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卫卫把他带到卫生间,他进门,然后哗啦一声拉上了门。他对着镜子用审视的眼光看自己,他发现,镜子里完全是一张酒色过度的脸,焦黄、多皱、眼角布满眼屎,眼球混浊,胡子拉碴。他又一次想到了余静书,他想他一夜未归,她会盘问他吗?如果不问,那他是否需要坦白告诉她?他在心里衡量,他把余静书和林卫卫反复做着比较。他想到了余静书的种种好处,可他更想到了余静书不可能允许他在还未刷牙时就吃早餐,余静书也不可能像林卫卫那样不在乎他清晨起床时的口臭而把脸凑他那么近,余静书更不可能让他在大街上抚摸她的乳房,绝对不可能,如果他真的那么做,她会把他当一个流氓恶棍的。而且,余静书的确不像林卫卫那样拥有一对丰硕而手感颇佳的乳房,这一点,杨益不得不承认。林卫卫在卫生间外再一次催促杨益吃早饭,他才粗粗洗了一把脸,他没有刮一夜疯长弄得一脸黑糊糊的胡子,他看到了洗面池边的剃须刀,似乎上面还留有几簇昨日男主人用过后没洗干净的胡楂子。他想,她家的人什么时候出差回来呢?然后,他“哗啦”一声拉开卫生间的门,冲着林卫卫咧嘴一笑:“我得回家了。”
四
晚餐就在酒店餐厅里吃,傍晚六点,余静书按照会议日程表上的安排,到达一楼餐厅。进去才看见,有不少从全国各地赶到的与会者已经就座。余静书找到自己的名字,这一桌有五位男士和两位女士在座,她在席卡边的位子上坐下,坐定后,左右顾盼了一下,视线转到她的邻座,她看到一张微笑着的脸,似乎正等待着她把视线转向他,然后有备而来地问候:“你好!你是余老师吧,看过教育杂志上你的论文,很有见地,久仰啊。”
余静书一边礼貌地和他招呼,一边快速看了一眼这个男人面前的席卡,席卡上写着“许一阳”,一个很熟悉的名字。熟悉也是正常的,这是一次教育科研成果研讨会,与会者大多是教育界颇有成就的人物,余静书实在是不算什么,只是在最近的一次全国课堂教育教学方法竞赛中得奖了,所以才被当地教育局选派去参加这个会议。说到底,余静书就是一个教书匠,不当官,不发财,即便上课得奖,亦是不张扬其事,她始终维持着自己的低调做派,这是性格使然。
晚餐中,许一阳很自然地与余静书闲聊,偶尔也举起杯子和同桌的人说几句客套的祝福,然后干杯喝酒。大多时间,余静书在听许一阳滔滔不绝并且声色俱全地讲述。这个中年男人大约四十出头,肤色稍黑,穿着红蓝条纹T恤,露出的手臂上坚实的肌肉显而易见,看起来特别壮实,虽然额头上有几条浅浅的皱纹,但这并不影响他给人健康明朗的印象,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游泳教练,余静书第一眼看到他便这么想。许一阳说话语速不快,但很流畅,口音接近北方人。说到精彩处,许一阳的额头一抬,两条浓密的眉毛便像舞蹈者的双腿,骤然跳跃几下。余静书想笑,但又不敢笑出来,只在心里想,这个男人长相老成,其实还是带着一丝天真的内质,他那两条活跃的眉毛暴露了他的个性。
正是许一阳那两条不时跳这么一两下舞蹈的眉毛,余静书与他的闲聊也变得随意起来,谈话的内容也活泼许多。席间一起吃饭的人们因为陌生而显得客套和不自然,只有许一阳和余静书看起来像一对早已熟识的老朋友。闲聊中,余静书知道,许一阳是国家教育部某司的教育研究员,当属这一领域的专家。他说:“我早就知道余静书这个名字,去年的全国教育教学方法比赛,我是你的评委。”
原来如此,怪不得名字看起来很熟悉,余静书想。那么看起来,许一阳也对她已有不少了解,至少他看过她上课的录像带。凡参加全国教育教学方法比赛的参赛教师必须把自己的上课录像交到比赛组委会,然后再评出各类奖项,这是规则。想到这些,余静书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便表示她略显造作的谦虚:“许老师,你要多多帮助我,给我提提意见。”
许一阳仰身“哈哈”一笑:“所以,你一进门我就认出你了。不过,出来就是放松身心的,现在不谈工作。”
晚餐的气氛并不热烈,大家温文尔雅地说话、吃菜、喝酒,大部分人只喝饮料,第一个夜晚的会面,总是留有余地。酒足饭饱后,会务组安排了舞会和卡拉0K。大部分人没去参加舞会,有的自己去夜市逛街,有的干脆回房休息了。许一阳问余静书:“余老师,你是回房休息呢?还是去舞厅消化消化?”
许一阳说话的时候,余静书有些心不在焉。其实她不想去跳舞,她想早点回房间。她似乎也并不讨厌许一阳,可为什么一心想早些回房呢?余静书吃惊地发现,她是在等杨益的电话,晚饭前她把房间电话号码发给了杨益,可是杨益没有回信息。
余静书在许一阳还未作出去舞厅的决定前抢先说道:“赶了一天路,好像有点累了,我们改日吧。”
许一阳点头,表情真诚坦然:“好,今天就好好休息一下,你住哪个房间?”
余静书表情稍有犹豫,然后又爽快地回答:“1203号。”
许一阳看出了余静书的犹豫,他笑着说:“怎么,担心我骚扰你?”
“哦不不,怎么会。”余静书也笑起来,她想,她只是不想让别人占了她房间电话的线,她的房间电话是专门为着一个人等待的。这一瞬而过的想法让余静书有些懊恼,这个她专门等待的人无疑是杨益,可是杨益又算什么东西?仅仅是她的前夫而已,现在,如果不是因为他是她儿子的父亲,别的,一概都与她毫无关系。
“好吧,那我们明天再见,祝你睡个好觉。不过,也许,我还真的会小小地骚扰你一下呢,哈哈……”许一阳的眉毛又跳了两下:“你先回吧,我再去外面转转,看看有什么好玩的,再见。”
回到房间,服务员已经来开过夜床,雪白的被子掀开一角,露出松软的枕头和同样雪白的床单,床头柜上的一个蓝色玻璃盘子里卧着一只粉红色的水蜜桃,旁边躺着一枝黄色的康乃馨,床头灯橘黄色的暖色光让这个小小的客房显得温馨浪漫。
余静书脱掉鞋子和衣躺下,用遥控器打开电视机。一部热播的韩剧正演到二十六集,冗长的故事和拖沓的节奏,几乎所有的剧情都在餐桌边和房间里度过,一大家子人说来说去,闹出许多矛盾,也滋养了一些爱与恨的故事。余静书实在无聊,便跟随着电视剧里的男人女人们在那里口舌纷争钩心斗角。直到电视剧演完,房内的电话一直没有响过,杨益没有来电话,也没有短消息。余静书开始指责自己,她为自己对杨益抱以莫名其妙的期盼而感觉强烈的羞耻。事实上,这个男人并未想着她,他只是随口说了一句“把你的房间电话告诉我,我会联系你”,她便默默地等待着他的消息。她回忆着离婚后的这几年,自己是否有过如此急迫地等待杨益电话的时候。从未有过。杨益经常来看儿子,顺便也看看她。她不像别的离婚女人对待负心郎那样不允许他进家门,只带着儿子在公园或者饭店里见面,她愿意让他来家里,她觉得,只要是有利于儿子身心健康的方式,她都能接受。每次杨益来看儿子,都要与儿子玩儿上半天,她就在一边陪着一起玩儿。要是赶上吃饭的时间,她也会做上几个家常菜请杨益一起吃。和以前一样,依然是以蔬菜为主,寡淡,却清爽。杨益学会了赞美,他几乎是在对着儿子说话:“凉拌黄瓜很好吃,妈妈做得不错。”
这时候,余静书就想到,离婚其实挺好,离婚让一个男人懂得赞美厨娘了,过去,他是只知埋头吃饭,从不会说一句好听的话,可不知道他会不会这样赞美林卫卫做的菜。
现在回忆起来,余静书发现自己从未如今天这般上心地等着杨益的消息,没有,她向来沉着,似乎也并不在意杨益来不来,来就来,陪陪儿子,不来也无所谓,她不在意。可是此刻,在远离上海的大连,余静书却发现自己竟前所未有,且是一门心思地等着杨益的电话。这是为什么?她问自己,是因为寂寞?抑或是因为离开了熟悉的土地,心也变得浮躁而不安分?
