “珍珍,老钟回来了。”

  韩波波招呼范珍珍和钟义过去。大胡子钟馗气喘吁吁地站在旅馆门口,拎着一个刚买的大旅行兜,里面塞满了香肠、矿泉水和午餐肉罐头。

  “找到车了。咱们走吧。”

  钟馗把旅行兜背肩上。从省城离开的时候,大家也做了准备。雨衣、防滑鞋、面包、水都扛在钟义身后的包里。但靠这些来面对最新情况,显然是不够的。他知道客车不通以后,马上去买了水和食物,还跑药店里弄了一大堆药。

  大灾后往往有大疫。从古时候过到现在,这种事见太多了。

  “什么地方的车?”

  范珍珍问。

  “省城电视台的,就是杨小顺去年毕业找工作签的单位。”钟馗朝百米开外的大面包车挥挥手。

  “小顺他们单位的车?”

  范珍珍一听乐了,“小顺又不是领导,你说了啥好话,人家同意稍咱们了?”

  “好话?那多不实惠!‘硬通货’啊。”

  钟馗捻捻手指,做了个查钱的动作。车上带队的,是天庭上的同僚,可不熟悉。他只好给对方塞了点钱,加上杨小顺在那边帮腔,终于让对方同意了。

  范珍珍最开始没觉有啥不对。这年头不给钱不办事的人多了去,那都算好人。有的,给了钱也不办事,生生叫你吃个闷亏,更不是东西。

  可走近面包车,看清楚带队的人是谁,心情就不爽起来。

  “他收你钱?”

  范珍珍有点不可思议。

  “啊,你……范小姐。”

  带队者冲范珍珍伸出了手。凡间待习惯了,可见到同僚,还是差点喊出“食神”二字。

  “雷处长,您好。”

  范珍珍微笑着朝下凡后的雷处长伸手,心里的腹诽骇浪滔天。都是下凡混的,自己这边有困难,他帮个忙也不吃啥亏。在电视台做到处长这职位,薪水和奖金都拿不少了吧?更别提外快了!竟然还收钟馗的钱!

  “呵呵,呵呵。我家小电管得严,手头没烟钱了。”雷处长很尴尬。倒不是他看人下菜碟,实在是和钟馗没交情。如果不是同僚,给多少钱他也不敢带。万一出了意外,没办法跟台里面交代。

  “呵呵,夫妻嘛,小电她都是为雷处长好。”

  范珍珍笑笑,心里不以为然。

  四个人挤进电视台的面包车,小心避开那些昂贵的器材。坐在尾座的青年看到范珍珍和韩波波,忙招呼她们两个。

  “珍珍姐,波波姐。”

  “小顺!”

  范珍珍领钟义俩人走过去,和青年坐到一起。钟馗把刚买的香肠分给雷处长、司机和其他工作人员,很快地让气氛融洽起来。司机惬意地叼着烟,开往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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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7-17 16:24:00

这次洪水不仅仅发生在辽江流域。长江那边也是洪魔滚滚,无数地市全面告急。上头非常重视,调拨救灾物资,在各地成立了抗洪抢险指挥部。电视台、广播电台、报纸、杂志这些做媒体的,也都派出人手,马不停蹄地奔赴各个洪灾现场,力求取得第一手资料。

  “如果你拍的照片不够好,那说明你离炮火还不够近。”

  战地摄影师的名言,成为这种情况下最醒目的标杆。媒体人也有媒体精神,不能光会追娱乐八卦。涉及民生大事,总要表达下人文关怀。不关怀民众的媒体,是会被民众“关怀”的。

  雷处长在发愁他的任务。钟义在发愁赵丽的事情。

  杨小顺有大张的全省地图。从上面看到,洪水阻路的地方,是赵丽家所在地的临镇。电视台一行人也会到那里去,跟随洪峰的转移,沿着辽江支流拍摄抗洪抢险的情况。

  “洪水已经到达那个村庄了。”

  杨小顺低声跟范珍珍说。

  “那我们也得想办法过去。”范珍珍叹了口气。天庭上消息灵通的小神仙很多,杨小顺这家伙是其中翘楚。下了凡,神力虽然受到很大限制,但依然比凡人更敏锐些。

  “珍珍姐,杨哥。”

  钟义递了两瓶水过去,转手也给韩波波一瓶。韩波波没接。她上车后,一直盯着窗外看,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车窗玻璃,陷入沉思。

  “小韩?”

  范珍珍轻声叫她。

  “啊?”韩波波扭头,看到钟义手里的矿泉水,“不好意思。”

  “小韩,别想太多了。”

  范珍珍拉住韩波波的手。

  ************************************************************

  路况比想象中的好一些。不到中午,车就开到了预定地点。这是一个镇子,前面的道路已经被水淹没了。洪峰刚刚过去,附近的堤坝根本守不住那么多的水。杨小顺他们准备追着洪峰的脚步走,拐去另外一边。钟义四人则要继续前进,通过这段被洪水淹没的路,去赵丽老家。

  正犯愁的时候,范珍珍手机上蹦出灶晓强的名字,接起来,听他问一行人走到了哪里。

  “一个镇上……对,就是你说的镇。洪峰刚过去,前面的路都被水淹了。”范珍珍跟灶晓强谈了几句,把手机递给钟义。

  “灶叔?”钟义听到灶晓强让他去镇上找个人,那人兴许能帮忙。

  “好的,灶叔,我这就去。”

  钟义把手机还给范珍珍,拉着钟馗去找人了。韩波波瞥了范珍珍一眼,细声细气地问:“是你家那个灶王爷?”

  “什么我家的?不过是合伙做生意的人。”范珍珍失笑,“不过心思细。好像是托关系找了土地部的几个土地公。想解决事情,县官不如现管。”

  还真让范珍珍说对了。灶晓强托司徒土地办的就是那。司徒土地的同僚,一个下凡过着普通农夫生活的老头,借给四个人一条小船。

  递钱过去表示感谢,对方不收。

  “一条船嘛,好去好回。到时候原样送我这儿来就成,坏了再提包赔。”

  老头磕打磕打土烟袋,瞥了眼钟义。钟义不敢再说啥,和钟馗拖着船到了水边,叫上范珍珍和韩波波,继续往前走。

  水很大,也挺脏。上面漂浮了很多枯枝烂叶,还有旧木板之类的。船桨打在水面的声音异常清晰,方圆几里的视线内看不到其他人。按照方才问的路,只能直直往北面划。

  不下雨,头顶终于出了会儿太阳。隐隐约约,能望见有一群什么露出水面。手下加劲划过去,吃惊地看到了一个被洪水淹没的村庄。

  各种生活、生产用品漂在水面上,很多家畜和家禽的尸体浮游着,嗡嗡叫的苍蝇在上空飞舞。空气中扩散着奇怪的气味,叫人胃里翻滚。张开嘴巴,好像有什么堵在喉咙那儿,想吐吐不出来,呼吸又困难。

  什么都没了。根本看不到田地,村庄里几百座房屋全泡在水里,露出来的只是屋顶和电视接收天线。小船穿行而过,从露出水面那巴掌大小的玻璃窗中,才能看到当初人们生活过的痕迹。

