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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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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2008-01-23 21:58:00

  四
  对于总编大人的雷厉风行,木兰很是佩服,居然在得到消息的当天——也就是案发的第二天——就决定明天过去探访,而当天没有过去,那也不是偷懒歇着——是要做功课的!
  昨天坐在老板台后面的梁总编眼珠转了两转,然后带着弥佗佛般的笑容冲规规矩矩站立着的木兰吩咐道:“明天一早我们就过去,现在我准备些东西,你呢?回家做功课,我想不用告诉你也知道怎么做吧?”
  木兰小鸡叨米般地点着头:“我会联系有关的人,以便为深入采访做准备。”
  “好!”总编大人既像发号施令的将军,又如充满激情的诗人那样大手一挥:“从现在开始吧——!”
  有了昨晚的功课垫底,所以今天木兰能熟门熟路地带着自己的老板直抵目的地。
  “师大不止这一个家属院吧?”梁总编边走边问,一只手还拿了一个神秘的小包(木兰一直在偷偷猜测着谜底):“我看楼都比较旧了,树倒长的挺高。”
  “是,好几处呢!”木兰恭恭敬敬地回答:“这是其中一个老家属院,新家属院盖的是高层,不过绿化倒不太好,只有些草坪而已。”
  “那没办法!新房嘛,自然是‘树小、房新、画不古’,哈哈哈!”
  听着总编大人愉快地笑声,木兰又一次涌上一阵忧愁。
  昨晚回家后,木兰刚和老公谈这件事,就发现他居然已经全知道了(而他们并没和周淑文住在同一个家属院,木兰没想到在暑假期间老师之间传递消息也这么灵便,不知是拜电话所赐还是包括不辞劳苦的腿,也许兼而有之。)由此可推想同一家属院的肯定更是了如指掌(因为当晚警车呼啸而来,同院的人想不知道也不可能),现在自己这么一去,又是记者身份,还这么满脸笑容……,合适吗?
  一脸心事的木兰偷眼望着一脸春光的总编大人,心里掂缀着要不要提个不动声色的醒儿,可惜还没想出来,人就站在了目的地的防盗门前。
  木兰探询地看看身边这个管自己饭碗的人,发现老板似乎还想对自己说些什么,但仅仅张开了口就立刻闭住了,因为这时房间里突然传出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文文,我记得你说这月工资带一学期的课时费是六千二百一十八,怎么这里面只有五千三百一十八?那九百呢?你用了?”
  回答的声音相当含混无力,但也能听清楚:
  “没有。”
  “那怎么会少呢?是不是发错了?”
  “没有。”
  “那怎么回事?”询问变成了指责和不满:“你要用钱可以告诉妈,正当的花费,妈什么时候管过你?说一声不行吗?”
  “我没拿。”依然有气无力,但增加了些不耐烦。
  “没拿?钱不是一直在你屋放着吗?”
  沉寂了一会儿,无力的声音嘟囔说。
  “也许是国胜拿了!”
  对话中止了,一阵沉寂。
  木兰惶惑地站在那里,不知要不要听下去,正迷瞪间感到有人拽自己的衣角,一扭头,看到梁总编正冲自己打着一起下楼的手势,赶紧蹑手蹑脚地随着总编大人往楼下走。一连下了三层,梁总编才止住脚步。
  “唉!这防盗门也很不隔音嘛!”胖乎乎的梁总编擦把汗说。
  “是呀。”木兰傻乎乎的附和。
  “幸亏先听到她们说话。”总编大人一脸庆幸地说:“本来我打算在她家门口嘱咐你几句来着。”
  “是吗,什么事?”
  “就是——” 梁总编左右看看——两边是房门紧闭的两户——但他却似乎迟疑起来,后来又露出一狠心“管它会怎么着”的表情,压低嗓门说道:“你的表情。”
  木兰迷惑地看着总编大人,这正是自己要提醒对方的,怎么反倒要对方提醒了?
  “你要欢快些。” 总编大人露出示范的微笑:“就这样。”
  木兰更加迷惑了。
  “你呀——,小林!” 总编大人跺了跺脚,显然为下属的迟钝着急,只好又急又快地小声明确提示:“你怎么跟什么都知道似的?我们不是陌生人吗?”
  “噢——”木兰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可真蠢!
  看到下属恍然的脸,梁总编这才恢复从容的模样,做个再上楼的手势。
  再次站到门前,房间里没有再传出什么声响来,总编大人带着欣喜地微笑按响了门铃。
  里面的门打开了,从防盗门外层镂空铁门后露出一个老太太的脸,花白的头发下面是警觉地眼睛。
  “你们找谁?”
  “哎呀!是老嫂子吧——”梁总编以平日没有的欢快和天真的声音说,木兰不由得扭头多看了他几眼:“你不认识我了,我和周哥是老同学呀,我姓梁,还记得吗?”
  老太太疑惑地看着,然后梁总编立刻又说了几句几十年前和她丈夫的往事,这似乎一下子确证他的合法身份,防盗门打开了。
  
  从木兰的眼光里,房子是一个没有远见设计师的作品,看房间格局,你会把这个才盖好十年左右的房子以为成二十年前的产物,厅不大,没有窗户却环绕六个门,分别是大门、厨房、厕所、和三个卧室的门,彼此相挨很近。
  客厅很象一个储藏室,仅大的家具就有两个——曾经鲜艳现在灰仆仆的红色旧沙发,上面胡乱丢着绳头、纸张、围裙等杂物;断了几根篾条的竹椅,崭新的圆桌,一组半新不旧的柜子,靠墙而立的几把折叠板凳,破医院的墙上曾经爱刷的那种油绿色的冰箱,上面堆放着不知是装着什么东西的新旧塑料袋,中间还摆放着一只蒙尘的艳红色花瓶,里面一束脏脏的塑料花,一眼就可以看出经过了长期艰苦生活的主人对保留一切可用可不用的物品有着偏执的爱。
  但暗淡房间里的主人倒是极为鲜活,老太太身材较矮,作为老年人来看不算胖,只是肚子稍大。衣着还算干净,是那种不会用化妆品和烫头发来装扮自己的老年人,因而看着不年轻,然而健康感扑面而来,步伐有力稳定,目光有神,她散发出的强健生命力木兰甚至觉得自己未必活得过她。她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用发网罩着,一丝不乱,整洁头发前面的面容虽然丑却很有气势,绝对是个当家人的样子。
  他们没有停留的所谓的小客厅,而是请进了里面的看来整齐明亮些的一间落座了。
  “唉!老嫂子看来你身体不错呀!前儿我们才老朋友聚会,哎呀——”刚刚坐下,梁总编就带着一幅浑然不觉的兴奋劲儿开口了:“老朋友一见面,扯扯前尘今世,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想起周老兄了,多好的人哪!那当年可是‘一支笔’呀——”说到这里,梁总编又伸手从小包里取出一个纪念册(至此,木兰心中的迷团才解开),打开到其中一页:“看,周老兄当年多有风采!”
  一直矜持地听着的老太太,看到递过来的纪念册,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微微点点头:“是呀!”