“真贱,”她暗暗骂了自己一句,然后摘下电话,拨通了陈彬的号码。
陈彬已经睡着,电话吵醒了他,他睡意浓郁的说话声让余静书意识到,此刻打电话的确有些不妥,已是夜里10点多,陈彬说:“怎么现在才来电话,儿子都已经睡了。”
余静书赶紧匆匆问了几句晚饭吃了什么、儿子功课做得好不好之类的话,然后便和电话那头的陈彬道了“再见”。在放下电话之前,余静书听到话筒里传来一记鼾声。陈彬最大的优点就是容易入睡,刚才还在和你说话,话音一落,鼾声便起。容易入睡的人总是显得有些没心没肺,这是陈彬的缺点,当然,在某些时候,这也是优点。
陈彬在电话里把一记鼾声传递给了余静书,与陈彬通话并未削减余静书彼时的焦躁不安,那时刻,她想,要是许一阳来骚扰她一下,也许她会建议去跳舞的。有时候,参与一些喧闹的活动,是为了避免在安静的环境下体尝孤独而滋生不良情绪。而此刻,余静书在大连,一个远离上海的家与工作单位的城市。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余静书有勇气决定自己的情绪,因为没有人认识她,更没有人在乎她的情绪是否会影响他人,于是,她便更希望找到一个出口,一次宣泄的机会。
可是,许一阳的电话没有来,晚饭后回房前他对余静书说“也许,我还真的会小小地骚扰你一下呢”,现在看来,他只是开玩笑而已。
余静书终于昏然入睡,一夜竟无梦,许是幽静的环境让她的睡眠格外踏实深沉。醒来时,微弱的阳光已透过窗帘隐约闪耀。她看了一眼床头柜上那只乳白色的电话机,它正安然端卧,寂静无声。
洗漱完毕,到一楼餐厅吃早餐,因为还早,餐厅里只有很少几位客人在挑选自助早点。余静书拿了一个小汤碗找到稀饭,盛了一碗端到一张餐桌边,刚坐下,她便看到了许一阳。他穿着一身背心式运动装,满面红光地走进餐厅。他也看见了她,笑着迎面走近。她发现他的额头上有汗水的痕迹,背心无以遮掩他结实的臂膀。他微笑着朗声说:“早啊余老师,昨晚休息得挺好吧,我可没有骚扰你哦。”
余静书也笑:“哪里,睡不着,后来我倒是想找你去跳舞,可惜没问你的房间号。”
说完这句话,余静书心里暗暗吃惊,她发现,自己居然也会说出这种招惹人的话。她向来认为她不属于那种会招蜂引蝶的女人,可这句话,却分明带着接受对方骚扰的暗示。
许一阳眼睛一亮:“是吗?看来是我的错,我还是应该骚扰你的,真遗憾,错过了与美女共度良宵的机会。”
说完哈哈大笑。然后认真地看着余静书,眉毛跳跃了两下,语带神秘地说:“那么今天晚上如何?”
许一阳的话自然要比余静书的话更具明显的诱惑性。余静书没有回答,她收敛起适才稍有张扬的情绪,换了话题:“许老师,你好像去早锻炼了吧,是你一向的习惯吗?”
许一阳说:“是,长跑去了,天没亮就去了,跑到海边准备看日出,结果云层太厚,只看见一些色彩斑斓的云彩。不过,海边的空气真新鲜,你也应该去呼吸一下早晨的空气。”
余静书有些动心:“海边离得远吗?”
“不远,步行过去,只要十五分钟,有兴趣吗?快吃,吃完我带你去。”
余静书嘴上没有答复,却加快速度把一小碗稀饭喝尽。然后,跟着许一阳走出了餐厅。
许一阳一路向余静书介绍着:“教育部的会议放在大连的棒槌岛景区,完全是因为这里气候宜人,大暑天的,上海一定热,这几天你正好避暑。”
余静书笑而倾听,许一阳继续说:“这里距市中心大约九公里,你看,北边是群山环绕,苍松翠柏。这一边却是海域开阔,平坦的沙滩,恬静幽雅。”
说话间,海滩果然渐渐清晰地显露于视线中,金黄色的沙滩在朝阳下显得分外明亮平坦,碧蓝的海水翻卷着白色的浪花,海风把余静书的披肩长发吹得纷飞飘扬,昨夜的烦躁焦虑顿时消失,心情变得明朗舒坦起来。
许一阳指着远处隐约的岛屿,像导游一样讲解:“你看,远处是三山岛,云遮雾罩,空濛迷离,如同海中仙山。这一边的海滨浴场又是碧波银花,金沙闪烁。再看这边……”说到这里,许一阳一转身,指向了海滩的另一端,本是站在他身侧的余静书便几乎被他伸展着的双臂环抱住了。俩人同时一怔,许一阳的解说词在稍稍停顿后犹犹豫豫地继续,他的手,依然故我地指着前方的大海,余静书的头发飞散飘舞,有几绺掠上了他的脸庞……“在距海岸600米处,有一形似人参状的小岛,面积有0.3平方公里,远远望去……”
臂弯下的余静书如梦中之人不识醒转,竟毫无逃避的迹象,她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影里,眼望远方,目光茫然。
许一阳的声音越发温和磁性:“这小岛,又似农家捣衣服用的一根棒槌,故称棒槌岛。岛上岸崖陡峭,怪石嶙峋,山花野草遍及全岛,小鸟自由地在岛上的石洞中飞来飞去。游人来到这里可以观海听涛,或在海水浴场游泳……”
余静书终于似梦中醒来,发现此刻自己正与许一阳呈近距离几乎拥抱的姿势,便忽然如撒欢的孩子一般跳出他双臂横架而成的怀抱,大声呼喊着向海滩跑去,步履动作略显夸张:“哎呀,这大海,真是太美了——”
许一阳在她身后耸耸肩膀,笑了笑,然后放下举着的手臂,跟在她身后走向海滩。
余静书脱下凉鞋踏进海水,清晨的海有些凉,她回转身,冲着许一阳咧了咧嘴,漾起一脸灿烂的笑容。那时刻,她发现真的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在喷涌,尽管她依然在掩饰她的快乐,但她十分清楚,这快乐就要抑制不住怦然而出了。她看到许一阳远远地看着她像个孩子一样在海水里奔跑,迎着阳光的脸庞上洒着一抹金色的光晕,微黑的脸膛,宽阔的额头,几缕隐隐可见的皱纹,因为阳光的照射而眯着眼睛,宽厚的笑却无以阻挡地从细长的目光里流露而出。余静书鼻子一酸,眼里竟有一泓热潮涌动而出。可她分明是快乐的,这快乐的感觉是如此真实,直抵内心深处,触动着她敏感、脆弱而强持镇定的神经。一如被禁锢着的一头小兽,忽然被放回了山野,并不信任自己的判断,难道我真的获得了自由?内心便有快乐荡漾而出,却依然抑制着,明知这自由的确是拥有了,却依然不敢确信,便放轻了脚步,环视周遭,寻找埋伏的危机,等到发现囚禁它的人已不在,它终于相信,它已经自由了,它便因这埋藏已久的如虚如幻的快乐而顿生忧伤,嘴里发出一些类似于哀号的叫声,这叫声,是带着悲怆与激情的庆祝之声,是带着哭泣音调的欢呼之声。也许,这就叫乐极生悲吧。余静书默默地想,心潮却如海水,涨落起伏。
回宾馆的路上,俩人没有说话,只一味快步走着。许一阳东张西望、左顾右盼,似乎在欣赏沿路的风景;余静书只低头走路,如生物学家在寻找远古时代留至今天的动、植物化石,专注而一往无前。
这一路,余静书低着头,脚步机械地迈动着,同时,她开始审视自己。这是她的习惯,每做出一件超越她的行为准则的事情,她便要对自己审视一番,自问原由,得到自圆其说的答案,才安下心来。但是今天,她想了一路,还是没有想明白方才她自认为已十分出格的举动缘自何种理由,而且,她非但没有因为与许一阳的过于接近而忐忑不安,相反她觉得这种出其不意的碰撞令她产生些许快感,明朗、随性,不受约束的自在。她想,也许骨子里,她是喜欢这种浪漫际遇的,只是平时,她把自己都蒙骗了。也或者,因为这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且是面对着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男人,她便对自己没有过多的戒律,一旦放松了,这放松便很容易越过界限,成了放纵。可放纵自己有什么不好呢?至少余静书感觉到了快乐。这是余静书既为此感到羞耻,又有些意犹未尽、想继续保持的感觉。
临近宾馆大门,许一阳说:“我去房里换一身干净衣服,上午9点半就要开会了。”
余静书说:“我也得回房拿上资料和笔。”
余静书“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许一阳也笑起来,发出朗朗的“哈哈”声。然后俩人笑着开自己的门,各自进去,关闭了房门。
五
这一天的会议开得兴味索然,余静书一边埋头在本子上记着概要内容,一边不时地走神。手机揣在怀里,开在振动档,这并非她的习惯,以往开会或者上课,她都是关闭手机的,可是今天例外。还是为了等杨益的消息,余静书已能坦然承认这一点。
许一阳坐在第一排的重要嘉宾席上,整个上午,他都背对着她,从未回转头。余静书偶尔细细观察这个宽阔且挺直的背影,想起清晨海边的一幕,便有些心虚,同时又自我安慰。这是一个毫无预谋的巧合,许一阳看起来还是个正人君子。演讲台上有一个老态龙钟的白发老头正发表着颤音十足的讲话,据说这个老头是南方某大城市的教育界专家,已经八十多岁,以正直质朴的美德著称于教育工作者群体中,他说的是带着浓重的南方城市方言的普通话,很难听懂,余静书的小差便开得有些遥远。她想,如果,许一阳不是正人君子,他趁着那一瞬间几乎如拥抱一般的身体位置而得寸进尺,我该怎么办?
会议厅里一片掌声,白发老头发言完毕,被人扶着颤巍巍地从台上下来。余静书赶紧伸手跟大家一起鼓掌。下一个发言的是许一阳,他从嘉宾席上站起身,在会议主持人的介绍下走上台去,然后,余静书便看到了这个宽阔的背影转了过来,面向台下的人们。黝黑的脸膛,微笑着向台下点点头,然后开始他十分正人君子的发言。
此刻的感觉与清晨时分是如此不同,尽管余静书的座位离主席台仅有十多米,但她还是感觉到自己离演讲台上的许一阳十分遥远。他流畅的话语从麦克风里传来,千篇一律的开场白,冗长乏味的讲解分析,以及程式套路的感谢,让余静书想到,也许多年以后,许一阳会如前面发言的那位老专家一样步履艰难声音颤抖,但他是在众多的掌声中走上台去,又在众多的掌声中走下台来的,这是一种荣誉,是一种地位。也许,许一阳追求的正是这些。余静书忽然感觉到,这个在台上滔滔不绝的男人实在不如清晨时在海边的那个男人可爱。看来,正人君子并不是女人所喜欢的模式,余静书再一次发现,自己的内心其实一直有一种邪气,只是这邪气如同密封在瓶子里的撒旦,瓶盖从未被开启。现在,她感觉到有一双手正在开启这个瓶子,撒旦如一缕轻烟般正悄悄飘然而出。一逃出瓶子,撒旦就会变成执人于股掌之间的恶魔,它要人怎样,人便会怎样,人,也就成了它的奴隶,邪恶的奴隶。
午饭时,她依然和许一阳坐在一张餐桌上,这一回他们没有如同昨天晚饭时那样谈笑风生,俩人客气地招呼过,然后埋头吃饭。许一阳偶尔与别人说笑几句,也是十分节制的玩笑,有些拘谨,幽默不到位,所以并未引起整个餐桌欢快的气氛。午饭吃得很沉闷,饭至一半,余静书贴身衣袋里的手机一阵颤抖,她一怔,然后心跳加速。但她并未掏出手机看,她加快吃饭的速度,很快吃完,然后和整桌人告别,先回了房间。
进房关了门,她才拿出手机。一边翻开手机盖,一边想:我怎么像在干着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事情,何必这样?
