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这程敏政的官是礼部右侍郎，主要的工作，是给皇上起草诏书，说白了，就是皇上的大秘 书，自然是前途无量的。这次会试，众望所归，和大学士李东阳一起被任命为主考官。当时京城官员中有句顺口溜：“学问渊博程敏政，文章最好李东阳。”他俩负 责考试，那是再合适不过的了。所以唐伯虎带徐经去拜门生，简直是给了徐经天大的面子，意味着徐经肯定能考上——主考官的学生都考不上，以后程敏政还好意思 混么？
　　不过当时，唐伯虎可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要对得起哥们儿。
　　两个人一路打听，找到了程敏政府上。但见门禁森严，有好几十个当兵的把着。小唐和徐经刚往里走了没几步，立刻有人上来挡住，问：“你们干什么的？”
　　唐伯虎堆出笑，说：“我们是来找程老师的。”
　　当兵的说：“程老师谁都不见。”
　　徐经眼色多快啊，上前握了握那当兵的胳膊，一张宝钞就滑了过去。唐伯虎赶紧说：“我是吴县举人唐寅，受梁储梁老师之托，特意来拜见程老师的。”
　　当兵的点点头说：“那等着。”扭头进去通报去了。
　　唐寅和徐经互相看了一眼，心说，等吧，指不定要等到啥时候去呢。
　　万没想到，那当兵的进去没一会儿就跑出来了，满脸是笑说：“二位赶紧进去吧，程大人说了，估计唐寅该到了，正想呢，这就来了。”

一百三十七
　　
　　唐寅和徐经跟着当兵的就向里走，进了二重门，就有个眉清目秀的书童拦住。当兵的把他们交给书童，自己便退了出去。书童对唐伯虎他们抱歉说：“这不我家主人当上主考官了么？就派了兵把守。这些当兵的是老粗，不知道礼节的。”
　　唐伯虎和徐经，都觉得这程敏政太客气了，心里也不由得紧张，都在猜测他是什么样的人物。
　　书童带着他们进了一间大房。虽然外面挺冷，可不知道怎么搞的，大房子里却是温暖如春，仔细看，却也不见炭火之类的东西。书童让他们站在房中等候，就到旁边的小门去通报：“唐寅到了。”
　　里面一个很大的声音说：“让他进来。”
　　书童犹豫了一下：“他们是两个人。”
　　那个声音说：“那就都进来。”
　　书童便侧了身，冲唐寅他们说：“你们带的东西就先放下吧，人进去。”
　　唐寅和徐经放下礼物，低着头进了那小门，进去后连头都没敢抬，只是说：“吴县举人唐寅，江阴县举人徐经，拜见程老师。”
　　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墙边有椅子，你们俩坐下，别客气了。老夫我身有微恙，没法穿衣服，你们俩别往心里去啊。”
　　说着就哈哈大笑起来，听得出是很高兴。

两个人坐下，这才抬头看，但见面前是一个大炕，炕上趴着一个胖子，头发胡须已经花白，光着脊梁，估计这就是程敏政了。有两个漂亮姑娘，应该是他的小妾， 一边一个盘腿坐在他旁边，一个拿着托盘银针，正在他背上探来刺去，另一个则拿着个小碗，里面放着一枝毛刷子。一个姑娘拿针刺一下，再用手挤一挤，程敏政嘴 里就发出很舒服的“啧啧”声，接下来，另一个姑娘就用刷子蘸着碗里的药，在他后背上抹着。
　　程敏政趴在枕头上，侧着脸看着这小哥俩，说：“真是不好意思，我这后背上起了一大堆痈疽，上火了。早朝刚回来，不太舒服，就叫她们两个帮我把黑头挑了……老毛病了，好多年了……你们两个哪个是唐伯虎啊？”
　　唐伯虎站起来说：“我是。”
　　程敏政又哈哈笑起来：“嘿，果然是一表人材啊。看来梁厚斋这家伙眼神不错，真是选了个栋梁。”
　　梁厚斋就是梁储老师。唐寅听程敏政这么说，赶紧客气：“学生实际上才疏学浅，多亏了梁老师厚爱，这才浪得虚名。”
　　“行了行了，别假客气了。”程敏政又笑了起来，“你乡试之后，梁储就把你的卷子给我看了。我很喜欢，不愧是江南的才子。我老程是个爱惜人才的，一定要为国家选上你。我问问你，考试准备得怎么样啊？”
　　唐伯虎听程敏政叫他别客气，便也挺直了腰板儿，说：“学生已经胸有成竹。”
　　程敏政又笑：“别吹牛，我出的题可全是偏题。”
　　唐寅跟着嘴硬：“老师出的题再偏，学生也是不怕的。”

