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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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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7-17 16:27:00

钟义一行人路过抗洪抢险指挥部时,第一道抗洪线彻底崩溃。辽江水漫过江堤和缺口,喷泻而出,扑向第二道防线。

  只比洪水快了几步,再晚回来五分钟,恐怕也得淹在道上。范珍珍等人都擦了一把汗。她们看到指挥部在组织撤离。与此同时,一队队官兵扛着成袋的面粉往大堤上垒。第二道防线主要是依靠混凝土挡墙,绵延千米的袋装面粉则用来加高、巩固。

  钟义几个人还是没找到车,只能继续等杨小顺他们。杨小顺扛着摄像机四处拍,看一队官兵要涉水去对岸堵缺口,忙扛起摄像机紧跟过去。

  太阳毒辣,水面却充满了无数阴霾。浪头翻滚,一望无际,它们湍急流淌扑向身前的绿色,没有一刻停止向前。艰难地走着,直至水漫到齐胸深。心跳得很快,没踏进它们的人不会知道,脚下有多坑洼,只要稍不小心,生命就会被卷走。

  滔滔洪水中,血肉之躯看上去很单薄,但依然忍不住把镜头聚焦在上面,拍下了那些男人们坚定的背影,记录他们额头的汗水和浑身泥泞。

  一定得寻找个最佳的拍摄位置。对,就是这个角度。只要稍稍偏离他们的队伍,把脚步往外挪一下就好。

  “小顺!”范珍珍大喊,眼见杨小顺身体一歪,肩膀上的摄像机却抬了起来。

  摄像机不能进水。脚滑的瞬间,杨小顺条件反射举起摄像机,可整个人却在洪水冲击下失去平衡!

  “小顺!”神出鬼没的韩波波出现了。没人看清楚她怎么从水里钻出来,死死拉住了杨小顺。她稳稳站在洪流里把杨小顺往后拖,顺便还朝范珍珍几人做了个“V”字型手势。

  “欠我一顿饭。”韩波波捏住杨小顺的胳膊,一步步后退。杨小顺满头冷汗,腿肚子有些转筋。刚才要被冲走的霎那,心里竟有了凡人的那种恐惧,以为自己要玩完了,做过的亏心事还噼里啪啦翻到眼前。

  “小顺,你胆子太大了!”同事和司机也都吓够呛。

  “没、没啥。谢谢波波姐,我欠你一顿饭。而且……”杨小顺回忆生死瞬间想到的,不由得低头跟她发誓:“别人托我转交给你的情书,我再也不偷偷撕掉了。”

  “噗——”韩波波翻了个白眼,肩膀笑得颤起来。

  “小顺,”范珍珍哭笑不得,“你以后别这么莽撞了,不然出现在“他们”的烈士榜上,咋回去见大家?”

  “不能不能,我下次绝对注意。”杨小顺可不想跟凡人一样壮烈,回天庭被其他神仙们笑话。出来混口饭不容易啊,杨小顺感叹着,真算是鬼门关前走了遭呢。

  钟义和赵丽在旁松了口气。他们不像是范珍珍她们能谈笑自若。两个人都没有经历过啥生离死别。瞧见杨小顺遇险,感觉人的命有时候挺脆弱,说没,兴许就没了。

  “快走吧。洪峰过来了。”韩波波招呼大家。远远地,她瞧见到远处水平面有条粗重的线。司机没敢熄火,一直待命呢。杨小顺和同事不甘心,又继续拍摄抗洪指挥部领导的撤离。刚才是把对岸的口子堵住了,但水位越来越高,已经漫过混凝土挡墙上的面粉袋,淌到防洪墙这边。

  “杨哥!你看!”

  钟义喊杨小顺,手拼命指着远处混凝土挡墙的墙体。杨小顺听到喊声回头,就见防洪墙的墙体在微微颤抖。一股类似泉眼的水流从墙体中流出来。

  “该死的,是管涌!”杨小顺看到一队士兵跑过去堵漏,赶紧把这情形拍下来。管涌是个水力学名词。大意就是水在自身重量作用下,从承受物的孔隙或薄弱环节渗出,形成泉眼状水流。这是现代凡人的说话。在古代,大家管这种情况叫“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钟义,赵丽,走!”

  范珍珍顾不了那么多,先把俩凡人小孩拽到车上。司机打着了火,杨小顺的同事不停冲录音笔说些什么。钟馗和韩波波死死拖着杨小顺,想把他拉到车里来。出现管涌,坍塌也将到来。自然力量不是人工墙能抵挡的,那些凡人都在撤离,他们几个也不能不走。

  “别拉我,我要把它拍下来。”

  杨小顺不肯收起自己的摄像机,镜头一直对准防洪墙和拼命堵窟窿的官兵们。当韩波波和钟馗死拖活拽将他弄到车门口时,那段防洪墙终于被冲垮了。一瞬间,水从缺口涌过来,把墙体的残渣碎片卷进波涛,扑向凡人们生活的地方。

  眼瞅缺口越冲越大,钟馗一拳把杨小顺打进车里。慌魂的司机掉头就跑,跟洪水展开了一场生死时速。

  “原来是这样的啊。”杨小顺喃喃自语。原来凡人们千百年来就这样反反复复,在天灾中生存了下来。从前站在天庭里居高临下地看,距离凡人的困境很遥远。没法子感受到他们的处境,今天赶上了,才觉得自个儿心里也怪不舒服的。坐在车尾,他掉头用摄影机拍摄身后的一切,那些撤离的军车,那在咆哮的洪水。军人们黑瘦的脸颊上充满悲哀和无奈,他们坚守了几天几夜的地方只能这样被抛下。强大的水压导致了泉涌,泉涌造成了坍塌缺口,而缺口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已经没办法用人力阻挡。

  就在司机开足马力,奔上安全高地瞬间,轰隆隆巨响从远处传来,许多面混凝土挡墙,彻底坍塌了。第二道防洪线失守,又一部分土地被洪水吞没。

  在那些江水平缓流过的日子里,地面整洁而干净。有人曾在上面悠闲地散步,眺望江水缓缓向前;也有人拎着钓竿坐在那儿,顶着几小时太阳从江里拽上过鱼虾。但现在,它们已经成为洪水中的泡影。

  上天,把广袤无垠的土地赐给人们生存、繁衍。与此同时,它还无影无形的手臂为人们增添苦难,并在那份苦难上描绘着不可忘却的痕迹。

  军车从旁边陆续驶过。杨小顺用镜头记录那些官兵脸上的失神。他们中很多人的籍贯在南边,属于长江流域。那里也陷入了抗洪的水深火热,九江线全面告急。那些并不为人熟知的城市和乡村,那些已经被洪水围困或彻底被淹没的地方,也许就是这些人的家乡。在上次洪峰路过时,他们已经在这道防线上丧失了一个同伴。有人在流泪。或许来到这里,只是准备流血,从来没想过流泪。但有人在流泪。

  杨小顺的眼眶有点红。他关上摄像机,一点点擦拭机身上的泥点。按照凡人的说法,他承认他不成熟。从古至今,见惯了天灾,可此时此地,情绪起伏得却总比同僚们厉害。

  做神仙嘛,总要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才好。杨小顺记得谁跟自己说过这句话,但想着想着,心里更难受了。

  车颠簸着,县政府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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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7-17 16:28:00

第六集决口(下)

  “小杨,你们咋样?”下车,就看到省电视台的雷处长跑过来。他替电视台办完事就蹲这儿等。看很多军车开过,知道又一防洪线崩溃了。没瞧到杨小顺他们,急得在县政府门口来回乱窜,比紧急疏散的灾区百姓还忧心忡忡。正上火呢,瞧见车到了,赶紧迎过来。

  松了口气,忙不迭问杨小顺洪峰情况咋样,采访器材有没有损坏?有没有拍到什么有价值的新闻素材?

  “雷处长很有人文关怀的精神嘛。”范珍珍听到老雷的问题,忍不住讽刺了一句。出了事,不担心人的安全,反而问起采访器材,听着就想抽。

  知道食神仙子的脾气,老雷装没听见。伸手把杨小顺拎的摄像机接过来看回放。

  “小杨,这些新闻素材很好。能不顾生命危险抓住决堤瞬间,说明你作为一个新闻记者的觉悟非常高嘛。”老雷拍了拍杨小顺肩膀,转过头对钟馗说:“老钟,我刚才打听了。县政府后街上有户人家开四轮车。那人刚从外面回来,还没参加运送灾民的工作。我建议你们去跟对方商量下,请他把你们送回阳陵市,好赶今晚的火车回省城。”

  “行,这两天给老雷你添麻烦了。等都回了省城,有机会大家一起吃顿饭吧。”钟馗跟老雷握握手,带着钟义他们到县政府后街找车去了。

  满街都是人。从十里八村疏散的人都在这儿。县政府的公务员正按村登记呢,等下要分别把大家给安排到临时居住区。乡镇干部们也在努力安抚群众们的情绪,告诉大家,上面派发的救灾物资马上就到。有水、食物、暖暖的棉被和衣服,先领东西,过会儿都有地方住,谁也落不下。

  井井有条的,比古时候的凄惨逃灾场面强多了。钟馗心说这么多年来,凡人的进步不小。

  “老钟,弄点吃的吧。”范珍珍摸摸肚子。钟义和赵丽几个也饿了。路上带的东西只剩下干巴巴的面包和几根香肠。嘴干,直接啃这些跟咽锯末子差不多感觉,噎嗓子,得找点稀的就着吃。

  “那边有卖粥的。”钟义指了指街那头。他看到一块写了“陈家粥铺”的小店。

  “那粥贵咧。三块钱一碗稀粥,灾区价格。”有个老农嘀咕了句。钟义说话时,他正蹲旁边抽旱烟。

  “不算贵。分时节嘛。现在洪水遍地是,这价钱也是上头允许的。反正房子啥的没了,政府还给救灾补贴外加重建,里外里亏不上钱,兴许还能赚点。您老就别在外人面前苦穷啦,咱都买得起那粥,更别说人家。你们是城里人吧?穿得不像是俺们这里的。”另外一个中年汉子接茬说。钟馗递了根烟过去,跟那汉子唠上了嗑。