果然如她所料,是杨益的短信:“昨夜陪客户喝多了酒,没和你联系,抱歉!什么时候在房里?我打你电话。”
余静书打了一条信息告诉杨益现在她就在房里,刚想发出,一转念又删除了。她想,为什么他的信息她要这么及时地回,而她给他的信息,他却隔了一夜才回?不想让他感觉太好。于是删除打好的信息,丢下手机,嘴角一扯,诡秘地笑笑,伸展身体,躺倒在床上。
女人总是如此虚伪,明知自己期盼的是什么,却又不及时表达。其实并不是不想表达,而是希望期盼的人或者事物更为主动地靠近她,这样,她便感觉自己的被关注、被娇宠,或者,被需要。比如此刻,余静书就是希望杨益主动找她,发她短信,表现出迫不及待的态度,并且催促的信息要反复、要急迫,然后她再懒洋洋地回一个,这样,她会心情愉快,自我感觉良好。
余静书过去从未发现或者承认过自己有这样的心态,包括与陈彬在一起时,她也同样如此。记得陈彬刚离婚,余静书还在考虑该不该嫁给他的时候,有一次陈彬到瑞士出差,他从遥远的欧洲打电话给她,问她喜欢什么牌子的手表,他想买一块瑞士表送给她。她在电话里说:“我不要,你给自己买吧,我一直是用手机看时间的,戴手表麻烦,我不喜欢。”
幸好陈彬没有真的以为她不喜欢手表,他还是给她买了一块浪琴表。陈彬把手表交到余静书手上时,她还说了一句:“我给你钱,这么贵重的东西不好意思的。”陈彬死也不肯收她的钱,他把余静书已经塞在他包里的钱又掏了出来,悄悄地塞回了余静书的包里。陈彬是聪明的,如若他果真收了她的钱,也许,直到现在他还没有被她认可为达到可以与她结婚的标准呢。
现在,余静书手腕上那块宝蓝表面银色表链的漂亮手表就是陈彬送给她的浪琴。余静书不是不爱戴手表,余静书只是不喜欢开口索讨,即便是人家主动送上门来,她也要对人家的真诚考验一番。有人便在她的考验下败北淘汰。比如杨益,便始终如此不解风情。有时候,余静书说起单位里同事的老公给她买了钻石戒指,或者名牌时装,同事得意地在办公室里炫耀。说完后,余静书会评价一下同事的浅薄与虚伪,并表示自己对钻石戒指和名牌时装的不屑态度。这种时候,杨益基本上会赞同余静书的意见,他未曾想到女人对某一件事物的贬薄,其实是羡慕甚至是妒忌,哪个女人不喜欢钻石戒指和名牌时装?傻瓜杨益便在余静书的考验下连连失却魅力,而在他眼里,余静书的冷静和朴素也让他感觉颇为无趣。这个女人怎么会没有欲望呢?没有欲望的女人是不可爱的。岂知,这种女人的欲望实在是比那种开口索要物质或者情感的女人更为强烈,她们不仅要她们喜欢的人或物,她们还要她们喜欢的人或物主动找上门来,主动地对她们说:要我吧,让我属于你吧。那样,她们才会满足。
当男人与女人彼此觉得无趣和不解风情时,爱情也就完蛋了。于是,杨益调头选择了林卫卫,而表示要离婚的人却是余静书。她依然故我地希望在自己提出离婚时,杨益会恳求她回心转意,要是他跪在她面前求她不要离婚,她也许会认真考虑的。余静书是如此执迷不悟,事实上,杨益是绝不会恳求她的,因为他向来认为她的决定是发自内心、而不是欲擒故纵的伎俩,他的想法和余静书一样,要是她痛哭流涕地去求他,他也绝不会真的答应离婚而去和林卫卫结婚的。
他们俩完全走在了一条相似的平行之路上,永远都没有交叉点。林卫卫便幸运地让杨益睡到了她的床上。那天早晨,杨益从林卫卫家出来后,直接去单位上班了。整个白天,他一直等待着余静书的电话,哪怕劈头盖脸地责骂,他也做好了准备迎接。可是没有,余静书非但没有给他打电话,甚至直到晚上他回家后,她也只说了一句:“今天只能让你吃剩菜了,昨天你没预先说不回家,菜吃不完。”
杨益端着饭碗,吃着从冰箱里拿出来热了一下的隔夜菜,一边吃,一边观察着余静书的动静。女人居然不动声色,专心地给儿子挑着鱼刺。晚饭后,她洗碗收拾,心不在焉地看电视,却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比平时更为沉默寡言。他想,也许等儿子睡了她会和他较量一番。杨益像一个知道被判了死刑后等待着行刑的人,一直等到睡觉时间,刑刀也没有架到他的脖子上。他们依然躺在一张床上,没有人抱着被子选择睡沙发。他们的脑袋摆放在同一个枕头上,这个枕头是五件套床上用品里的一件,长形双人枕头,这两个陷在同一个枕头里的不同的头颅,各自在翻江倒海。然而这一夜的睡眠,这两个人也不能叫做同床异梦。他们做的还是一样的梦,他们的脑子里想的完全是同一件事情,可他们就是没有碰撞,他们只是平行而遥遥相望,看不清对方,谁都按兵不动。一夜过去,两个人都虚肿着眼皮起来,照样喝余静书做的几年如一日的稀饭,然后送儿子上学,各自上班。
下班前,林卫卫来电话问杨益是否出去一起吃饭。电话里的声音明显带着撒娇的活泼,尽管林卫卫长得并不娇气,也因为有着过于沉重庞大的躯体而不显活泼。杨益压抑了两天一夜的郁闷心情稍稍有些释然,他想了想,答应了林卫卫。放下电话,他又打了个电话给余静书,他说:“静书,晚上我不回家吃饭,不要做我的份。”
余静书终于在电话里开始表示她的态度:“那么晚上还要等你回来睡觉吗?”
杨益“呵呵”讪笑两声,说:“瞎三话四的,怎么能不回来睡觉,前天晚上是酒喝多了,在足浴店里睡着了。”
余静书在电话那头想:此地无银三百两,既然是在足浴店里睡着了,为什么昨天一夜也不主动解释一下?分明是心里有鬼才不敢开口。
心里这么想着,余静书的嘴上却并不说,只继续用调侃的语气关照杨益:“喝那么多酒干吗?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要保重。”
放下电话,杨益擦了一把汗,心里想着,这个女人,究竟在想什么?对他前天的一夜未归,她绝不会没有疑问,可她居然这么镇定,真是匪夷所思。男人的思维便走向另一个极端,他不认为余静书是在等待他的主动交代,他想到的是,她根本不在乎他,他回不回家她是无所谓的。
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这么认真?于是,这一天与林卫卫的晚饭便吃得更为肆无忌惮。林卫卫家里的人已经出差回来了,站在街上抚摩乳房的动作只适合在特殊的环境与偶然的冲动下进行,现在,他们需要的是货真价实的身体交流。这就好比品尝过大闸蟹的一只大螯,鲜美的味道留于唇齿,意犹未尽,便想着要吃掉整个大闸蟹了。晚饭后,他们居然到一家宾馆开了房。这一创举当然是林卫卫的提议,酒后的杨益毫不犹豫当即同意。俩人带着两嘴酒气闯进标准套房,一关上房门,林卫卫便把自己沉重的身体挂在了杨益的身上。不堪重负的杨益使劲儿抱着林卫卫挪到床边,把白胖的女人摔在床上,然后气喘吁吁地扑倒在女人身上。
尽管林卫卫的确长得不够娇小玲珑,林卫卫也没有余静书那样恬静优雅的气质,但林卫卫的缠绵却让杨益十分容易地对比出余静书的冷漠,林卫卫的撒娇让杨益反复论证着余静书的不温柔,乃至林卫卫的丰满肥腴使杨益不断想起余静书在床上木然僵硬的躯体。这么一比,杨益便在林卫卫的丰乳肥臀中沉醉不起了。
这一夜,杨益居然又彻夜不归。早晨醒来时,杨益感觉头痛欲裂。他翻身看见睡在一边的林卫卫,两条赤裸的臂膀伸出被子,一条粗壮的腿也伸在被子外面,还露出半个敦实的屁股。杨益发现每次与林卫卫做爱,都是在喝酒以后,而醒来时,却总是感觉极差,包括酒后一夜嘴里酝酿的恶臭,令他很不习惯身边睡着一个时刻准备凑上他的嘴来的女人。他掀开被子一跃坐起,林卫卫被他弄醒了,果然,女人伸出手臂环绕住他的脖子,把一张嘴凑了上来,亲吻了一下他紧闭的嘴巴,然后十分委屈地说:“杨益,我想离婚,我们家那个人,我实在和他过不下去了,一点情趣都没有,居然买一块台布给我做生日礼物,你说这样的人怎么有共同语言?还有,他在床上没你棒。”
说完,顾自“咯咯”笑起来。这一笑,杨益闻到了林卫卫嘴里不好闻的口气了,今天林卫卫没有在他之前醒来,所以也没有刷过牙。他掩饰住自己的嫌恶,别转身下了床,朝卫生间走去。他听到林卫卫在他身后大声说:“不过你放心好了,我离婚是我的事情,我没有要逼你也离婚的意思,即使你永远不离婚,我也会死心塌地对你好的。”
杨益在卫生间里使劲儿刷牙,不置可否。
和前一天一样,杨益直接去上班,直到晚上才回家。余静书依然不动声色,又是一夜辗转无眠。直到杨益第三次夜不归宿,余静书终于对他说:“杨益,我们离婚吧。”
杨益无声地看着余静书,女人在他面前镇定地盯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那时刻,他不曾想到,女人并没有真的想离婚,她只是发现了他的不轨迹象,她想通过提出离婚来威吓一下散了心的男人。她当然也希望她的猜测是错误的,杨益没有外遇,他只是酒喝多了,在足浴店或者桑拿屋里睡着了。或者,即使他真的有了外遇,她也认为她完全可以挽留他而不至于会让他抛弃家庭。而她提出离婚,是为了让他感觉到他的出轨会带来失去家庭的危险,他会因此而意识到家庭的可贵,他便会回心转意,会再一次回头珍惜自己的妻子而放弃外面不可靠的野女人。因为大凡人们总是对拥有在手的东西并不重视,只有等到要失去了,才会感觉到可贵。余静书对前人总结的人生道理十分懂得。
遗憾的是,余静书的策略总是在杨益身上试用失败。杨益当天没有答复余静书离婚的提议,他考虑了一个星期。在这一个星期里,林卫卫居然没有找杨益,甚至连电话也不打给他。向来是林卫卫主动打电话给杨益的多,这一回杨益憋不住了,他给她打电话,发现她的手机关着。杨益便有些担心,同时又产生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想念。耳边没有林卫卫撒娇的声音就像少了点什么,身边没有林卫卫搂搂抱抱的影子也有些失落感,还有,林卫卫说话的内容都是以杨益为中心,这种被尊宠的感觉,始终让杨益感觉最为舒坦而因此对自己充满信心。现在林卫卫不找他,他真的有点想念她了,当然,他没有想念她过于高壮的身躯,也没有想念她早晨醒来后凑上嘴呼出的口气。或者说,他并没有想念林卫卫,他想念的是他自己,想念和林卫卫在一起时,一个有地位、有成就、受女人追捧、被女人所需要、举足轻重的、伟大的自己。
