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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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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ikiu

只看楼主

2007-06-27 15:47:00

  她不希望他真的是有事相求,但她想象不出他为什么跑到大连来找她,她也不认为他会说“因为想你”、“因为还牵挂着你”、“因为日子过得无趣之极还是觉得你好”之类的话,她很客观地认为,这种可能没有。

  杨益说:“非得有事儿才能找你吗?我就是想看看你不行?

  余静书心跳加速,嘴上扯开话题:“你们客户很大方啊,和你们做生意,让你们赚钱,还请你们旅游,这么好的事情也有。” 

   杨益被她牵走了思路:“我们给他们回扣比别家丰厚,这是双赢的,没有谁愿意吃亏。”

  余静书有些不甘心:“那你大老远跑来看我,岂不是让你吃亏了?

  杨益看着她,不说话,他抬着眼皮,额头上深刻的皱纹十分明显,竟显苍老之态。他话不对题地说:“静书,你真的很漂亮,穿这件衣服。”

  这一回,余静书听来,杨益的话不像是客套的恭维,赞美的语气发自内心,心里顿时滚过一阵辛酸和快意交织的洪流。但她低下头,不说话。然后,她便感觉有一只手探前,伸到她额前,撩了一下她额前的刘海。她闪了一下脑袋,不算躲避,然后,这只手便移到了她的脸上,潮湿的,带着汗迹的手,在她脸上逗留了下来。她依然没有躲避,她听到他说:“静书,其实,你是个好女人。”

  她知道自己是个好女人,可是好女人是什么样的?真正的好女人不应该和丈夫以外的别的男人有任何瓜葛,杨益当然不是她的丈夫,他只是她的前夫。那么躲着现在的丈夫和前夫勾勾搭搭算不算好女人?余静书心里的酸楚蜂拥而至,然后,她听到杨益说:“静书,还是想和你当面说件事儿,我有难处,想请你帮个忙,本来……”

  果然还是有事才找来的,余静书想,为什么非要我做好女人?我是好女人,我该吃亏,所以我就该被你抛弃,儿子就该我来抚养,艰难和辛苦就该我来承受,特意来找我还是因为有事情要我帮忙,为什么非要听你说你的难处?

  女人骨子里的邪行如退潮后的岛屿,渐渐浮出。撒旦像一股烟一样从瓶子里钻了出来。

  余静书忽然抬起头,她打断杨益的话说:“先别说你的事儿,我们难得单独在一起,找点酒来喝怎样?你不是要我备好葡萄美酒夜光杯等你吗?

  杨益停了话,笑起来:“行,那我们先喝一杯。有酒吗?

  余静书从客房小冰柜里拿出一瓶叫不出名字的洋酒:“这里有。”

  然后找出两只泡茶水的陶瓷杯倒上小半,余静书端起杯子说:“为什么干杯?想个理由。”

  余静书的主动出击让杨益有些紧张,他摇摇头说:“想不出什么理由,你说吧。”

  余静书便把手里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杨益面前的杯子,说:“为今夜我们的不期而遇。”

  自己一仰脖子,琥珀色的酒先一干而净,然后举着空杯子看着杨益,眼神竟是有些勾人。杨益在她的注视下,也拿起杯子把酒喝光,心里想着:这女人果然和过去大不一样,过去她从来不喝酒,也不会穿这种把肩膀都露出来的衣服,更不会和一个男人这么主动地交流,哪怕是自己的丈夫。可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今天显得很漂亮、很迷人。

  接下来,余静书又倒了一次酒,再接下来,便是杨益倒酒了。俩人接二连三地找着干杯的理由,直到把一瓶洋酒喝剩下小半瓶。余静书面色红润,脸上开着绯红的花,话语里竟有挑逗:“杨益,我错了,生活本来就该这么过,以前,我们的日子过错了,今天来做一次性纠正,就今天,过了今天就没了,好不好?

  杨益终于无以把持,他站起来,一把抱住余静书,嘴里喃喃而语:“静书,我从来没发现你这么漂亮,今天晚上这么漂亮,就是为了等我来吗?

  余静书被男人紧紧搂抱着,并不挣扎,她从他的臂弯缝隙里看他的脸,她发现,这个男人竟似不曾认识。再看房间里的陈设,没有一样与过去的伤痛回忆有联系,这完全陌生的地方,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一张完全陌生的床,面前的人,也变得陌生。就是陌生才好,只有陌生才可以没有顾忌,才可以忘却了为争得一丝可怜的自尊而冷战、较量、争执的纠葛,才可以肆无忌惮,才可以随性放纵,哪怕堕落。

  那件陈彬从美国买回来的中国制造的漂亮连衣裙掉在地毯上,黑色的布片不再漂亮,它必须要穿在女人的身上才是漂亮的,所以,漂亮的是女人的身体,而不是这黑色的布片。

  一开始杨益还有些退缩和犹豫,但余静书的表现鼓励了他,他便一往无前勇猛无比了,他便好得令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了。她向来没有林卫卫的放肆和张扬,她也没有林卫卫身上那种故意放逐的诱惑,即便在喝了那么多酒后,她依然只是无声地以一个羞怯且期盼的眼神吸引着他,她紧闭的嘴巴里压抑的深重喘息,她微微上倾的身躯与他欲近还远的靠拢,这一切,让他加倍兴奋。犹如一个吃过饭的并不十分饥饿的孩子,大人手里的蛋糕盒子是没有强烈的诱惑力的,但却因为大人始终不肯打开盒子给他看看里面的蛋糕究竟是什么样的,他便愈发地想象盒子里的蛋糕一定是奇异而美味的,便真的感觉到了饥饿,想吃,很想吃,太想吃了,因为是竭力争取的,所以,当大人终于把盒子摆在他面前时,他便狼吞虎咽起来,那蛋糕,也果真是美味的了。

  杨益发现,躺在他身下的女人不是余静书,她对他忽然表现的冲动毫无反感,也不拒绝,她当然不算主动,但她的目光里显然有期待和兴奋,她甚至对他的纠缠抱以柔情婉转的配合,他从未发现过,这个女人竟是如此有趣味、有情调,令他有不舍探索的欲望和无穷的回味。这块蛋糕,怎么直到今天才发现它的美味?