  盛夏的日头热辣辣,晒得脸发烫,心发凉,明亮的光让洪水水面更显暗淡。那些晦暗的颜色使心情沉重无比。

  满目疮痍里,只有一行人和孤零零站在房顶上的几只鸡、狗。劫后余生的它们没办法用人类语言表达,究竟是怎么样的瞬间过后,曾经的家园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唉。”

  钟馗坐在船上点了根烟。什么事情见多了,都容易麻木。但从繁华喧闹的城市出来看到这幅景象,还是忍不住难受。

  “老钟,你叹什么气,也不是没见过。”

  韩波波冷冷说了句。她被阳光照到的面孔很白皙,没有血色。眼神也很平静,一点儿都不像她这年龄的人该有的。

  钟义默默地划着桨,手臂更加用力。物伤其类的缘故吧。庆幸自家镇上没遭过洪灾,庆幸赵丽家离江河还远着,但与此同时,他深深感受到,人在洪水面前其实非常渺小。

  “喂~~~~~~~~~~你们是哪儿的人啊~~~~~~~~~~~~~~”

  有艘小舢板从远处房后绕过来,上面站了几个农民打扮的。他们靠近钟义四人的小船,用略带当地方言的口音问话。

  “我们省城来的,要去前面镇子。大叔你们是村里的?”

  钟义收起船桨,方便对方靠过来。

  “是。这俺们村儿。那边那个就是俺家房子。”中年汉子接过钟馗的烟,道了声谢,“没成想水来得这么快。昨天乡政府让组织撤离,大家都觉得没啥就磨蹭了会儿。唉,很多牲口都没带走,糟蹋了。”

  “家里人呢?”

  钟义问。

  “人都在。村里人都在,就是家里可惜了。”

  中年汉子叹气。

  “人在比啥都强。大叔,幸亏房子还在,不然冲垮了更窝心。”钟义不晓得这安慰能起啥作用。他扭头跟钟馗商量了下。瞧几个村民的嘴唇都干裂了,应该是挺久没喝水。大灾过后,饮水都是大问题。

  递了两瓶矿泉水过去,中年汉子谢了谢。听说钟义四人还要北上,建议他们过了淹水的这段路,到前面镇上雇个四轮车拉着走。

  “你们都城里人,走不惯远路。四轮子钱不多,给十块钱就拉。”中年汉子叮嘱完钟义,跟几个同村的划开舢板,挨家挨户救房顶上的鸡狗去了。

  辽江,这条全省最大的河流跨越了大半个省份,同几道支流一起,围成了全省土地最肥沃的平原。它源自辽江山岭北麓,南到临省境内,和其他伙伴湍流向前,投奔大海。从古至今,它养育了无数生灵。而某些失去理智的瞬间,它也毫不留情地扼杀自己的子民。

  钟义划动船桨,四人离水中村庄越来越远。把那些腐烂的、逝去的东西抛在脑后,眺望远方那条若隐若现的黑色线条。土地。是的,土地。现在,没有比双脚踏上坚实的土地更让人安心的事情了。钟义加劲地划起来。太阳在头顶上晒着,他感觉这条船不再是汪洋中的孤舟。

  镇子就在眼前。下了船,遇见当地乡政府工作人员,要借船去附近参加搜救。钟馗做主把船借了出去。钟义去找车,看见了那村民提到的四轮农用。过去问了价钱,说十二元送到赵丽她们村。

  “不是说十元吗?”

  钟义疑惑。

  “这都啥时候了。不比往常。”

  对方斜眼瞅瞅钟义,嘲笑他不懂行情。

  “走啦。”

  范珍珍把钟义推上车。韩波波扫了开车的一眼。钟馗见状拉住她的胳膊,她没吭声,被老钟拽上去。这种遭灾时候,遇到个涨价的见怪不怪。老钟嫌韩波波太压不住气。这么多年的神仙当着,怎么还那么喜怒形于色呢?不过也不能怨韩波波,她对这些有心结……

  交钱上人,车子很快在道上颠簸起来。

  刚才划船时,大家已经商量过怎么办了,钟义执意要亲自解决,钟馗和韩波波也乐得放手给他。虽说是下凡了,可毕竟神仙不愿多管凡人事。不沾亲不带故的,钟义自己先办着吧,办不了,他们这些人再施展下本领也来得及。

  “悄悄地进村,打枪地不要。”

  范珍珍笑嘻嘻地说。虽说是现代社会,可很多偏僻村庄的老习俗、老宗族还在。历史越悠久的地方,传承的东西越多。有精华,也有糟粕。可不同的人呢,看到的糟粕和精华又不一样。

  “反正是小钟去办事嘛。我和小韩,还有珍珍你。咱们仨随便逛逛,给他掠阵就行。”

  钟馗从兜里掏东西。都是临来前带身上的。时常四处走,除了给灵异杂志写小说,也顺便给旅游杂志丢稿件。身上有点“东西”,遇事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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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7-17 16:25:00

山路很滑。她小心走着,脚底板时不时被泥泞陷住。山下前方,就是她村里的家。

  她的家很小,只有两间泥坯掺茅草盖的房。据说是很多年前留下的,没钱买砖起新房,只好这么住着。奶奶、爸妈,弟妹和她。五口人住在一条大火炕上,父母睡炕头,弟弟挨着他们。奶奶睡中间,她和妹妹睡炕梢。天不亮,人就从炕上爬起来,到外屋地里烧火做饭。那时,外面的公鸡会打鸣,狗也开始满村乱叫。

  站在泥水里,她凝望雨中那模糊的村庄。看不太清楚路,雨浇得整个山头都沸腾起来。一道闪电击中大树,天和地都在摇晃,声音震得耳朵嗡嗡响。不辨方向地跑起来,最后蹲到灌木丛中。

  雨真大。她抱住膝盖,望着乌云翻滚的远方……那也是个雨天。爸喝醉了,嚷嚷着妈不能生儿子,把妈给揍了一顿。奶奶在旁边也不阻拦,冷眼说女人不能给丈夫传宗接代,打死也不冤枉。时常听到奶奶抱怨,说妈断了赵家的根,只给家里生了两个赔钱货。

  “没个孙子,死都没脸面去见老头子呢。”奶奶总是爱用这句话结束对旁人的絮叨,而爸坚持让妈再生个。妈没办法,只好又怀上了,挺个大肚子在地里干活。看到的人纷纷猜测,这回是不是又来了个“招弟”。还有人说,她老赵家是上辈子做了孽,所以这世才让她家断子绝孙。

  十月怀胎,妈辛辛苦苦,终于生下了弟弟。爸和奶奶喜得不行,他们买了挂鞭炮跑村头放,请了些熟悉的乡亲们来家里吃饭。那天开始,她发现奶奶对妈好了起来,伺候妈坐月子不说,还不让妈干一点重活,

  “终于不是个赔钱货!咱们老赵家总算有后了。”

  奶奶喜颠颠地跟村里人讲,她拉着妹妹的手,觉得奶奶的喜悦和自己很遥远……

  雨真大!蹲在草窠里,腿肚子抽抽,身上不停发抖。隐约地,听见有人在远处喊。不敢应答,依旧是蹲着、望着。而那些披了雨衣的小黑点慢慢放大,几个眼熟的村人走近,伸出了手,和一件宽大的雨衣。