  神仙不过凡间历法,可凡间的变迁在天庭上都有记录呢。古时候,有啥大灾大疫的,容易导致民变,搞得朝廷不安生。新社会好,瞧那遭灾的农民表情还挺安详。继续谎称自己是写农民调查报告的人,钟馗问那中年农民,政府都是咋补贴的灾区。中年农民娓娓道来,给钟馗算了笔账,好像重建灾区外加补贴,农民们反倒更划算了。

  “遭灾了是挺窝心。家里的东西都泡了,牲口也都给水糟践了。可有啥办法,都是老天爷给的,骂它也没用是不?”中年农民吐了口烟。旁边的老农民也凑过来,搓搓双手跟钟馗说:“他叔,你说你是写书的对吧?我不要你调查我啥。我是想给你说个娃的事情。”

  “您老说。”钟馗点头,帮老头也把烟给续上。

  “家里没啥大损失。不过……我是老糊涂了,不该回家拿东西。那娃娃刚入伍的,跟我小儿子差不多大呢。问了他部队里的战友,才打听出这些。”老头颤巍巍递过一张纸,上面写了行很潦草的字,是一个人的姓名籍贯地址。

  “那娃救了我,可自己在水里没上来……你是大作家,看看能不能帮我再抄几遍地址。咱遭灾,整天忙忙活活,跟大家一起等安置。就怕这还债的东西丢了……不说了。娃还小,老头我害了人家。”老农民把地址递给钟馗。钟馗赶紧给人家抄了好几遍地址,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

  抄完了,老农民谢了钟馗半天,说钟馗的字是他见过最漂亮的,不亏是作家。旁边的中年汉子也帮老头谢钟馗,告诉他们说“陈家粥铺”的粥还算不错,老板陈华夫和小舅子冯逸合伙开的。连襟俩人都挺厚道,熬粥稠,不像是前街那家,粥稀得能照见人脸。

  “陈华夫?冯逸?”

  范珍珍觉得俩名字挺耳熟。

  “喏~~那个就是冯逸嘛。”中年汉子直指陈家粥铺的门口,“正往店里走的那个,陈华夫他小舅哥冯逸。”

  “我去粥铺看看。”韩波波忽然说,不等别人回答,就大踏步过去。范珍珍吓了一跳,让钟义俩人在原地等着,她拉钟馗赶紧也跟上。

  韩波波快步走向陈家粥铺,笑得很阴沉。正要进去的冯逸感到一股杀气靠近,扭头一看是韩波波,瞳孔倏地缩小。俩人一前一后,谁也没吭声,直接绕到后面堂屋里。那儿蹲着个抽旱烟袋的男人,看冯逸进来想打个招呼,瞧后面还跟了韩波波,脸色霎时就变了。

  韩波波二话不说,纵身上前,抓住陈华夫衣领轰出一拳。冯逸见势不好拦了一下,结果吃了个肘子拐。陈华夫趁机反手去抓韩波波的手腕,没成想被她一膝盖踢来,正踢到双腿中间。

  左右开弓,韩波波把陈华夫、冯逸两人打得鼻青脸肿。范珍珍和钟馗进来时,看到那俩人跟家养鸭子一样,被韩波波打得满地蹒跚。

  “小韩,别打了。咋搞得跟黄飞鸿系列电影似的呢?让外面的凡人见了多不好,没法解释了。”范珍珍赶紧拦住韩波波。虽说她冲动,可韩波波有时候比她更冲动,尤其是碰上原本就有恩怨的同僚。

  “有什么不好解释。你可以说我不光是省游泳队的助理教练,还是省武术队的助理教练。”难得幽上一默,可韩波波眼睛还冷森森盯住俩天庭同僚。没办法,从古时候就不对付,见一次就想抽对方一次的那种。

  “河伯、雨师,好久不见了,别来无恙?”钟馗根本没打算搀扶冯逸和陈华夫。他眼巴巴看那俩下凡的家伙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论年资,河伯、雨师是在场几人中最高的,可就是因为神品太差,屡次在天庭政绩考核中被降级,一路滑到了末座,不得不跟天庭广大基层干部混在一起。

  “钟馗,你这是什么态度??”雨师陈华夫怒气冲冲,捂住被揍肿的腮帮子冲韩波波嚷嚷:“韩波波!你不要没事找事!大家下凡,各混一滩。天庭诸事都抛在脑后,不要把那些恩怨带下凡来。”

  “你们还有脸提天庭?你们还有神格吗?辽江洪水发成这样,也不伸下援手。你们还配称作神仙?”韩波波进逼一步,跟陈华夫对上了。

  “管你什么事?你不过是一个没人要的……”陈华夫要冲过来还击,被冯逸拉住了。

  “乱说啥?”河伯冯逸怕陈华夫把话说过头。

  韩波波来历不简单,曾有与天庭高阶神仙叫板的本领。可惜某次赌斗失手,被地藏王打败,给收为属下,从此沦为天庭末流神仙的一员。

  不过职位再小,本事也在那里摆着,没人敢惹她。何况大家都是基层神职干部,彼此间会考虑神脉和后台。凡人有句话说得好:宰相门前七品官。地藏王很看重韩波波,所以同僚们想对韩波波下手,也得考虑考虑地藏王菩萨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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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7-17 16:28:00

冯逸知道自己和雨师不是韩波波的对手,而且钟馗、范珍珍在这里,更不能对韩波波怎么样。地藏王虽说闭门谢客多年,但如果知道有人瞧不起他的爱将,定会认为这是不给他面子。

  无论从哪点看,都不能跟韩波波撕破脸。

  河伯想到这里,长叹一声,从兜里掏出盒“红塔山”。给钟馗塞了只,又把打火机凑过去,“老钟、韩仙子、范仙子,我和雨师也有难处啊。不错,今年雨水是多。但也不能都怪我们不是?范仙子和韩仙子可能不知道,老钟你各地都熟悉,大概能记得现如今辽江省有多少万凡人。不提古时候,就说几十年前吧,辽江省里除了这条江,那些湖泊、湿地、山林遍布全省。”

  “嗯,那些东西好。吃水、蓄水不说,还能调洪。从前都是自然堤坝,栽树种草,好调节。换了人工混凝土堤岸,少了调节能力,河道容易淤积。”钟馗也了解些门道。

  “是啊。那么多的泥沙混在河流冲下来,不堵才怪咧。何况这暴雨季节,上游那些小水库为了自保,都争相放水。所有支流汇聚到辽江,它能不发洪?”河伯给自己点上根烟,有些惆怅地吸起来,“当年我和雨师遨游九州的江河湖海,累了就随便找个林子歇下。好不自在,好不快活。可现在呢?当年的林子还剩下几棵?砍的砍,伐的伐。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一把锯子下去,成百上千年的都倒下了。可重新长起来,得多难?”

  “老冯,别说了!说这些没意思。”雨师陈华夫闷闷地蹲到河伯旁边,“现在的湖泊、河道,现在的风霜雨雪,就算你我不下凡,控制起来都难。凡人长能耐了,咱们过一天算一天。反正玉皇老头子要管的事情那么多,顾不上听咱们兄弟诉苦。”

  “都是基层干部,谁没个难处呢?”一番话说下来,钟馗倒是理解河伯、雨师的心情了。这两人仕途不得志,为了摆脱束缚,才索性下界来混日子。。

  “那不是理由。”韩波波坚定地摇头,“神有神格,神要有自己的坚持。我们不能随波逐流。随波逐流易,逆流而上难。”

  “小韩,不说这些了。”范珍珍拉住韩波波的手。三教九流她接触得多,知道许多韩波波不明白的“规则”。韩波波固守心中一片清明,杨小顺遇事也愤慨不已。可许多事情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容易。灶晓强也好,钟馗也好,乃至她也好,都晓得凡间与天庭,总有些什么,是大家不愿意看到,却总会发生的。

  “作为天庭的基层干部,我们是有责任。”河伯看着韩波波的眼睛说,“但滥砍滥伐,不关心生态本身平衡的凡人,就没有责任吗?”

  这话让人没法回答。韩波波憋了口气,又被范珍珍拉着不能上去揍那俩货。她气得跺跺脚,转身出去了。钟馗、范珍珍跟俩同僚寒暄几句,也离开了粥铺。

  远处,钟义正站在一辆四轮车旁朝他们挥手。在韩波波跟河伯、雨师闹腾的时候,钟义找到了雷公所说的那辆车。车主人还好,没多要钱,答应把他们直接送到阳陵市火车站。大家就这样踏上了归程。

  四轮车颠簸着,从县政府这头咣当到阳陵市。到达火车站时,天刚擦黑,五个人草草吃了顿饭,坐上开往省城的列车。连轴转地忙了两天,终于能松弛下来。买了两瓶啤酒,几只卤鸡翅膀,人手一只啃着。

  “可算回去了。”钟馗感叹个半死。他不知道再待下去,心情能变成啥样。从凡人的角度看问题,还是跟河伯、雨师一样从神仙的角度看问题。这真他奶奶的是个问题!

  “小韩,小钟,就你俩忙活得厉害。出来没带换洗衣服,回去赶紧洗干净。”范珍珍递过两罐可乐,还替他们擦了擦罐子口。

  “没事儿,珍珍姐你甭担心。”韩波波上午救官兵,下午捞杨小顺,临傍晚还把河伯、雨师给揍了。这种内容丰富多彩的凡间生活她喜欢。

  “都是波波姐在忙,我也没做啥。”钟义很惭愧。他看上去比韩波波高大强壮,但在救官兵时,还不如半个韩波波顶用。

  “你救了我。”赵丽低声插话。

  “别提救不救的,不然小钟又不好意思了。你看,你看,”范珍珍指着钟义的脸给赵丽瞧,“他又脸红了不是?不过话说回来,没想到你自己把赵丽的事情给解决了。”

  带老钟和小韩,就是要帮他一把呢。他倒争气!