事实上,杨益不知道,林卫卫之所以没有和他联系,是因为她回家后便向老公提出了离婚。林卫卫的老公一针见血地点出了她已有外遇,然后这个气急败坏的男人居然把自己的老婆囚禁了起来。他把她锁在家里,把她骂得狗血喷头,甚至动手扇了她两个嘴巴,然后又涕泪交加地跪在地板上求她不要抛弃他,把体格健壮的林卫卫折磨得顿时消瘦下来。一个星期,林卫卫在她老公的严加看管下不能有任何动静,直到有一次,她趁他打了一个短暂的瞌睡的机会,偷空在厨房里找了一把刀子,然后用小刀在自己的手腕上划了数道缺乏深度的口子,当然,血还是流了不少。等到林卫卫那一不小心打了个盹儿的老公醒过来时,女人正躺在卫生间的地板上,左手的手腕上渗出丝丝深红的血液。
男人终于害怕了,他叫来了救护车,把她送进了医院。林卫卫获得了自由,分居首先成功,三个月后,离婚成功。林卫卫的运气真好,直到后来,杨益总是这么想。他们整整一个星期失去了联系,那天早晨,杨益终于接到了林卫卫的电话。女人的声音一经出现在话筒里,杨益竟无以自控地大声吼道:“你跑哪里去了?也不给我打个电话,你以为你是谁啊,不打声招呼就失踪这么久,你不把原因给我说清楚我饶不了你!”
吼完后,杨益吃惊地发现,原来他是真的在牵挂林卫卫,难道,他真的爱上她了?
林卫卫在电话里既激动又着急地哭起来,她抽泣着一五一十地把这一个星期的惨况向杨益作了汇报。那天晚上,杨益回家后,向余静书宣布了他的考虑结果,他同意了余静书离婚的要求。
余静书的失败,就在于这至关重要的一个星期里,她没有抓住最后的机会,这依然是性格使然,没有办法改变。林卫卫因此而大获全胜。
六
整个午休时间,杨益的短信没有如余静书所想反复迫切地追随而来。这个男人的脾气看来并没有因为离婚和再婚而改变。余静书浮肿着眼皮走进会场,下午的会议如隔着云山雾海的梦境,台上的发言朦胧遥远,掌声也似千米之外的海涛声,依稀可闻,却并不真切。许一阳的背影依然宽阔挺直,却已不能吸引余静书的注意,她居然好几次进入瞌睡状态,意兴阑珊的女人对什么都缺乏兴趣,哪怕是一个令她感觉颇有吸引力的男人。会议结束前,余静书干脆趴在桌上睡着了,与周围正襟危坐的人们比起来,她伸着胳膊垫在脑袋下,一截细长的腰身一览无余地伸展着的样子实在是既不合时宜,又显得可爱诱人。直到主席宣布会议结束,余静书才在桌椅的碰撞声中醒来。她抬起头,看到前排的许一阳正带着一脸邪邪的笑向她走来。她整整衣裙,冲他尴尬地笑笑,不说话。他走到她跟前,用很轻的声音说:“胆子真大,居然睡觉,很有个性啊!”
下班前,林卫卫来电话问杨益是否出去一起吃饭。电话里的声音明显带着撒娇的活泼,尽管林卫卫长得并不娇气,也因为有着过于沉重庞大的躯体而不显活泼。杨益压抑了两天一夜的郁闷心情稍稍有些释然,他想了想,答应了林卫卫。放下电话,他又打了个电话给余静书,他说:“静书,晚上我不回家吃饭,不要做我的份。”
余静书终于在电话里开始表示她的态度:“那么晚上还要等你回来睡觉吗?”
杨益“呵呵”讪笑两声,说:“瞎三话四的,怎么能不回来睡觉,前天晚上是酒喝多了,在足浴店里睡着了。”
余静书在电话那头想:此地无银三百两,既然是在足浴店里睡着了,为什么昨天一夜也不主动解释一下?分明是心里有鬼才不敢开口。
心里这么想着,余静书的嘴上却并不说,只继续用调侃的语气关照杨益:“喝那么多酒干吗?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要保重。”
放下电话,杨益擦了一把汗,心里想着,这个女人,究竟在想什么?对他前天的一夜未归,她绝不会没有疑问,可她居然这么镇定,真是匪夷所思。男人的思维便走向另一个极端,他不认为余静书是在等待他的主动交代,他想到的是,她根本不在乎他,他回不回家她是无所谓的。
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这么认真?于是,这一天与林卫卫的晚饭便吃得更为肆无忌惮。林卫卫家里的人已经出差回来了,站在街上抚摩乳房的动作只适合在特殊的环境与偶然的冲动下进行,现在,他们需要的是货真价实的身体交流。这就好比品尝过大闸蟹的一只大螯,鲜美的味道留于唇齿,意犹未尽,便想着要吃掉整个大闸蟹了。晚饭后,他们居然到一家宾馆开了房。这一创举当然是林卫卫的提议,酒后的杨益毫不犹豫当即同意。俩人带着两嘴酒气闯进标准套房,一关上房门,林卫卫便把自己沉重的身体挂在了杨益的身上。不堪重负的杨益使劲儿抱着林卫卫挪到床边,把白胖的女人摔在床上,然后气喘吁吁地扑倒在女人身上。
尽管林卫卫的确长得不够娇小玲珑,林卫卫也没有余静书那样恬静优雅的气质,但林卫卫的缠绵却让杨益十分容易地对比出余静书的冷漠,林卫卫的撒娇让杨益反复论证着余静书的不温柔,乃至林卫卫的丰满肥腴使杨益不断想起余静书在床上木然僵硬的躯体。这么一比,杨益便在林卫卫的丰乳肥臀中沉醉不起了。
这一夜,杨益居然又彻夜不归。早晨醒来时,杨益感觉头痛欲裂。他翻身看见睡在一边的林卫卫,两条赤裸的臂膀伸出被子,一条粗壮的腿也伸在被子外面,还露出半个敦实的屁股。杨益发现每次与林卫卫做爱,都是在喝酒以后,而醒来时,却总是感觉极差,包括酒后一夜嘴里酝酿的恶臭,令他很不习惯身边睡着一个时刻准备凑上他的嘴来的女人。他掀开被子一跃坐起,林卫卫被他弄醒了,果然,女人伸出手臂环绕住他的脖子,把一张嘴凑了上来,亲吻了一下他紧闭的嘴巴,然后十分委屈地说:“杨益,我想离婚,我们家那个人,我实在和他过不下去了,一点情趣都没有,居然买一块台布给我做生日礼物,你说这样的人怎么有共同语言?还有,他在床上没你棒。”
说完,顾自“咯咯”笑起来。这一笑,杨益闻到了林卫卫嘴里不好闻的口气了,今天林卫卫没有在他之前醒来,所以也没有刷过牙。他掩饰住自己的嫌恶,别转身下了床,朝卫生间走去。他听到林卫卫在他身后大声说:“不过你放心好了,我离婚是我的事情,我没有要逼你也离婚的意思,即使你永远不离婚,我也会死心塌地对你好的。”
杨益在卫生间里使劲儿刷牙,不置可否。
和前一天一样,杨益直接去上班,直到晚上才回家。余静书依然不动声色,又是一夜辗转无眠。直到杨益第三次夜不归宿,余静书终于对他说:“杨益,我们离婚吧。”
杨益无声地看着余静书,女人在他面前镇定地盯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那时刻,他不曾想到,女人并没有真的想离婚,她只是发现了他的不轨迹象,她想通过提出离婚来威吓一下散了心的男人。她当然也希望她的猜测是错误的,杨益没有外遇,他只是酒喝多了,在足浴店或者桑拿屋里睡着了。或者,即使他真的有了外遇,她也认为她完全可以挽留他而不至于会让他抛弃家庭。而她提出离婚,是为了让他感觉到他的出轨会带来失去家庭的危险,他会因此而意识到家庭的可贵,他便会回心转意,会再一次回头珍惜自己的妻子而放弃外面不可靠的野女人。因为大凡人们总是对拥有在手的东西并不重视,只有等到要失去了,才会感觉到可贵。余静书对前人总结的人生道理十分懂得。
遗憾的是,余静书的策略总是在杨益身上试用失败。杨益当天没有答复余静书离婚的提议,他考虑了一个星期。在这一个星期里,林卫卫居然没有找杨益,甚至连电话也不打给他。向来是林卫卫主动打电话给杨益的多,这一回杨益憋不住了,他给她打电话,发现她的手机关着。杨益便有些担心,同时又产生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想念。耳边没有林卫卫撒娇的声音就像少了点什么,身边没有林卫卫搂搂抱抱的影子也有些失落感,还有,林卫卫说话的内容都是以杨益为中心,这种被尊宠的感觉,始终让杨益感觉最为舒坦而因此对自己充满信心。现在林卫卫不找他,他真的有点想念她了,当然,他没有想念她过于高壮的身躯,也没有想念她早晨醒来后凑上嘴呼出的口气。或者说,他并没有想念林卫卫,他想念的是他自己,想念和林卫卫在一起时,一个有地位、有成就、受女人追捧、被女人所需要、举足轻重的、伟大的自己。
事实上,杨益不知道,林卫卫之所以没有和他联系,是因为她回家后便向老公提出了离婚。林卫卫的老公一针见血地点出了她已有外遇,然后这个气急败坏的男人居然把自己的老婆囚禁了起来。他把她锁在家里,把她骂得狗血喷头,甚至动手扇了她两个嘴巴,然后又涕泪交加地跪在地板上求她不要抛弃他,把体格健壮的林卫卫折磨得顿时消瘦下来。一个星期,林卫卫在她老公的严加看管下不能有任何动静,直到有一次,她趁他打了一个短暂的瞌睡的机会,偷空在厨房里找了一把刀子,然后用小刀在自己的手腕上划了数道缺乏深度的口子,当然,血还是流了不少。等到林卫卫那一不小心打了个盹儿的老公醒过来时,女人正躺在卫生间的地板上,左手的手腕上渗出丝丝深红的血液。
男人终于害怕了,他叫来了救护车,把她送进了医院。林卫卫获得了自由,分居首先成功,三个月后,离婚成功。林卫卫的运气真好,直到后来,杨益总是这么想。他们整整一个星期失去了联系,那天早晨,杨益终于接到了林卫卫的电话。女人的声音一经出现在话筒里,杨益竟无以自控地大声吼道:“你跑哪里去了?也不给我打个电话,你以为你是谁啊,不打声招呼就失踪这么久,你不把原因给我说清楚我饶不了你!”