  梁总编的笑脸没有任何变化,但他的话锋却突然转移了:“一晃多少年了!人们都说一定要纪念纪念周老兄,我说,我觉得老嫂子更伟大!那这么多年一人带着孩子是容易的?独立撑家,男人也比不了呀!我是一定要看看去。”
  听到这里,木兰发现老太太在沙发上不自觉地扭动了一下。
  “我说的是不是,老嫂子?” 梁总编又恰倒好处地鼓励一句。
  “是呀!”老太太眼睛放光地开口了:“寡妇带孩儿当然不易,可不管怎么说,再难我不能让人说个‘不’字。”她声调里充满了骄傲,并对里屋大声喊:“文文,你出来和梁伯伯说说话,别老看书,歇歇吧。”
  木兰认为她其实是想展览她一生的成就。
  “是的,妈。”另一个房间传来顺从的应答,随之而出一个有气无力,懒洋洋、无所谓的模样的中年妇女。
  作为成就,木兰感觉似乎有些不够理想,但老太太却显然为之自豪。
  “这就是淑文吧,哎呀!时光飞逝呀,那时仲仁走时淑文还上高中吧。”
  “可不是,一晃就二十多年了。”这个感伤的话题被老太太说的很洒脱,听得出这二十年她没有什么遗憾的,她用慈爱的目光看着已是中年的女儿,仿佛她还是孩子。
  木兰望着她身上白地红花圆点的皱巴巴的绵绸睡衣裙,感觉在见生客时这穿戴似乎不太合适,她偷瞄一眼老太太,似乎她也有同感,因为老太太不宜察觉的皱皱眉。
  “淑文工作是什么?很好吧!”梁总编用一脸无知的热情问(木兰更佩服了)。
  “大学的讲师。”老太太得意地合不拢嘴,但并没有忘记需要做的事——扭过头用不容质疑地口吻命令女儿说:“文文,去穿上你的套装,那套深灰的。”
  接着,她又用掩饰在抱怨下的自得冲梁总编说:“文文是个一心扑到工作上的孩子,生活上全要我操心,唉——,没办法。”
  “这样好,这样好!”梁总编一叠声地赞叹。
  穿上套装的周淑文看起来整洁多了,合身的剪裁掩饰了她有些发福的身材,却依然掩饰不了她的有气无力,或者说,似乎还更无力了。
  她一声不响地坐到母亲的旁边,和她母亲的生机勃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木兰看着她们恍惚想起不知谁说过,“只有老年人才真的热爱生命”,从她们的表现来看,果然不假。
  梁总编对木兰做了介绍:“忘了介绍了,这是我的手下,我说了老嫂子你的故事,她佩服地不得了,说现在这样的人不多了,一定来采访采访为你写个报道,我觉得也是,就带来了。”
  “咳,也没啥,也没啥。”老太太嘴里这么说着,兴致却显然更高了,她抿着嘴吩咐女儿:“对了,文文,去把空调打开,看把你梁伯伯热的一头汗。”
  木兰感到,托福梁总编,他们已经升格到贵客的层次了。她下意识地扭头去观察正在关门开空调的周淑文,正好与扭过身的她四目相对,周淑文盯着她,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怀疑地光芒,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味……
  木兰慌张地扭回头回避开这猛然探询的目光,同时暗暗地想,这个女人——并不像她的外表那么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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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1-23 21:59:00

  五
  大将就是大将,梁总编依然保持着天真地表情。
  “不错,不错,真是不错!”他煞有介事地啧啧称赞:“了不起呀,一个人——”
  这含蓄未完的话语果然再次打开了对方的话匣子。
  “可不是吗!”钱老太太款款接过话说,这显然是她爱谈的话题,因此不等梁总编再问,自己就娴熟地滔滔不绝起自丈夫死后她独自带着孩子坚强度日的历程,一听就知道她说过很多遍了。
  “……他过去那年,我觉着天都塌了,真想一头撞死随他去了,我不怕死呀,我们那庄出过不少烈女,我不识多少字,可圣人的的大道理我懂……,真的,我——”
  “是呀,是呀,老嫂子这么多年一个人带孩子什么都说明了。”梁总编恰倒好处扮演着相声中捧哏的角色,同时还不忘用眼睛暗示木兰打开采访机。
  “……可是死容易,活着难哪,我不能丢下文文一个人呀,为了孩子,再难我也的活,还要好好活,要不然百年之后我没脸见她爸,我对文文说,妈妈所有的苦都是为你吃的,你必须争气,考上大学,给周家争脸。文文第一年没发挥好,没考上,不想考了,邻居都说干脆上班吧,我说:不!你必须考,给你妈挣口气,妈就是苦死也把你供出来。是不是,文文?”
  “是的,妈。”周淑文木然地回答。
  “第二年,还是差了几分,她有些灰心了,我告诉她,只有考上大学,你才能找好工作,一定再考,从暑假我就让她复习,一天也不能放松,那时我们还住着一间半平房,也没钱买电扇,晚上有蚊子,我就天天扇着扇子给她赶,她多晚睡,我多晚睡,是不是文文?”
  “是的,妈。”
  “清早天不亮我就给她叫起来背英语,一天也没耽误过,早上炖鸡蛋,晚上煎鸡蛋,变着花样做饭给她增加营养,我不吃也要保证孩子吃好,一年下来,我瘦了十几斤,邻居笑我是考孩子还是考你,我说,都考,是不是,文文?”
  “是的,妈。”
  “考了三年,文文到底考上了。报志愿的时候,我对文文说,你呀就报师范院校,补助高。文文很听话,就报师范院校,我说你就在这儿上吧,文文就把外地的志愿改回来了,我心里特别高兴,孩子懂事,不枉我为她吃得千辛万苦啊,是吧,文文。”
  “是的,妈。”
  “……文文一上大学,我就对她说,文文,你不要以为上了大学就可以松口气了,还得接着努力,要入党,表现要好,要不然,毕业你可留不了校……。开始她还想玩,我对她说,人家疯,你不能疯,咱是有家教的人,女孩子,名声最重要,学校里乱七八糟的活动我从不叫文文参加,是不是,文文。”
  “是的,妈。”
  “……年轻人呀总是不知轻重,都想着苦了这么多年总算考上大学了,要好好玩一玩,不知道人一辈子不闭眼是苦不完呀,我早也说晚也劝,总算把文文的心收回来了,开始她同寝室的女孩儿还笑文文,挑唆着给我斗争,——我说,我不怕你现在恨我,早晚你会知道你妈是对你好……,结末了分配时哪个不后悔,都对她说,看着你妈好象没文化,其实是真有远见……。”周老太太骄傲地扬起头,满脸自得之色地转向女儿:“文文,她们最后是不是这么说的?”
  “是的,妈。”
  “老嫂子,你是真了不起,操心操到家了。”梁总编这次似乎真是有些肃然起敬了(但木兰已不敢确定了):“操了这么多年心,不易呀。”
  “咳——,操心哪儿操得完?”说到这里,她温柔地看了一眼木然的女儿,似乎浑然不觉她的麻木和迟钝,硬邦邦的面部线条柔和了,很慈爱地说:“不过自己的孩子,累死也心甘。”
  “那是,那是,可怜天下父母心那——”梁总编又一次感喟起来。他偷瞥一眼垂着眼皮没精打采的周淑文,主动赞美说:“不过听你一说我倒觉得淑文是个很听话的孩子,比很多孩子强多了。我那老三,能把我气死,有时候想当初还不如不要!”