  冻得瑟瑟发抖,脸上淌得不知是雨是泪。被村人领着,从泥泞的小路往回走,在岔路口碰到了背着奶奶的爸。他一巴掌刚要打上来,被奶奶拦住了。

  “娃回村报信,难保不走岔。这么大个雨,没丢山上就是好事。”

  奶奶趴在爸的身上,满脸倦容。村里老人不比城里的那么娇贵,常带孩子上山采蘑菇。劳作一辈子的老太太本来身体硬朗着,可凑巧赶上了突如其来的暴雨,滑到了坡下。

  她木怔怔跟在爸的身后走着,想到昨天晚上奶奶说,不同意自己去读书。爸也想多个劳动力,早就跟村里的队长打招呼,说不叫她上学。可队长不乐意:上头抓教育,学龄儿童都占考核指标哩。

  踩在泥水汤里前进,一脚深一脚浅地回了家。队长正家里等着她们。先问了她奶奶的伤势,知道只有小腿骨折,脊椎啥的没大碍,这才放下心,又提起让她上学的事。她爸闷头抽烟,死不吭气。队长倒也没逼,就用挺淡个语气说:你家生了三个娃,村里没罚是照顾你家的情况,知道你没钱。可你不让你家娃上学,那是在拖村里的后腿呢。

  这话重得砸人脚面。那种忘恩负义的事情,她爸没脸做。听完队长的话,抽完剩下的半截土烟,就跟村长点了头。她奶奶躺在炕上也没说啥。现如今有了孙子,瞧着那天也高了几分,地也宽了几尺,孙女去不去上学,不重要了。

  就这样,她去镇里上了学。读完小学念初中,念完初中,竟还跑县里念了高中。这一逞能,倒把村里人给镇住了,包括她家的人。村里的孩子,大部分读完初中就回家种地。她考了个全县第一,唬得她爸都不好让她回家下田干活。用村里人和队长的话来说,那是出了能耐闺女,咋也是个面子。只可惜,闺女总归是人家的。

  她也怕家里不同意,就拎着铺盖住到了县高中的宿舍。除了上学,还到砖厂背砖,扣掉留给自己花用的,其余都给家里送去,好叫家里允许自己读书。

  乡下人的儿子娶亲,要花费很多彩礼。虽然儿子还小,但也得尽早打算。她爸想多存点钱给儿子娶媳妇,对她读高中的事情也默认下来。三年间,除了学费生活费,她在县上赚的钱都交到家里。只是谁都没想到,她竟考上了大学!

  挺别扭个心态,她爸闷头抽烟,不知道该咋弄这个事情。若说谁家男娃娃考上大学,那该是该放鞭炮摆酒席。可闺女不一样。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没办法继承自家香火的人,跑那么远有啥用,书读得再多也是别家的人!

  她也想不出新的托词,只能说省城打工机会多,读书不用家里掏钱,到时候还能存钱给弟弟留着将来娶媳妇。这理由说到她爸的心坎上了。该让她带走的都拿着,嘱咐她在省城不要忘了家里,多考虑下弟妹,别忘给家寄钱……

  就那样,她一路来到省城,不仅读大学,还在小饭馆找到了工作。日子很愉快,从那些五湖四海的同学耳中,她了解到更广阔的世界。当那些女孩子听说她家重男轻女,都替她生气,说她奶奶和她爸不该那样做。

  她感谢她们的好心,但她又清楚,生长的环境不同,老辈人的看法也不同。那些女孩子在家人的宠爱下长大,她们是无法理解她为了读书,必须背着砖头走在炎炎烈日下的心境。更不能想象出,她和妹妹是怎么样站在门槛外,瞧父亲用手掌抚摸弟弟的头顶,说自家儿子将来定是个有出息的娃。

  她和妹妹也想有出息。就同城里的女孩子一样,有份工作,穿得体体面面,不做男人们的陪衬,不被人骂成赔钱货。只是那份心思做起来着实难。想着要一步步努力下去,人也是那样做的,可暑假回到家里,竟有那样的事情发生:一个陌生男人上门,给家里丢下大笔彩礼。

  赵丽震惊地看着她爸,却见他很平静地收下彩礼钱,把那男人送出门。

  “把你嫁了,才能有钱给你弟弟相媳妇。对方家里地多,人也好,说等你到了岁数再结婚,不逼你呢。你迟早是人家的媳妇,我看你也不用回去读那书了,过几天去人家那里走动走动,等到日子就办事吧。”

  爸盘腿坐在炕头上,很殷切地看着她。她说不出来话,脑子里面昏沉沉的。那些在省城里对自己未来的规划,那些想法、念头统统不晓得跑哪儿去了。稀里糊涂地跑镇上,给饭馆那头挂了电话,让钟义来接自己,可放下电话,心乱得抓不到头绪,已经不知道如何是好……

  赵丽把秸秆塞进灶塘,瞧着跳动的火焰发起呆来。她听到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妈在外头喊着——“妮啊,家里来客人了。”

  来客人了,村里大队队长领着四个人进了赵丽家。先把钟馗介绍给赵丽她爸:“这是省城来的钟作家,来咱们这里做乡村调查的。人家全国各地都跑,是大大的文曲星咧。”

  “呵呵。”钟馗冲赵丽她爸伸出手,心说文曲星君知道,可别取笑自己才好。

  赵丽她爸有些紧张,伸手跟钟馗握了下,赶紧把人往屋里领。四个人里,就数打头这大胡子作家吓人,后面那俩女子倒挺俊。

  “弟妹,这俩女客是钟作家的朋友。这位是……”队长指着范珍珍,把范珍珍的自我介绍给忘了。村里人说女子好坏,一是瞧能不能操持家务和地里,二是看能不能生养。长得好坏倒不在乎,反正夜里关灯上炕都没啥区别。范珍珍这样有名片的女子村里没有。女人家不用逞能,逞能的女人家,说话都强硬有份,已经不能算女人家了。

  “大姐您好。我在贸易公司做事,跟钟作家是朋友。小钟和赵丽工作的饭馆是我关系户。”

  范珍珍把自己的名片递给赵丽她妈。

  “大叔大婶好。我叫钟义,是赵丽在饭馆的同事。那边歇业,就过来看看。”钟义朝赵丽笑笑,跟她爸妈说了句:

  赵丽他爸听到钟义的话,脸上的笑容不见了,“队长,你不知根不知底,咋就胡乱把人往俺家领。”

  “胡说,钟作家可是省城作协里头的人。可不能乱讲话。”

  队长忙呵斥了句。

  “他做他的鞋,跟俺们家啥关系?妮!”