吼完后,杨益吃惊地发现,原来他是真的在牵挂林卫卫,难道,他真的爱上她了?
林卫卫在电话里既激动又着急地哭起来,她抽泣着一五一十地把这一个星期的惨况向杨益作了汇报。那天晚上,杨益回家后,向余静书宣布了他的考虑结果,他同意了余静书离婚的要求。
余静书的失败,就在于这至关重要的一个星期里,她没有抓住最后的机会,这依然是性格使然,没有办法改变。林卫卫因此而大获全胜。
六
整个午休时间,杨益的短信没有如余静书所想反复迫切地追随而来。这个男人的脾气看来并没有因为离婚和再婚而改变。余静书浮肿着眼皮走进会场,下午的会议如隔着云山雾海的梦境,台上的发言朦胧遥远,掌声也似千米之外的海涛声,依稀可闻,却并不真切。许一阳的背影依然宽阔挺直,却已不能吸引余静书的注意,她居然好几次进入瞌睡状态,意兴阑珊的女人对什么都缺乏兴趣,哪怕是一个令她感觉颇有吸引力的男人。会议结束前,余静书干脆趴在桌上睡着了,与周围正襟危坐的人们比起来,她伸着胳膊垫在脑袋下,一截细长的腰身一览无余地伸展着的样子实在是既不合时宜,又显得可爱诱人。直到主席宣布会议结束,余静书才在桌椅的碰撞声中醒来。她抬起头,看到前排的许一阳正带着一脸邪邪的笑向她走来。她整整衣裙,冲他尴尬地笑笑,不说话。他走到她跟前,用很轻的声音说:“胆子真大,居然睡觉,很有个性啊!”
余静书低下头,用更轻的声音说:“真不好意思,大连和上海有时差,我倒不过来。”
许一阳哈哈大笑起来,会议厅里已走空了人,笑声便显得格外响亮:“余老师,看不出来啊,你真幽默,开玩笑也是这么优雅。”
余静书的脸色顿时绯红,却依然嘴硬:“你不觉得发言很乏味吗?如果我们做教师的都这么上课,哪还有学生愿意听课?”
许一阳郑重地点点头:“有道理,看来你是为抗议这种程式老套的会议才睡觉的。为了对你开会睡觉的行为以表示鼓励,晚上我请你到外面的海鲜馆吃饭,我们不吃会务组安排的晚饭了,好不好?”
余静书有些犹豫,她又想起了杨益,中午收到他的短信后她没有回,要是他再也不追问她的房间电话,那无疑是一件十分遗憾的事情,余静书欲擒故纵的手段将再次失败。但她还是抱有一丝希望,她向来有耐心,即便杨益彻夜未归,她也能憋住不问,甚至憋到提出离婚,更何况一个短信。离婚都有勇气接受,哪怕一辈子都收不到他的短信,也没什么不可以接受的。再说,现在不是有人邀请自己晚餐吗?和一个成熟且殷勤的男人吃一餐晚饭当然要比守着电话待在房间里浪漫有趣多了。
这么想着,余静书便答应了许一阳的要求。许一阳一高兴,眉毛跳跃了两下,笑眯眯地说:“允许我在请一位漂亮的女士出去吃饭前换一套整洁的衣服吧?”
余静书笑起来:“你身上的衣服本来就很整洁。”
许一阳摇摇头:“不不不,身上的衣服太正式了,晚礼服是要休闲一些的,请稍稍等我一会儿,十五分钟。”
一路说话,他们出了电梯,各自进了自己的房间。
十五分钟后,1203和1205房里分别走出了两位衣衫崭新的男女。许一阳穿了一件粉灰格子短袖衬衣、米色休闲长裤,脸上的胡子明显刮过,露出青崭崭的腮帮子,看起来洁净而精神。他关上房门,看见余静书也正走出房门,居然是一身墨黑的连衣裙,斜肩的裁剪让这个女人大片雪白的手臂和肩膀裸露而出,黑白分明,线条纤细玲珑,往上看,一头长发用粉色的发箍轻松地绾着一个髻,留着两绺微微卷曲的发丝垂挂在两鬓,淡扫娥眉,轻抹朱唇,简直美若天仙。
许一阳毫不掩饰自己的激动情绪,用几乎惊叹的声音轻呼:“上帝啊,哪里来的美女?余老师,哦不,我必须更改我对你的称呼,我该叫你什么呢?对,美人鱼。你就是一条美人鱼啊!”
余静书感觉许一阳的赞美有些夸张,但心里还是荡漾起一片温暖惬意。再矜持的女人,还是爱听赞美,哪怕这赞美是虚张声势的。刚才进房后,余静书突发奇想地拿出手机,给杨益发了一条短信,她把房间的电话号码连省份区号一起发给了他,然后,她把手机扔在床上,从衣橱里拿出那套黑色连衣裙换上身,这套从未在公众场合穿过的漂亮衣服让本是有些懒散颓丧的女人顿时增色无数。出房间前,她对着镜子娇媚一笑:哼,叫你打电话来,没人接,我出门了,和人家约会去了,你就打电话吧。
余静书对着镜子自言自语完毕,感觉有些自欺欺人,心情却顿时大好。这心情的转变,并不完全是她假想捉弄了杨益的原因,她发现,她居然是十分愿意和一个陌生男人一起吃一顿避开他人的晚餐的,并且她的确在刚才自言自语时把晚餐叫做了“约会”,这表明,她现在能应老公或恋人之外别的男人的邀请而参加约会了。这无疑是一种突破,在余静书的人生历程上,这样的行径的确绝无仅有。杨益请她去红房子吃过西餐,但杨益是她的大学同学,相识四年,被追求了三年之后才应赴的。而陈彬更是老相识,他们是中学同学,在某一家咖啡吧喝着浪漫的苦涩饮料也不显唐突怪异,并且,那时候,余静书已经离婚,属单身阶段。而此刻,远离大连的上海有一位她的老公,与大连隔渤海相对的烟台有一位她的前夫,她却在大连的棒槌岛度假区将与一位初次相识的男人一起去吃海鲜,这简直是太离谱了,可这离谱,却又让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兴奋。看来,远离家庭的日子的确有着许多诱惑人心的元素,而正因为远离家庭,她便对自己的离谱行为稍稍心安理得。一如从不敢偷吃母亲藏在罐子里的糖果的孩子,因为有一天糖果罐子自己掉了下来,碎了,糖果滚了一地,于是,她便吃了,吃得毫无担忧、吃得心无忐忑。是糖果罐子自己碎的,不是我故意偷吃的,这能怪我吗?余静书不着边际地想着,一边干脆再往脸上扑了点粉,涂了淡淡的口红,补完妆,看了看六年前陈彬送给她的订婚礼物——浪琴表,正好十五分钟。推门,跨出去,然后,她就以一个崭新的姿态站在了许一阳的面前。
海鲜餐馆并不十分豪华,却装饰温馨。许一阳要了一瓶白葡萄酒,并且向余静书介绍着“红酒配红肉,白酒配白肉”的西餐酒水搭配原则,他把两个高脚酒杯倒满,然后举起杯子:“为美人鱼出众的美丽干杯。”
余静书竟已接受许一阳对她的称呼:“谢谢许老师,你的赞美让我感觉今晚的夜色很好。”
其实,余静书很会说话,言语间尽是色彩,让听者充满想象,作为一名在教育教学法比赛中得奖的优秀教师,余静书上课时的表现向来如此,只是,平时的余静书并未把她在课堂上的风采表现出来。
白葡萄酒喝过半瓶之后,桌上的新鲜蛤蜊、生鱼大虾已入口无味。余静书毕竟不胜酒力,头有些晕,脸色绯红,眼里充满顾盼流莺。许一阳却声色依旧,他始终说话流畅,动作潇洒。他继续给她斟酒,她手脚笨拙地推辞,却还是端起满满的酒杯喝,喝得还是不放肆,轻轻抿着杯口,琥珀色的酒却快速地下降。许一阳看着余静书直笑,笑着说:“美人鱼,像你这样的女人,还不被你老公疼坏了?”