  看来总编大人暗暗希望她能像她母亲那样打开话匣子,木兰想。——但周淑文依然垂着眼皮坐着,唯一的面目变化是把嘴闭得更紧了。
  “是呀,文文还是比较听话的孩子。”周老太太首肯了这一点,但又随后又如同教育家那样讲述起成功背后的缘故:“——但孩子听不听话主要在大人怎么教育。哪儿有先天就听话的孩子?别看我就文文一个孩子,可从来不溺爱她,小时侯她也淘着呢,瞅着是女孩子,一样上房上树,野着呢……,”
  木兰惊讶地看一眼像长在椅子上一样安坐的周淑文,想象不出她怎么还会有上房上树的活泼劲儿。
  “……所以呀,大人得帮着收心,只要做错什么事,一定打,狠打,让她从小就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要不然长大学坏了怎么办?我就告诉她,你不听话我就打你,我是你娘,打死你也不犯法。”
  看着她气势非凡的宣告,木兰有些不舒服地动了一下。
  “……有一次她偷着游泳,回来还撒谎,我最恨小孩儿撒谎,当时气得呀,拽过来就打,打折一根尺子,别人就拦,我说你们以为我不心痛?我比谁都心痛,我可就这一个孩子呀,打在她身上痛在我心里,比打我还痛!每次打完她,我都哭半夜……,过后我对她说,文文呀,不是妈狠心,你想想,你爸爸不在家,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妈可怎么活呀,后来我哭她也哭……,”此刻,周老太太眼圈儿又红了。
  “不过从那以后,文文再也没有敢偷跑出去过。也越来越听话了。孩子就是这样,又要教育又要打,后来文文当上了老师,我对她说,你说你妈的教育方法有没有道理?她也说有道理,是不是,文文?”
  “是的,妈。”
  “棍棒底下出孝子,越溺爱越不体谅父母的难处。”梁总编说:“现在有很多孩子根本不能体谅到父母的难处,为所欲为,可问题归根结底还出在父母身上,太溺爱了,其实,适当的惩罚还是必要的。”
  “可不是——”周老太太刚想再长篇大论地说下去,突然外面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
   “今天怎么这么多人?”老太太有些纳罕地嘟囔一句:“文文,去开门。”
  
  片刻之后,郭小峰和小秦跟在一脸漠然的周淑文后面走了进来,屋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刚才还兴致勃勃讲自己人生历程的老太太顿时没了精神。见多识广的梁总编一下子判断出他们是警察,虽然他们穿着便衣。
  木兰无庸质疑他们的身份,因为——她认识。
  不过他们对她漠然的态度,尤其是郭小峰,使她没敢招呼,只是随着总编大人识趣地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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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1-23 22:04:00

  六
  “我去给你们切个西瓜。”老太太没精打采地起身张罗。
  “不用,我不爱吃水果。”郭小峰欠身说:“如果不麻烦的话,倒杯水吧,天热,倒是真渴了。”
  “好、好!”她回答着,出去倒水了。
  “让我们直接开始吧。”郭小峰开门见山地对依然呆坐的周淑文说:“还有一些事情想向你确定一下,戴亚丽是否走进过你的卧室,就是许国胜死亡的那间,应该是你的卧室吧?”
  “是我的卧室。”周淑文回答。
  等了一会儿,郭小峰不得不重复问:“她进去过吗?”
  “我不知道。”
  “没有。”钱老太太正好端了两杯茶水走了进来,听见问话大声轻蔑地说:“我不信她敢那么没脸。”
  “是呀,不过世道变了。”郭小峰说:“年轻人对有脸没脸的标准变了,放过去,人不到结婚哪敢越雷池半步?现在可好,理直气壮地试婚,所以嘛,像她这样的人,保不齐还专门进屋给你示威呢。”
  “那倒没有。”她不屑地一撇嘴:“那天她来找国胜,我就对她说,国胜晚上就住在他老婆房里,你要有脸就进去。”
  “她怎么说?”
  “她当然不要脸了,”钱老太太先愤愤地给了一个自己对那个女人的评价,才接着解释:“不过也臊了,就给我说,我不会进你女儿的闺房,永远都不会进,不过我相信,国胜一定会自己出来走到我身边的。”说到最后,钱老太太的声音又气又恨:“仗着年轻,就狂吧。”
  “那就是说,她应该没进过那间卧室了?”
  “应该没有,”钱老太太得意地回答,但接着就有些狼狈地嘟囔:“国胜不争气,见她来了,颠颠地——,唉!也许再过些年没了劲就好了,中了邪似的,向着外人。”
  “噢——,”郭小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就像在咖啡厅那样,好象是一不留神把刚刚拿到手里的茶水泼了一手,然后装腔作势地喊道:“哎呀——”
  敏捷的钱老太太已经忙不迭地跑出去取过来一条毛巾,一条显然用了好久的东西,看起来已经早已失去了曾经的柔软,现在倒像砂纸的近亲。
  郭小峰没有去接,反而现出窘迫地样子说:“有纸没有?我的手脏。”
  周淑文终于站起身,从沙发角拿了一大卷卷筒纸,有些难堪地递了过来,这可能是最便宜的那种类型了,纸质粗糙,颜色还灰不溜求儿的,看起来似乎消毒不净。郭小峰接过来探询地看了一下,又期待地看了一眼周淑文,仿佛在无声的询问——有没有更好一些的?
  周淑文默默地坐了回去,望着墙发呆。
  郭小峰只好撕了一些,简单擦了一下手。
  小秦及时地开了腔:“你们的生活也太朴素了,用那么粗糙的纸,会不会消毒不干净,你说呢,周老师?”
  周淑文咬了咬下唇没有吱声。
  钱老太太现出不以为然地神色:“这就不错了,我小时侯还用树叶子呢,过日子比树叶还稠,不仔细还行?”
  “理是这个理,不过这东西消毒不好,不卫生,买好一点儿的,也多花不了多少钱。”小秦以更不以为然的态度回答。
  “啥不卫生?”一贯指导别人的钱老太太不快了——现在一个小年轻居然跳出来反驳她?她的脸一沉,哏声哏气地说:“现在这么多病就是太讲卫生闹得,文文小时侯,就用写完字的作业本擦屁股,不也没任何毛病?”
  周淑文的脸突然涨红了,但老太太根本没有注意到,只管继续发表自己的人生观:“——我就对文文说,我们家不买那花哨东西,从来就不买,这就挺好用,花那冤钱干啥,过日子就是这,‘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这多花点儿那多花儿,那多花的就不是一点儿了,是这理不是?那种高级纸都是给那种造孽的女人用的,”她的眼睛突然冲虚空的某个地方狠狠一剜,仿佛那里站着一个让她憎恨无比的人,——而小秦坚信,倘若真有人,那这一眼一定也剜掉一块肉了:
  “哼!”她最后哼了一声,然后,眼睛落到刚才反驳她的小秦脸上,那眼神儿似乎又在说,你要是我的儿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小秦的头不自觉地向后缩了缩。
  “当然。”郭小峰连忙息事宁人地插了进来:“这也是一翻道理!”