  因为杨益的那句话“其实,你是一个好女人”,余静书彻底崩溃,长久维护着她的尊严的那道墙壁坍塌了,她做了她从不敢想象的事情。她和她的前夫上床了,她做了一回坏女人。她躺在赤身裸体的男人怀里,这个男人曾经是她的丈夫,这个男人的身体应该是她极其熟识且并无多大兴趣的,可是今天她却勾引了他,从建议喝酒开始,她就想象到了这个结果。并不是想去证明梦境里的那个问题——你还爱我吗?不是的,她很清楚不可能失而复得,他不是来找她叙旧情的,他是有求于她。她依然无法找回她的自尊,那就干脆不要了。

  梦境里的男人不敢回答她的问题而把自己消失了,真实的男人其实也无法回答她的问题。余静书醉意蒙眬地躺着,现在,她已不关心自己是否赢了,她也不再关心是杨益输了还是林卫卫败北了,她只知现在她很痛快,话说得痛快,酒喝得痛快,头晕得痛快。她伸出手臂,揽住男人瘦瘦的腰身,脸贴着男人肋骨凸出的胸膛。男人揽着她说话:“静书,正经事儿还没说呢,是这样的……”话声越来越远,由清晰到朦胧,睡意渐渐袭来。

  余静书的这一觉睡得实在太好了,太踏实了。直到听见窗外的鸟叫,她才醒过来。脑子醒了,眼睛却不肯睁开,她闭着眼睛想起昨夜身边还躺着杨益,一惊,慌忙伸手摸索,发现枕边没有人,赶紧睁开眼睛坐起来,环顾房间,没有人。仔细查看房间的情形,杨益随身带的那个黑包不见了,杨益的衣服和裤子也都不见了。

  她掀开被子跳起来跑到卫生间,卫生间里也没有人,她叫了两声:“杨益,杨益!

  没有回音。杨益走了?余静书站在床头,努力回忆昨夜入睡前的最后情景,她依稀记得男人抱着她喋喋不休地说:“静书,其实,我还是找你有点事儿,本来想电话里和你说的,但正好到大连去,所以决定和你当面谈,如果你手头宽裕,我想向你借点钱,我准备自己注册一个公司,现在的业务很好,我想单干。注册资金我是有的,但公司的运转需要头寸,请你帮帮我的忙……”

  余静书心头掠过一片冷风,感觉有点寒意,她转身,看到床脚的落地镜子里,一个女人正披散着头发,赤裸着身体站在床头,她的脚下,是那件揉成一团的黑色连衣裙。

  她躺回床上,然后,把自己的脑袋整个儿蒙进白色的被子,号啕大哭起来。

  这是自打成人后,她唯一一次大声地哭,好痛快。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6-27 16:03:05编辑过]

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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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310929

只看他

2007-06-27 15:47:00

哎呀,楼主辛苦了!!!!!!!
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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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ikiu

只看楼主

2007-06-27 15:47:00

   两天后,会议结束,会务组安排一部分人去沈阳和丹东旅游,另一部分人因为种种原因不参加旅游,直接回家了。余静书临时决定不去旅游了,她想直接回家。会务组派了几辆车送回家的人到火车站、机场和码头,另一辆车去沈阳旅游。余静书要上机场的车,许一阳过来和她告别:“小鱼儿,回家以后要多和我联系,免得你把我忘记。”

  余静书笑说:“怎么会忘记?我会给你发电子邮件,或者,打电话。”

  许一阳说:“很好,谢谢你,美人鱼。”

  说完,眉毛舞蹈般跳跃两下。自从那次在海鲜餐馆吃晚饭时他叫她“美人鱼”之后,许一阳再没有这么称呼过她。现在听到他叫她美人鱼,余静书有些难为情,她羞涩地低下头说:“许老师,应该是我谢谢你,你担待我。”

  许一阳仰头一笑:“该学会收得起,放得开。多好的女人,快乐一些吧!

  余静书不再说话,他们握手,然后各自上了各自的车。车启动时,余静书想,前天晚上突然从舞厅走掉,她没有向许一阳解释原因,他也始终不问。那一刻,心头涌起一股暖意,这个男人让她感觉安全和温暖。关心是问,有时候,关心是不问。余静书想到了这句话。   

  傍晚时分,飞机顺利到达上海虹桥机场,从机场到家只需半小时,提着行李走近居住的小区时,余静书加快了脚步,她想儿子了,她连会议后的旅游都没有参加就提早回上海了,她想立刻进家门抱着儿子狠狠亲他几口,儿子一定会高兴得大呼小叫的。然后,她又想到了陈彬,家里还有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是她现在的丈夫,外出的这几天,他替她照顾着她的儿子,可她似乎并不想念他。这么想着,就上了楼梯,六楼,灰色的防盗门,用钥匙开门呢还是敲门?

  余静书决定用钥匙开门,她想突然出现在儿子面前,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正在掏钥匙时,门自己开了,她抬头,看到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女孩站在门框里。女孩叫起来:“乐乐妈妈好!  