余静书“扑哧”一笑,摊开两个手掌面露无可奈何的自嘲表情,心想:没错,就是因为第一个老公不晓得疼人,所以,我嫁了第二个老公。可是为什么第二个老公那么知道疼人,我却没觉得他好呢?
这么想着,却并未说出口,手撑着脑袋,眼光一片茫然。
许一阳知道余静书喝多了,他站起来,走到余静书身边,扶起她,像哄孩子一样说:“好了好了,不喝了,我们出去走走吧,吹吹海风,你会很舒服的。”
许一阳搀扶着余静书走在海边的小路上,夜空一片晴朗,星月稀疏却清澈,风并不大,却潮湿温润。余静书步履摇晃、身形显醉,心头却明朗不已。她发现自己在这个成熟的陌生男人面前有一种倾诉的冲动,她信口编造了一个故事问许一阳:“我有一个朋友,因为丈夫有外遇所以离婚了,真是想不通,我的朋友是挺优秀的女人,长得也不错,她们家那个前夫,居然看上一个铅球运动员似的女人。”女人说这些话的时候有调侃的语气,确是如在说别人的事,而且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当作故事来讲,心里竟有说不出的爽快,也许是为了证实自己的洒脱,也或者,还是酒精的作用。
“哈哈哈哈,小鱼儿,情人眼里出西施,这道理你也不懂?”许一阳不假思索地回答。
余静书接着说:“后来我的朋友又结婚了,现在的老公倒对她很好,可我看她过得还是不怎么样,大概是她不喜欢她现在的老公吧,也奇怪,这男人可真叫疼她,但她就是过得不开心。”
余静书的故事编得很俗套,但这俗套的故事是真实的。许一阳伸出手拍拍她的肩膀说:“小鱼儿啊,要知道,当一个男人成为你的老公后,你就不觉得他疼你了。反过来,男人也一样,只要是人,都这样,不要不满足。” 余静书笑起来:“你说得对,所以我真后悔,早知道一样,还离什么婚呀。”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6-27 19:06:30编辑过]
“嗯,如果我说没有,你会不会相信?”
“不信不信,绝对不信。”女人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哈哈哈,好,那就算有吧。”
“看看,我说有吧。那么你有没有想过离婚,和你的情人结婚?”
“说实话吗?”许一阳依然一脸灿烂的笑容。
“当然说实话。”
“想过,想离婚来着,可是后来又不想了。”
“为什么不想了?”
“时间久了发现,情人也会变旧,和老婆一样,没意思。”说完,顾自哈哈大笑。
余静书稳了稳身子,在黑暗中仔细端详许一阳的脸,夜色中,男人眼角的皱纹已隐没,只有灼亮的眼睛里有光芒射出。
“原来是这样啊!”余静书长吁一口气,身子一歪,脑袋靠在了许一阳的肩膀上。男人顺手一揽,搂住女人的腰身停止了缓慢的步履:“小鱼儿,酒醒了你就后悔了,会不会?”
“会,肯定会。”余静书以清醒的脑袋作答,身子却不听使唤,整个地陷入了男人的怀抱。
许一阳干脆扶着余静书坐在了路基边上,女人一坐下,便把脑袋趴进了男人的胸窝里,只是片刻,她竟睡着了。
醒来已是后半夜,余静书发现自己趴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这怀抱里的气息很陌生,绝不是陈彬略显肥硕的肚腩,也不是久已生疏的前夫杨益消瘦干瘪的肚子。这是一个壮实却平坦的腹部,轻微的呼吸使这个肚子微微起伏着,温暖的男性气味让她在睡意中充满暧昧的欲望,竟有略微冲动,便很自然地伸手摸索到这个壮实的腹部的皮带扣子
即便是在家里,余静书也很少有这样的举动,她向来处于被动,床笫之事更是如此。今夜可能是因为酒劲未消的缘故,余静书竟去摸男人的皮带扣子,即使没有解开,也已够过分。可是这个男人不是陈彬,也不是杨益,他是许一阳。
许一阳抱着余静书坐在路边,一坐就是好几小时,他自己也几乎睡着了。余静书摸索到他裤腰的动静弄醒了他,他“呵呵”笑着搬开她的手,拍拍她的脸蛋说:“小鱼儿,美人鱼,醒醒,看看你都睡了多久啦。”
余静书猛然抬头,她惊恐地发现,这里并不是梦境中的卧室,四周竟是漆黑的夜色,远处墨色的山头和轻轻的海涛声无一例外地告诉她,这里绝不是她熟悉的地方,而是在海边的小路上。紧接着,余静书更为尴尬地发现,她刚才依偎着的竟是许一阳的怀抱,此刻,他正看着她,黑夜中,眼里的微笑依然不可阻挡地流泻而出。
余静书倒吸了一口气,天啊,自己刚才去解许一阳的皮带扣了?太丢脸了,太没面子了,太……余静书慌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呼啦”一下站起来,然后一转身,向着小路尽头狂奔而去。
许一阳在她身后哈哈笑着喊:“走错路了,傻丫头,这边才是回宾馆的方向。”
余静书停下脚步,然后,转过身子,低着头向许一阳的方向走来。与许一阳擦身而过时,男人跟上她的脚步,与她并肩走路。她不做声,然后,她便感觉到他用宽厚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听到他说:“多好的夜色啊!”
黑色连衣裙无法遮挡她裸露的臂膀,男人手掌心一经接触她的皮肤,温暖便直抵内心而去。那时刻,余静书再一次发现,其实自己是很喜欢被某一种男性气息包围的感觉的。她抬头看了一眼许一阳,目光里满是感激。
一路无声,二十分钟后,他们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6-27 19:08:05编辑过]
七
床头柜上依然躺着一枝粉色的康乃馨,桃子换成了苹果,火红的水果在灯光下闪耀着新鲜的光泽。余静书脱下黑色连衣裙,刚想进卫生间洗澡,听到床上有轻微的“刺刺”声,这才想起,出去吃晚饭前她给杨益发过短信后,把手机扔在床上没有带走。现在,手机卧在白色的被子里,像一只受了寒打摆子的小老鼠,每隔二十秒钟就颤抖一阵。余静书拿起手机查看,发现有两条短信,还有五个未接电话。
按照时间顺序推算,这两条短信和四个未接电话的顺序是这样的,九点半,陈彬给余静书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无人接听,片刻后发了一条短信过来。此后无话。半夜十二点左右,杨益一连打了四个电话给余静书,电话自始至终没有人听,于是他发了一个短信给余静书,杨益的短消息时间显示为凌晨一点半。那时刻,女人正睡在许一阳的怀抱里,身后是黑色而巨大的树林,头顶上有清晰的星斗和月牙。
陈彬给余静书打电话完全是儿子乐乐睡觉前要和妈妈说几句话,可是余静书不接电话。陈彬就对乐乐说:“你有什么话对叔叔说吧,一样的。”乐乐居然说:“这是我和我妈的秘密,不能告诉你的。”
陈彬心里因此而稍有一丝不快,但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和孩子计较呢?再说,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会有什么秘密?他是想妈妈了。这么分析,陈彬也就没什么不开心了,他对乐乐说:“行,不能和我说,那就等你妈回来和她说吧。”乐乐勉强入睡,陈彬才发了一个短信给余静书:“为什么不接电话?晚上也开会吗?你要注意休息,家里挺好的,乐乐想你呢。”
陈彬很识趣地只打了一个电话发了一个短信,就没有声音了。不知道此刻他是不是已鼾声如雷地熟睡,想必他是不会因为没有余静书的消息而着急的。这个男人的心理素质很好,或者说,这个男人缺点心眼儿,他很少会把事情往复杂里想,他始终是乐观的。比如此刻,陈彬绝不会因为余静书不接电话而焦躁不安,他会通过他的分析替余静书找到足够的不接电话的理由,然后安然入睡。所以,余静书也不必在看到未接电话后心急火燎地回电,不需要,陈彬睡得好好的,明天告诉他也不晚。
五个未接电话,除了陈彬的电话以外,另外四个是陌生号码,不是上海的,看区号,再看短信,余静书断定,那是杨益用烟台的酒店电话打来的。很好,他终于接二连三地找我了。余静书得意地想。那条短信上写着:“为什么你的房间没人接电话?手机也不接,你在干什么?请速回电。”
这条信息还是带着命令的口吻,并且字里行间显然透露出一股焦虑情绪。余静书想象着电话那头的男人反复拨着号码,一脸急迫不堪的表情,心里便由不得地万分舒坦。杨益似乎正向着她设想的路上走来。
半夜三更,余静书不打算给杨益回电话,她洗了一个美美的热水澡,然后一身轻松地躺在床上,头脑里还有略微余醉,白色的顶灯散发着模糊的光晕,像小时候看的露天电影,还没开演前,幕布因为光线的照射显示出绰绰的人影,又因为露天,所以夜风会把悬挂着的幕布吹得晃动起来,屏幕里的人影也跟着隐没摇晃,晃得脑袋都犯晕。可是来看电影的人,都是带着期冀的,所以,这晃动着的屏幕便显得格外神秘和美好。现在,余静书看着天花板的感觉就是如此。其实,喝酒的感觉很不错。余静书这么想着,睡意逐渐上升。
梦境与现实的场景有些混淆,似乎还是在这个房间里,还是这么舒展着身体躺着,杨益来了,一进屋门,他就扑通一下单膝跪在了余静书面前,手里还举着一枝红玫瑰,鲜艳到竟如滴血。可这个杨益并不是二十多岁的杨益,他留着干净的寸头,穿白色衬衣,眼角有皱纹,显然是一个超过四十岁的男人。那么看来这个男人与林卫卫过不下去了,离婚后又来找她了。余静书因此而得意不已。果然,杨益举着玫瑰花说:“静书,和我结婚吧,我已经和林卫卫分手了,让我回到你身边来吧。”
余静书嘴角一撇,微笑着说:“杨益,你来晚了,如果昨天你来的话,我刚和陈彬离婚,你还有机会,但今天显然不行了,今天许一阳已经先你一步向我求婚了,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对不起了杨益。”
杨益顿时失声痛哭,他手里的玫瑰应声跌落在地,花瓣摔得粉碎,地上漾起了一片殷红的水迹。余静书“哼哼”冷笑两声:“我也没办法,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杨益痛哭着扑在余静书脚下,喋喋不休地忏悔着自己以往的过错,把林卫卫骂得一无是处,然后双手握着余静书的一只左脚请求她再给他一次机会。余静书终于被男人的真诚和悔悟略微感动,于是轻咳两声,用胜利在望、胸有成竹的语气娓娓道来:“看在乐乐的分上,我可以考虑一下,等我消息吧。”
杨益激动地一跃而起,腮帮子上还挂着眼泪,就破涕而笑:“真的吗?静书,你一定要细细考虑,我们和好了,对乐乐是有好处的。明天,这个时候,我等你消息。”
余静书忽然想起什么,赶紧说:“我话还没说完,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当年,你是因为不爱我了,所以才和我离婚的吗?那么现在,你还爱我吗?”