  赵丽他爸瞪了赵丽一眼。

  “爸,钟义是我请来的。”

  赵丽瞅了眼父亲,又把头低下去。一时间,父女两个人就僵持起来,搞得队长倒不自在了。他搓搓手,不知道该说啥好,总觉得事情不像是自己听到的那么简单。

  “队长,他们说他们的,咱们继续看下一家。”

  钟馗赶紧把话说起来,把队长从尴尬中解脱出来。进村前就说好了,他端着身份找村里队长,好进到赵丽家。至于后面的事儿,钟义去办。

  胡子男这话正中队长心坎。对方打着调查农民问题的旗号来的。如果怠慢了,怕这帮笔杆子回去乱写一气,乡里那边也不好交待。赵丽家的事情,还是让赵丽他爹自己解决。虽说是队长,也管不到婚丧嫁娶啊。

  走吧走吧,到家里喝酒去。家里杀了鸡呢!

  队长很热情地把钟馗他们仨人拽走了。钟义一个人站在院子当中,等着赵丽的家人说话。

  “妮?他是你看中的小子?”

  赵丽她爸嘬着烟袋锅,好半天才想出这理由。许是闺女不想嫁那人,就找了机会搬救兵。不然,咋也不可能凭空蹦出这小子。

  “爸!不是!”“大叔,不是!”钟义和赵丽俩人异口同声。

  “不是?那……”赵丽她爸楞了下,连嘬好几口烟,“不管是啥,既然是妮认识的,先进去坐吧。”说完,他背着手先进屋了。赵丽她妈拉了下女儿的衣襟,示意她把钟义带也带进屋里。

  “钟义,我爸不让我回省城。他给我订了门亲事,对方给的彩礼挺多。”赵丽这才低声跟钟义解释。“嗯,猜到点儿。我跟叔谈谈。”钟义跟在赵丽身后,堂屋里大灶下的秸秆气味让他倍感熟悉。

  赵丽她爸盘腿坐在炕头上,眼睛盯着钟义,手里拿着纸筒子卷旱烟。钟义也不说话,坐旁边帮赵丽她爸卷。赵丽和她弟、妹放饭桌、端碗筷。赵丽她奶去看自家老弟弟了,人在另外个屯子没回来,所以桌上只有六双碗筷。

  赵丽她爸拿出瓶辽江大曲,给自己倒了一杯,给钟义倒了一杯。“既然来,就是客,喝杯吧。”赵丽她爸仰脖干了一杯白酒。

  钟义从前在家没沾过酒,但长辈给倒酒不能不喝。赵丽她爸干杯了,自己这里也不能剩下一滴。屏气大口喝进去,面红耳赤地,没住了咳嗽。

  “从前没喝过?娃哪里人?跟妮一个饭馆才认识的?”赵丽她爸盯着钟义的一举一动。钟义拿起酒瓶,规规矩矩给赵丽她爸倒上酒,也给自己斟好。

  “大叔,我家是省城旁边县里镇上的。今天来得匆忙冒昧,给您老添麻烦了。”钟义敬酒,把自己的杯口压得比赵丽她爸低许多,瞧她爸喝几口,自个儿就跟着陪几口。听说钟义不是省城人,赵丽她爸脸色好了些。详细问问,知道钟义家也种地、养牲口,鸡鸭猪都喂过。

  “小子,既然不是看中我闺女,来做啥呢?她让我给许了人家。对方给大笔彩礼,也不嫌她在外面跑野了。女娃嘛,一辈子守好这个家就够了。”

  “爸,我想读书。”

  “你想读书?你读那么多书干啥?女娃娃,长大就得嫁人生孩子、伺候公婆和男人。你男人多读些书,多赚点钱养家是应该的。你读那些书做啥?认字也让你们认了。队长说的九年义务教育都让你和弟妹读了。我还没埋怨你们少干了地里的活儿,少喂了家里的猪。你们倒一个个跟我提要求。难道我让你嫁人就是委屈你了?”

  “她爸……”赵丽她妈扯了扯自家男人的衣襟,不叫男人在钟义这外人面前数落女儿。

  “你想说啥?都叫你给惯的!要我说,当初念那什么高中就不该。这倒好,耽误了好几年功夫。再让她读下去,那么大岁数了,将来哪家敢要她?我也不是乱给她许人家。都是托人问过的。彩礼咱是要了不少,可对方家里底子厚,要多彩礼,闺女嫁过去也能受看重不是?”赵丽她爸咂了口酒,看了眼钟义,“小子,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大叔。”钟义瞅眼赵丽,给了她个笑容。“我给您敬酒。”说完端着辽江大曲,给赵丽她爸倒满了。

  赵丽不晓得钟义咋这么不动声色。读过这么多年的书,她已经不想跟同村的女娃一样,就那么草草地嫁人、生孩子。她想在省城继续读书,想了解更广阔的世界,做一些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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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7-17 16:25:00

饭吃得索然无味。赵丽洗碗刷锅,听到屋里她爸和钟义谈起了种菜。

  钟家也算庄稼人,钟义又管着采买,对市场各种菜价都了解。省城啥时候缺啥菜,哪个季节啥菜上市最赚钱,没有不知道的。说话间听赵丽他爸聊起屋后的菜园子,就说了下他知道的行情,听得赵丽她爸直呼可惜。

  “就是离省城远,不然种那些得来多少钱啊。”赵丽她爸手指很有节奏地敲在小炕桌上。

  “这里离阳陵市挺近,那儿的菜市场不行吗?”钟义问。

  “阳陵人比俺们有钱,但咋能跟省城比?你说的那价格,在阳陵市都没见过。小子,你家都种啥?”

  “去年以前种点玉米、稻子啥的。今年……我还不知道呢。我妈在医院陪我爸,我在饭馆干活,忙着忙着就忘了问。我不像是赵丽她有书读。”

  钟义挠挠头,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咋?你爸咋了?你不是在饭馆干活吗?俺以为你跟俺家妮一样,是在那啥大学读书的娃!你咋不读书了?书念的不好?别说,虽然俺家妮是女娃,倒是比别家小子强。”

  赵丽她爸听到钟义的话,倒有些说不出的得意了。虽说闺女终究是泼出去的水,但毕竟是自己的娃,听到别家不如自家的,窃喜多少有些。

  “我爸病了。去年五月末,得了脑瘤。镇上治不好,就送到了省城。”

  钟义老老实实地回答。

  话匣子拉到这里,就都收不回去了。听说是脑瘤,赵丽她爸耐不住心思,细细问起来。赵丽她妈也在外屋里静静地听。弟、妹被打发出去玩,赵丽瞧着灶坑里熊熊燃烧的火焰,伸手递了几根秸秆进去。

  噼噼啪啪声中,钟义的讲述听着异常清晰。生病、瞧病、毕业、借钱、住院、打工、手术、还钱、扛煤气、每天早起采买……很多细节在回忆的口吻中被轻描淡写。但顺着那几句不重的话想多些,就能明白那种苦,明白那种被老天爷兜头打了几闷棍的憋气。人遇到那事,不可能不难受,可上有父母,旁边还有人瞧着,没法露出孬样。真难受了,只能背地里自己在心中嚎几嗓子。在人前,还得去陪笑脸,得去每天流血汗。

  “二十万……这得挣到哪辈子才能还完?就是说你原先也念高中?”

