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看高行健的《一个人的圣经》,忽然让我想起去年Carma Hinton来这边 screening & lecture 时写的一篇文章,是关于她和她拍的文革纪录片Morning Sun《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的。
Carma Hinton,著名的纪录片导演,1949年出生在北京,在中国一直居住生活到1971年才离开,一口流利地道的普通话,听来格外亲切。迄今,她一共拍摄了十几部关于中国的纪录片,其中以天安门 the Gate of Heavenly Peace 和 八九点钟的太阳 Morning Sun声望最高。
Morning Sun 主要通过采访三个家庭(刘少奇的妻子王光美和女儿、毛泽东的私人秘书李锐及其女儿、和遭迫害的遇罗克的弟弟遇罗文),和几个当年投身革命的红卫兵,揭示和反映了中国文化大革命的某些方面,诚如导演所言,由于客观条件的限制,两个小时的影片自然无法对文革这么一个大跨度的历史事件去做全面深入的探讨,因此,影片的目的更多的是启发性,为观众开启几扇了解窥视文革的小窗口。
影片将两个虚构fictional的文化产品(Cultural Production),歌舞剧《东方红》和苏联电影《牛虻》的内容,与现实中发生的历史事件,穿插在一起,交错呈现,来表现艺术和生活现实之间的辩证关系,一方面,艺术(如果《东方红》算艺术的话,Hinton’s word)对当时青年的思想意识的影响,另一方面,艺术对生活的再现。因此,在采访片断的取舍中,导演以能否找到相应的视觉visual材料为标准,如电影胶片footage或者照片,而由于影像资料的缺乏,不得不舍弃部分采访中几位工人的故事,将影片基本集中于学生红卫兵这个人群。
在关于文革的录像资料footage极其有限这点上,Hinton特别提到《天安门》,相较于文革期间,几乎所有录像的拍摄都是在政府的控制下,到 1989年民运时,六四事件的每一刻,几乎都有私人镜头记录下来,可用史料多而完备,可能这也是《天安门》这部纪录片比Morning Sun更为出色的一个客观原因。
影片另外一个值得注意、也是放映后的讨论中Carma Hinton特别提到的,它将文化大革命的时间跨度定义为从1964年起,至1976,不同于我国历史课本界定的1966年-1976年,所谓的“十年浩劫”,Hinton更强调,这场文化大革命不是简单的“十年浩劫”可以一笔带过的。
看文革中很多疯狂的画面,有一个很困挠、也确实困扰很多人的问题一定会被提出来,即为什么会有成千上万的人被鼓动(mass mobilization)到这场运动中(在某种意义上,文革可以被概括为mass mobilization and mass persecution),或说头脑发热也好,或者说根本丧失了大脑,像得了失心疯一样。从自己读过的一些相关书的经验来说,在学生红卫兵这个层面,可以从社会心理学角度去分析,青年是一个容易冲动、被迷惑的群体,他们充满理想,而且像Hinton指出的,青年对理想ideal的理解,多易是字面的 literally。与文革的同时期,六十年代美国Berkeley学生的free speech、反越战、反政府运动,欧洲的学生运动,具有相同的爆发原因。
另一方面,使我对文革真正茅塞顿开的是史景迁在《追寻现代中国》第三册里对文革的论述,他从上层、从共产党内部的角度,将文革的本质定义为权力的斗争。当带着“夺权”这个观点重新去审视这场运动时,会发现,这个论断不仅适用于党内对大权的争夺,同样,从微观的角度,学校也好,工厂也罢,各个“造反派”造的是什么,其实不也是权力,小权力的斗争吗?再进一步,从人性权力欲的角度,就可以很容易理解为什么文革会演变成一场所有人反对所有人all against all的大混战。
对文革的理解,昨天映后的讨论中还有两个值得注意的点:一是红卫兵的范畴,红卫兵不只是学生,虽然初期学生是主体,但后来的“造反派”,变成一个混杂的群体代号collective name,人人都打着“红卫兵”的旗号,所以,分辨清楚红卫兵中不同的群体different groups of people,是一个关键;二是对文革的反思,主流的论调可能是将文革的责任归罪于毛泽东个人的错误,但是,这种宗教式个人崇拜的形成,制度上的缺陷,也许是更需要吸取教训的地方。
有个美国观众看完影片,非常有趣的将文化大革命意识形态领域里的“众口一词”和现今美国对伊拉克的战争联系到一块,包括对公众的欺骗,虽然个人觉得,这两个事件的类比关系可能并没有那么密切,但无论如何,文革,作为一个跨度那么久、影响如此深重的历史事件,也许无论对中国,还是对世界,都是一种警醒。
既然是历史的发生,它就是一个客观存在,正视它,尊重它,理解它,才是根本,和政治已经没有太大的关系。我们长久以来“政治挂帅”的意识形态,造成两种负面倾向,或者将之视为烫手的山芋,像文革,像六四,避之不及,漠不关心,或者逆反的心态,把“反动”当有趣,不顾客观事实,成为他人利用的工具,这实在是很可悲的无知。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1-3 21:36:33编辑过]