  余静书认出来,是陈彬的女儿,牵着女孩手的女人,是陈彬的前妻。陈彬在屋里闻声而出,看到余静书,慌忙出来替她提行李,一边和前妻道着再见。

  余静书不是没见过陈彬的前妻,她客气地与她道别,然后进屋,关门。没有乐乐的声音,余静书问:“乐乐呢?”陈彬说:“儿子不在家,被外公接去吃大闸蟹了。” 

  陈彬说话明显有些紧张不安,余静书想:原来乐乐不在家,他老婆孩子就来了。 

  陈彬似乎想解释什么,但欲言又止。余静书不说话,转身从行李里往外拿会议发的土特产礼品,一边拿一边想:他老婆也会向他借钱吗?如果来借钱,不带女儿来才好。

  当然,余静书没有问陈彬这句话。余静书向来是一个沉着镇定,冷静理性的女人,大连是个意外。现在,余静书已经回到了上海,不是在大连。 (完)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6-27 15:48:59编辑过]

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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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fesk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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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6-27 17:15:00

非常感谢lzmm

我全部copy了,准备打印了慢慢看

哪里能下到电子版呢?

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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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ikiu

只看楼主

2007-06-27 19:10:00

GOOGLE的, 一篇一篇的

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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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iqi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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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6-27 19:23:00

楼主真好,大大的谢一下

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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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ikiu

只看楼主

2007-06-27 23:27:00

年 礼

刘庆邦

  中秋节,田桂金带着礼物去看父亲母亲。父母在一个矿,她嫁到了另一个矿,两矿之间相距四十多里。山里的路七拐八拐,她吃过早饭从那个矿搭上汽车,来到这个矿已经快晌午了。她备的礼物是两瓶白酒和两斤月饼。父亲喜欢喝酒,下井那会儿喜欢喝,退休之后还是舍不了酒。不管父亲下井有多累,回家后几盅酒下肚,马上就来了精神。不管父亲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只要一看见酒,眼睛顿时就亮了。父亲从不喝啤酒,也不喝这饮料那饮料,他认为那些东西都是蒙人的,除了胀胀肚皮,一点意思都没有。父亲对白酒却不挑不拣,用母亲的话说,只要他喝着辣辣的就行。月饼是中秋应景之物,当然少不得。天下着小雨,雨不紧不慢,一时半会儿不会停下来,估计这个中秋节的月亮是看不到了。看不到月亮,不等于圆圆的月亮不按时升起来,只不过是云彩把月亮遮住了。比如人心,不能因为有胸腔隔着,看不见,就说人心不存在。只要有心,月亮就不难想见,月亮照样又大又圆,光彩烁烁。

  父母住在一间自建的石头小屋里,小屋在半山坡。母亲大概猜到田桂金会来,也盼着她来,倚门框站在门口,一直朝山下望着。田桂金在山脚一出现,母亲就看见她了,母亲赶紧从屋里出来,站在门口的平台上,喊着桂金,桂金,对她晃胳膊。田桂金回应地向母亲招招手,让母亲赶快回屋去吧,外面下着雨呢,别淋着。田桂金也没打伞。母亲说:知道下雨出来时咋不打把伞呢?你这个傻孩子!母亲不但没有回屋,还试探着脚,要走下平台一侧的斜坡去接田桂金。下雨坡滑,母亲倘是滑倒就不好了。田桂金有些急,不许母亲下山,让母亲给她站住。她紧登一阵,来到平台下面。母亲伸着手,要接过她提的东西,还要拉她一把。她说不用,一个大跨步就上了平台。她对母亲说:妈,你咋不听话呢?叫你回屋,就是不回屋!她说话的口气像是批评一个不听话的孩子。母亲对她的态度一点都不计较,却笑着,笑得憨憨的,说:我就猜着你今天会来。母亲的话没说完,她的眼睛仿佛还在说:看看怎么样,让我猜准了吧!母亲猜准了,田桂金没有母亲表扬,使用的还是家长一样的口气,说:你倒是会猜,我今天要是不来呢?这个问题难不倒母亲,母亲说:你要是不来,也不怨你,肯定是因为工作忙,倒不开班儿。话是这么说,她今天要是不来,不知母亲有多失望呢。田桂金问:我爸呢?母亲说:你爸在屋里睡觉呢。田桂金说:半晌不夜的,睡什么觉!母亲说:他现在会干什么,一天到晚就知道睡觉,睡觉。