  “那是。”老太太不依不饶地坚持:“我说的就是过日子的道理。”
  “是呀。”郭小峰点点头:“不过,有道理也难免摊上倒霉事儿,说真话看着你们平静的家现在摊上这样的事儿,我都于心不忍,大概你们这两天都休息不好吧。”
  周淑文刚才涨得通红的脸此刻恢复了一些,但还是不言语,而钱老太太的怒气消了,变成了连连唉声,夹杂着“狐狸精、狐狸精”的喃喃诅咒。
  “不过,摊上了也必须面对。”郭小峰转向周淑文:“周老师,鉴于死者和你的关系,又加上你们正闹离婚,所以我希望你能谈谈你们之间的关系和问题。”
  “什么问题,还不是狐狸精闹的?” 钱老太太接过话头恨恨地说:“这种女人应该游街、浸猪笼。男人还不是这样,有腥能不沾?我时常对文文说,都怪妈不好,一心把你培养成大家闺秀,谁成想国胜有了钱,就有人起邪心招惹了,贤良比不过风骚呀,唉!”
  小秦忍不住又看了看呆头鹅一样的周淑文,感觉如果她被赞为大家闺秀,那一定会有很多女人急于脱离这个称号。
  一声叹息之后,钱老太太恢复了自信:“……不过我也知道,只要忍过去这十年八年的,劲儿一过去,国胜还是会回来的,我就劝文文,把这理告诉她,到底你是正经夫妻,也是规矩人家的女儿,忍过去到头来还是你的丈夫,自古都是这样,没法子,女人的命嘛!是不是,文文。”
   “是的,妈。”周淑文回答。
  小秦难以忍受地皱皱眉头。
  “肯定有第三者问题,但你们关系恶化有不少年了?而他们之间才有不到三年的关系,周老师我希望你能诚实地告诉我。”郭小峰的脸色突然峻厉起来,并且严肃地看着显然是家庭发言人的钱老太太:“我想听你女儿自己谈一谈。”
  钱老太太悻悻地闭住了一直没合着的嘴。
  “是,我们感情恶化比这早。”沉默片刻,周淑文平静地开口了:“我们恋爱基础就不好,我对他没什么感情,他不符合我理想中的男性标准,没太高的文化,而且我感觉他是因为能在这个城市站稳脚跟才找我的,他的老家是贫困县,非常的穷困,所以即使是我们家,他也认为是富庶的,向往的,我认为他动机不纯。”她突然垂下眼皮停止了叙说。
  郭小峰不得不追问:“那后来呢?”
  “后来我还是答应了,因为妈妈看中了他,说他粗壮,我们家的重体力活不愁了,还说看起来忠厚老实,最后说条件差一点的男人能管得住。而我,年纪也不小了,人们议论纷纷,邻居也替我发愁——尽管她们自己家可能也有很多烦心事,但她们依然热心地为别人着急,见了我和我妈就问我的终身大事。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遇上我理想中的男子,也许永远也遇不上,为了让那些好心人放心,我就答应了。”她有些讥讽地笑了。
  “——结婚一年后,国胜要出去闯闯,我很支持,因为我认为一个有豪情的男人有魅力,妈妈也同意……”
  一直在警察制止的眼神下,几次要在女儿说话中间开口说点什么的钱老太太,终于忍不住愤愤地插话了。
  “就这一件事依着你,就出这么大篓子,该不该听妈的话?”
  “是的,妈。”周淑文习惯地应道,搭拉着眼皮继续说道:“那是我们感情比较好的一段时间,我甚至打算停薪留职和他一起出去,但妈妈认为这不行,两个人必须有一个稳当的工作,国胜也这么认为,他说他先去闯,混好了再接我们出去,我当时还很伤心,只想辞职,那时应该是我们感情最好的一段时光。”她悠悠地停住了嘴,抬起眼默默地望着面前的两个人。
  钱老太太一脸得意地咂咂嘴:“啧、啧、还是妈有远见吧?要不然你贸然辞职容易,再找这么好的工作可难了。”
  周淑文又垂下眼皮,声音里添了丝疲倦:“——我没有辞职,等着国胜创出名堂,开始真的很顺,第一年,国胜居然挣了不少钱,我是说在那时对我们家来说。我又想辞职,妈妈还是不让,说再等等,国胜也这么说,我还是很伤心,那时我们感情应该还是不错的,虽然这件事有些让我伤心。”
  “后来怎样呢?”老太太更加得意了,调门也高昂了不少:“我说的对不对,幸亏没辞职跟他去,国胜是不是挣钱不顺了?自己也没底了?那时还好象你妈害你似的?再说,如果你一门心思跟他走了,他一变心,你可怎么办,你呀,就是太冲动!亏得你听妈的话,才没那么惨,要不然这房子能分上?”
  “是的,妈。”周淑文回答,她的声音变得更加疲倦:“然后,妈妈和许国胜都认为我应该守着这个铁饭碗,让他自由打拼,我们的感情就不太好了,越来越不好,他就要离婚,但不是很坚决,后来就特别坚决,我想他对我已经忍无可忍了。”
  “你呢?你什么感觉?”
  “我?我没有感觉。”
  “那你怎么不同意离婚?”
  “我妈说不能离。说男人年轻时都荒唐,老了就明白过来了。”
  “你打算等他到老吗?”郭小峰不放松地追问。
  周淑文仅仅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
  房间里一片静寂,散发着木然的、没有希望的气息。
  良久,钱老太太开口了:“别人怎么做我管不了,可我是老脑筋,总觉着离婚——可不是——光荣的事呀,我知道国胜早晚能回心转意。”
  郭小峰没有理睬钱老太太,盯着周淑文:“你也这么看吗,周老师?”
  “那是。”老太太自信地接茬回答:“文文被我带大的,脾气最象我。”
  郭小峰继续看着周淑文,重复自己的问题:“你也这么看吗,周老师?”
  周淑文撩起眼皮,安静地回答:“是的。”
  “那他回心转意之前呢?”一直窝心沉默的小秦横了钱老太太一眼,带些挑拨地说。“我要是你只怕夜夜睡不好。”
  “我们又没有亏心,为什么睡不着?”早就对面前这个显然是个不听老人言的年轻警察不满的钱老太太立刻反驳:“该他们睡不着!”
  “这不是亏心,是伤脑筋。”
  看到小秦并没有像女儿似的立刻心悦诚服地低下头,反而反驳起自己,钱老太太更加生气了,似乎把小秦当作自己那没有良心的女婿了,她叉开五个手指头,向前一戳一戳地厉声数落着。
  “我们娘儿俩没有对不起你许国胜,为什么要伤脑筋?你许国胜拍拍良心说,你落魄时是不是我们让你进的门?你们结婚我是不是从早上忙到晚上地伺候你们?从做饭到洗衣服全包了?有了男男,是不是我一手带大,没让你们沾过手?要不然你能那么轻松地到外头闯?你不在家,家里有一点儿闲言碎语没有?啊——?”