余静书问得有些不好意思,她低着头,说完这句话,才抬起头看杨益,这一看,她就吃惊地发现,杨益不见了。她大叫一声:“杨益……”
这一声惊叫,把余静书叫醒了,原来是一场梦,可是眼角竟有两滴泪,简直荒诞透顶。余静书感觉左脚有些发麻,刚才在梦里,杨益握着她的这只脚痛哭流涕的样子清晰异常。这一场梦,竟然出现了三个男主角,情节也是错综复杂。第一任丈夫杨益浪子回头、迷途知返的前一天,余静书与第二任丈夫陈彬完成了她历史上的第二次离婚,又接受了陌生男人许一阳的求婚,然后,为了儿子乐乐的身心健康,她决定重新考虑第三次婚姻的对象,究竟在许一阳与杨益之间选择谁?她最后问了一句,“你还爱我吗?”如果杨益的回答是肯定的,那么她就可以凛然而快意地拒绝他了,谁叫他当年抛弃她来着?现在也让他尝尝被抛弃的滋味。女人的提问显然不是为了选择,而是为了报复。可是事情就是这样凑巧或者说不尽人意,杨益在她提出问题之后忽然消失了。余静书惊恐地发现,当她找不到杨益的身影时,她是如此慌张、如此沮丧、如此心生酸楚,她竟在梦中流泪了。
窗外透进隐约的朦胧亮色,余静书心慌意乱,睡意全无,却又无所事事。她清楚地记得梦中的心境,看到杨益离开林卫卫回到自己身边,她心里着实快乐得要命,当然,这快乐不是因为爱的失而复得,而是一场较量的获胜。可她依然以许一阳做幌子,考验着杨益的真诚与否,好似杨益越真诚,她便胜得越彻底,她甚至问出了一句她一辈子也不会真的去问的话:“你还爱我吗?”
余静书懊恼地想,难道自己就真的那么在乎杨益是否还爱她?这问题虽然在某种角度上不缺乏意义,但显然过于书面化和学生腔,一个中年女人,提这样的问题,不免矫情。并且她始终对答案缺乏信心,即便在梦中,她也没有足够的勇气让杨益作出回答。杨益没有回答,他在余静书提出问题后把自己隐匿了。或者说,余静书把自己的梦设计在杨益还来不及回答的时刻戛然停止。她不敢让他回答,即便是做梦,她也怕听到否定的答案,于是,杨益在她面前适时消失。可是,这个男人消失后,她还是心痛得流泪了。
在这个梦里,陈彬显然是一个冤大头,他被余静书莫名其妙地休了,毫无理由。许一阳也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配角,他只是为考验杨益而作的一个假设。余静书始终在等待,或者说是在证实,虽然她并不是十分清楚自己等待和证实的究竟是什么。自打离婚起,她就从未甘心过,杨益就这么轻易把她抛弃了?尽管是她提出的离婚,但在她的内心,她从未认可过这个牵强的结论。是的,杨益看上林卫卫了,他便抛弃了余静书。余静书给自己的答案,就是这么残酷。她太为自己感到委屈了,杨益居然舍漂亮文静的自己而求铅球运动员似的林卫卫,这是任何人无法理解的,她因此而孤注一掷地希望在心理上给自己一个扬眉吐气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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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静书甩甩头,想把刚才十分清晰的梦境甩掉一些,她干脆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外面的天空正渐渐明亮。她趴在窗口往远处看,墨绿的山丘在晨雾中隐约可见,空气湿润清新,鸟雀的叫声此起彼伏,伴以远处传来的轻微海涛声,多么好的景致,多么好的清晨,心情却陷落于无以名状的沉重。那个荒诞不经的梦,使余静书忽然产生一些迫切之极的欲望,或者说,在梦境中,杨益宁愿消失自己而回避不答的问题,促使她越发想去探知答案。
余静书依然固执地以为,结婚是因为相爱,离婚是因为不爱,即便她结过两次婚,她还是没有弄明白。其实,结婚与爱也许确有关系,但是离婚,与不爱,也许没什么关系。那么第二次结婚与第二次离婚呢?这完全成了一个纷乱复杂的问题,这问题显然无法用简单的爱与不爱去分析诠释,简直混乱得一塌糊涂。
余静书看了看手表,早晨六点十分。一只喜鹊“嘎嘎”叫唤着从窗前一掠而过,然后便隐匿无踪了。似是一个聒噪女人在挑唆着另一个受了男人欺负的女人采取某些行动,说完几句怂恿的话,便拍拍屁股留下茅塞顿开、目瞪口呆的另一个女人走了。
余静书冲动地拿起手机,按下了杨益的电话号码。现在叫他起床应该不算过分,她一边拨号码,一边在心里为自己辩解。
八
杨益的电话始终处于关机状态,余静书拨了无数次,一个美好的女声无数次地告诉她:该用户已关机。在焦急、烦躁加之一些无端的猜测之后,余静书断定,杨益还没有起床。可是余静书却再也无法入睡,于是她洗漱后,穿戴整齐下楼去吃早饭。
余静书依然选择大米白粥,昨夜过多的酒精摄入使她的胃有些轻微痉挛后的疼痛,温暖的粥喝下去,稍有缓释。差不多吃完时,许一阳穿着一身运动背心和短裤进了餐厅。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早锻炼去了,看到余静书,他端着盘子选了几样早点,倒了一杯牛奶走到她对面坐下。余静书看到,许一阳的脸色依旧黝黑红润,脸膛上有微汗,神情却明朗平静。她想到夜里那个荒诞的梦,在梦里,她对杨益说许一阳向她求婚了,并且她答应了。可事实上,即便是在梦境里,她也不知道是他真的向她求婚,还是她编造了一个用来哄骗杨益的谎言。
看到许一阳明澈的目光,余静书不禁心生内疚,脸上早已泛起了一潮红晕。许一阳埋头吃早餐,他并不刻意注视余静书的脸部表情,一边吃,一边说:“小鱼儿,其实,有时候我们不必太禁锢压抑自己,想说什么就说,想做什么就做,我们完全可以更加关爱一些自己,尤其是精神上的关爱。”
余静书沉默不语,她有些想不透许一阳话里的意思,脑海里顿时跳出许多昨天夜里在海鲜餐馆吃饭然后步履踉跄地走在海堤上的片段。她只记得她似乎很开心,敞开话匣子说了许多话,说了什么话却忘了,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她实在记不起来了,只知道醒过来她便去摸男人裤腰里的皮带扣子。这个动作让她一想起就无地自容,她抬眼看了看许一阳,男人很平静地喝着牛奶,毫无尴尬不安。她略微放下心来,同时怀疑自己是否记错了,事实上摸皮带扣的动作也是发生在睡梦中的?酒意蒙眬的她以为是真的了?