  赵丽她爸这才发现钟义瞧着壮实,眉眼间倒也有几分文气,不像是大字不识一箩筐的。

  “正好念完高三。如果家里没事,兴许就跟赵丽一样去读大学了。”钟义说到这儿,声音发闷。这些事跟别人也说过,但都没今天讲得详细。平平淡淡的语气,反倒叫心里拧了起来。十二年坐在课堂里的光阴啊,只为了那三天的考场,只求在大学课堂中得到一个自己的位置。可是呢?

  “娃啊……”

  赵丽她爸也有点不晓得该说啥。广播里的评书说得好,“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听出钟义的声音不对劲儿,怕再讲下去,眼前这娃的眼眶眶会红。

  “叔,那种感觉,就像是种庄稼。别人呢,种春夏秋三季。秋天收了粮食,冬天就坐在暖暖的炕头,吃着饭,等着听窗户外的爆竹声。赵丽和我呢,却是种了十二年。九年义务教育,加上三年的高中生活。春夏秋冬,寒来暑往的,就为着捱过那几天,进那大学门槛。咱们国家多大啊,每年上百万人考大学。我还记得我们老师说,去年咱们省的考生就三十多万人……能进省大,都是百里挑一的学生……”

  钟义抬头看着赵丽他爸,很久没有挪开自己的目光。他知道自己眼眶红了,知道自己的眼泪就在里面转悠。

  “钟义,你别说了。”

  赵丽从外屋走进来,坐到炕上低着头。她的眼眶也红,鼻子更红。十二年,每天每天都抱着一种自己也不太了解的憧憬。十二年,谁开始的时候知道那么多年后的结局?城里的同学家长们望子成龙,好吃好喝供着,瞧成绩不好还四处找补习班。可她呢?别人吃肯德基的时候,她在啃咸菜。别人上补习班的时候,她在背砖、喂猪。

  学校环境差点,不怕,咬着牙能学下去。家里没钱,也不怕,少睡觉多干活,牙缝里死命节省,照样能攒出钱来。英语科目比城里同学起点低,更不怕,别人念一遍的咱就念十遍,别人念十遍的,咱就念它一百遍。到时候不信不如人!可如今……

  “我想读书……爸,我……我不想嫁人……我想读书!”

  赵丽再也说不下去了,她捂住嘴巴,从炕上跳下去。不能坐在这里听到任何话,不敢听钟义和爸的任何话。只想跑到外面的地里去嚎啕大哭一场。书上说过,老师也讲过。每个人都有受教育的权利,婚姻也是自主的。可为啥到了自己家这里,就什么都不对劲儿了呢?书上讲过太多,可为什么到了现实中就变得不对劲儿了?人是不是生来平等的?是不是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的生活道路?人是为了什么生下来的?到底什么才是对的,又或者根本不存在对错……

  “死丫头!你……唉,娃,咱们不说这些,再喝两盅吧。她妈,把辽江大曲拿来。”

  赵丽她爸搬过炕桌,弄了俩小酒盅。端着酒盅,一肚子心思都化在里面了。“娃,你也是庄稼地里长大的。知道啥岁数上该成亲。女子就这个好时候,过了就没了。那家地多,她未来的男人肯下力干活。对方瞅她顺眼,还肯多给彩礼。她弟妹都小,当姐姐能不为家里打算?她要跟你一样是男娃,我也就让她念书了。女娃娃书读得再多也是人家的人,怎么能放家里吃这么多年干饭?”

  “叔。你说的我明白。我一个外人来这儿,没把我撵出去是叔和婶心眼好。还请我吃饭、喝酒。叔和婶是好人。按说赵丽是叔的闺女,啥事都该由叔做主。我呢,不会讲啥大道理。刚说了我那些事,是因为心里憋得难受。”

  钟义看了眼盅里的酒,继续道:“跟赵丽一样,我也念了十二年。如果不是我爸的病,说不定我就成赵丽的同学了。虽说都是在小饭馆干活,可每次看到赵丽,我都特别羡慕她。觉得她能坐在教室里上课,真好。”

  “她一个闺女……总是要嫁人的。你这娃将来不也得成亲娶媳妇吗?”

  赵丽她爸点了根烟,吧嗒吧嗒抽起来。

  “成亲……现在不敢想那么远。凑钱的时候,我把家里留着的宅基地转让了。”钟义轻声说。

  “啥?宅基地给卖了?那日后你成亲往哪儿盖房子?”

  “治病重要,其他不想了。我是家里独子,下面没有弟妹。先撑起这个家再说别的吧。”

  “唉,难为你了。”赵丽她爸点点头,觉得钟义也只能这样。钟义摇头:“没啥,应该做的。倒是赵丽,书读得真好,真给叔和婶子长脸。叔这回让她留下,是叫她马上成亲?”

  “咋能,她还不到岁数呢。先订上,让她跟她男人家多走动,过两年到岁数再说。多吃两年干饭就吃吧,反正也能帮上地里的活。”赵丽她爸叹了口气。

  “原来叔是这样打算的……真羡慕赵丽。叔和婶子身体硬朗,弟弟妹妹都长得好,又寻了个不错的婆家。将来她过门,十里八村肯定都会说她男人有福气……叔是一家之主,眼光和想法,我们小辈人不能比。只是寻思,既然这两年没法嫁过去,把书念完也挺不错……婆家找到个大学生当媳妇,满村子谁不说叔养出个能耐闺女?”

  钟义言尽,不想多谈。该说的都说了。话里常讲,人人一样。其实呢,人和人根本不一样。就算再穷再苦的人,看见不如自己的,也会立时感到自家日子过得挺好、挺满足。

  跟赵丽她爸抱歉了声,出外屋问赵丽跑哪儿去了。听说可能是村头野地那里,就脚跟脚地走出去看。这么个大黑天的,女孩子在地里待着兴许会害怕。城里人分不清东西南北,他是只要走过一遍的路,都不会记岔。

  人到了村口,没往远处走。瞧见个人影慢慢悠悠地过来了。是赵丽,刚哭过,眼皮都肿的,鼻子红得厉害。

  “刚又跟你爸谈了会儿。”

  钟义摸了半天,才想到自己没手帕,只好递过张卫生纸。

  “他咋说?”

  “没说啥,光我说来着。你也知道,我不会劝人,也不能跟长辈摆道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道理,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道理。你爸咋决定,得看他心里咋衡量。他跟我说,订亲不是让你马上跟那男人过,得过两年等到岁数才办事。”

  “你是说……”

  “长辈也有长辈的想法。血浓于水,没那么多一门心思毒害人的事情。订亲嘛,老人看着好。成亲嘛,还有个时间,中间是让你留家里帮干活,还是外出做啥。也得看老人是怎么考虑的。你说呢?”

  钟义反问。

  “钟义,你说话的方式怎么越来越像咱老板了?他说话就爱拐弯,听着累得慌。”

  “分啥话嘛,这不是。你自己有过打算没,如果我来不了?”

  “我要读完大学。如果你们不来,就算光着脚,我也要走回省城去。”

  “净说傻话。难道走省城去,你就不回来了?你家里人,奶奶、爸妈、弟弟妹妹就都能忘了?毕竟是一家人。”钟义摇头,手却在兜里摸了摸,掏出几张钞票,“临走前,灶叔给我带上的。我也用不到,先借你了。我欠灶叔的钱,不敢多耽误,只请了两天假,明天我就打算往回赶。”

  “借我?”