  被手指头威胁之下的小秦,身子向后扬到几乎和椅子成130度角,终于感觉平衡难以掌握了,赶紧趁着这个话缝隙大声强调:“是他许国胜。”
  “啊,是——”一怔之下的钱老太太才意识到似乎发泄错了对象,但她保持着自己的尊严标准——并不道歉,只是喝了口水,哼哼着暂停了下面不知有多长的数说。
  终于可以坐直的小秦感到轻松了许多,他冲——本来认为木的发傻——现在却深表同情的——周淑文叹了口气:“——所以才会生气,才睡不着嘛,毕竟碰见了陈世美。周老师,你又是脑力劳动,大概睡眠更不好吧,我一个表姐就是这样,天天要吃安眠药才能入睡。”
  周淑文仿佛没有听到问话,依然垂着眼皮。
  而钱老太太这个一贯的家庭发言人仿佛自然地认为该由她自己回答。
  “我们家文文才不吃那玩意儿呢, 没做亏心事,就会吃得香睡得着,我早就对文文说过,睡不着那是不困,不困就不睡,啥时困啥时睡。”
  钱老太太的模样突然变得有些鬼祟,她的身体向前凑了凑,一改刚才的高门大嗓,嘀嘀咕咕地说:“再说,要是传出去国胜不在家,文文要靠吃安眠药才能睡着,人家不笑话死?这么离不开男人?丢不起那人呐!我是不准文文这么着,我们家也不准买那玩意,睡不着娘俩说说话儿,一会儿时光就打发了。”
  说到这儿,她又有些高傲地扬起头,嗓门也大了不少:“再说,我们文文天生是素净人,不象有的女人,看着正经,其实一脑子下流念头,我们文文自小没见过杂人,单纯的很。有时候我对她说,‘文文,要是不困,跟妈说说话。’每次她都说困得很。你说她还用那玩意儿,那——药——是给心思重的——人——准备的——。”最后一句说的一破三折,含义十分复杂。
  小秦一时不知如何问下去,他做梦也没想到原来在某些人的心目中服安眠药睡眠也有不道德的嫌疑,他转头去看周淑文,她正抬起眼皮飞速地瞄了一眼自己和郭小峰,随即又垂下眼皮,但小秦已敏锐地发现了那眼神已含有了刚才所没有的警惕,小秦的心动了一下。
  短暂的沉默之后,郭小峰慢吞吞地开口了:“对了,刚才说到男男,是你的小孩吗?我怎么没见呢?”
  周淑文的脸色瞬时变得苍白了,她失神地抬起头回盯着郭小峰,但也是在瞬间之后,又恢复了淡漠的表情。
  倒是刚才还自感品格高贵因而洋洋得意的钱老太太楞了一下,苍老多皱的脸上突然老泪纵横了:“怪我,我没带好,都怪我!男男,再乖不过的孩子,最亲我呀,睡觉都要我,不要他妈,姥姥,姥姥的跟着我,我……,我不想他们离婚其实也是希望能再有个孩子,是个指望……”
  那份欲绝的伤心让大家都黯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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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1-23 22:05:00

  七
  刚下到楼门口,小秦就迫不及待地说;“我现在还是怀疑周淑文。”
  “现在?”郭小峰边走边反问:“你不是一直怀疑她吗?”
  “是的,因为一谈话,我就恢复了对她的怀疑,动机太明显了,丈夫长期外遇,而又摊上这么一个专断保守的母亲,今天我有点相信是她妈的固执保守,让周淑文无奈,要想摆脱这种痛苦的局面可能只有杀人这条路,何况案发前许国胜又特别羞辱了她,多少有点血性的人也受不了的,积恨之下终于爆发!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看看我们监狱里关的那些看起来既老实又无能的女重刑犯,有多少都是终于忍受不了丈夫长期外遇而最终变成了残忍的杀人犯?很多还是虐杀!”
  “你说的对。”郭小峰点点头,但随后又摇摇头:“——但这次并没有那类案件的其他一些特征,第一,不是瞬间爆发;第二,并非虐杀!而是干净的谋杀;第三、而且她也没有精疲力尽之下主动认罪。”
  “是的。”小秦承认:“但——,也许她有文化,更阴险一些,设计了一下,这也很可能,而且也许认为做的巧妙,妄图逃脱,这种例子也不少。而且,这次谈话你发现没,尤其是当我们谈到安眠药时,她很警觉!”
  “是的。我也意识到了。” 郭小峰回答,他突然停住了脚,左右看了看,他们已经来到了家属院大门口。
  “你干吗停下来了?”
  “喝些什么吧,”郭小峰含糊地回答:“我想等个人。”
  小秦有些诧异地看看上司,但没问什么,走到一辆冷饮车旁买了一瓶冰红茶和一瓶橙汁,回头一看,郭小峰正向一个树阴下走去。
  “给。”小秦快步跟了上去:“红茶给你,头儿,你说不是吗?有心事本身就能说明不少问题。”
  “是呀,但并不能指向唯一的结果。”郭小峰打开瓶盖喝了一口
  “还有我前面的分析呢?都没有道理吗?”
  “当然不是。”郭小峰沉思着解释:“都很有道理,可你自己也能够意识到,你假想了不少也许,却都是常理推断,没有个体的基础,我是指——即使是心理分析,也要有个体性格做支撑,人和人是不一样的,面临困境的反应可能是天壤之别。”
  “那倒是。”小秦嘟囔着承认,他喝了一大口橙汁,想了想建议道:“要不然我们马上单独把周淑文约出来谈话,怎么样?有她妈在,她就是个只能发出简单声响的动物。”
  “呵!”郭小峰轻笑一声:“妙极了的评论!不过不用急,谈谈另一个问题吧,听你刚下楼时的话,似乎一度怀疑过别人?”
  “噢——哦——唔,”还沉浸在回忆周淑文性格的小秦回过神来:“对,是戴亚丽,尤其是昨晚,那个餐巾纸的表白很不自然,不,应该说几乎像谎言,我个人认为就是谎言。”
  “因为她使用了完全不符合你推断的纸巾类型?”
  “噢——!”小秦立刻委屈地喊道:“我可没那么小心眼儿。”
  “一个玩笑!”郭小峰歉意地举了举饮料瓶:“你接着说。”
  “她如此强调只使用某个牌子的餐巾纸太不合常理了,餐巾纸这种小玩意儿,又没有什么贵族专属品牌,因此某些鼻孔朝天的人士好象非用此不可!还不是有什么用什么?而且,倘若要说的过去,只使用某个名牌货还有可能,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选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牌子?”
  “哦——,”郭小峰脸上挂上了似笑非笑地表情:“你我都清楚,这么说至少可以证明我们的戴小姐决不是使用现场那个牌子的餐巾纸的人,而且性格甚至到了——手帕纸有了花哨美丽的包装——都不肯用!不等于间接地告诉我们:警察先生,我决不会是那包手帕纸的主人呐!”
  “太可笑了吧,”小秦不屑地摇了摇头:“我们就这么傻?而且她只顾这点儿,不及其余,其实太不聪明,我当时就想问她,你怎么保证能够随时买到这个牌子的纸巾,又不是大牌子,哪里都有!”
  “这可以撒娇般的强辩,反正你也不能去北京跑遍所有的超市、便利店、小卖部来证明她买不到。”
  “好,就算如此,那她还说用了快六七年了,说不定这是去年才上市也说不定。”
  “啊——,小伙子,” 郭小峰有些诡秘的一笑:“我们的戴亚丽小姐并非像你论断的这么没大脑,她其实考虑的很周到,要想知道答案,就去查看印在那种餐巾纸的整条外包装上的说明吧,”郭小峰又轻叫了一声,仿佛充满了意外的满意:“啊——,现在我必须说要好好感谢那个敬业的促销员了,虽然当时我被她的执着推销搞得很狼狈。”
  “是吗?”小秦狐疑地看着自己上司含义复杂的脸:“这样看来戴亚丽的嫌疑也不小,而且相当狡猾,还有她揭发周淑文的话,也很像谎言!”