  范珍珍想到这儿,伸出双手拽住钟义的脸颊,一左一右地捏啊捏。钟义半低着头也不反抗,对范大小姐一副很没辙的样子。

  没啥解决不解决的,就是不希望看到赵丽重蹈自己的覆辙。自己是因为家里出事,没办法。可赵丽人好,学习又好,把青春浪费在那个小山村里结婚生孩子,实在是太让人无法接受。

  钟义知道自己还没有忘记进大学的梦想。大学,一个能学到很多知识和文化的地方,一个可以遇到来自五湖四海的同学的地方,他对大学依然抱有那种深深的憧憬。他不知道,在大学读了一年的赵丽,已经隐约地明白:大学,不过是个为了走向社会而镀“文凭”的地方。许多东西,已经跟上一代,甚至是上上一代的记忆不同了。

  钟馗吃完饭,张罗起打扑克。范珍珍和韩波波热烈响应,三个神仙玩耍得不亦乐乎。赵丽和钟义靠窗对座,轻声谈起了日后的事。从村子里走的时候,大家把话都说得很好听。不过俩人都明白那是应对赵丽他爸的权宜之计。不说别的,光看赵丽把能带的都带上,就明白她下了什么样的决心。路上折腾来折腾去,也没聊多少。此时闲下来,很想问问丫头日后的打算。

  “不打算回去了?”

  “嗯,怕家里变卦。听说许的那婆家也是挺强硬的。我再回去,万一对方来强硬的,我没办法跑。”

  “你这丫头好强呢。”有点像孙家秀,钟义想。

  “钟义,你觉得我现在说话的口音像不像省城人?”赵丽沉思很久,抬头瞅钟义。

  “不说没留意。比刚来的时候好多了,一点听不出你村里的口音。”

  “嗯,那就好。”

  赵丽低下头笑了。听到她的问题,范珍珍扫了眼她,心里好像明白了点什么,又不是很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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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7-17 16:28:00

下火车,钟馗、韩波波各自离去。钟义三人见时候还不晚,直接回了小饭馆。土狗啸天看到范珍珍便扑上来。啥也不说了,再说都是眼泪。食神仙子不在,死催的胖厨子就不舍得喂五花肉呢。范珍珍拎起土狗,觉得它有增肥的必要。

  “老板。”在路上听钟义讲了灶晓强的安排,赵丽对灶晓强感激涕零。上前几步,低声叫了句。

  “嗯,回来啦?”灶晓强浑不在意地冲赵丽点点头,问钟义还剩下多少钱。钟义掏掏,竟然还剩下三百多。大部分的钱都让范珍珍拿了,他根本抢不过。

  “哦,赵丽啊。小钟手里没钱,去接你的费用,是从我这儿支取的。统共花了一百多块。这钱我按月从你薪水里面扣吧。”灶晓强瞅了眼范珍珍。范珍珍很机灵地没说她花了多少钱。

  “老板,我……”赵丽没法推脱灶晓强的好意。她既然做好了孤身在外的准备,就得多留点垫箱底的。钱总有一天能换上,但她知道自己欠钟义、欠灶晓强和范珍珍的情分,是没有办法归还的。有些人施恩图报,总归能知道要报啥。有些人施恩不图报,反而没办法偿还。

  低着头,揉揉自己的鼻子,赵丽这时候才真正感觉逃离了些束缚。面朝黄土背朝天不是啥丢人事,家里爸妈也只是想自家过得好一点。村里人的愿望都朴实、真实、现实。可她在省城的一年,已经对那样的想法有了不适应。羡慕那些生活得精彩的女同学们。不嫉妒,不眼红。生在谁家,不是小孩自己决定。可怎么活下去,活成个什么样子,是自己决定的。

  “路是你自个儿走的。认准了,就要挺直腰板继续走下去。人嘛,活得就是这一辈子,活得像是你自己,那挺好的。”灶晓强伸手摸了摸赵丽的头。他为这个蹲在地上无声哭泣的女孩子感叹。神仙下凡,任何一种生活都可以重新来过,但凡人不行。如果赵丽还生活在老家,或许跟她祖祖辈辈一样,过着:喂牲口、种地、嫁人、生娃;娃喂牲口、娃种地、娃嫁人、娃生娃……这种不断反复的日子。日子没有好坏,只是赵丽接触到了更多的东西,已经无法满足于过那样的生活了。

  按照凡人的说法,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物质生活满足了,就开始追求精神生活吧。灶晓强轻轻拍着她的头,状似无意地瞥了眼钟义。他看到钟义的眼中浮现出一种脉脉温情,里面又夹杂了些奇怪的东西。那是羡慕,和某种反面情绪。他知道,钟义在内心深处对读大学还没有死心,而且也并没认清楚,凡间很多路都能通往幸福。

  这是两个还在摸索前进方向的凡人。不过,自己何尝不是一个在摸索前进方向的下凡小神仙?灶晓强笑了,让窦荣去关上店门……

  *******************************************************************

  省城总是阴晴不定,一周下了四场雨,每次都能下一整天。辽江再度告急,许多辆军车从外面开来。士兵们涌上省城江沿的防洪大堤,用血肉之躯确保辽江大堤省城段的安全。据电视台报道,水位已经超过历史最高点。但政府和所有站在抗洪一线的士兵们保证,绝对不能让辽江的水破堤而入,绝对不重演半个世纪以前,半个城区被淹的惨剧。

  “我就不理解,他老婆咋那样?”杨小顺到饭馆吃饭,跟范珍珍和灶晓强抱怨着。

  “老雷没管管?”灶晓强问。他从范珍珍听了所有经过,没想到韩波波又把河伯、雨师给揍了。至于省电视台的老雷,那家伙像是万年妻管严,太看老婆脸色行事了。由着老婆倒腾伪劣建筑材料,坑害凡人。

  “他管个啥?断了老婆的财路,怕是回去要跪搓衣板。忘了,他家现在很有钱,得跪电脑主机板了。”范珍珍在旁冷笑。八卦嘛,家家有,她去瑶池娱乐城打牌,啥听不见?不过她对老雷夫妇也仅仅停留在不屑的层面上。路见不平一声吼,那种行为不是不可以,关键吼了得起作用,没用还吼个啥?这也不是古代,拎把斧头,看谁不顺眼就全家杀光光。

  “我下界以后,本想过点凡人的简单生活。听说凡人的传媒行业挺好,跟我本职工作有关系不说,也符合我神职的良心。”杨小顺长出一口气,“可是呢,偏偏是同僚让我失望。我是实习工,既然没办法达成最初的理想,索性就不做了。珍珍姐,灶哥,我打算去上海。”

  “上海啊,挺好。那城市发展迅速,咱们也有很多同僚去那里打拼。”灶晓强冲杨小顺笑,“你去那里做哪行?其实凡人的生活一点不简单。他们自己都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你不要小看凡人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和心理。”

  “灶哥,谢谢你叮嘱。话我记下了。我新闻系毕业,去那边还是想混传媒行当。我天庭的兄弟,就是千里眼在上海一杂志做娱乐记者呢。我打算先跟他混一阵子。”

  “娱乐记者?还真适合你们兄弟。日后有好的八卦,先告诉姐姐我吧。”范珍珍捂住脸颊,小女孩一样冲杨小顺眨眼睛。

  闪亮闪亮的,随便眨啥?这么大个人,不,这么大个神了?灶晓强无奈地摇头。

  说话间,有人在外面敲门。应了声,看钟义拿了张纸进来,说是赵丽她们系要组织活动。

  有很多学生留在学校过暑假。学生会满校园贴海报,建议所有留校的大学生们,以各种各样的形式为防洪护堤的军人们送温暖。主要是捐水捐物,争取让那些守卫在危险前线的士兵们过得舒服些。英文系的看法是送食物。对于劳累一天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吃上热乎乎的饭菜更好的。

  “赵丽的意思是,既然她们系准备送食物,干脆到咱们饭馆来弄。等饭口过了,就在后院搭几个凉棚,馅子和料咱们提供,她们自己包饺子,就收个成本费。”

  钟义想了想,又说:“灶叔,我想如果行得通,是否该鼓动其他院系也来参与。这样,对于我们饭馆的知名度有好处。”其实他想问灶晓强是不是也捐献点啥,如果是他的饭馆,肯定就不要那些学生的钱了,但他是给人家打工的,得从人家的角度想想。

  “还收啥成本费?晓强,你可别跟老雷家的小电学。干脆,痛快点,不收钱了吧。”范珍珍歪个脖,笑眯眯地看着灶晓强额头上一滴硕大冷汗掉落。

  这女人忒毒辣!这饭馆也是小本经营啊,捐款捐物啥的都行,这些该积极。可万一来太多人包饺子,那成本费可真亏不起。现如今自己的流动资金都放另外个生意和股市里去了,日常开销都指望饭馆呢。

  灶晓强被范珍珍气得好半天没言语。有些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从富人身上拔下来,可能就是根汗毛,可从他这里拔下来,还真得考虑下。

  “来多少人?你先打听打听。”灶晓强闷闷地说。

  “灶哥,要不你看这样行吗?”杨小顺在旁边插嘴,“省大的学生自发组织包饺子去探望抗洪将士,这题材本身就很好。一方是保卫人民生命财产的官兵,一方是天之骄子。不如我拎上摄像机全程拍摄,这样省大各院系肯定得出点血,灶哥你也出部分食材露个脸。能不能播出,就看雷处长如何处理了。不过,这样宣扬正面形象的事情,他多少会有兴趣吧。”

  “呵呵,那就麻烦小顺你了。”灶晓强看着杨小顺笑,心说他不在传媒业混饭,还真就浪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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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7-17 16:28:00

下午三点来钟,饭馆没客人。钟义跟范珍珍言语了声,回宿舍拎着书和小米去了李舒苹家。小米是今早采购时顺便买的,质量不错。连着给她煮了近半年的小米饭吃,肠胃状况好了许多。俩人有半个月没见了。李舒苹趁假期回家探亲,本来说前几天回来。但钟义跑去接赵丽,也没顾得上去看看她。