  进屋,田桂金不管父亲睡着没有,只管喊:爸,我来了!父亲抬起头,说是桂金哪,来了好。几个月不见,父亲的头发又白了不少。父亲的眼睛越来越小,眼睛下面的眼袋却越来越大,几乎垂了下来。父亲的眼袋那里有一块蓝色的煤瘢,小时候父亲一把她揽在怀里,她就用手抠父亲脸上的煤瘢。她以为父亲不讲卫生,脸没洗干净。父亲不反对她抠,但她始终没把煤瘢抠下来。后来田桂金才知道,那是父亲在井下受伤时伤口里染进了煤的颜色,煤的颜色已长在父亲的血肉里,不是洗和抠所能清除。田桂金还知道了,父亲身上的煤瘢不止这一块,手脖子上,腿上,胸口,耳朵后面,还各有一块,一共是五块。只是长在别处的煤瘢都被遮蔽住了,眼皮底下的这块煤瘢格外显眼些。随着父亲日渐衰老,煤瘢不见隐退,反而更加突出,以致嵌在肉皮下面的不像煤的颜色,而像是一块煤。听见女儿喊他,父亲大概睁眼猛了些,为天光所激,两个眼角都有些湿。田桂金说:爸,我给你拿的酒,还有月饼。父亲说酒好,月饼好。田桂金说:别睡了,起来吧。今天是中秋节,让我妈炒两个菜,我陪你喝两盅。听说喝酒,父亲从床上起来了,问:今天是八月十五吗?母亲对田桂金说:你爸真是老糊涂了,越过越不识数儿。又对田桂金的父亲说:我昨天还对你说,今天是八月十五,怎么,这么快就忘了?父亲说:天下着雨,谁会记那么清!母亲说:糊涂就是糊涂,不能怨这怨那。记性跟下雨有啥关系,你的记性又不是写在地上的粉笔字,雨一淋就没了!母亲平日里好像捞不着跟父亲吵架,好不容易得到这么个机会,又仗着女儿在跟前,她得把机会利用一下。父亲像是看透了母亲,没有跟母亲对着吵,没有给母亲过多发挥的余地,他转向跟田桂金说话,问田桂金怎么没让小明一起来?小明是田桂金的儿子。田桂金说:小明跟他爸爸一块儿看他爷爷奶奶去了。父亲也是有儿子有孙子的人,听田桂金这么一说,父亲心中似乎触动了什么,怔着眼不说话了。

  父母的家,田桂金春节来过,父亲生日那天来过,今年这是第三次来。每年她都要来三到五次。记得去年中秋节时,见父亲用花盆养了一棵石榴,石榴结了好几个,每一个石榴都红滴溜儿的,跟石榴花的颜色差不多。父亲养石榴养得很精心,泡了臭豆子给石榴当肥料,还在花盆中间立起一根木棍,用细绳把石榴的枝条绑在木棍上,给枝条以扶持,免得果实把枝条压弯。那样小小的石榴是供人看的,不是给人吃的。可父亲把石榴摘下一个,非要让她尝一尝。她尝了,石榴子儿酸不叽的。但她说好吃,挺有石榴味儿的。今年父亲没有养石榴,她看见种石榴的花盆在门外一侧放着,石榴的枝子已经干枯。秋雨落下来,打得石榴枝子瑟瑟的,甚是萧条。跟母亲一块儿做饭时,田桂金小声跟母亲说:我爸今年挺显老的。母亲说:可不是咋的,人说老就老。过去说蚕老一时,麦熟一晌,我看人说老也很快。你爸的耳朵今年也背了,咱这样小声说话,他都听不见。田桂金扭脸看看父亲,父亲正看着门外的雨地,果然没什么反应。母亲说:他这是自找的,成天价生闷气。这话让田桂金吃惊,她不知道父亲跟谁生气。母亲也把父亲看了看,才悄悄对田桂金说,父亲是生田桂金哥哥的气。哥哥跟父母在一个矿住着,今年只过春节时来过一趟,七八个月了,再也没来过,连父亲过生日都没来。哥哥不来,嫂子不来,也不让他们的儿子小辉来,父亲能不生气吗!父亲有气,又不说出来,在肚子里窝着,不影响人的身体才怪。田桂金没有顺着母亲的话,埋怨哥哥。她和哥哥是同母,不是同父。哥哥的生父在井下出事故死了,母亲带着哥哥改嫁给现在的父亲,现在的父亲是哥哥的继父。而她,是父亲母亲的亲生闺女。田桂金为哥哥开脱,说哥哥腿上受过伤,上山下山不太方便。母亲说:你哥家的事我知道,不是你哥不想来,是你嫂子不愿让你哥来,你嫂子怕花钱。其实只要他们来看看,你爸就很高兴,也算你爸没有白疼你哥。我们不稀罕他们带来什么东西。你爸的脾气你也知道,他们带来一个,你爸会还给他们两个。你爸争的就是一口气。

  父亲看见她们的嘴在动,知道她们在说话,却听不见说的是什么。父亲问:你们嘀嘀咕咕的,说什么呢?也不大点儿声,我一点儿都听不见。田桂金把嗓门儿放大,对父亲说:我们说你的耳朵很好使,一点儿都不背。这下父亲听见了,父亲说:你这闺女,净说反话。小时候你就调皮,喜欢说反话,长大了还是喜欢说反话。父亲乐了。

  吃过午饭,田桂金从父母家里出来,顺便拐到哥嫂家看看。秋雨还在下着,她一路走,心里稍稍有些自责。她每次来看父母,都没有到哥嫂家里去过。虽说哥哥跟她不是一个亲生父亲,但她和哥哥毕竟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妹啊!她知道,哥哥家的日子不是很好过。哥哥在井下砸断了小腿后,调到井上坑木厂看大门。哥哥的工资比下井时少了许多,有时还不能按时领,靠矿上发给一点儿生活费凑合着。嫂子在矿上没有工作,在井口摆一个修鞋的摊子,修修补补挣一点儿小钱。嫂子的手艺一般化,找她修鞋的人不是很多,她的生意做得有一搭无一搭。他们的儿子小辉刚上中学,钱却不少花。别的不说,小辉买一双打篮球的运动鞋就要三百多块。嫂子修一个月的鞋挣的钱,还不够小辉买一双新鞋的。过节期间,去哥嫂家也不能空着手。她买了点儿水果和月饼,才向哥嫂家走去。她要劝哥嫂去看看父亲母亲,给老人精神上一点安慰。哥嫂与父母没什么矛盾,又住得这么近,好几个月不来往,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田桂金还做出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有点大,让她几乎有些激动。这个决定她本应该先跟丈夫商量一下,征得丈夫同意后方可实行。可丈夫不在眼前,她跟丈夫商量已经来不及了,做了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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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ikiu