昨晚揭晓的SAG(Screen Actors Guild)演员工会奖最佳剧组意外也是期待中的颁给了《阳光小小姐》Little Miss Sunshin一片,凑巧的是昨晚Flicks放的就是它,又去重温了一遍,第一次看时没有注意到的细节,这次看得比较清楚。以Indie Movie 姿态进入电影市场的这部小成本制作影片,它的商业成功不是偶然,而是因为它在主流与边缘之间找到一个恰当、绝佳的位置,是一部非常聪明的电影。
一方面,它通过喜剧的方式、以讽刺调侃的手法,极尽戏剧性的夸张(这里想到美国电影专业编剧课教的一个剧本写作原则:观众上影院是为了看一些比他们更倒霉的人和事,Little Miss Sunshine绝对是将这条原则贯彻到底的典范),来质疑制式化、刻板的社会运行体制、和主导的、以成败论英雄的价值观念。在讲台上意气风发传授自己那套九步成功论、却在本人事业上受挫不得志的父亲Richard,医院里面无表情、公事公办的职员,选美比赛中伪善、假正经的中产阶级,舞台上一个个被装扮成不同版本的“芭比娃娃”,在把它们呈现给观众的过程里,影片既没有试图要去改变这些既定的现实存在,也没有刻意去伪造一些虚幻、美丽、乐观的假象, Olive没有如愿的成为阳光小小姐 Miss Sunshine,Richard的出书计划几经努力还是告吹了,色盲的Dwayne永远当不了飞行员,也不可能成为尼采笔下的超人,舅舅Frank看到的是他的事业对手兼情敌在报纸上的整页广告,成为美国第一的研究普鲁斯特的学者(No. 1 Proust Scholar),每个人的结局似乎都那么令人沮丧,可再仔细想想,现实的残酷也莫过于如此,所以当最后警察告诉他们,以后永远不能再参加任何加州的选美比赛时,一度曾经想结束自己生命的Frank,这次若有所思说出一句,I think we can live with that.(我想我们可以接受这个结果)。如果说成功/失败(winner/loser)这对关系是影片要讨论的一个主题,那么Frank的这句话,就是影片所给出的答案。
可是Little Miss Sunshine不是一出黑色幽默的生活喜剧,它很温暖,就像片中那辆载着这一家人的黄色面包车(VW Bus),给人阳光的感觉。而这阳光在哪里?在“家庭”这个社会细胞里。Hoover一家亲人之间的鼓励关怀、相互支持,这份温馨的亲情,在某种意义上,寄托了一种回归传统家庭关系的美好愿望。Sheryl把失意自杀的弟弟Frank接回家,欣慰的看着他说,“I’m glad you’re here”。虽然生活的种种不如意会让这个家庭的成员间偶尔爆发口角争吵,但是亲人间的纽带,使他们成为不可分离的一体,全家人对Olive参赛的齐心支持,祖父Grandpa在车上给儿子Richard的安慰和打气,舅舅Frank和Dwayne在海边的谈心对话,而最富代表性的当然就是多次出现的全家人一起推车的场景。
众所周知,家庭危机已经成为当今社会越来越严重的一个问题,出轨、婚外恋、单亲家庭、家庭暴力,这个组成社会关系的最基本因子,在内外各种因素的作用下,一层层的被解体,变得日益脆弱和不稳定,不少的电影以此为题材,比较出色的像American Beauty、今年的Little Children,都是在表现现代家庭隐伏的危机,非常富有洞察力。相比之下,Little Miss Sunshine在“家庭”这个主题上,它所表现的内容其实是很老套的亲情关系,但是恰恰这个老套的部分,是没有被主流价值否定、却被我们丢弃的,影片通过三代同堂(非典型、少见的美国家庭组合)的Hoover一家找回了我们内心渴望已久、却不知如何去拾回来的家庭的温暖、亲情的慰藉,而这也为影片自身找到一个为大众接受的立足点。
世纪末的颓废业已成为过去,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一切,一而再、再而三的击碎着我们对新世纪的梦想,在这样一个让人不舒服的时代,盲目煽燃对未来的信念,虚假得没有一点说服力,愤世嫉俗的犬儒主义,似乎也失去了它原来的位置。人类,将何去何从,回归家庭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现在下结论或许还过早,但可以肯定的是,当自信满满、或自我放逐都不再成为出口的时候,我们需要的可能只是那一点点暂时的安慰,就像观众在一个半小时的Little Miss Sunshine里感受到的,看,这家子是那么倒霉,可是看下去,原来倒霉也不过如此。