  赵丽接过那几百块钱,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嗯。所以你得还我,不然我就还不上灶叔了。”钟义看着赵丽,笑了下。他和她两个人站在村口,眺望着田野,谁也没再说话。

  夜晚的村庄很安详。风刮过黑漆漆的土地,把粮食的味道带了过来。那些充满草窠气味的粮食,得到秋天才能成熟。在这个过程中,它们会经历风吹日晒、暴雨侵蚀。

  站在这里望着它们,心中涌起说不出的宁静。比在大都市里见过的那些霓虹更美,比穿梭在那些繁华街头更能感觉到幸福。踩踏在地面上,会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实在的,并不虚无缥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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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7-17 16:27:00

第二天没到吃中午饭,范珍珍三人就过来了。钟馗说村里的队长非常配合工作,给找了几户人家采访。所以他的“农村农民调查”又增加了不少好素材,他准备今天打道回府。

  队长带了两只鸡,叫赵丽她妈给炖上。午饭就在赵丽家吃的,男人们上炕桌,女人们在外屋地里。席间,队长夸钟馗对种田了解得深,赵丽他爸搭不上啥话,反倒觉得钟义这小子谈得来,挺亲近。

  钟义陪着赵丽她爸喝酒,把剩下的半瓶辽江大曲喝光了。酒虽然廉价,但喝酒人的心情都还不错。队长家有好几个儿子,都没考上大学,一个在家种地,剩下俩在阳陵市打工。赵丽她爸听队长的意思,好像是愿意叫儿子去省城见识见识。他好了奇,就低声跟钟义验证:是不是省城真那么繁华,有很多赚钱机会。

  “嗯。赵丽不就是嘛。不过她是大学生,我跟她没法比。”钟义把姿态放得更低。

  “是咧,十里八村,就他家闺女出息。比男娃娃们都能“作”,跑省城读大学……许了婆家不是?婆家不嫌弃你闺女野?”队长喝得醉醺醺,眯起眼睛看赵丽她爸。

  “嫌弃?他敢!我闺女是大学生,他上辈子烧高香才能订了这门亲。谁不知道他家想弄个饲养场。俺闺女要力气有力气,要学问有学问,到时候给念个啥养殖技术书都是一把抓的。她还会读洋字码呢!妮!你读的那玩意儿叫啥?”赵丽她爸扯脖子喊。

  “英文系。”赵丽在外屋的门口露出半张脸。

  “对!鹰文系。嘀嘀咕咕,就是鸟语。”

  赵丽她爸说。

  “叔,不毕业不给证书的。所以得读到毕业才能叫大学生。”

  钟义给赵丽她爸夹菜。

  “唉,你又来让我作难。都订了亲嘛……妮,那男人你觉得咋样?人家那几天来瞧你,你都不给人好脸色。”赵丽她爸又问。

  “爸,你选的人家准没错。不过……爸,反正我年纪还不到。让我念完,然后再嫁他不是更好?正好我还能省城打点工,给家里多存些钱。等我回来嫁过去,说不定给小弟娶媳妇的钱都攒够了,那多好。”昨晚跟钟义聊过,赵丽转变了说话方式。做啥事情都不能当死硬派,得学钟义,细心体贴成全各方想法。怀里藏着钟义“借”的钱,她觉得自己啥都不怕了。

  钟义给赵丽她爸夹菜,也顺势帮腔,“叔。我今儿和老钟叔他们一起回省城了。贸贸然跑这里来,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如果赵丽要回学校拿行李,可以捎她一程。如果她不回去,我就替她跑跑宿舍,帮忙把行李邮寄回来。她们学生宿舍修可好了,教学楼也漂亮。我平常都不敢进去,这次可算有机会了。”

  “能捎她?”赵丽她爸眉毛一挑,“你能做主捎她?”

  “能。”

  “那带上她,正好省了车票钱。妮,你去把那个啥大学给老子读回来吧。你婆家那儿我去说。反正订了亲,你也不能跑了。读完正好到成亲的岁数,可以给你男人帮把手。”

  “爸,你说真的?”赵丽听到这话,立刻把碗丢下跑进来。

  “你爸我啥时候办错过事?这家里我说了算,让你订亲就订亲,让你读书就读书。把那啥大学读回来,挣点脸!将来我去婆家看你,对方村里谁不得高看我两眼?”

  “成!”

  赵丽趁她爸没注意,冲钟义眨眨眼。顾不得吃饭,她去翻箱倒柜把自己该带的衣服都找出来了。话说到这份上,她不排除她爸一时兴起的念头。该带都带上,得做好几年不敢回来的准备。笼子门开了,想再关上也找不到飞走的鸟雀……

  队长家有四轮车,他载着赵丽五人到乡上。为了感谢他的热情和招待,钟馗买了扇排骨硬塞过去,钟义也请队长给赵丽她爸捎了两条鱼。

  前几天借出去的船早没影儿了。救灾的人四处派,没人知道钟馗他们的小船在哪里。顶着满嘴的燎泡,乡政府的人劝钟馗别找了。乡政府赔点钱给他这个“调查作家”,他们几个辛苦些,坐乡政府的船去前个镇。

  “真的找不到。钟老师您把这钱拿上,替我们跟船主解释下。范记者、韩记者,不是我们工作不力啊。”

  乡政府除了头疼钟馗这“自由撰稿人”,也很怵俩“女记者”。

  记者?赵丽偷偷瞅了钟义一眼,钟义苦笑。范珍珍啥话都敢讲、敢说,他已经习惯了。

  “听说新洪峰要上来了?”钟馗不想给凡人添麻烦。

  “说是明天到。”

  “今天下午。”韩波波补充了一句。她能察觉到那股波涛在接近,强烈的厌恶感让她反胃起来。范珍珍相信韩波波。事不宜迟,她请工作人员联络小船,送她们几个人到前面镇上。那边的土地公或许还在等消息。到了后,得先跟灶晓强报平安。

  小船很快就来了。镇上人划桨,送他们五人渡过被洪水淹没的地方。那里比昨天上午经过的时候要好点,一些死去的牲畜都被捞走了。不敢放水里,怕起大瘟疫。能用的家什也都捞到暂住区使用。只是村庄还泡在水中,不知啥时候水能退去。

  “就算水没了。屋子怕也毁了。”钟馗轻声说。每次都是这样,洪水退去,地上只剩下淤泥。房屋禁不住冲刷,就算没有当场垮掉,也已经东倒西歪地不成样子了。给大水吞噬过的土地,会被人烟重新覆盖,但那些死亡和破败的记忆,终将刻成一道疤痕留在心里。

  让人隐隐作痛。

  三个下凡的神仙坐在船上,心情跟两个凡人一样起伏不定。

  ************************************************

  镇子到了,谢过船夫。钟馗去把给土地公赔船钱,范珍珍去给灶晓强打电话。镇里最大的街上人来人往,有不少穿军装的人走过,装满防汛物资的车辆们缓缓行驶。听乡民讲,下次洪峰就要来了,那些官兵等下要开拔到不远处的防洪大堤上去。

  “波波姐?是波波姐吗?”有人叫韩波波。扭头看,是昨天遇到的省电视台实习生杨小顺,“小顺,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我们没遇到上一次洪峰。听说新的洪峰要来,正准备去跟踪采访。”杨小顺朝钟义点点头。昨天见过,有印象。

  “小顺!你来的正好。老雷在哪儿?”范珍珍打完电话,火烧火燎地走过来。给灶晓强打电话报平安,才知道省城江沿水位也上涨了,满省城都人心惶惶。

  “珍珍姐,雷处长去买东西了。你们怎么回去?有车没?”