只看楼主

2007-06-27 23:28:00

    哥哥嫂子都在家,嫂子在择一把细韭菜,哥哥靠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正在直播美国的一场篮球赛。田桂金的到来,两口子好像有些始料不及,手脚都不自在。田桂金笑着问候:节日好!哥嫂像是想了一下,才说节日好,节日好。嫂子说:来了就来了,还带这么多东西!田桂金说:没啥可带的,中秋节了,给我大侄子送几块月饼吃。嫂子你气色很好呀,好像越来越年轻了,你是咋保养的?嫂子说:我妹子净拿你嫂子寻开心,我都快成老黄瓜种了,猪不啃,狗不待见。哪像你,还顶着花,带着刺儿,一掐就是一股水儿。姑嫂这边说着笑话,打着哈哈,哥哥有话,暂时插不上嘴。哥哥知道,妹妹一定去看过父亲了,而他还没去,他难免有些窘迫。田桂金没有直奔主题,上来先跟嫂子打打哈哈,也是活跃气氛的意思,免得哥嫂的面子上过不去。姑嫂把哈哈打了一会儿,稍有停顿,哥哥说:我说去看咱爸咱妈,还没去。田桂金说:天下着雨,等雨停了再去也不晚。咱爸咱妈身体都不错,能吃能睡。咱爸说他好长时间都没看见小辉了,有点儿想小辉。哥哥说:小辉这小子野得很,放了学还要在学校打球,三两个月就穿坏一双鞋,家里圈都圈不住他。我的腿断了,想跑都不能跑。权当把我的腿给他了,他想跑就跑吧,我也不怎么管他。

  兄妹俩说上了话,嫂子收拾起韭菜,到厨房去了。哥嫂住的是生活区的家属楼,两室一厅,外带厨房和卫生间,在一层。这套房子本来是矿上分给父亲的,因为父亲的井下工龄长,又当过矿上的劳动模范。可是,父亲母亲在这套房子里住了还不到一年,哥哥一结婚,父母就把房子让给了哥嫂,老两口重新搬回山上的小屋。仅凭这一点,就知道父母对哥嫂有多好。说了一会儿话,田桂金拿出她的小钱包,从里面掏出仅有的二百块钱,递给哥哥说:你一会儿去看咱爸咱妈,把这二百块钱给他们捎去吧。你千万别说是我给你的,就说是你和嫂子给他们的。他们在乎你们,不在乎我,你就去哄老爷子和老太太高兴高兴。前面说到田桂金没跟丈夫商量就做出了一个决定,指的就是这件事。哥哥没有接钱,说不要不要,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哥哥的脸都红了。田桂金说:你跟我还分什么你我!我和小明他爸两个人上班,家里总归比你们宽裕些。哥哥躲着手,还是说不要。哥哥手上也有一块煤瘢。田桂金说:哥,你眼里要是还有你这个妹妹,就把钱拿着;要是不认你这个妹妹,我以后也不敢来了!田桂金说着,眼里含了泪。她把钱装进哥哥的上衣口袋里去了。哥哥把钱掏出来,怕被烫了手似的,把钱放在茶几上,说:妹妹是妹妹,钱是钱,我……我是当哥的,该给你钱才对。这时嫂子从厨房出来了,他们说的话嫂子显然都听见了,嫂子对哥哥说:桂金是给咱爸咱妈钱,又不是给你钱,只是让你转转手,你还不明白吗!哥哥不说话了。嫂子又对桂金说:妹子你放心,我一会儿就陪你哥把钱给咱爸咱妈送去。

  回家见到丈夫,田桂金心里有些忐忑,便对丈夫笑。她把钱送给哥嫂,把人情孝心给哥嫂落,不知丈夫会不会对她有意见。虽说她在矿上的灯房上班,也挣着一份工资,但在花钱的问题上,她从不瞒着丈夫。今天这个事情,她一定要跟丈夫说明,一会儿不说明,她心里老是不干净。丈夫问她笑什么。她说过节嘛,高兴嘛,还不让人家笑笑。丈夫说:一看见你笑,我就想亲你,过来,让我亲一下。亲就亲,不行,得亲两下。田桂金说。她走过去,主动抱住丈夫,让丈夫亲。亲过之后,她说:我今天犯了一个错误,你得原谅我。丈夫说:我老婆能犯什么错误,不会犯错误的。田桂金说:那个事应该先跟你商量一下。丈夫捧起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田桂金的眼睛有些长,有些弯,老是笑模笑样。她一点也不躲避,也看着丈夫的眼睛。他们的眼睛都大睁着,眼皮一点都不眨。看着看着,两个人的眼睛就对到一块儿去了。一旦对到一块儿,两个人的眼睛都被放大,放大得比牛的眼睛还大,挺好笑的。两个人笑着分开了。丈夫说:我说过了,只要我老婆不跟别人跑,什么错误都不算错误。那么,田桂金就把今天去看父母和哥嫂的整个过程对丈夫讲了。丈夫听罢,好一会儿没说话。

  丈夫是井下采煤工,挣点儿钱不容易。丈夫是个有生活情趣的人,除了下井,在天气暖和的时候,他愿意骑上自行车,到十几里外的水库边走一走,游游泳,或钓钓鱼。丈夫对田桂金说过一个计划,他们要攒钱,买一辆摩托车。等有了摩托车,到水库那里就方便了,他一定要带着田桂金和儿子到水库周边兜风。田桂金这样把钱一百二百地送出去,丈夫买摩托车的计划恐怕就得推迟。田桂金对丈夫说:你要是不高兴,今年冬天我就不买羽绒服了,把钱省出来。田桂金还没穿过羽绒服,打算天冷后买一件。不料丈夫说:桂金,你做得很对!田桂金一下子高兴起来,问真的?你真是这么认为的?丈夫说:人花钱要花个高兴,你花这点儿钱,父母高兴,哥嫂高兴,咱也高兴,三家都高兴,我看值得很。田桂金张开臂膀,扑过去,又把丈夫抱住了,说:真是我的好老公,你怎么这么好呢!丈夫说:我再好也比不上你呀,我还不是跟你学的。