  挺庆幸,爬上八楼竟有人应门。钟义乐了下,有些局促地捏紧小米袋子。

  李舒苹今天穿了身淡黄色的连衣裙,裙摆上有许多草绿色的碎花。发梢也烫了那种轻轻卷起的小弯,看上去年轻俏皮,很衬她那种文雅气质。

  “来啦。”李舒苹接过钟义的东西,把他让进去。“这些天是不是很忙?我听说有许多学生放假不回家。”

  “不忙。是赵丽出了点事,我赶到她老家去了。要不然前天就来给你还书了。”钟义把赵丽差点被她爸嫁人的事情讲了下,听得李舒苹有些唏嘘。

  她比钟义也就大个六七岁,说代沟,其实没多少。加上长在大城市,家里父母都是教师,也算是书香门第,从小被父母宠爱,不能想象赵丽还有那样的遭遇。

  “原来现在的乡村还有那种情况。”

  李舒苹感叹。钟义笑笑,没告诉她,那种情况其实很普遍。譬如在他生长的镇子上也有很多,只是不像赵丽村里那么严重。现代社会,是提倡男女平等,城市里,许多女孩子也干得风风火火,事业做得不比男人差。但在一些靠劳动力吃饭的乡村,收彩礼,嫁人生孩子,依旧是女孩的主要命运,越贫困越偏远的乡村越是如此。

  “没有啥事情能一下子办成的。我觉得只要人富裕起来,很多观念也会慢慢转变。总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

  钟义见李舒苹的感慨,就想转移下李舒苹的视线,问她假期回家过得咋样。李舒苹笑笑,不知道该回答啥。

  这趟回家,主要是跟父母说离婚的事。原因也明讲了,无非就是林鹏有外遇,虽然对自己依然不错,可自己无法容忍他的背叛。本来以为父母肯定能站在自己这方面,理解自己,可没想到两位老人都批评自己年轻不懂事。

  不懂事?真的不懂事吗?还是这个世界上的真实,与自己原先接受的教育不同?曾经以为婚姻就是父母那种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曾经以为婚姻就是两个人对彼此保持忠诚。难道那些错了吗?还是说林鹏其实早已不爱自己,而自己也渐渐丧失了对他的爱,能够下决心离婚?

  好像也不对。父母并没有考虑这些情啊爱的,他们只说,“舒苹你怎么那么傻?离婚的女人想再婚多难?就算再婚,你还能找到比林鹏好的人?模样、家世、能力?放眼望去,满大街的人都找不出几个林鹏这样的。就算他有点过错,可他对你还是真心,苦苦挽留不说,还容忍你的脾气。你怎么就不知道退让一步呢?”

  “可爱情,是能退让的吗?”

  李舒苹喃喃说了句。

  “啊?”钟义正翻找书呢,听李舒苹冒出这样一句,有些摸不着头脑。

  “没什么。”李舒苹想到一些已婚的女友说的话,她们都告诉她,婚姻和爱情永远是有区别的,不要用一个标准去衡量,更不能用一种方法去对待。听着很简单,但仔细想想,又觉得想不通,想不明白。

  李舒苹沉思半天,从书桌膛里翻出几盘磁带。那是她读大学时很喜欢听的。结婚后放在家里,这次取回来,想重温下年少的感觉。

  “李老师,是啥磁带?”钟义看那封面上都是英文。

  “欧美怀旧金曲。”李舒苹按下播放键,《斯卡波罗集市》的音符缓缓流淌出来。保罗西蒙和加芬克尔的嗓音充满忧郁。在一个传说的爱情故事中,他们歌唱着对幸福的祈求,然而现实又总叫人感到无边无际的悲伤。

  理想和生活撞击彼此,消磨彼此,可大多数时候,年轻时代的梦都被吞噬,咬得连残渣都不剩。李舒苹手拄着下巴,呆呆地出神。大学时代听过无数次的歌,现在重听起来,怀旧中夹杂了说不明的情绪。

  是长大了?还是变老了?

  是不够成熟?还是不够世故?

  是爱得不够深?还是爱情本身就不长久?

  李舒苹坐在椅子上,沉默下去。还记得流行欧美怀旧金曲的时候,家里那边的音像店都在放这首歌。满街都是忧伤的情绪,不知道让多少人对那异国的语言产生了好奇。读大学时,林鹏也曾弹着吉他坐在草坪上给自己唱,边唱边看着自己的眼睛……回忆很美妙。可当了老师后,才发现草坪上已经没人了。图书馆倒依然灯火通明,里面挤满了背英语的孩子们,而自己,已经和林鹏离婚。

  正在挑书的钟义也发愣。手里拿着本书,脑袋有些木。英文程度不足以听懂歌词,但就在和声响起的刹那,似乎明白了什么是书上说过的天籁之音。

  镇上人爱听二人转,省城街边的音像店放的则港台流行歌曲。但是那些歌跟这个不同,是哪里不同,嘴巴也不会说,就是感到它很好听,像有双很温柔的手,轻轻抚摸着心,抚摸着曾经经历的那些往事。无论是遗忘的,还是没有遗忘的,都在歌声中复苏,偷偷生长在心底某个角落。

  是哪本杂志的哪篇文章说过,音乐是没有国界的?文学、音乐,照亮人内心的东西,有时候真觉得它们好。可音乐结束呢?从小说中拔出眼睛呢?面对的还是那些不得不挺起脊梁去承担的生活。

  “歌真好听,叫什么名字?”钟义看李舒苹停止了沉思。

  “斯卡波罗集市,是保罗·西蒙和加芬克尔在电影《毕业生》里面唱的。”

  “毕业生?讲什么的?”

  “讲……”刚要回答,想起了电影中讲了男主角和年长女性的暧昧,“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清楚,你日后有机会可以自己看。今儿书都挑好了?杂志你看到哪一年的?”

  “《读者文摘》看到了九三年,《青年文摘》打算拎九六年的。”拿书给李舒苹过目。

  懒得看,直接让钟义自己装包里了。把人送出门,李舒苹重新坐回书房听那盘磁带,翻过来调过去地听。歌曲再度转到《斯卡波罗集市》时,就想到了钟义,记起了当年看的那部电影《毕业生》。那本书还没有归还。少年和中年女性的情欲故事被他借出去了?还是让他搁在枕边,和许多杂志一起?

  “汉娜的头上绑着一块布……当我久久地望着她时,那张死亡的面孔变活了,变成了它年轻时的样子。我在想,这种感觉在老夫老妻之间才会产生……为什么在一周之前我没有看出这些呢?我一定不要哭出来。过了一会儿,当女监狱长审视地望着我时,我点点头,她又把那块布盖在了汉娜的脸上……”

  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本书的结局,但李舒苹现在已经不知道,在自己临死前,谁会记得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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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7-17 16:29:00

省电视台的事情被杨小顺搞定了。他回去把思路跟雷处长一提,老雷很赞同这个策划,还亲自打了报告,专门派了个记者跟杨小顺来采访。这下子,省大这场由学生自发举办的活动,成功变成了“在省大各级领导的关怀下,各院系书记、院长大力执行,各系学生踊跃参与”的一项精神文明建设典型。

  平常时期还讲究个拥军拥属呢,何况现在那些子弟兵还战斗在抗洪抢险的第一线?

  于是,在某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省大各系系主任都带着学生凑到灶晓强的饭馆后院,几百号人手忙脚乱地包起饺子来,就算包到手抽筋,脸皮上的笑纹也不能少一丝。

  瞧得窦荣挺抑郁的。杨小顺在凡间是省电视台记者,可放天庭上只当了微末官职。反观自己,在天界悠闲自在,下了凡却不得不四处奔波辛苦。若不是灶王爷收留,怕又在哪个建筑工地筛沙,被拖欠工资。真他娘的来气!凡人是生不逢时,自己是下凡不逢时!

  窦荣扛着煤气罐,顶着满眼晶莹湿润,火烧火燎地赶去客户家了。

  杨小顺倒是拍得不亦乐乎,他很留心镜头的角度,时刻没忘记把灶晓强的饭馆招牌摄进去。作为捐资捐物的个体经营者,灶晓强在镜头前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话不多,无外乎也是那几句,但他笑得诚恳,还免费为师生们提供冰镇饮料,所以形象猛然高大起来。

  胖厨子早就备好了大锅,等学生们包完,就把那些歪七扭八的饺子往里下。赵丽那种常干活的能捏出好形状,有些学生家里娇惯着,“成果”刚丢下去就都散成了面片。

  那是在我家打工的丫头。灶晓强偷偷跟杨小顺叮嘱一句。杨小顺听完,立刻拽着记者过去采访。问赵丽作为一个当代的大学生,是怎么看待这个事情的。

  赵丽没学过啥套话,很实在地讲了几句,说她自己就是农村来的,村里同学也有去当兵的。现在南北都遭了洪灾,说不准那些同学在哪里救灾。可无论在哪里,任何一个抗洪的战士都是当地百姓心中最亲最亲的人。

  自己给自家的亲人包饺子,这是应当的。赵丽总结道。

  英语系的书记见摄像机过去,立刻站在“适当位置”上了。赵丽说完,杨小顺正好镜头一转,对准了他。他比赵丽善于面对采访,侃侃而谈地,他声称在省大各级领导的指挥下,外语系不仅培养出了赵丽这种自强自立的贫困生,还很注重对学生们的素质教育和爱国教育。当然,学生们对抗洪将士的拥护和热爱,不仅仅是系办、学校教育的成果,还跟上级领导的关怀,社会各界的大力支持密不可分……

  一场轰轰烈烈的包饺子“战斗”在傍晚落下帷幕。院系领导和学生代表们——新增添了赵丽这个自强自立的新生典型,一群人浩浩荡荡把盒饭送到了江堤上。钟义他们身穿印有饭馆名的制服,也拎着饭馆的饺子跟上了。

  杨小顺和同行记者跟踪拍摄采访。面对严格遵守上级纪律、不肯吃东西的士兵们,一帮院系领导用各种言辞轰炸他们的带队领导。对方被磨得没法,看还有省城电视台记者拍摄,这才下令可以吃。

  学生们辛苦一下午包的饺子,并不够大堤上成百上千的士兵们吃饱。他们都是几个人分吃一盒。可从学生手里接过还冒着热气的食物,他们的眼眶比学生们还湿润。钟义听到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小兵说,他家是南方的,也遭水患了,知道是个啥滋味。所以就算把命搭在江堤上,也要保证辽江省城的安全。

  看学生们感动,钟义心里反倒酸楚起来。今天来的学生们,有些并不知道洪灾的危害。就连他自己也是前些天去接赵丽后,才了解到那滔滔的江水是怎样吞噬人、家畜和土地。

  不要轻言放弃,不要轻易提到死。都要活下去才好,哪怕是自己父亲那样的植物人,也得活下去,一个家才像家!