程敏政道：“好好，我就喜欢你这样嘴硬的。老程我自己，就是嘴硬惯了，所以收个学生，也要收嘴硬的。”
　　程敏政这话一说，那就是认了唐伯虎当门生。接下来，唐伯虎又把徐经介绍给程敏政。对于江阴徐家，程敏政倒还真听说过，就问：“我记得以前朝中有个中书舍人徐颐，就是江阴徐家的，他是你什么人啊？”
　　徐经回答：“那是学生的爷爷。”
　　程敏政点点头：“好啊，那也算是名门之后了。”
　　徐经眼色麻利，赶紧说：“学生还是需要老师栽培的。”
　　程敏政哈哈一笑：“你到我这儿来当门生说不过去啊，你应该去投奔李东阳。我记得好几年前，你爷爷去世的时候，还是李东阳给他写的墓志铭呢。”
　　唐伯虎心里就是一惊，没想到这徐经掖着藏着的，还有这么一段背景，从来没提起过。心下也奇怪，为什么徐经不去投奔李东阳呢？
　　没想到徐经说：“不去投奔李老师有两个原因，一是学生久慕程老师大名，一心就想投奔程老师门下；二是学生对唐伯虎崇拜得很，他当谁的学生，我就要当谁的学生。”

这两句话说得程敏政心里极其熨贴。这程敏政，也是一个不党不群却心高气傲的主，小时候当才子当的么，一辈子被人夸，所以谁都不放在眼里。就算和李东阳 关系不错，平时也是爱搭不理的。这明明有学生能投奔李东阳的，人家不去，就仰慕自己，非要投奔自己，那他能不高兴吗？当下就把徐经也认了。
　　三个人相谈甚欢，唐伯虎就手就把怀里的诗稿拿了出来，说：“这次来北京，学生还带来一本自己写的诗集，想请程老师指点。”
　　程敏政说：“好啊，你找两首给我念念。”
　　唐伯虎就打开诗集，找了首写读书人的，念了起来：“闻读书声。公子归来夜雪埋，儿童灯火小矛斋。人家不必论贫富，才有读书声更佳。”
　　程敏政听了，连连点头：“写得好，写得好，好一个不必论贫富。我想这读书考试，是天下最公平的事情，不管家里有没有钱，那都是可以考的，个个都有机会么。我跟你们说啊，但凡考试老有作弊的，那这个国家，基本上也算完了。”
　　唐伯虎连连点头：“老师说得没错。”
　　程敏政说：“再念一首吧，我知道苏州是人间天堂，有没有写你们苏州景色的啊？”
　　唐伯虎说：“有。”便翻出一首《春日城西》，念道：“衣试新裁袜试穿，姑苏城外暮春天。闲书朱墨乡村旆，互界青黄菜麦田。食禄有方生乐土，太平无象是丰年。兆民仰赖君王庆，难报惟擎额上拳。”
　　这诗是歌颂苏州郊区农民热爱生产，感谢君恩的，要搁现在，那就可以说，写得跟新闻联播似的。不过程敏政听了却觉得好，说道：“苏州果然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啊。”

一百三十八
　　
　　唐伯虎看到程敏政兴致挺高，就双手把诗集捧了过去，说道：“学生这次来，还有件事情要求程老师。”
　　程敏政一愣：“什么事啊？”
　　唐伯虎说：“这个诗集，是学生多年来所做的诗歌总汇，学生是想请老师给写个序，不知道老师是否看得入眼去。”
　　程敏政又哈哈笑了起来，道：“都说你们江南人心眼儿多，会算计，我看是一点不假。原来你这小九九，都打到考试以后去了。”
　　这一句话把唐伯虎给说脸红了，捧出去的诗集不知道是不是该收回来。程敏政看他尴尬，赶紧说：“行了行了，这个事我答应了。等考完试我好好给你写。以后啊，我还得沾状元的光呢。”
　　说罢就哼了一声，旁边拿碗的小妾就把碗放下，把那诗集接了，搁在程敏政枕边。程敏政就势坐了起来，摆了摆手，那两个姑娘就找来衣服，给他披了。程敏政坐在床沿上，说：“那个……小徐啊，你先出去一下，让他们陪你转转，我和唐伯虎有点话要说。”
　　徐经一愣神，立刻反应过来，答应一声，就到外面去了。程敏政又挥手，两个姑娘也出去了，还关上了门，屋子里就剩下他和唐伯虎两个人。
　　程敏政看人都出去了，便压低声音对小唐说：“你别忽悠我，平心告诉我，你到底有多大把握？”
　　唐伯虎想了想，说：“学生饱读诗书，而且不怕考试，所以，学生有十分把握。”