  “为什么?”
  “她说周淑文掐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我并非为同行做辩护,怎么可能如此死亡而警察不管呢?”
  郭小峰脸色沉郁下来,看着饮料瓶,似乎有很多心事,但并没有说什么。
  小秦觑着他的脸色,“你是不是更怀疑戴亚丽?”
  “为什么这么说?”他撩起眼皮反问道。
  “否则你为什么要告诉戴亚丽,要冻结许国胜的财产?这显然是诈她嘛!”
  “其实我们必须怀疑每一个人,”郭小峰叹了口气:“你知道现在的证据情况,说实话,任何人也无法完全排除。”
  “那为什么要诈她呢?”
  “因为——”郭小峰再次露出一丝诡异的笑意:“因为如你所言,这个案子就像一个小小的迷魂阵,地方不大却很难走出去,为什么?因为我们看不到走向出口的路;为什么看不到路呢?因为那些——竹篱笆,——隔绝了我们的视线——”
  小秦微微歪过头,有些迷惑地问:“你的意思是——?”
  郭小峰依然没有直接回答:“小秦,你没有意识到这个案子过分安静了吗?不动声色的谋杀,完全不动声色,人人都有嫌疑,人人又都满脸无辜——”
   “——你的意思是——?”他脸上渐渐露出有些明白的表情。
  “——对,你猜的对——”郭小峰点点头,他挥舞了几下胳膊,做出刮风的姿势:“所以我们要制造一阵——”刚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
  “怎么啦?”小秦惊讶地问。
  郭小峰目视远方,微笑着回答:“我等的人,终于——出现了。”
  小秦赫然转过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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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1-23 22:09:00

  八
  林木兰一手拿着报纸挡着热辣辣的日头,笑嘻嘻地从远处走了过来。
  “啊——,林姐,”小秦远远地就喊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他回身又低声对郭小峰说:“我明白了,头儿。”
  “当然啦。”木兰也走到了树阴下。
  小秦又回过身,举了举手中的空橙汁瓶,笑嘻嘻地说:“要不要请你喝点儿什么?”
  “不用,谢谢,我刚喝完一瓶矿泉水。”
  “好吧,那就问句正经话,你怎么闻着味儿跑来了?”
  “和你们一样。”木兰摆出一副职业的尊严感:“出于工作的目的,才汇集在一起。”
  “哈——,好吧,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反正也是中午了。”
  “太好了,我请客。”木兰大包大揽地说。
  “不用,不用——”
  “用!”木兰坚决地打断小秦的反对,她鬼鬼祟祟地左右看了看,然后上前一步,压低嗓门说:“我可以报销,刚才我跟我们总编大人——就是刚才你们见到的那个老家伙——说明了一些情况,他一挥大手同意了我的某些计划,包括一些正常的餐饮费!所以你不用争!”
  “是吗?其实我们也可以报销。”小秦慢吞吞地回答,想了想又说:“但出于节约纳税人金钱的原则,我决定放弃请客的决定,光荣属于你啦!顺便问一句,可以到什么档次。”
  “就是没档次的那种。”木兰立刻一脸羞愧地强调:“我还没上档次,所以报销也上不了档次,请接受这个不幸的现实吧。”
  “没问题,我和郭队都是一份儿盒饭、一碗面条就可以搞定的。”
  “谢谢理解,警官大人。”木兰又变得笑嘻嘻地啦。
  “不客气,就在对面吗?那儿就有一家面馆,旁边还有家看来很容易传染上肝炎的小饭馆,怎么样?去哪一家?”
  “啊——”木兰又嗔怪地叫了起来:“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会这样对待老朋友的,当然还是要去一个更清洁体面的地方,不过——”她又鬼鬼祟祟地左右看看:“最好不要在附近。”
  小秦猜测地看看木兰,然后用豁出去的口气说道:“不管是你怀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动机,我们都决定成全你。还有——”小秦冲突然鼓起眼睛的木兰说:“我觉得在正午的太阳下谈天实在不合适。” 他冲着远处的汽车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让我们上车如何?”
  正准备鼓着腮帮子准备反击的木兰立刻惊叫起来:“哎呀!我一定黑了好多。”话还没完就用手上的报纸遮着脸,飞一般地向汽车方向跑去。
  
  车子里的时光消磨在到底吃什么的问题上,这也引起了一翻争议,因为天热,木兰希望吃素。
  “嗷,”小秦嘶声反对:“不!”
  “你怎么了?”木兰诧异地看看小秦:“是不是饿坏了?”她眼珠转了转,突然很兴奋一拍自己的座椅:“我真苯呀!——好吧,我想了个主意,干脆回去我给老总说,现在的警察特别腐败,不吃一千元以下的请客,我们去吃个什么私房菜或海鲜,顺便我也过过瘾,怎么样?既清淡又满足了你吃荤腥的欲望。”
  “胡说!”小秦邦邦地敲着方向盘,厉声反对:“你简直是栽赃,我决定就吃一碗素面好了。”
  木兰撇了撇嘴,歪着头开始了有些发愁的琢磨。
  一番折中之后,他们把车开到了一个外装修几乎称得上豪华,菜价却特别体贴普通人胖瘦不一的荷包的“美味源”饭店,里面的烤鸭做的相当地道。
  当他们都把手洗得干干净净的坐定后,面带微笑静等烤鸭上桌的小秦,发现了木兰打量他的目光,他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干吗这么看着我?”
  “哦,我觉得你虽然还很年轻,”木兰十分斟酌地说道:“但毕竟不是长身体的少年了,这么热爱吃肉你觉得合适吗?现在健康理念告诉我们——不要吃太多的肉类!”
  “首先,鸭肉性温,最适合夏季食用,报纸上整天说。”小秦一本正经地分辩:“其次——,”他的脸痛苦地皱了一下:“一个一言难尽的缘故。”
  “什么?”
  “简单的说,就是我们队来了个素食主义者内勤,糟糕的是,她不遗余力地推广素食,更糟糕的是她还特别勤劳,包揽了所有我们加班时饭菜,最糟糕的是我们还整天加班,我现在几乎就没有吃过荤。”
  “噢——哦——喔——”木兰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随即又好奇地追问:“你为什么不表达出你的愿望呢?我觉得你并不是一个压抑自己的家伙。”
  “因为时尚与她同在,报纸、电台、电视几乎都在讲都吃素的好处!”小秦板着脸说:“我说不过她。”
  木兰摇摇头:“可——”
  “也因为——”一直旁听的郭小峰抢在她发问前补充说:“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儿。”
  “噢——哦——喔——” 又一个恍然大悟的意味深长的音节。
  小秦涨红了脸:“我现在已经不觉得她漂亮了,说实话,在她的素食推广之下,我突然喜欢上猪的模样,胖胖的,真可爱!”
  “哈哈哈——!”木兰失声大笑,但随即连忙捂住嘴,左右看看,好半天才恢复常态:“没想到推广全素的结果改变了你的审美观。”
  “是呀,我原来不这样的,”小秦也随着笑了起来,但马上又严肃起来,对一直微笑不语的郭小峰说;“头儿,这也是我总无法放弃怀疑周淑文的原因,虽然从证据上倒并不针对她,可我总觉得她的情况最可能迸发出杀机!”