  钟义攥紧拳头,堵住嘴巴,把情绪压了好几秒。他扛着箱子继续走,把那些饺子一份份送给辛苦已久的士兵们。

  那些话听在钟义的耳朵里,是无比悲壮的。可听到采访记者的耳朵里,无疑是精神境界无比崇高的表现。他们把话筒和镜头对准了说那话的小战士,想让他再讲几句感人肺腑的话,可小战士面对镜头,肮脏黑瘦的脸竟然红了。他把旁边的战友推向前,嘴里咕哝着:我有啥说的,大家不都是这样吗?谁家爹妈不都是爹妈吗?

  灶晓强在远处听到那话,忽然长出了一口气。见范珍珍疑惑地瞧自己,他淡淡笑了下,问她有没有想到很久前,一个凡人写过一句话: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老吾老……”范珍珍听到灶晓强的话,忽然好奇,“说到这,你还记得成为灶神之前的事吗?”

  “记得,我拥有一些很美好的回忆。你呢?”

  “我忘记了。”

  范珍珍笑笑。她的头发被夜风吹起,露出了一双明亮的眼睛。灶晓强看着她的侧脸,想到那天早晨出现在宿舍的她。很慵懒很慵懒、很惊悚很惊悚。

  跟曾经猜想过的不同,这位上神仙子很好相处。带点孩子气,却从不讨人厌烦。想问题,有时候挺笨的;办事呢,有时候又挺聪明、周全。

  “你在看啥?”范珍珍扭头,有点不解地皱眉,还撅了撅嘴巴。

  “没啥,只是忽然发现你的眼睛很有神采。上次说要帮钟义去接赵丽的时候也是这种目光。你某些时候说话做事,眼神特别有力量。”

  “哦?是吗是吗?我的眼睛真的好看吗?你再多说几句!”

  “……不用表扬那么多吧?已经说过很好看了。您这样的上仙难道还需要小神表扬?”

  “说过不许叫我上仙,感觉你在讽刺我!”范珍珍嘟起嘴,“当然有很多人说我好看,可他们说的不是脸就是腰。那帮白痴也不想想,我是食神仙子!食神加仙子,就是做极品菜、吃什么都不会胖的美人!”

  “呵呵,总之他们在夸奖你,你管那么多做什么?”灶晓强心说第一眼都是留意外表的。凡人如此,神仙也是如此。瞅顺眼了,才会多接触,才能有机会发现对方身上的优点。

  时间,和一起经历的事情都是了解人的好办法。伸手摸了下范珍珍的头发,见她讶异地扭头,就从她头发上捉下只小虫子。放手,惊慌失措的虫子飞走。

  灶晓强垂下手臂,望着在堤坝上忙碌穿梭的钟义和赵丽。饺子的香气让他饥肠辘辘,但这样的时刻,叫他内心充满说不出的平静。

  “灶哥!”忙了半天的杨小顺关上摄像机跑来。“灶哥,听说省委要组织对抗洪将士的慰问,全市各机关单位也动员起来了。不过他们明天才上,咱们算抢了个先呢。我每个镜头都有饭馆招牌,或者是咱饭馆工作人员的制服。就算雷处长想剪切掉都不可能。”说罢,他嘿嘿笑起来,心说雷公总不能搞技术性屏蔽吧,那样反而惹眼。

  “呵呵。你们的访问肯定是要晚点才能播。”

  灶晓强笑笑,知道有些事情急不得。能播多少算多少,压根没指望啥,反正各院系学生都知道自己这地方了。日后让钟义他折腾起来,也更有施展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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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7-17 16:29:00

她第一次被卖,是在个大旱的荒年。父母眼瞅养不活兄弟几个,就把她卖给了人贩子,好换粮食喂她兄弟。被人贩子用绳捆住,停停走走到了村口,终于不再回头。她明白了,原来在爹娘眼里,只有兄弟们是值得保住的,而她可有可无,在他们眼中算不得个人。

  人贩子告诉她,枯黄干瘦的丫头不值几个钱,南边早都饿得人吃人了,她能活下来算是命大。她似懂非懂地点头,被那贩子带到一个很大的城里。他领着她穿过大街小巷,最后在一个有着很高很高围墙的人家停下。那里出来个大娘,把她领了进去。

  大围墙里的生活跟村上差不多,都是天不亮就起来,扫院子,烧柴火,擦洗厨房各处,有时候把一些东西交给高个子姐姐们。

  那些姐姐叫“丫鬟”。她们穿得干净整齐,头发也梳得仔细。她觉得她们很好,可又不会形容好在哪里,只能偷偷看她们的裙裾、发辫、绣鞋,还常发上很久的呆。大娘们瞧了,几个拳头打过来,让她别傻楞楞站着。

  大娘们比爹妈凶,可给的活没有村里那边重。她不讨厌她们,偶尔吃到她们剩下的东西,也挺满足。因为身躯瘦小,她们都以为她是稚童。所以大夫人带六小姐远游归来后,她被派去给六小姐当粗使丫头。

  六小姐是个跟她年纪相仿的女娃,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夫人和老爷常常称赞她。每次路过六小姐住的院落,大家都能听到里面传出悦耳的琴声。他们喜欢她。他们说六小姐命格好,是富贵的人,将来要嫁王侯呢。

  只有她不喜欢六小姐。因为六小姐好像也不喜欢她。端进去的洗脸水要不就冷了,要么就热了,都是一巴掌;弹琴弹得不开心,拎过绣花的针就往她胳膊上扎,扎完回屋继续弹琴,留她在院子中捂着胳膊扫地。至于其他的,拿画笔涂抹她的脸,让她下池塘抓金鱼玩,上老高老高的树上去摘花……事情用手指头有些数不过来。

  她明白,在六小姐眼中,她算不得人。她孤零零地活着,想不到这个世上除了吃饱外,还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伺候六小姐,直到出落成水灵灵的姑娘家。

  有天,她亲耳听到大夫人跟六小姐讲话,说她做贴身丫鬟才放心,一是卖了死契,这辈子都是她们家的;二是她寡言少语,比嚼舌根的丫鬟们好掌握。于是,她变成了六小姐的近身侍女,虽然神情还是呆呆的,但照顾起六小姐来,是别人不能比的顺心顺意。大家只当她傻人有傻福,不晓得她为了适应六小姐,暗自下了多少苦功,偷偷学了多少东西。

  不过她明白,在六小姐和其他人眼中,她依然算不得人。

  日子还是一天天过着,和从前有点点不同。除了吃饱饭,世上又多了让她关心的。不是别的,是个人。一个个头高高,长相好看的年轻男人。他在某个下午走进了庭院,站到桂花树底下微笑。六小姐娇羞地和他打招呼,她躲在门板后瞧他,发现他笑起来像是春日里的轻风。

  他是六小姐的未婚夫婿,打小的娃娃亲,长大后去了边关,立了功才回来。如今在朝里当了官,准备迎娶六小姐当夫人。虽说是打过仗、杀过人,管许多平头百姓。可他每次出现,说话举止都稳稳地,从来不闹嚷。对家里的下人们也客气,不见打过谁,骂过谁。有次她过去端茶给他,他顺手接过,还朝她笑了笑。

  他笑得真好看。她只瞥了一眼,就慌得拿不住托盘,赶紧退了出去。那是六小姐未来的夫婿,她没资格多看一眼。

  顺顺利利地,六小姐嫁给了那人,她随着六小姐到了那家。

  六小姐夫妻俩过起了举案齐眉的日子,每天都那么开心,这开心一直延续到六小姐为那人怀上了子嗣。

  六小姐的夫君很高兴,可六小姐的娘却很担心,怕女儿坐月子空了男人的房。母女俩关在房中不知说些啥,她站在外面等了好久,才听里面唤她进去。六小姐说话从未有过地和气,让人给她梳洗打扮,还把珍藏的好衣服拿给她穿。她战战兢兢地打扮好、穿好,从六小姐和老夫人的眼中看到了古怪的神色。

  丫头凭地好看呢。

  六小姐的口吻散发着陈年老醋的酸气。老夫人倒安抚起女儿,告诫说正房永远是正房。她不知道那母女俩想干啥,等六小姐的夫君回来,她才知道自己被六小姐送给他做妾了。

  妾室。

  她听到这个字眼慌张起来,心底隐隐约约地还有欢喜。给他当妾室,是不是就能像六小姐那样抬头跟他讲话,可以伸出手指碰碰他的指尖?