  得到丈夫的鼓励,第二年春节,田桂金又给了哥哥家二百块钱,让哥哥继续以哥嫂的名义送给父母。她备了两份礼物,先来到哥嫂家,把礼物给哥嫂一份,给父母留一份。这次她把钱给了嫂子,嘱嫂子还按上次的办法行事,千万别说漏了嘴。嫂子没怎么推辞就把钱收下了。嫂子说:你哥没本事,等于让你花钱买粉,搽在你哥脸上了。田桂金笑说:粉就是往脸上搽的,别搽错了地方就行。你说粉搽在我哥脸上了,你就没搽一点儿吗?嫂子说:我的脸这么黑,生就是个黑脸人,搽再多的粉也没用。嫂子借机把上次给父母送钱的事对田桂金汇报一下,说:那天你刚走,我和你哥打着伞就把二百块钱给咱爸咱妈送去了,老两口子高兴得很,像捡到了金元宝一样,一个劲儿让我们吃月饼。过去我听人说人老了爱钱,还不太相信,现在我可知道了,老人见钱比见太阳还亲啊!嫂子话后面的话,田桂金都听出来了。嫂子一是说她是个唱黑脸的,不管给父母多少钱,她都不会落好。嫂子二是让田桂金知道,她留下的钱,他们全都给了父母,一分一厘都没有动。大过年的,田桂金不好意思跟嫂子斗心斗嘴,但也没有顺着嫂子的话说,田桂金说:石头也有烂的时候,人都有老的那一天。人越老,越没啥抓挠头儿,越觉得不安全。当子女的多去看看他们,给他们一点儿钱,他们心里会好受些,也会觉得安全些。嫂子说:听你这么一说,我也得常回去看看小辉他姥爷姥娘。田桂金说:嫂子真是个明白人。

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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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ik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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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6-27 23:29:00

  田桂金装作没有先去哥嫂家,让哥嫂和小辉走在前头去看父母,她停一会儿再去。她这样做,是为了给哥嫂留出时间和空间,让哥嫂及时把钱送给父母。她要是随哥嫂一块儿去,当着她的面,恐怕哥嫂钱好送,口难开。还有,让哥嫂先去,方可以显出哥嫂在孝敬父母方面的带头作用。田桂金这天给父母带的礼物是两瓶酒和一大块猪腿肉。刚走到半山腰,她就听见了父母家的小屋里传出的笑声,笑声有母亲的,也有父亲的。年前下了一场雪,还有一些残雪积在山洼子里未化完。炮仗的红纸屑落在残雪上,把雪面子染得一点点红,如一朵朵盛开的红梅。田桂金站下歇了一会儿,仰脸望见父母的小屋门两侧贴了新春联,门上方贴了福签子。春联和福签子都是大红的,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打眼。另外,门口一侧的墙缝里还插着一架用高粱秆儿扎成的风车,风车上扎着好几只用红纸制成的风耳朵。虽然没有风,风车没有转动,但田桂金仿佛听见风车在哒哒地响,响声是那样的清脆,悦耳,如记忆中的童谣。田桂金不知道风车是母亲买的,还是父亲买的。不管是谁买的,有风车插在墙上,表明父母的心情不错,无忧无虑的童心又回来了。这样的情况正是田桂金所期望的,她的苦心总算没有白费。她不知不觉叹了一口气,眼窝子差点湿了。

  来到小屋,田桂金说给父母拜年,给哥嫂拜年,屋里又是欢声一片。田桂金见父亲穿了新衣服,戴了新帽子,脸上笑意不断,比去年精神强多了。她给父亲拜了年,祝了父亲健康长寿,把手往父亲面前一伸,说:拿来。父亲看看她的手,像是一时想不起她要什么。田桂金说:给压岁钱呀!小时候我和我哥给你拜年,你都给压岁钱,怎么,现在不给了?父亲笑说:给,给。你这闺女,都多大了,还要压岁钱!父亲往口袋里掏,掏了左边掏右边,却没有掏出钱来。母亲已系上围裙,准备做饭。母亲说:我这儿有钱。母亲掀开围裙,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两张钱来,又说:这是刚才你哥你嫂给你爸送的过年的礼钱,我还没有暖热呢!父亲接过钱,把二百块钱分出一张,递给田桂金,说给。父亲手里的两张钱,田桂金都认识。她给了哥嫂,哥嫂给了父母,这会儿又出现在她眼前。她瞥见嫂子正不眨眼地看着她,像是怕她把钱的真正来历说出来。田桂金才不说呢,她既然做了导演,既然拉哥和嫂子做了她的演员,她就得按既定的思路导到底,不能让两个演员有半点难堪。她没接父亲给她的一百块压岁钱,把手缩了回去。父亲问:嫌少吗?田桂金说:不是嫌少,是嫌多。小时候我和我哥给你拜年,你一次才给我们一毛钱,现在给我两毛就够了。父亲笑得哈哈的,说:你这闺女,我就知道你不是真的要压岁钱,净是跟你爸逗着玩。