演员工会奖被认为金球以外奥斯卡的另一个风向标,Little Miss Sunshine此番的胜出,给它竞争奥斯卡的最佳影片又加了些砝码。从这两次颁奖的结果看,演员类的四个奖,基本不用想,将继续照着Forest Whitaker、Helen Mirren、Eddie Murphy和Jennifer Hudson的剧本演下去,虽然前两位的表演确实完美无可挑剔,获奖是理所当然,但对观众来说,总显得有些乏味。最佳导演,如果马丁·斯科西斯获奖,看过港版无间道的人大概都会有不小的异议,但我还是要站在老马一边,奥斯卡已经忽略他那么多次,就算安慰奖,也该给他了,况且今年并没有什么导演的作品特别出色。唯一非常有悬念的是最佳影片,Babel携着金球的助威,但自己对它印象一般,一部炫弄导演和编剧讲故事的技巧的片子罢了。Eastwood的 Letters from Iwo Jima,听说和Flags of Our Fathers,从日、美两国不同的角度讲述二战中的硫磺岛一役,这类战争题材的影片,稍微想想,大概就知道要说些什么东西,在网上看了看这个片子的 trailer,进一步证实了自己的偏见,不愿看好它。老迈的奥斯卡,是否还会像去年那样,给大家来一个跌破眼镜的意外,来证明它的固执保守,还是新展童颜,拭目以待等着瞧。
阿尔莫多瓦04年的作品Bad Education,与以往的女性题材截然不同,将影片的焦点投注在男性上,有评论将他跟前面的一部Talk to her《对她说》也列为male-focused,不过Talk to her的主题更注意在两性关系与生死之间的超验感悟,女性元素不可排除,而Bad Education基本上没有女性的角色,除了异装癖一节,涉及到性别认同,这也是阿尔莫多瓦作品里重复出现的一个旋律(leitmotif)。
Bad Education的故事有很多曲折迂回的精妙起落(Twists and turns)。某一天,导演Enrique的工作室里忽然来了一位访客,是他多年前天主教学校的同学“Ignacio”,带来一本他根据学生时代的回忆写成的小说The Visit,Enrique从小说里得到灵感,决定改编成电影,在电影的拍摄过程里,Enrique一步步接近Ignacio的真正身份和背后的真相。影片的故事主要分为三个阶段,六十年代在天主教学校Catholic school,Ignacio受到神父的骚扰猥亵,Enrique与Ignacio的同性初恋被神父发现、Enrique遭到开除,七十年代,成年的 Ignacio向神父进行勒索,以来支付自己高额的变性手术费,八十年代,Enrique遇到自称是Ignacio、但改名为Angel的男子,坚持要出演剧本中以Ignacio为原型的Zahara一角。影片采用多样的表现方式,人物的回忆追述、阅读小说的内容、和拍摄现场的电影画面,来再现不同的情节内容,男主角复杂的三重身份,悬念跌宕,阿尔莫多瓦流畅的叙事技巧,把这些零碎、时空跳跃的片断,合为一体,真真假假、虚虚幻幻,也暗含对电影本质的一种揭示。
影片中,谋杀情节的安排crime、道德层面模棱两可的处理moral ambiguity、(性)欲望的动机驱使sexual motivation,包括配乐上的烘托,紧张、惊栗、不安、浓厚的悲剧气氛,特别是最后一幕,用块状文字交待每个人的结局,都使阿尔莫多瓦的这部作品表现出鲜明的film noir 的风格。于是,沿着Bad Education的线索,重新审视06年的新作Volver《回归》,倏忽有一番豁然开朗的崭新收获。之前因为跳过了Bad Education,以习惯性的视觉来理解Volver,遂感到影片的单薄,其实存在很大的偏差,若将film noir 和女性关怀、生死体察、绚丽的色调、幽默的细节结合到一块再去回想,Volver 体现的是阿尔莫多瓦在电影创作上新的活力和热情。
Bad Education另一个值得一提的是影片的自传色彩。童年(教会)学校的生活,不少欧洲导演都将它诉诸在自己的电影镜头里。像路易·马勒的Au revoir, les enfants《再见,孩子们》,Francois Truffaut 特吕弗的The 400 Blows《四百下》、Small Change 《零用钱》,个人的态度也都有所不同,特吕弗的处女作The 400 Blows 用黑白片的色彩表现童年的创伤,阴暗、抑郁、憋闷,让人感到压抑难受,Small Change 则完全放开来用轻喜剧的方式,塑造一群好色、顽皮的小恶童,令人忍俊不已。而Bad Education里,阿尔莫多瓦对神父娈童这一节的描述,轻巧仁慈。西班牙语版的Moon River,在Ignacio稚嫩的童声里,显得悠扬婉转,却危机暗藏,神父因为Ignacio的演唱而感动热泪盈眶的一幕,更让人觉得他对 Ignacio的猥亵中有一种身体欲望以外的情之所至,虽然这不足以使他的行为得到谅解,但是这一微妙细腻的内心刻画,丰富了人物性格的矛盾多面,也增加了影片的多层次解读性。之后他违背对Ignacio的许诺,将Enrique开除出学校,既是一种道貌岸然的伪善,是不是也有爱情排他性的可能呢?阿尔莫多瓦对人类情感(love, passion)深处的触碰,温厚、柔软tender、独特、纤细delicate、耐人寻味。而影片二号男主角Enrique恰恰是一位导演,这里当然有阿尔莫多瓦自己影子的存在,不过可能是表面的联系太明显,不愿去做太多的深究和类比。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1-31 22:57:25编辑过]
真的是很佩服lily同学,见解很深刻。绝对是专业影评!