  “说的就是这。找不到车。镇上能用的车都运救灾物资去了,我们没办法回去。你们去哪里?什么时候回省城?不用太远,捎我们到有车的地方,我们再想办法就可以。”

  “珍珍姐,我们等下去第一道防线采访官兵,然后返回抗洪指挥部。雷处长说我们这次务必要抓住洪峰的路线走。”

  “马上就要来了,洪水马上就要来了。”韩波波苍白的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如果老雷肯带上我们,倒是能增加他的安全。”

  听到这话,钟义跟赵丽偷偷解释,说小韩姐是省游泳队的助理教练,传说中的“浪里白条”。

  韩波波开口作保,范珍珍才敢跟老雷去谈。听说韩波波作保,老雷这才让五个人上车。都是下凡同僚好办,可里面有俩凡人,就不得不多考虑下。好在采访车里也有凡人,他替那几个想想,也挺需要韩波波的保护。

  多载了五个人,电视台的采访车就没剩下多少地方了。车里几个工作人员早跟钟馗打成一片,纷纷问钟馗咋这么快就回来了。

  采访洪水面前的农村和农民嘛。钟馗技巧地带开了话题,把对方引向自己的自由职业。听说钟馗就是某著名灵异杂志的写手,几个工作人员竟还冒出个书迷,屡屡有要签名的冲动,把气氛搞挺热络。

  范珍珍在旁边偷偷跟钟义讲话。问他是咋跟赵丽她爸谈的,“还以为你能带着丫头出逃呢,没想到是去跟人家“谈判”。你净学灶晓强那沉闷劲儿,一点生猛气都没了。”

  钟义笑了解释:“我不喜欢过于强硬的解决方式。人都有难处,不替对方考虑,不多体谅别人,咋能要求别人多体谅自己?许是她爸觉得我那话对心思吧。再加上……”再加上他对比我,觉得他自家生活过得不错,完全能允许闺女读完大学,在亲家那儿争点脸。

  钟义想到那些扒伤口的言语,不愿跟范珍珍详述。遇到难事,只要不自怨自艾,把事情挺过去就觉得没啥。反倒是憋在心里琢磨,容易琢磨出问题。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心态时时刻刻摆正,人才能有冲劲,有干劲。

  “钟义,别想了。难受。”赵丽知道钟义说过啥,“珍珍姐,谢谢你们来。给你和那位胡子叔、小韩姐添了不少麻烦。”

  “这次的行李包挺大。怎么,不想回去了?”范珍珍笑眯眯地看着赵丽。都是女子,她理解赵丽的那些小心思。赵丽人好强,在餐馆做事就一丝不苟,不想被人挑出毛病来。心气这么高的女孩子,总是有些对未来的憧憬和理想,断然不会随家里人意愿,轻轻松松拿了彩礼嫁人。

  “看情况吧,毕竟没和家里撕破脸。日后赚了足够的钱,把彩礼退回去,兴许能把我“赎”出来。如果不是大家,说不定真的会跟家里吵翻。死都不回去了。”

  赵丽想到临行前,妈妈轻轻抚摸自己头发。什么都没说,只是抚摸自己的头发、脸颊,拉着自己的手。那时,妈她或许明白了什么,猜到了自己有啥想法。

  “以后的事以后说。父母跟儿女哪有隔夜仇呢?”钟义安慰着赵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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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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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7-17 16:27:00

第二天没到吃中午饭,范珍珍三人就过来了。钟馗说村里的队长非常配合工作,给找了几户人家采访。所以他的“农村农民调查”又增加了不少好素材,他准备今天打道回府。

  队长带了两只鸡,叫赵丽她妈给炖上。午饭就在赵丽家吃的,男人们上炕桌,女人们在外屋地里。席间,队长夸钟馗对种田了解得深,赵丽他爸搭不上啥话,反倒觉得钟义这小子谈得来,挺亲近。

  钟义陪着赵丽她爸喝酒,把剩下的半瓶辽江大曲喝光了。酒虽然廉价,但喝酒人的心情都还不错。队长家有好几个儿子,都没考上大学,一个在家种地,剩下俩在阳陵市打工。赵丽她爸听队长的意思,好像是愿意叫儿子去省城见识见识。他好了奇,就低声跟钟义验证:是不是省城真那么繁华,有很多赚钱机会。

  “嗯。赵丽不就是嘛。不过她是大学生,我跟她没法比。”钟义把姿态放得更低。

  “是咧,十里八村,就他家闺女出息。比男娃娃们都能“作”,跑省城读大学……许了婆家不是?婆家不嫌弃你闺女野?”队长喝得醉醺醺,眯起眼睛看赵丽她爸。

  “嫌弃?他敢!我闺女是大学生,他上辈子烧高香才能订了这门亲。谁不知道他家想弄个饲养场。俺闺女要力气有力气,要学问有学问,到时候给念个啥养殖技术书都是一把抓的。她还会读洋字码呢!妮!你读的那玩意儿叫啥?”赵丽她爸扯脖子喊。

  “英文系。”赵丽在外屋的门口露出半张脸。

  “对!鹰文系。嘀嘀咕咕,就是鸟语。”

  赵丽她爸说。

  “叔,不毕业不给证书的。所以得读到毕业才能叫大学生。”

  钟义给赵丽她爸夹菜。

  “唉,你又来让我作难。都订了亲嘛……妮,那男人你觉得咋样?人家那几天来瞧你,你都不给人好脸色。”赵丽她爸又问。

  “爸,你选的人家准没错。不过……爸,反正我年纪还不到。让我念完,然后再嫁他不是更好?正好我还能省城打点工,给家里多存些钱。等我回来嫁过去,说不定给小弟娶媳妇的钱都攒够了,那多好。”昨晚跟钟义聊过,赵丽转变了说话方式。做啥事情都不能当死硬派,得学钟义,细心体贴成全各方想法。怀里藏着钟义“借”的钱,她觉得自己啥都不怕了。

  钟义给赵丽她爸夹菜,也顺势帮腔,“叔。我今儿和老钟叔他们一起回省城了。贸贸然跑这里来,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如果赵丽要回学校拿行李,可以捎她一程。如果她不回去,我就替她跑跑宿舍,帮忙把行李邮寄回来。她们学生宿舍修可好了,教学楼也漂亮。我平常都不敢进去,这次可算有机会了。”

  “能捎她?”赵丽她爸眉毛一挑,“你能做主捎她?”