  说到压岁钱,父亲冲门外喊他的孙子小辉。父亲给小辉买了一挂红鞭炮,小辉把鞭炮拆开了,装了两口袋,正用点燃的柏壳子香在门口的平台上放炮,门外不断传进叭叭的炮声。过年的气氛有一半蕴藏在炮仗里,炮仗一响,辞旧迎新的喜庆气氛就释放出来了。炮仗不断响,过年的气氛就一浪推一浪。小辉进屋来了,父亲捏着那张百元的票子说:给,爷爷奶奶给你的压岁钱。小辉接过钱,说谢谢爷爷奶奶,又到门外放炮去了。

  中午,父亲和哥哥喝酒。喝过几盅,父亲对哥哥说:来,咱爷儿俩划几拳。每次开划,他们都喊爷儿俩好哇,爷儿俩好哇!不管谁输谁赢,他们喝得都很自觉,都说我喝我喝。田桂金和嫂子一块儿帮母亲包饺子,她怕父亲喝得太多,降不住酒,便腾出手凑过去说:我跟我哥划两拳。她把哥的大手握了一下,喊的是:哥儿俩好哇,好哇,好哇……

  此后,每逢过年过节,田桂金都要给哥嫂一些钱,让哥嫂送给父母。好多年都是这样。这似乎成了一种惯例,一直持续到父亲去世。父亲患有尘肺病,经不起感冒。感冒一转成肺炎,父亲就不行了。等田桂金得到消息,赶到父母所住的山上的小屋,父亲已气息奄奄。父亲的眼睛看着她,却说不出话来。田桂金把父亲抱在怀里,抱得父亲半坐半卧,大声喊爸,爸呀,你这是怎么啦?喊头几声,父亲还能嗯,还能答应。答应过几声之后,父亲的头一沉,就闭上了眼睛。

  办过父亲的后事,田桂金让母亲跟她走,到她家去住。母亲说她哪儿都不去,还要在小屋里陪田桂金的父亲。母亲从箱子里拿出一只铁锈斑斑的文具盒,对田桂金说:你让你哥给你爸的钱都在这里,你爸一分钱都不让花,要我一定交给你。这个文具盒是田桂金上小学时用过的,她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放满了钱,都是一百元一张的大票子。田桂金大为惊异,问母亲:这是怎么回事?我爸怎么会知道钱是我给的?母亲说:你爸又不傻,他什么不知道。别看你爸不爱说话,他心里什么都明白。

  父亲的去世,已让田桂金痛彻心肺,父亲留下的话,更使田桂金的心痛上加痛。她哭肿的眼睛还没有消下去,眼泪又哗哗地流下来。流泪犹不解痛,她叫了两声爸呀,爸呀,便哭出了声。她问父亲:你为啥要这样?为啥要这样明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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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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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ik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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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6-27 23:30:00

机村人物素描 

阿 来 

  自愿被拐卖的卓玛(之四)

  机村的女人,有好多个卓玛。走在林中小路的,是每天都高高兴兴、无忧无虑的这个卓玛。

  卓玛走在春天的路上,林子密些的时候,路上晃动着一块块太阳的光斑,林子稀疏一些的,树上那些枝桠曲折的影子就躺在地上。她在路上走动,身上带着一股懒洋洋的劲头,那些光斑、那些阴影交替落在她身上。要是你在路上遇见了,她的屁股、胸脯,她那总是在梦境与现实边缘闪烁的眼神,会让身体内部热烘烘地拱动一下。真的是春天了,什么都在萌发,在蓄积,在膨胀,都有些心旌摇荡。

  一个屁股和胸脯都在鼓涌着什么的姑娘走在路上,万物萌发的山野在她身后展开,就像是女神把一个巨大而美丽的披风展开了拖在身后一样。卓玛不是女神,就是机村好多个卓玛中的一个,身上带着牛奶与炒青稞的味道,带着她在春天苏醒过来的身体的味道。林子里的小路曲折往复,总是无端地消失,又总是无端地显现。这样的小路并不通往一个特定的地方。走在路上的人,心里也不会有一个特别要去的地方。

  卓玛和村里的女人们循着小路在林子里采摘蕨菜。

  机村的树林曾经遮天蔽日,如今再生的林子还显得稀疏,树叶刚刚展开,轻暖的阳光漏进林中,使肥沃松软的土变得暖暖和和,蕨菜就从土中伸出了长长的嫩茎。过去,蕨菜抽薹时,人们也采一点儿来尝个鲜,那并不需要专门到林子里去,就在溪边树下,顺手掐上几把就足够了。这两三年,蕨菜成了可以换钱的东西。山外的贩子,好像闻得到山里冻土融解,百草萌发时那种醉人的气息。蕨菜一抽薹,他们的小卡车上装着冷气飕飕的柜子,装着台秤,当然,还有装满票子的胀鼓鼓的腰包就来到了村前。