程敏政点点头：“那就好。我可跟你说，你这次不仅要考上，而且要考好。我是看卷子的，我看不到卷子上的姓名，可我能看出好文章来。你考好了，也是给我帮了大忙。”
　　唐伯虎没明白，忙问：“学生是给老师添麻烦的，怎么还能帮忙？”
　　程敏政摆摆手：“哎，我这里没有客气的，帮忙就是帮忙。你想啊，这朝廷中，李东阳和我齐名，我们两个一起看卷子，别管谁看到你的，拿出来说，哎呀，这个举子文章做得好。等到拆封开榜的时候一看，嘿，是我的门生。哈哈，你说，那我不就是压他一头了吗？”
　　程敏政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仿佛眼前浮现出他和李东阳看卷子的情形。唐伯虎道：“程老师放心，这件事情我办得好。”
　　程敏政收住笑容，接着说：“其实你考得好，到还真不是为了在李东阳面前显摆，李东阳是我好朋友，我顶多是在他面前满足一下虚荣心。不过这次考试，我听说礼部左侍郎傅瀚差人广收门徒，他安的什么心，我是知道的。”
　　唐伯虎糊涂了。傅瀚是礼部左侍郎，程老师是礼部右侍郎，两个人是同事啊，怎么还会安什么心？
　　程敏政看唐伯虎不懂，就说：“我们礼部的老尚书徐琼，今年升了太子太保，那是个荣誉官职，我这么说，你能听明白吗？”
　 　唐伯虎多聪明的人啊，程敏政一点他就明白了。老部长很快就要退休了，第一副部长程敏政和第二副部长傅瀚都有可能接班。两个人现在就开始竞争了。程敏政说 傅瀚在找人广收门徒，那就是在朝廷里罗织党羽呗。这次考试，程敏政被钦点了考官，本身就是压了傅瀚一头了，傅瀚要是想找补回来，就一定要让自己的门生考得 多，考得好。

程敏政道：“傅瀚这个人，才华是有的，年纪又比我大些，按理说朝廷断断没有提拔他的理 由。可是这个人太会作秀啊，经常给皇上上个奏折，今天说有人进贡仙鹤是劳民伤财，明天又说百姓疾苦，皇上要以身作则厉行节约，天天念叨这些废话。偏偏当今 圣上又是个很重颜面的人，一有这种折子就准奏。他自己也是，穿粗布衣喝稀粥，把自己搞得很简朴的样子。我是最看不上这种人的。如今天下富庶，你不让老百姓 过好日子，不让他们吃喝玩乐，你想干吗啊？大多数人都敢痛快花钱了，这国家才能兴旺起来。藏富于民的道理都不懂，自己装装也就算了，还要把皇上往上架，皇 上能天天喝粥么？人家找到仙鹤了，惦念着皇上，送来让皇上高兴高兴，又怎么了？”
　　唐伯虎被说得连连点头。他自己只知道读书考试，考上了才能施展才华治理天下，但具体怎么个治理法，还真没仔细想过，听程敏政这么一絮叨，就好像开了窍似的，藏富于民，原来背书背下的道理，是要这样用的。
　　程敏政说得高兴，继续絮叨道：“这傅瀚今年六十四岁了，要再升不了官，估计这官也就当到头了，所以我估计，这会试他是要做文章的。”
　　唐伯虎就问：“那他的文章，又是怎样一个做法呢？”
　　程敏政道：“他那么大年纪，自己出面自然是说不过去的，不过他在朝廷中，有几个要好的死党，这些人都在大量收门生，我知道的，一个是给事中华昶，还有一个是给事中林廷玉，这两个都是言官，就爱抓着些鸡毛蒜皮喋喋不休。他们就靠这个升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