  那天夜里,心跳得实在厉害。房里点了红蜡烛,她打扮起来坐到床上,等六小姐的夫君进门。那人在外面好像并不情愿,好半天才进门对着烛火瞧她。

  她看到他眼中也有古怪的神色。

  从前没留意到你这样好看呢。

  他捏起她的下巴,吹熄了烛火。她在黑暗中瑟瑟发抖,不知道该怎样应对身上的男人。浑浑噩噩中她忘记了他的名字,她只记得他的官职——将军。将军,只要这样就好,不敢直呼为夫君。那是六小姐对他的称呼……

  那一年中,她大多数的夜晚都跟将军度过。六小姐则安安稳稳地生下了孩子,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娃。

  她被六小姐支使去带孩子,每天同奶妈一起看小公子。而跟她相处了一年的“夫君”,重新回到了六小姐的身边。

  她带着孩子,常偷偷地躲在角落里看他。他同她笑,买零食给她,让她摸他的马儿,给她插头花,教她看书,讲如何才能画画……那些事像做梦一般,让她觉得这世上还有比吃饱饭更开心的。她不怪他又回到了六小姐身边,那是他的明媒正娶,而她只要远远看着他,就满足了。只要看着这个世上对她最好的人,就满足了。

  日子还是那样过着。小公子长到五岁那年,将军也没有娶新的妾室。老夫人说这是六小姐有心计,能拉住男人,也是她这个当妾的揽住了将军的心。她懵懂地点头,根本没听进去那母女俩的对话。她只想着他。他去了三个月都没有回来。听说又打仗了,不知道是哪里打仗。人关在府里,很少看到天空和围墙外的东西。她为他着急,心成了一团乱麻,日日夜夜祈祷他的平安。

  等着等着,又过了两个月,才见他身披沉重的铠甲,带着很多兵丁回到了府邸。她悄悄问了人,说有更多的兵没进来,都散落在城里各处。有人反叛了皇上,将军带兵平叛,却被叛军打得一路退败。

  他会败?他怎么会败?他是她顶天立地的夫君。虽然她只是妾,可她心里待他,不比六小姐少一分。只要他一句话,不,都不消他说话,她什么事都肯为他做,为这个世上待她最好的男人做……可有许多许多话憋在心中,她不敢对他说,只能每天留心府里人的闲话。

  府里人说,叛军围城。

  府里人说,援军很久才能到。

  府里人说,城里的百姓没办法逃出去,都被拉了丁。

  府里人说,城里的粮食越来越少,府里只能吃这些东西。

  府里人说,皇上已经被人逼退位了,各地将军们都犹豫不定。

  府里人说,将军决心死守这座城池。

  府里人说,城里断粮了,很多大户人家都被抢劫一空。

  府里人说,叛军马上就要打进来了,将军会跟所有的兵士一起,同那些人决一死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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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7-17 16:30:00

自从城被围了,她就不怎走动了。能吃的越来越少,稍微动动,肠胃就烧得难受。她喜欢坐在花园的角落里,默默地看着六小姐、小少爷她们慌乱地收拾行李。她不知道六小姐想做什么。她只想留在他身边,哪怕是死都好,都想跟他在一起。

  听到了外面的喊声,好像是守城决战的日子到了。她看到他走过来,让老家人们陪着六小姐和小公子,快点从暗道离开。六小姐拉他,要他一起走。他却说他要为皇上、为国家、为百姓尽忠。他的血脉和家族振兴的希望,从此就放在六小姐和小公子身上了。

  六小姐号泣一番,同小公子一道离去。她被六小姐遗忘了。她很高兴,她不能像六小姐一样为他生下子嗣,但她可以陪他赴死。她看着他走向自己,紧张得手脚都不能动。她怕他让她走,她不想走,她心甘情愿地只想跟他一起死,死在他身旁。

  “跟我来。”

  他握住她的手腕,却并没有让家人把她也带往暗道。他拉着她穿过府邸里那些弯弯曲曲的院落,把她拉到一帮身着铠甲、面黄肌瘦的人面前。

  “山河破碎,生灵涂炭。城破之日,便是我等身亡面君之时。众将官,今日让我等再饱餐一顿,好上阵杀敌!”

  他拉着她的手,冲手下官兵大吼。

  “遵将军令!”

  无数铁甲之士单膝跪地,用无比尊敬的目光凝视她身旁的男人。

  惶惑地扭头,她看到他举起了刀锋……

  真疼啊,浑身上下都疼。脖子被他的刀折断了,胳膊和腿也被切离身躯。她听到下面的男人为他叫好,赞他如此舍得。可既然舍得,为何斩杀的是她?他对她的笑,对她说过的话,轻柔抚摸她的手,都是假的不成?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自己在他心中,竟也不算个人!!!

  她嘴角咧开,似笑非笑地盯着四周,望向围墙之外。好多好多年了,从村里出来后,都很少见那高墙外的光景。饥饿是很可怕的事,能教父母卖她;出身是很可怕的事情,能教六小姐打她;寂寞是很可怕的事,能教她爱上他!可……只要能为他多做点事情也是好的。既然自己会被做成人肉宴,那他等下出战,肚子就不会空,就会多些力气吧?

  多些力气,他就多些活的希望呢。她心里头乍寒乍暖了起来……

  数不清被分成了多少块。数不清有多少骨肉在锅里被煮熟。数不清有多少人吃了他的“善举”和“雄心壮志”。她一颗头颅挂在半截高的竹竿上,亲眼见他喝了第一碗汤,然后带着饱食她肉的将士们,去做名留青史的死节之臣去。

  他是好人呢。他对皇上遵守臣节,对百姓爱护有加,孝敬长辈,爱护妻子。他是那么那么好的人呢。他甚至还对只是小丫鬟的她微笑过。那些手绢、簪花、书画,都不是假的呢。可偏偏,可偏偏,她不是人,她在他眼中不是人。

  好傻,怎么这样傻?为什么会这么傻?

  她想伸手摸摸自己那颗曾火热滚烫的心,却找不见手指,也找不到那心。她睁着双眼看天地变成了无比昏暗的颜色,找不到自己的身躯,找不见他的影踪。她存了必死的念头,要伴他左右,要陪他看着城破,看着敌军潮水般涌入,她只想陪他赴死,却被他当成了可以随意分赠的粮食!

  那么多人分食,他却只吃了很少的份。他怎么那样傻?他亲手把肉分给大家,就不能多给自己留些吗?那样下去,打起仗来饿到可如何是好……也不知道,他刚才有没有吃到自己的心。自己好希望,他一辈子都能记住自己……

  ……

  “珍珍,珍珍你醒醒!”

  耳畔有人在喊,声音很急迫。范珍珍朦朦胧胧睁眼,泪水从眼角汹涌滑落,打湿了枕巾。灶晓强说记得当灶神前的凡间事,可自己记不得了。忘记了,全部忘记了,什么都不想记得了。那些剜骨割肉的痛,那些撕心裂肺的疼,通通都忘记了。

  “你做噩梦了,一直喊疼,一直喊疼。”

  灶晓强有些忐忑地伸出手指,叹了口气,轻轻擦去她脸颊上的泪滴。

  喊疼?有吗?为什么要喊疼呢?就算没有人真心喜欢,就算没有人真心对待,就算被那个人千年万载地遗忘。自己也不能放弃,也该好好地照顾自己。

  范珍珍昏昏沉沉地下床,想去厨房拿点东西,可腿脚特别软,软得没力气,心脏也很疼,揪着浑身上下的骨头,仿佛被人劈成千百段。

  “难受就休息下吧,想要什么我给你拿。”灶晓强把她搀到沙发上坐着。

  她坐在那温暖柔软的地方发了很久的呆,跟他说:“我想吃东西。”

  吃东西?灶晓强微笑,用手抚摸她的头发,“好。冰箱里有虾仁、鸡蛋。我给你做个清熘虾仁好不好?再给你下一碗清汤龙须面。葱花、蒜瓣都用滚油浇过的那种,让你闻着都香。”

  “说得好像你是食神。”

  “还好,我们灶王部的人手艺也都不错。”

  “晓强。”

  “嗯?”

  “把你书柜上左起第三列第二行那本《野史随笔》给我拿来瞧瞧好不好。”范珍珍昂头看着他的眼睛。

  “好,说过我的书随便你看。”灶晓强把那本书递给范珍珍,自己到厨房去做饭。

  翻开《野史随笔》,范珍珍的指尖在目录上颤抖起来。第一千一百六十七页,就是那篇早已熟稔于心的文章——《野史随笔·武德补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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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史随笔·武德补遗》

  王公,关中人士。八世祖修,前朝开国功勋之后。修气度雄远,时人罕能识之,后以杂学之术闻名于长安,辩西域茴香,改中土之制纸。士人鄙薄,然修自得,不以屑怀。修博学,明天文图纬,少善兵书,显谋略于击鞠。长安子弟争相拜之,以师修光耀门楣。未几,首徒血战吐蕃,追敌八百里入腹地,扬修之名,开不世之功。帝爱修聪颖,欲以高官许之,修屡辞不就。虽修躬耕于田野,然私募新罗婢女,为其织造所用。时人疑之,帝下诏责。后,修携妻妾隐居某地,不知所终。市井间尝有传闻,谓修与帝妹有私。然讳上,无考。

  武德元年,太祖兵发关中,势如破竹。月余,太祖兵至长安。时王公官拜前朝虎贲,拒守月余,阻太祖兵势。太祖围城,断其粮草水源。城中食尽,百姓易子而食。公遣妻子、散家财,杀侍妾飨将士。后,太祖陷长安,公败得脱,隐于乡野。武德十四年,王公寝疾,妻子流涕,举家悲恸。及疾笃,妻问之以后事,公曰:“某少时闻名乡党,后与达贵为朋,周旋往来,进身行伍夺军功立身朝堂。奈何故主破败,某立危城之下,本欲尽忠死节,然天假生年,某安然终老于此。顾平生,纵横四海,未尝心怀愧疚。今日至此,方忆起憾事一桩。惜其姓名遗落,辗转反侧而不得。望尔等刻无字牌位,立于祠堂,以慰吾怀。”言讫,公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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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看着,眼泪又忍不住了。汹涌地落在书页上,打湿了那个人的故事。他已经被历史遗忘,而她痛苦很多年,辗转天庭人间,却依然让回忆刻在心底。那时的视死如归、心甘情愿,只希望得到他一点点愧疚,让他记住自己。

  都说,人临死的时候,会想起这辈子的亏心事。他不欠国家和君主,他为它们贡献了一切;他也不欠妻儿,他为他们留下了钱财和土地。可他终究是亏欠了一个人,亏欠了自己。

  “可是,可是……”范珍珍捂住嘴巴,怎么都无法忍住眼泪。

  可是他为何记不得自己的姓名?他那样努力地想、努力地想,怎么就记不起呢?他觉得亏欠自己那么多,竟然也记不起!

  灶晓强端着面和菜站在门外。他看到她双手抱膝,像个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很凄凉,一点儿都不像食神仙子,只是个尘世间随处可见的普普通通的女孩。

  “是、是饭菜好了吗?”