  幸好伐木工人砍了那么多年,没有把机村的林子砍光。幸好那些曾被砍光了的山坡,也再生出了稀疏的林子。林子下面长出很多东西:药材、蘑菇和蕨苔之类的野菜。现在到了这样一个时代,不知道哪一天,山外走来一些人,四处走走看看,林子里什么东西就又可以卖钱了。过去,机村人是不认识这些东西的。外面的人来了,他们也就认识了林子里的宝贝,还用这些东西赚到了钱。先是药材:赤芍、秦艽、百合、灵芝和大黄;然后是各种蘑菇:羊肚菌、鹅蛋菌、鸡油菌、青杠、牛肝和松茸。居然,草一样生长的野菜也开始值钱了。第一宗,就是蕨苔。将来还有什么呢?女人们并不确切地知道。但她们很高兴做完了地里的活路,随便走进林中,就能找到可以赚钱的东西。男人们呢,伐木场撤走了,他们拿着锯子与斧子满山寻找生长了几百年的大树,好像他们不知道这山上已经很难找到这样的大树了。更重要的是,砍木头换钱还是犯法的。但是,男人们就喜欢挣这样既作孽又犯法的钱。即使盗卖木头的时候没有被警察抓住,这些钱也回不到家里来。他们会聚集在镇上的饭馆里,喝酒,然后,闹事,最后,还溜溜地蹲在了拘留所里。女人们不懂男人们为什么不愿意挣这稳当的钱。卓玛却不必操心这样的事情。她的父亲年纪大了,已经没有四处闹腾的劲头了。卓玛也没有哥哥与弟弟。两个姐姐一个已经出嫁,一个姐姐生了孩子,也不急着要孩子的父亲前来迎娶。这些年的机村,没有年轻男人的人家里倒可以消消停停过点安稳日子。

  卓玛走出林子的时候比别的女人晚了一些,不是她手脚没有人家麻利,而是这阵子她常常一个人出神发呆。蕨苔采得差不多了,她坐下来,用抽丝不久的柔嫩柳条把青碧的蕨苔一把把捆扎起来。捆一会儿,她望着四周无名的植物发一阵呆,不知哪一天,其中一样就有了名字,成了可以换钱的东西。想着想着,她自己就笑了起来。刚收住笑,心中空落落的感觉又出现了。

  这东西,像一头小野兽蹲在内心某个幽暗的角落里,只要稍一放松警惕,它就探出头来。卓玛不喜欢这个东西,不喜欢这个感觉。自从这东西钻进了心头,就再也赶它不走了。

  卓玛摇摇头,说:“哦……”那鬼东西就缩回脑袋去了。

  她把一捆捆的蕨苔整齐地码放在背篓里,循着小路下山。走出一阵,忍不住回头,要看那小兽有没有从树影浓密处现身出来。其实她知道,小兽不在身后,而在心头。林子下方,传来伙伴们的谈笑声,还有一个人喊她的名字:“卓玛!

  她没有答应,停在一眼泉水边上,从一汪清水里看着自己。以水为镜,从那张汗涔涔的脸上也看不出心里有什么空落落的地方。女伴们唧唧喳喳地走远了。她加快了脚步,不是一定要追赶上女伴们,再晚,收蕨苔的小卡车就开走了。但她在路上还是耽搁了一些时候。她在路上遇到了喜欢她的一个小伙子。

  刚刚走上公路,她就看见那个小伙子耸着肩膀,摇晃着身子走在前面。小伙子们无所事事,在山上盗伐一两棵木头,卖几百块钱,在镇上的小饭馆里把自己灌醉,然后,就这样端着肩膀在路上晃荡。这是故意摆出来的样子,小伙子们自己喜欢这种样子,而且互相模仿。这是喝醉了酒的样子,显示出一种满不在乎的态度。但他们怎么能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呢?比如,当他们面对卓玛这样身材诱人的姑娘。这个人一直懒洋洋地走在她前面,意识到身后林子里钻出来采蕨苔的卓玛姑娘时,他把脚步放得更慢了。虽然心里着急,但卓玛也随之放慢了步子。但是,那家伙的步子更慢了。于是,卓玛紧了紧身上的背篓,在道路宽阔一些的地方,加快了脚步要超过他。

  这时是中午稍过一点,当顶的太阳略略偏向西方,背上的蕨苔散发出一股热烘烘的略带苦涩的清香气息。卓玛低下头,急急往前走,没看那个人,只看到自己的影子和那个人的影子并排了,然后,自己的影子又稍稍冒到了前面。

  这时,那人开口了:“嗨!

  卓玛就有些挪不动脚步了。

  小伙子从怀里掏出了一大把糖,他拉开她长袍的前襟,把那一捧糖塞进了她的怀里。他有些羞怯地避开了她的眼睛,但手还停留在袍子里,放下糖果后,有意无意地碰触到了她的乳房。

  卓玛姑娘有些夸张地一声惊呼,那只手就从她袍子里缩了回来,卓玛却又咯咯地笑了。小伙子受到这笑声的鼓励,手又直奔她的胸脯而去,但卓玛笑着跑到前面去了。两个人这样追逐一阵,看见收蕨菜的小卡车停在溪边树冠巨大的栎树下面,小伙子就停下脚步了,他在身后大声说:“晚上,记住晚上。”

  来到流动收购点跟前,站在浓密的树荫下,胸脯上火焰掠过般的灼热慢慢消退了。先到的女人们正在说些愚蠢的话来让老板高兴。比如对着装在车上的台秤,说那是一只钟,不是一杆秤之类的疯话。只要老板笑着说一句“你们这些傻婆娘”,她们就疯疯癫癫地笑起来,然后回骂:“你这个黑心老板。”

  “我黑心?遇到黑心的家伙把你们都弄去卖了!

  “卖人?!

  老板做一个怪相:“不说了,不说了,要是有人真被拐了,人家还疑心到我头上!我可是正经的生意人哪!

  这下,机村的女人们就真是炸锅了。不光是林子里越来越多的东西可以买卖,连人都是可以买卖啊。

  卓玛说话了。她说:“那就把他们卖了!

  “他们?

  “偷砍树的男人们,有了钱就在镇上喝光的男人们!

  她一说出这话,就好像她真的把那些讨厌的家伙都卖掉了一样,好些人都从她身边躲开了。

  只有老板重重地拍拍她的屁股:“屁,谁买男人?人家要的是肉嘟嘟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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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