  木兰立刻兴奋地睁大了眼睛。
  郭小峰静默了片刻,抬眼看着木兰问:“你认识周淑文吗?”
  “今天之前我从来没见过她,虽然她也是师大的老师。”木兰压抑着激动回答,唯恐自己过度的兴奋提醒了面前的两位——自己是个不该了解案情的外人。
  “那么今天你们应该也进行了一番交谈了?”
  “是的。”木兰迟疑地点点头:“但也许不能算交谈,因为我们没说一句话,整个过程都是她妈妈在说话,她所有的话都是重复三个字:‘是的,妈’,怎么说呢,很奇特的感觉——”她不知不觉皱起了眉头,右手四指在额头上无意识地来回滑动着,似乎努力想找一个合适的名词,一眼瞥到小秦突然变得又痛苦又庆幸的脸,不由得笑了:“我猜我大概和你的感觉一样。”
  她又斜过脸,看到郭小峰的食指在桌布上下意识地轻轻敲击起来(她已经知道这是他思索时不自觉的举动):“那你认为她是怎样的人呢?”他轻轻问。
  木兰又微微皱起眉头,周淑文的举止和表情都很迟钝,但一瞬间,她又回想起周淑文关门开空调时比母亲显然警惕而审视自己的目光,思索着回答:“怎么说呢,她——并不迟钝,虽然看起来似乎有些木呆呆似的,可能是话少的原因,也可能因为她很孝顺——特别孝顺,说实话,我几乎很少见到这样依顺父母的人,也许单亲家庭的缘故吧?我听说单亲家庭的孩子都会特别孝顺,因为他们深知父母的不易,所以——,可能——愿意让妈妈愉快吧?!”
  她不自觉地轻轻摇了一下头:“很难得!”,然后,她又尽量用赞赏的口气重复道:“很难得!”
  “难得,为什么?”郭小峰直截了当的问:“是不是觉得自己做不到这一点?”
  “是的。”木兰略微有些羞愧地回答:“也许因为我不是一个孝顺的孩子,当然,我和爸妈的关系也不错,但这是建立在他们从来不干涉我的个人生活,我也不用对他们所有的话都唯唯诺诺的前提下。虽然他们曾经也试图想干涉——不——应该说是——帮助——我,像他们从小对待我的方式,但被我坚决——甚至是粗暴——的拒绝了,”她的声音中增添了几丝辩解的意味儿:“毕竟,我不再是个孩子了,再说——”她又有些虚伪地说道:“我也不忍心他们太操劳,都操劳一辈子了,应该休息了。”也许是觉得太假,她匆匆结尾道:“反正,现在我们都找到比较舒服的相处方式了。”
  “舒服的相处方式。”郭小峰喃喃地重复了后面几个字。
  木兰听着,心里突然一动,歪着头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下:“你是不是想说,我刚才的感觉是错误的?周淑文和她妈妈也形成了她们的舒服的相处方式,你是这个意思吗?”她探询地看着郭小峰:“人和人是不同的,感觉也是不能互相置换的,‘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也许那正是她们喜欢的相处方式,‘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乎?’”
  “也许吧,但我不知道——”郭小峰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他看了看从侧面和对面射来了两双眼睛,笑了笑:“我的意思是——,”他停住了,沉吟了一下:“好了,先不说这个,你们说,如果确实如木兰所猜,这是她们习惯和喜欢的相处方式,那么你们假想一下周淑文该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们同时摇摇头,小秦用带着心有余悸地口吻说:“感谢上帝,现在社会——至少是曾经——大人们不再没完没了,铺天盖地的推广‘古之孝道’,倒是外国的精神一股股吹过来,不准殴打孩子啦!《未成年人保护法》啦!虽然爸妈也照样打我们这帮闯祸的孩子,但总有人宣传,要多教育,打孩子是不对的,所以——,反正,生活中我还很少见这么依顺听话的人,但我也承认——,”他的声音恢复了正常:“一样米养百样人,有些人是认同这样的方式的,否则为什么现在大家又开始怀念古老的东西?自发自愿的又是读经,又是大讲儒家学说,官方祭孔,据说还弄出了个标准像,《孝经》不就是孔老先生写的,或者是编纂的吗?”
  郭小峰目光又瞟向木兰。
  木兰摇摇头:“我不知道,你想到了什么?”
   “我也确定不了,”郭小峰有些含混地说:“但想到了海瑞!”
  “海瑞?”木兰疑惑地问:“你指什么?伟大?勇敢?舍身为民?对不起,不知是不是我心里阴暗,我总觉得他其实是个精明的清官!”
  她看着郭小峰摇了摇头,她不认同这个联想,——周淑文也许不傻,但决不是利落的干将,确切的说——还有些迟钝笨拙的感觉。
  “精明的清官?啊——,”郭小峰笑了,很赞同地点点头:“我必须说我同意你的形容,不错,抬着棺材诤谏皇帝,确实容易让人感觉是一个拿捏的很好的秀,当然也要冒很大的险。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刚才你说到清官,我倒想起对他的一些记录,我是警察,就光说说他的法律原则吧,——‘凡讼之可疑者,与其屈兄,宁屈其弟;与其屈叔伯,宁屈其侄。与其屈贫民,宁屈其富民;与其屈憨直,宁屈刁顽。事在争产业,与其屈小民,宁屈乡宦,以救弊也;事在争言貌,与其屈乡宦,宁屈小民,以存体也。’”他停下来,打量着呆呆地看着他的两个人:“你们觉得这清官怎么样。”
  “很可怕。”小秦干脆地回答:“让他这么断案,没有不受屈的,真是很特别,既不讲道理,还六亲不认嘛!”
  “是六亲不认,但认理,他认可的伦理、道德原则,而不是事实原则。”郭小峰的脸微微阴沉下来:“这原则大概来自于母亲和社会的教育,海瑞应该算是孝子,因为他们母子之间,海瑞自述是:‘母之待臣,虽年当强壮,日夕相依,不殊襁褓’,就是说,成年啦——还在一个屋里睡——在不是房子紧张的条件下,我想算是感情极深,缘故嘛——单亲家庭,被母亲含辛茹苦养大的,他的母亲海太夫人——是个很可尊敬、毫不软弱的,至少是对待海瑞如此——的贞节女人,认同一切正统的教育,也坚定地把自己信服的理念传授给了儿子,我想海瑞也认同这些道理,否则他一生的处事原则都没有改变,这是装也装不来的。”
  “听起来有些古怪,”木兰迟疑地说:“但这跟周淑文——”,她看到小秦投来感激的一瞥,显然她替他问出了心声,——这些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干!
  “啊,因为还有一件小事,”郭小峰的脸色更阴沉了:“我在一本书上看到的,儒家文化的拥戴者和实践者的海瑞从小都对女儿进行‘男女授受不亲’的教育,有一天,他看到五岁的女儿正在吃饼,就问谁给的?女儿说是小男仆,海瑞大怒:‘女孩子怎么能吃男仆给的饼?你饿死吧,这样才不愧我的女儿!’,——女儿也果然不愧是海瑞的女儿,从此不吃饭,家人百般劝解也不管用,最后活活饿死了!”