  哭了很久,范珍珍才吸溜下鼻子,可怜巴巴地看着门。灶晓强进来,把龙须面和清熘虾仁放到她面前,顺手还给她扯了张餐巾纸。

  鼻子堵着,呼吸很不顺畅。夹着虾仁吃了好几口,才抬头对灶晓强说了句好吃。灶晓强只是笑,也不吭声。他就蹲在沙发旁边看她吃,看着她那肿成核桃的眼睛。不知道为啥,觉得她似乎更可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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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7-17 16:30:00

李舒苹最近在为房子奔波。她和林鹏结婚后住在了婆家。后来婚姻岌岌可危,就搬到学校附近。今年过春节的时候,终于和林鹏离了婚。起初没好意思跟系里说,后来普查教师情况时重新填了单子,其他老师才知道她离婚了。

  既然大家都知道,也不必再遮遮掩掩。索性打了报告,申请住学校的教师宿舍。那里距离教学楼近,上课方便,而且一日三餐都可以吃食堂。

  省大有钱,校领导从上头听来要扩招的风声,紧赶慢赶地改造起教师宿舍,还招标建设新教学楼。

  李舒苹申请时,教师宿舍刚好改建完。里面装修得简单、干净,没厨房,但有卫浴设备,挺像是旅馆的那种小标间,还提供网线。一切都很合适,免去了做饭的辛苦劳累,想洗个澡,也不用像从前那样跑学校的公共澡堂。

  “小李啊,教师宿舍环境很不错。改天找几个学生帮你搬家吧。”系主任把批下来的申请单交给她,告诉她可以入住了。

  “主任,谢谢您。”李舒苹微微鞠了个躬。看得出,得知自己离婚,系主任和同事们的眼中都流露出同情,或者说是怜悯。不管是什么,总归是叫心里不舒服的东西。同样是离婚,从林鹏母亲的电话中感觉,她儿子变成了抢手货,最好赶紧复婚弥补;而自己,在众人眼里变成了孤独无靠的可怜女人,哪怕工作再努力,也只是受创的弱势群体。

  很不舒服,不想别人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更不打算去找学生帮忙搬家。某些同事有那个爱好:在期末考的前后支使学生们白做事,然后在考试中放水。自己也当过学生,毕业不过几年而已,知道那样的老师让人讨厌。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李舒苹决定还是让钟义来帮自己。当机立断,掏出手机拨通了小饭馆的号码。在等待接通的几秒钟内,心情不由自主地雀跃起来,有种与人分享好消息的快乐。

  “搬家?”钟义很吃惊。心跳得砰砰快。说不清楚怎么回事,突然失落起来。心里头空空的,好像给什么推了一把,被排除在外了。

  她在暗示自己还书吗?是不是不想再借书给自己了?那些杂志,那些小说,那本……想到那本压在床头的小说,掌心里都是汗,有点懊悔没早些把它还回去。

  不是没想过归还,可每次拿出来,都会联想到什么。那种情绪很难用语言表达出来。只是很单纯又很不单纯的念头:如果还了那书,是不是有些什么就断掉了?

  “钟义,我月底房子到期,那之前我就想搬宿舍去。”李舒苹听电话那头没声音,教师特有的习惯性命令口吻,顺势变成了商量语气,“你方便不方便帮我搬家?我的书太多,又不想麻烦学生。”

  “方便。”心里头闷闷的情绪忽然不见了,“哪天搬?随叫随到。”这几天是忙,不过再忙也得挤出来点时间,店里拜托珍珍姐照顾一下吧。“你准备些纸箱子,有就先一箱箱装好。要不别装了。今天珍珍姐出去,走不开。明天我去弄……嗯,行,就这样。”钟义挂上电话。扭头正看到灶晓强和窦荣俩人进门。

  窦荣陪灶晓强办事,忙得满头是汗,进了门,捧个大搪瓷水杯就咕咚咕咚往肚里面灌。灶晓强也一脖子汗,衬衣背后都透了。他从钟义手里接过湿毛巾,蒙头盖脸一擦,这才坐下休息。

  兴许灶王爷都是劳碌命,闲不住。天上轮值的时候,就忙不迭盯着凡人。自个儿下凡搞事业了,还是没办法安生。最近生意不错,煤气点那里也弄得挺好。吃喝不愁,手里有俩钱,心中难免蠢蠢欲动。凡人在进步,下凡的神仙也不能落后嘛,也该体味下什么叫事业上的起色和发展。

  让厨子炒俩菜下酒,灶晓强端酒杯蹲小包间先闷头喝了起来。

  这几年没干别的,就是倒腾点煤气罐,开了个小饭馆。煤气站那头需要的资金多,暂时不敢投。想再发展下,再开个店倒是好法子。只是店铺不比别的,要放个实诚人给自己把持,不能因为边边角角的小事就把自己带沟里去。

  自己弄?没那个时间和精力。可找谁呢?窦荣?那不行的。窦大星君屈居人下不久,还不太习惯这凡间的等级差距。现在让他扛煤气罐是结实耐用,如果丢去弄新馆子,能不能开起来是个问题,就算弄起来了,拿着那么多钱的武曲星有啥想法还难说。

  范珍珍……直接忽略,假装不认识她。食神上仙有很多优点不假,不过主要集中在吃喝玩乐等休闲项目上,天上地下都“神气十足”,谱儿太大,拿捏不住。出点啥急事找她可以,能应急。真要把她丢个地方,一步一个脚印地开新馆子,得烦死她。两天就能撂挑子的人,压根不能丢去干韧性活。

  钟义那孩子倒是个好人选。从现代凡人角度讲,十九岁上还不能算成熟。不过搁古代也是娶妻生子的人了。老家就在司徒土地的镇上,知根知底的,不能起啥坏心眼。日常里给自己做事,从来没见偷懒耍滑过。在这种事情上用人,首先就图个品行好。至于做事的能力……什么都靠培养。孩子又不傻,盯着做事,也做不到坏处去。

  “累。”灶晓强“滋溜”一口酒进肚,感觉凡人的活法太麻烦。干点啥都得前思后想左顾右盼,生怕出差错。当神仙就没这么多想头。天庭里的神班都排着号呢,一个萝卜一个坑。

  那生活有好有坏。

  好处是不用惦记着往上爬,用凡人的话讲:从封神后,就没有什么可竞争的了。身为下级神的同僚间不打小报告、不互相穿小鞋、不下绊子使阴招,其乐融融都一团和气,好得很。

  坏处也有,就是积极性不大。虽说玉皇老头子也搞年终考核,但终究没凡间这么严格。想当上阶神,基本是没指望。没指望,也就没动力。许多底层的神职人员,像是自个部门的那些,整日价胡乱对付着手头那摊子事,做完就跟同僚们一起喝酒聊天,下下棋、弹弹琴,扒开云头看看凡间脂粉巷子里的歌舞,打打混就把凡间的一年给糊弄过去了。

  兴许是修行不到家,也可能是下凡沾染了俗世的坏毛病:喜欢悠闲的日子,可真把平淡生活过久了,浑身上下连皮带骨头都不舒服,欠敲打一样;想跟凡人学学艰苦奋斗、顽强不息呢?心里还总别别楞楞的难受。

  “累。”灶晓强搁下酒杯,招呼钟义给自己拿瓶辽江大曲进来。

  “灶叔。”钟义进屋,启开酒瓶子盖,给灶晓强斟酒。他见灶晓强目不转睛地盯自己,忙把酒瓶子放下,站旁边等灶晓强说话。跟了干这么长时间,只要一个眼神过来,就知道是有要紧事说。

  “小钟啊,来,坐,坐我对面。”灶晓强也不吃菜了,拿着酒杯一口口往嘴里倒。粮食酒的味道香,闻着特别舒服。卖给食客的都是从批发市场走。自己喝,要喝这些从酒厂销售科弄来的高级货。

  酒好,比古代好。回想千把年前,远了不说,就说凡人常常提起的贞观大唐吧。五十度的酒都喝不到。哪像现在,随便个黑窝点都有工业酒精……自己没碰上。碰上一个,拎灶坑就埋了去。祸害人的东西,不该留世上。嗯……那好像是地府的监管范围,不归自己处理。兴是喝高了,改小口吧。

  灶晓强收起喝酒的豪爽气,改成老头子的那种抿法,笑眯眯地品评滋味。他继续盯着钟义看,看得钟义浑身不自在起来。

  这是有话要说。钟义稳稳神,目光和灶晓强打了个照面,笑得有些傻。

  “钟义啊,你来咱们店里的时间挺长了。事情做得不错,大家都看在眼里。”

  “灶叔这话让我怎么敢当。都是来店里后跟灶叔还有大家学的。要不然,就我这啥都没做过的人,怎么能了解那些。”

  “不用谦虚嘛。大家都是认可你的。你在咱们小饭馆做了一年多,从采买到收银再到拟菜单等工作都有心得。咱们也不比啥外面的大企业,讲究个文凭和学历。只要有能力,就够了。我呢,是觉得你干了这些日子,有挑重任的能力了,想给你加个担子。”灶晓强说罢喝了两口酒,眯着眼睛观察钟义的表情。

  钟义没啥特殊的表情,就是楞楞地等下文。灶晓强说让干啥就干啥,来的时候都是这准备了。说到担子,也猜不出四五六。是又要开新菜单?还是又准备出个什么促销计划?学生们爱便宜实惠,当然有点貌似浪漫情调也能吸引人。

  “是这样的。”灶晓强继续讲下去,“我呢,是想再弄个新店做餐饮。熟手的行业,多少有经验可以遵循。你又是通透店里各项流程的人。我想这次让你独当一面试试。你咋想?”顿了顿,不容钟义答话,灶晓强又道:“我说的独当一面呢,就是把整个新店的运作都托付给你。弄家店,从找地点到写经营计划,再到跑装修和执照,开张后还负责经营。”

  “这个……”钟义眼睛瞪得有些大,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啥。

  灶晓强也没指望钟义在第一时间能反应出啥。先给孩子个心理准备,权作铺垫了。拿着酒瓶子给自己满上,倒是很喜欢钟义的沉默。沉默也好,比表决心、爱张扬、急于上位出头的人要强些。该啥位置就啥位置,自以为是的锋芒毕露很招人不待见。

  “不急回答,先去想想。自己想不通呢,可以问问别人,请大家帮你拿个主意。先去吧。等明儿我再找你。”挥挥手,让钟义出去了。端起酒杯继续喝,油炸花生米凉得脆生,叨筷子上丢嘴里,嚼起来嘎嘣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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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儿没法问别人。钟义心说总不能随便拽个人告诉对方:老板要给我加个担子,你看看我该咋办好?镇上的二愣子都晓得事情不能那么做。其实有点想去趟医院,问问妈的意见。不过都长到这岁数了,不能什么都问。哪有指望老人出谋划策一辈子的?