许一阳继续说:“我建议,今天晚上我们去跳舞,放松一下,你看怎么样。”
许一阳的坦然让余静书无法推却,她似乎也想证明一点,即便已经到了关系升华的临界点,她依然可以镇定把持,只要今晚不喝酒。于是,她点了点头说:“好啊,我是不会跳舞的,许老师教我吧。”
一顿早餐让余静书回到房间后失去了打电话给杨益的冲动,看手表,已是八点多,杨益一定起床了,手机也必定已打开。但是余静书已没有了适才的激情,她暗生侥幸之心,幸好刚才没有打通电话,还是等他打来吧,昨天一夜没接通电话,今天不会不找她。
女人在清醒之后又回到了过去的冷静和矜持,好奇与期望被压入心底,默默地等待着她预测的故事即将发生。或者,这故事终究都不会继续下去,但如果她稍有主动,便可把故事引导而出,但她依然固执地等待着,宁愿无果,也不肯点燃故事发生的导火线。
上午还是冗长沉闷的会议,中午吃饭,午休,杨益居然还是没有电话。也许是昨夜余静书不接电话让他失去了信心,于是放弃了。这种猜测完全合理,想当年余静书和杨益闹离婚时,就是因为她的不追索、不逼迫而放任了他,导致他最终真的越走越远。尽管余静书始终不知道杨益要得到她房间的电话并且说要打电话给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但她还是对一些未知的可能性想象了无数个场面,但看起来,重蹈覆辙的故事再一次上演了,这是性格使然,余静书难逃这一类结局。
下午是小组讨论。余静书分派在许一阳的组里,饭桌和小组都以专业归类,许一阳是经济管理专业的研究员,这一组的组长。工作时的许一阳再一次显露出正人君子的严肃和乏味,他首先发表了一些在专业教学上的见解,然后一个个点名要求组员发言。轮到余静书时,他说:“余老师,你去年刚参加过全国教学法大赛,接下来请你谈谈感想和得失。”
居然连一丝笑意都没有,而且很自然地叫她余老师。这个男人,角色转换很快,心理素质一流。余静书倒有些着慌,如果仅仅是一次学术交流,她不会觉得这么紧张,就像上一堂公开课,很自然,很从容。但是现在她发表演说的对象中,还有一个与自己稍具暧昧纠葛的男人,尽管这暧昧还未真正发展到出轨,但他们之间,确是心照不宣地认可这种暧昧的。她开始犹犹豫豫地说话,一开始便对那次比赛过程中帮助过她的导师和同事乃至评委们表示了一番感谢,纯属废话,直到切入教学法的探讨,余静书终于恢复了敏捷的思路和流畅的语言。
发言完毕,余静书看到许一阳的脸上露出赞许的笑意,很淡很淡的笑,旁人许是看不出,但她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了。她自己也颇满意,身姿一松,把自己靠在椅子里,很实在很踏实地坐了下来。许一阳的评说客观公正,却不乏溢美之意。余静书心头舒畅几许,这是来大连开会后感觉最为心情愉悦的一瞬。
正当她靠在椅子里听着另一位组员的发言时,手机在包里剧烈震动起来。她的包挂在椅子靠背边,因为震动,小坤包摇摇欲坠。余静书赶紧打开包,拿出手机跑出会议室。翻开手机盖看,是杨益的电话。他终于来电话了。
回到会议室,她愧疚地看了一眼许一阳,他并没有看她,他正专注地盯着正发言的人。余静书坐下来,耳里根本已听不进发言。此刻,她的心里已是翻江倒海,她的思路马不停蹄地从过去到现在,又从现在回到过去地转了一遍,然后才暗问自己:我怎么忘了问他晚上什么时候到?
杨益在电话里给了余静书一个令她意想不到的消息,杨益说:“静书,收到我的短信了吗?为什么不回电话给我?我正在从烟台到大连的船上,今天晚上可以到大连了。客户请我们到东三省旅游,第一站先到大连,你正好在大连,顺便去看看你吧。”
余静书捏着电话机,心跳加速。但她依然用平静的口吻说:“没什么好看的,平时你来看儿子不老能看到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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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益在电话那头笑起来:“看儿子是看儿子,看你是看你,不一样嘛。”
余静书默默地想,这男人倒是和过去不太一样了,是不是林卫卫改造了他?居然学会讨好女人了。
余静书便也十分自然地换了一种口吻:“是吗?难为你想到我,那要不要我准备葡萄美酒夜光杯等你来?”
杨益笑得更欢了:“太好了,我要的就是这个。今天晚上一下船我就到你开会的酒店,地址和路线昨天晚上我都打电话问过总台了,总台小姐可不像你这么吝啬,我闭着眼睛也能找到棒槌岛度假区海神酒店1203号房间。”
余静书笑笑说:“你赶得正是时候,我们的会议后天就结束了,留下两天让我们去旅游。现在我开会呢,你到时给我打电话吧。”
电话挂断后,杨益朗朗的笑声依然充斥余静书的耳朵。她没有问他为什么忽然想到来看她,是因为离家千里后有一个见面的机会,于是便肆意放纵自己了?也或者,他是有什么事情相求?不管怎样,因为爱上别的女人而抛弃了她的前夫跑这么远路来看她,这的确是一件让她感觉十分扬眉吐气的事情,哪怕他说是去东三省旅游顺路来看她。
余静书决定先赴约和许一阳跳舞,她依然不想让杨益看到她为了等待他而放弃了自己的活动,最好是在舞场里相遇,这样,她就加倍自信,她要他看到她丰富多彩的生活,看到她被男人簇拥的场景,看到他曾经舍弃的女人被别人尊崇的样子。她需要不失时机地挽回她曾经失去的自尊,这样,她才能给自己一个交代,她才能心安理得地快乐生活。
余静书思绪万千的那会儿,已完全把家里那个叫陈彬的男人忘记了。而眼前的许一阳,无疑又成了她的道具,他是余静书用来在杨益面前展示成绩和示威的武器。看起来,那个梦里的余静书是完全真实的。柔弱的女人,为了自尊,在那一瞬间,对身边的男人何其刻薄和残酷。
草草吃完晚饭,余静书便回了房。她把带出来的衣服摊在床上,她在想,今天晚上究竟穿哪一件。那件黑色斜肩连衣裙昨天晚上已经在许一阳面前穿过一回,今天再穿这件衣服去跳舞好像有些不合适。女人总是希望自己每天像一朵鲜艳的花儿一样,开得日日崭新。余静书也不例外,只是平时在家或单位,这一女人普遍的秉性被约束而没有暴露。外出数天来,她似乎有些改变。看来,环境会让人改变向来墨守成规的生活态度。
余静书还是选择了黑色斜肩连衣裙,不是没有别的漂亮衣服可换,那套粉色的两截短装裙就很不错,但黑色斜肩连衣裙显然更漂亮一些。许一阳有没有看见过她穿这件连衣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天晚上杨益要来了,她将不遗余力地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漂亮女人来面对她的前夫,动机并非引诱,而是示威。女人在选择衣饰时,暴露了她的情感倾向。今夜,她是为等待杨益而装扮自己,即便她并不清楚杨益是为什么而来。
舞厅里一片昏暗,寥落的人头在舞池中移动。随着夜色的深重,来跳舞的人越来越多。许一阳穿着一件质地很好的灰色T恤,黑色长裤,皮鞋的样式简单,但设计显然时尚。这个男人总是把自己弄得与环境如此贴切。
好几支曲子是“恰恰”和“伦巴”,余静书说不会。他们便坐在舞池边喝茶,看别人跳。余静书不断翻开手机看,小小屏幕上的亮光在舞厅的一片黑暗中灼亮异常。许一阳说:“小鱼儿看来在等电话。”
余静书抬头笑笑,语带歉疚地说:“是啊,儿子说要打电话和我说个事儿,我怕音乐太闹听不见电话响。”
“哦——真是好妈妈。”许一阳故意拖长了声调说:“女人离开家后,再是放松,也还是放不下家里的人。你是一个称职的母亲,我想,也一定是一个好妻子。”
昨天晚上酒后,余静书一冲动就把自己离婚和再婚的事儿说了出来。但她是酒后说的话,已经不记得,所以许一阳这么说,她虽是有些羞愧,但并没有特别不安,只是轻轻叹息,心想:好妻子是什么样的呢?是像我这样,还是像林卫卫那样?
许一阳听不见她的叹息,音乐轰响,一片喧闹。
一支三步的曲子响起,许一阳拉起余静书的手,俩人滑进舞池。他们没有说话,许一阳揽着余静书腰身的那只手里,有着一股要把她整个身子吸引而去的巨大力量。两个人因此而靠得很近,余静书的鼻子几乎挨上了许一阳的肩膀,再靠近几厘米,她就完全被他拥抱在怀里了。她没有抗拒,身姿柔软地任凭着男人的引领,男人的呼吸近在视线之上,鼻子里嗅吸到的气味来自他身上的棉质T恤,就如洗干净刚在阳光下晒干,透着一股太阳的香味。
余静书暂时忘却了那个随时都有可能响起的电话,许一阳胸怀里散发出的男性气味让她身心绵软,在这个没有人熟悉她的地方,她的情绪果然放松之极。跳舞居然是如此好的一件事,过去从未发现过,也没有尝试过。余静书有些为自己委屈,那么多年过去了,青春都已经走出了尾声,自己才刚刚明白这种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搂抱着移动脚步的事情是的确有着吸引人之处的。难怪舞厅的生意会这么好,自己过去却从未发现过。
这个曲子不短,终于余音袅袅地将近结束,许一阳拉着余静书的手做了最后一个旋转动作,音乐戛然停止。就在这十分短暂的空白时段,在没有音乐的安静的一瞬,舞池边的座位上,余静书的手机唱起了歌:两只小蜜蜂呀,飞在花丛中呀,飞呀,飞呀……
那是儿子乐乐玩她的手机时帮她设置的一个彩铃,乐乐非要妈妈用这个音乐,她就一直用到现在。余静书在舞厅里几乎所有人的注视下奔向她的手机,两只小蜜蜂终于又一次湮没于一段新的舞曲。
她拿着手机奔出了舞厅,叫嚣的音乐、闪烁的灯光,以及一身洒脱的男人许一阳被她抛置身后。
九
电话果然是杨益的,他说,他已经在棒槌岛度假区海神酒店的大堂里。余静书喘了口气说:“你到二楼舞厅,我在门口等你。”
三分钟后,杨益的身影在走廊尽头出现。并不陌生的男人,依然消瘦,头发有些凌乱,许是赶路没注意整理。余静书暗想:看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心情顿时平静下来,等待时的兴奋不安忽然消失,她又变得镇定自若了。她曾设想在舞厅里遇到他,让他看见她丰富多彩的生活,看见她被别的男人搂着跳舞一点也不寂寞不孤独的场面并没有发生,她只是站在舞厅外的走廊上,目光平和地看着走向她的男人。她向来是如此的,一经站在杨益面前,她便恢复了原样。
杨益已经走到她的面前,脸上也是没有任何异常。他对余静书笑笑,算是打招呼,然后环顾了一下四周说:“不能就在这里接待我吧?你的房间住几个人?”
余静书也礼貌地微笑:“就住我一个。”
杨益一拍手掌:“那很好,去你房间吧,说话方便些。”
余静书也不推辞,她走在前面,杨益跟在她身后,进电梯,到12楼,打开房门,俩人进屋,关门。
走进房间,杨益才说了一句:“静书,今天你很漂亮。”
余静书听出来,这话是礼貌的恭维,词语间缺乏激情,不真诚。心理暗示她又开始对杨益百般挑剔。她直截了当地开口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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