  “能。”

  “那带上她,正好省了车票钱。妮,你去把那个啥大学给老子读回来吧。你婆家那儿我去说。反正订了亲,你也不能跑了。读完正好到成亲的岁数,可以给你男人帮把手。”

  “爸,你说真的?”赵丽听到这话,立刻把碗丢下跑进来。

  “你爸我啥时候办错过事?这家里我说了算,让你订亲就订亲,让你读书就读书。把那啥大学读回来,挣点脸!将来我去婆家看你,对方村里谁不得高看我两眼?”

  “成!”

  赵丽趁她爸没注意,冲钟义眨眨眼。顾不得吃饭,她去翻箱倒柜把自己该带的衣服都找出来了。话说到这份上,她不排除她爸一时兴起的念头。该带都带上,得做好几年不敢回来的准备。笼子门开了,想再关上也找不到飞走的鸟雀……

  队长家有四轮车,他载着赵丽五人到乡上。为了感谢他的热情和招待,钟馗买了扇排骨硬塞过去,钟义也请队长给赵丽她爸捎了两条鱼。

  前几天借出去的船早没影儿了。救灾的人四处派,没人知道钟馗他们的小船在哪里。顶着满嘴的燎泡,乡政府的人劝钟馗别找了。乡政府赔点钱给他这个“调查作家”,他们几个辛苦些,坐乡政府的船去前个镇。

  “真的找不到。钟老师您把这钱拿上,替我们跟船主解释下。范记者、韩记者,不是我们工作不力啊。”

  乡政府除了头疼钟馗这“自由撰稿人”,也很怵俩“女记者”。

  记者?赵丽偷偷瞅了钟义一眼,钟义苦笑。范珍珍啥话都敢讲、敢说,他已经习惯了。

  “听说新洪峰要上来了?”钟馗不想给凡人添麻烦。

  “说是明天到。”

  “今天下午。”韩波波补充了一句。她能察觉到那股波涛在接近,强烈的厌恶感让她反胃起来。范珍珍相信韩波波。事不宜迟,她请工作人员联络小船,送她们几个人到前面镇上。那边的土地公或许还在等消息。到了后,得先跟灶晓强报平安。

  小船很快就来了。镇上人划桨,送他们五人渡过被洪水淹没的地方。那里比昨天上午经过的时候要好点,一些死去的牲畜都被捞走了。不敢放水里,怕起大瘟疫。能用的家什也都捞到暂住区使用。只是村庄还泡在水中,不知啥时候水能退去。

  “就算水没了。屋子怕也毁了。”钟馗轻声说。每次都是这样,洪水退去,地上只剩下淤泥。房屋禁不住冲刷,就算没有当场垮掉,也已经东倒西歪地不成样子了。给大水吞噬过的土地,会被人烟重新覆盖,但那些死亡和破败的记忆,终将刻成一道疤痕留在心里。

  让人隐隐作痛。

  三个下凡的神仙坐在船上,心情跟两个凡人一样起伏不定。

  ************************************************

  镇子到了,谢过船夫。钟馗去把给土地公赔船钱,范珍珍去给灶晓强打电话。镇里最大的街上人来人往,有不少穿军装的人走过,装满防汛物资的车辆们缓缓行驶。听乡民讲,下次洪峰就要来了,那些官兵等下要开拔到不远处的防洪大堤上去。

  “波波姐?是波波姐吗?”有人叫韩波波。扭头看,是昨天遇到的省电视台实习生杨小顺,“小顺,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我们没遇到上一次洪峰。听说新的洪峰要来,正准备去跟踪采访。”杨小顺朝钟义点点头。昨天见过,有印象。

  “小顺!你来的正好。老雷在哪儿?”范珍珍打完电话,火烧火燎地走过来。给灶晓强打电话报平安,才知道省城江沿水位也上涨了,满省城都人心惶惶。

  “珍珍姐,雷处长去买东西了。你们怎么回去?有车没?”

  “说的就是这。找不到车。镇上能用的车都运救灾物资去了,我们没办法回去。你们去哪里?什么时候回省城?不用太远,捎我们到有车的地方,我们再想办法就可以。”

  “珍珍姐,我们等下去第一道防线采访官兵,然后返回抗洪指挥部。雷处长说我们这次务必要抓住洪峰的路线走。”

  “马上就要来了,洪水马上就要来了。”韩波波苍白的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如果老雷肯带上我们,倒是能增加他的安全。”

  听到这话,钟义跟赵丽偷偷解释,说小韩姐是省游泳队的助理教练,传说中的“浪里白条”。

  韩波波开口作保,范珍珍才敢跟老雷去谈。听说韩波波作保,老雷这才让五个人上车。都是下凡同僚好办,可里面有俩凡人,就不得不多考虑下。好在采访车里也有凡人,他替那几个想想,也挺需要韩波波的保护。

  多载了五个人,电视台的采访车就没剩下多少地方了。车里几个工作人员早跟钟馗打成一片,纷纷问钟馗咋这么快就回来了。

  采访洪水面前的农村和农民嘛。钟馗技巧地带开了话题,把对方引向自己的自由职业。听说钟馗就是某著名灵异杂志的写手,几个工作人员竟还冒出个书迷,屡屡有要签名的冲动,把气氛搞挺热络。

  范珍珍在旁边偷偷跟钟义讲话。问他是咋跟赵丽她爸谈的,“还以为你能带着丫头出逃呢,没想到是去跟人家“谈判”。你净学灶晓强那沉闷劲儿,一点生猛气都没了。”

  钟义笑了解释:“我不喜欢过于强硬的解决方式。人都有难处,不替对方考虑,不多体谅别人,咋能要求别人多体谅自己?许是她爸觉得我那话对心思吧。再加上……”再加上他对比我,觉得他自家生活过得不错,完全能允许闺女读完大学,在亲家那儿争点脸。

  钟义想到那些扒伤口的言语,不愿跟范珍珍详述。遇到难事,只要不自怨自艾,把事情挺过去就觉得没啥。反倒是憋在心里琢磨,容易琢磨出问题。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心态时时刻刻摆正,人才能有冲劲,有干劲。

  “钟义,别想了。难受。”赵丽知道钟义说过啥,“珍珍姐,谢谢你们来。给你和那位胡子叔、小韩姐添了不少麻烦。”

  “这次的行李包挺大。怎么,不想回去了?”范珍珍笑眯眯地看着赵丽。都是女子,她理解赵丽的那些小心思。赵丽人好强,在餐馆做事就一丝不苟,不想被人挑出毛病来。心气这么高的女孩子,总是有些对未来的憧憬和理想,断然不会随家里人意愿,轻轻松松拿了彩礼嫁人。

  “看情况吧,毕竟没和家里撕破脸。日后赚了足够的钱,把彩礼退回去,兴许能把我“赎”出来。如果不是大家,说不定真的会跟家里吵翻。死都不回去了。”

  赵丽想到临行前,妈妈轻轻抚摸自己头发。什么都没说,只是抚摸自己的头发、脸颊,拉着自己的手。那时,妈她或许明白了什么,猜到了自己有啥想法。

  “以后的事以后说。父母跟儿女哪有隔夜仇呢?”钟义安慰着赵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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