  该干啥干啥。晚上饭口到了,学校里的学生们一波波往小饭馆里涌。忙活完了,快十一点打烊。跟窦荣一起照管好后院里的那些煤气罐,这才锁了门回宿舍。

  一路走一路想,跟窦荣唠嗑时都有点走神。窦荣啰啰嗦嗦今天碰到的那家顾客多麻烦,扛煤气罐进门,把地板弄脏了点,对方如何不依不饶。嗯嗯答应着,脑袋里却都是灶晓强下午说的那番话。

  进了门,洗洗涮涮拾掇利索,也没看书,直接蒙被子里头想事情去了。窦荣趴床头看他蒙了脸,还以为他累得不行,也没好意思再聊天,拧上台灯先睡了,不一会儿就满屋子呼噜声。

  啥事情都在于个习惯。就拿窦荣的打呼噜来说吧,刚开始听了实在睡不着。好端端的就能给惊起来。听着听着呢,就感觉麻木,渐渐的也能睡进去了。有时候听不到打呼噜的声音,竟然还觉得缺点啥。

  往坏里论,这就是犯贱;往好里论,这就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习惯。过日子大概都是这样吧。好受的,不好受的,不都得受着吗?可偏偏有些好东西拿到面前,却总有种难以下咽的感觉。好比今天灶叔的那个提议。

  空手起家店铺,那担子实在太大。不提开店后的打理,那个有点经验。就说选址和决定卖啥,都是难题。无论什么想法实施出去,都是一笔接一笔的钱。这么大个“主”,自己从来没做过。

  是个机会不假,但接到手里,烫得就像街头的烤地瓜。接不接呢?自己咋选择?……自己真的有选择吗?家里头欠着二十万。爸躺在医院里,指不定啥时候醒来。妈照顾他,只能把庄稼地托付给别家。现在这个家得靠自己支撑了,别说是一家店铺,就算是刀山火海也得去趟。但做人不能光存了为自己的心思,也得琢磨能不能给人家办好事。不能为了磨练自己,就胡乱应承下来,到时候搞砸了,连带人家损失……

  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不怕吵着窦荣。那家伙睡得死,估摸也就地震能把他从上铺给折腾下来。叹了口气,从床上跳下去,披上衣服摸出门,到客厅的桌子上给自己倒点水喝。热乎乎的水温暖了喉咙和胃,心底那些焦躁不安也减轻了许多。

  灶叔那屋里有动静儿,大概又在听歌呢。这钟点,估计是珍珍姐又跑出去玩了。也不知道他们俩人是咋回事,开始以为是张叔说的那样,可瞅到后来又觉得不像。

  看看窗户外头,月牙儿挂在天上盈盈润润,无差别关照着每家每户,可几家欢喜几家愁的事情,它是从来不会知道的。谁不想活得更好点,更体面些。可想人前显贵,就得人后受罪。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把事情应承下来,又如何应承下来?在外头做事情,经验顶重要。翻过那些报纸,招聘栏目上找人手,都要求有工作经验。按理说,如果去白手起家做新店,是个天大的好事。这种好事搁别人那儿,盼都盼不来……

  该咋给灶晓强回话?真得好好想想。

  钟义闷在客厅里喝水,听灶晓强屋里的音乐声又大了些。偶尔起夜,上厕所或喝水,都能听到那屋子里有音乐声。不知道疲倦一样,白日里跑那么多,到了晚上依然能够神采奕奕地搞那些“业余活动”。

  是啥歌?有点耳熟,从前听个女的唱过,现下放的是男声。不管了,先去睡,躺在床上继续想。钟义趿拉拖鞋,小心地走回屋里。另一间屋子里的灶晓强,则继续进行他今晚的“研究工作”。

  就算睡眠时间少点,精神头也比较足。兴许这就是下凡神仙的好处。每天晚上回家,都看到食神仙子打扮得风风光光往外奔,一时半会儿被折腾得睡不着,久而久之就养成了睡前“研究”的好习惯。

  凡人讲究个入乡随俗,神仙下凡后,要适应凡人社会,一方面是在日常生活上融入,另一方面……在文化生活上也得与时俱进。灶晓强扒拉扒拉CD唱机,把昨儿刚买回来的一张名为《在别处》的专辑塞了进去,边听边写笔记。

  书桌上,放得还是下凡时长辈们送的红皮本。里面都是实打实的训诫,告诉在凡间咋保持神格。从前习惯每天翻翻,这阵子忙,就给忘记了。音响里的那首歌听过,叫《执着》。是个男人在唱,弹着吉他,嗓音有些沙哑。

  凡人的事情挺有意思。拿画画来说吧,古时候画水墨工笔,后来西洋的玩意儿传进来了,就一堆人跑去画“光屁股”。歌也不同,几折几折的咿咿呀呀随着时代的变迁减少,黑色的大唱片改成了现在的光碟.想听啥都有,样式多,选都选不过来。

  那么多东西,估计连凡人自己都记不住。可歌声里传达出的东西,几千年来似乎还没变样。早先呢,是在诗经里的什么“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现在呢,变成了唱机中那些直白的歌声,平凡朴实,讲述着难以出口的情结,

  “不管时空怎么转变,世界怎么改变。你的爱总在我心间。你是否明白。我想超越这平凡的生活,注定现在就是飘泊。无法停止我内心的狂热,对未来的执着。”

  执着……按照地府同僚们的说法,或许该叫做执念。依照凡人的流行说法,大概也可以称作是理想主义。每个人都有理想,可不知道被生活磨砺过后,大家能残存多少。

  凡人能残存多少,而在凡人社会中生活打拼的自己,又会残存多少?

  伸手换了张《二泉映月》,灶晓强把玩那张《在别处》专辑的内页,翻看上面的一首首歌词。凡人的平凡生活,就是在尘世间忙忙碌碌。小神仙们的平凡生活,就是在天庭里忙忙碌碌。快乐和忧伤,希望和绝望,在不停交替出现的情绪中一点点往前走,也不知道啥时候是个头。

  灶晓强匆匆写完最后几个字,合上了红皮本。听了一圈歌,写了两页纸,真的有些乏了。大概也像是凡人那样有了什么生物钟。这个时辰,天庭上的同僚们兴许还在喝酒。范珍珍呢……不用想,又和那仨朋友“垒长城”。夜生活滋润呢,但自己这阶段还没那空闲。刚刚屋外有动静,听脚步声是钟义出来喝水了。今天给那孩子丢了个担子过去,不晓得他明天怎么应对自己。新店的成败,对于自己未来在凡间的事业发展有很大影响。决定交给钟家小子办也是担了风险的。

  有个放心的人不容易,放心还可能用的人更难找。下了培养他的决心,他别让自己失望才好。

  灶晓强拧灭台灯,在黑暗中用手抚摸长辈送给自己的红皮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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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起来,俩眼圈有些黑,典型的睡眠不足。拿冷水胡撸把脸,套了件干净衣服就奔菜市场去了。东西都备齐全,趁早市的功夫先卖它几保温桶八宝粥。比学校食堂里做的好,价格还差不多,过来买的小姑娘都一人拎好几个袋子走——给同寝室懒得起床的人带的。

  灶晓强上午没过来,估计是忙。听窦荣讲,前几天好像又跟从远处贩运煤气罐的人谈上了,神神秘秘的,似乎还想把煤气点那头也扩大。

  “小钟,你好像挺疲倦,咋了?”范珍珍晌午一点来钟跑来吃她的“早饭”,俩胳膊拄桌子上,撑个下巴歪头看他。她长发末梢有妩媚的小卷卷,弯弯翘翘,乱可爱一把。土狗啸天也不知是中了啥邪,伸个爪子就在那儿抓毛玩,挥着挥着一个不小心。啪——从桌沿上转体三百六十度,屈腿未空翻落地。

  “死相,吃那么胖,摔得声音都那么实诚。来,疼不,给揉揉。”食神仙子翻了个白眼,费劲巴力地将死狗抱起来。她吃多少都一个身材,狗不行,日渐肥硕,换成凡人,估摸就有脂肪肝前兆。

  “问你呢?小钟,你俩眼圈都是黑的。最近是不是太忙了?咋不跟晓强申请多雇个人?”范珍珍看灶晓强进门,就扭头对他说:“晓强,昨儿打牌不小心,钱都花光了。”

  “嗯,嗯。”灶晓强很无奈地掏出钱包,扮演财神的角色。不理那花钱如流水的女人了,得问问钟义这小子的想法。从冰柜里拽了瓶啤酒,又去厨房拎了半只烧鸡。中午没吃饭,喝着冰啤酒,风卷残云掉半只烧鸡。

  “十八块。”赵丽收拾桌子的时候小声说。

  “嗯嗯,记账,都记账上。”灶晓强遵守自己定下的规矩。除去钟义、厨子、赵丽和窦荣的伙食免费,他和范珍珍在这里吃的都记账上,月底结算。舔舔嘴唇,兴许是饿久了,意犹未尽地想再来半只烧鸡。跑去翻了半天,也没看到剩下那一半。

  “找啥呢?”范珍珍听他在厨房里折腾,抱着狗进来问。挺肥个狗缩在范珍珍怀里,冲他咧嘴,傻里傻气的,也不知道为啥就被食神大人看上眼了。

  “没啥。喝口水,等下找小钟谈点事情。”灶晓强从土狗嘴巴喷出的气里闻到了烧鸡味,知道自己再也找不到另外半只了。舀了碗凉水喝干,出去把钟义叫到了后院,蹲树荫底下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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