谢谢newcop11111的表扬,看有的片子时比较有感而发,所以信笔写一点东西,专业不敢当
从图书馆借到了贾樟柯2004年的作品《世界》,时隔已久,不太记得当时国内影评的声音,自己看完,还是蛮喜欢这部电影的。
《世
界》是一部关于外来人在北京谋生的影片。在这个外来人的群体中,不仅有男女主角、在世界公园表演歌舞的小桃、和公园的保安队长成太生,也包括了他们周遭各
类不同职业、不同背景、却为着同一目标来到北京的外地人,比如在工地打工的太生的山西老乡“二姑娘”、经营仿冒名牌服装小作坊的温州女人廖,甚或和小桃同
属五洲表演团的几个白俄罗斯女人,他们从别的地方来到北京谋生,同时又有一些人从北京去到外国,也为谋生。影片将这些人都集中到一个时空里,讲述他们的过
去和现在,甚至未来,反映出现代工业社会里一种新兴的现象——频繁的人口流动,造成的是一种新的割裂的生活方式,割裂了人和土地、和家庭、和血缘的种种联
系,越来越成为一个个单细胞元素,游离在这个社会中。
对我来说,《世界》最独特的地方在于导
演选择一个非常新颖的切入点——世界公园,一个复制了世界各地名胜景观的游乐场所。放在城市旅游的范畴里,它是一个游客如织的热门景点,可是当电影将它抽
离出来之后,忽然发现,这是一个多么荒诞不经的地方。进来的人,告诉他,这里将给你整个世界,里面的人,整日从印度演到日本、从日本演到埃及的小桃,闷得
向太生提出带她出去散散心。什么是世界?人生活在世界的什么地方?电影提出了这两个富有丰富哲学涵义的问题。
《世
界》是一部浓缩度极高的正剧,但是在表现上从容不迫,显示出导演对一切了然于胸的成熟把握,该深厚的地方、该浓重的地方,都刻画得非常到位。如果说有遗憾
的话,一个是在某些意象的选择上,其目的性过于明显,缺少了几分感性的魅力,另一个,电脑动画片断的加入,有些不明所以,也许太subtle,没有体会到
其中的意象性。
此主题相关图片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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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紧跟了MM的脚步,从网上找了几个mm评过的片子来看.
刚看完<世界>. 我倒是特别喜欢里面插的动画,用了和片子完全不一样的色彩,粉色系的蓝,紫,红,
唯美得把现实到无奈而残忍的主题染上抽象的元素,
我就是特别喜欢电影里这种天马行空的涂抹.把现实时空不好完成的心境和语言很贴切地表现出来
最忘不了的就是那个俄罗斯女人坐在酒馆里和小桃喝酒聊天的情节,各自说着各自的,各自愁着各自的,却在那张小桌子前融合成相同的一片模糊的了解. 还有回去的路上那首乌兰巴托之夜,楞是把我给煽哭了
MM写得太好了,一定要继续,这几天我都在找你说过的片子,看完了就跑上了对照你的影评,呵呵
刚看完<世界>. 我倒是特别喜欢里面插的动画,用了和片子完全不一样的色彩,粉色系的蓝,紫,红,
唯美得把现实到无奈而残忍的主题染上抽象的元素,
我就是特别喜欢电影里这种天马行空的涂抹.把现实时空不好完成的心境和语言很贴切地表现出来
-------听mm这一说,回想那些动画,多了一番味道。mm看过的片子,一起来多多交流。
我觉得,贾樟柯对影像的把握,日臻成熟,超现实元素的糅合,在《三峡好人》里,艺术的表现力更强,更生动有趣。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2-1 19:10:15编辑过]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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