  扑通——,小秦碰倒了手边的茶杯,他没有意识到,失声喊到:“你是说——,你是说——”
  他想起了周淑文的——死的似乎不明不白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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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1-23 22:11:00

  九
  郭小峰替他把茶杯扶了起来,微笑地摇摇头:“你误会了,我没有暗示什么,还记得我昨天讲得江伯儿吗?他和海瑞都是孝子,他们的孩子都遭到了来自——‘他们自己父亲’——的灭顶之灾。然而,他们并不是相同的人,甚至可以说为人差别可能还很大,我仅仅想说——”他又看了看好奇地几乎要把眼珠都瞪出来的木兰:“——如果我们不真正了解一个人,仅从简单的名词分析,或一件事实,是不可能准确的判断出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或者会做什么样的事情的。”
  小秦发了片刻的呆:“是呀,那我们就着重去调查她。”
  郭小峰和蔼地摇摇头:“我们现在不能只盯着她,别忘了,证据并不特别指向周淑文,其他几位依然大为可疑,而且,那些人不可能长期留在这里,我们没这个权利——”
  “——你的意思说先调查其他人?”小秦一下子坐直了,打断问:“周淑文放着不管?”
  “当然不是。”郭小峰稍微狡黠地一笑:“现在不是完全可以两全其美了?”他突然看定了木兰,笑得更加愉快了:“一个可以帮助我们的完美人选,——不正坐在我们的面前?”
  一直竖着耳朵狂听,惟恐漏下一个字的木兰此刻张大了嘴巴,“噢——哦——喔——”,她发出一波三折的叹音:“——真是老奸巨滑,我本来还以为自己聪明钓上了你们,谁知原来要利用我!我说这次怎么这么顺利可以搭上你们?”
  “别这么说,”郭小峰煞有介事地更正:“是双赢!”
  “双赢?好吧!”木兰不客气地反问;“我能赢什么?”
  “赢得第一手的破案资料啊!你可以和我们——”郭小峰想了一会儿,带着守财奴面临不得不破费的肉痛表情许诺:“每天交流一下各自的信息。”
  “哎呀——,” 木兰讥讽地说到:“我真是为你的慷慨而感动!但为什么不说是要我把每天的收获上缴给你们?”
  “杀敌一万,自损三千。”郭小峰不慌不忙地回答:“只要有交流,你总会得到很多信息的。”
  “那干嘛不公平交易?”
  “我们有职业要求嘛!”郭小峰无辜地摊开双手。
  木兰泄了气,悻悻地皱皱鼻子:“真会找盾牌!”
  “噢——,这是人类的天性。”小秦奋勇帮腔:“我们总会为自己的行为找一个美妙的借口的,比如一个人没任何理由,就喜欢走东家,串西家,挖人隐私,还忍不住到处给人说说,多少会遭人贬斥,自己也会觉得没面子,不爱承认有这个嗜好!——但如果告诉他,他正为了人民的——知情权——而奋斗,那感觉一定美妙出许多。”
  “呵!”木兰大怒:“还要嘲笑我?”
  “没有的事,你误会了。”小秦连忙双手合十,坐了个拜佛的姿势,看到对面似乎还有不依不饶的倾向,连忙王顾左右地东张西望一下,突然发出兴奋的嚎叫:“嗷!鸭子来了!”
  果然如此,一只滋滋冒油、颜色金黄、仿佛还发出嘎巴嘎巴的焦脆响儿的鸭子衬托在雪白的磁盘,乘坐着一辆锃亮的不锈钢推车缓缓而来,同行的还有它数年来忠贞的搭档:细细的葱段、暗褐色的酱碟及其薄薄的冒着热气的荷叶饼。
  本来并不多热切吃烤鸭的木兰,在经过了充足的冷气、小秦展现的热情的酝酿之后,又被此刻切实证明的厨艺诱惑下,也是食欲大动,对面的两位看来更是如此,都用冒着绿光的眼睛等待着服务员有条不紊的步骤,在这期间,木兰还看到小秦的舌头已经在嘴唇上游走了两圈。
  终于,一切完毕!
  “请——”小秦坐得笔直,用和他眼神儿传递出的信息不符的绅士风度说:“女士优先。”
  “不客气。”木兰连忙快快地拿了一张饼,好尽快揭开序幕。
  正剧拉开了,几个人娴熟的操作着,一口之下,六只欣慰的眼睛证明眼前这个焦黄的家禽有着和它外表相匹配的内涵,他们不约而同地点点头,接下来的表演依然接近感染力惊人的哑剧。
  “我看还是吃烤鸭好了!”临桌一个一个刚进来的男人在看了他们两眼之后对正在看菜单的女友建议。
  “太腻了吧?”女孩子娇滴滴地否定着,也扭头看了看他们。
  “好吧,就尝尝好了!”她突然改变了主意。
  类似的一幕也发生在坐在另一桌的中年夫妇身上。
  
  他们浑然不觉地保持着卷第一片鸭皮的激情,专注的状态连服务员后来送上的“鸭架汤”也没有改变,直到木兰也发出一声短促的嚎叫才打破:
  “嗷!”
  “怎么啦?”对面的两个人同时停住了咀嚼运动问。
  “我太傻了!”木兰懊恼不已地回答:“你们提议的时候我应该皱着眉头发愁,这样你们就会感到我找到信息是多么多么不易!那么我要是跟你们问些什么,出于不好意思你们也要多说些,可现在——”她绝望地看着对面:“全晚了!”
  “哦——”已经开始喝汤的郭小峰放下汤勺,带着心满意足的表情安慰道:“如果为这个缘故,你不用后悔,因为我不会信的。”
  “为什么?”木兰微微歪过头。
  “一个极简单的推理。”
  “什么?”
  “一定要问吗?”
  “当然!”木兰坚定地回答,一副“别把我当傻瓜”的模样:“你别告诉我这是职业秘密,我也不会信的。”
  “我信,”郭小峰呵呵一笑:“不过如果说出来可能会冒犯你的自尊。”
  “是吗?”木兰犹豫了一下,随后勇敢地回答:“不过甭担心,它总是受冒犯,已经伤痕累累的不在乎了。”
  “好吧,既然你一定要问——”郭小峰轻咳一声:“咳,你出现在周淑文家里有两种可能,一是你认识她,”
  “我不认识,”木兰连忙说:“可以发誓!”
  “另一个就是你方便了解她,否则你们总编为什么会带着你出现在那里呢?第一、你还不是一个资深的、著名的——”
  “记者!”木兰唬着脸补充:“我知道,应该说我是个新手。”
  郭小峰仿佛没看到对面的不快,煞有介事的继续说:“第二,你很正直有品德,因为尽管你热心、外向但却不是一个擅长迎合上司的人,应该说,这点我非常敬佩你。”
  “当然。”刚才还一脸不快的木兰即刻变成了假意的不满,用既自豪又遗憾的口气抱怨:“我就是这样,非常清高的,唉——,吃亏,不会混。”
  “所以嘛——”
  “所以你就猜出了这一点。”木兰已经心平气和了:“我已经明白,不过——”木兰又想起什么似的问;“你怎么知道那是我的上司?”
  “哦——”郭小峰沉吟着回答:“因为你对他的态度既尊敬又拘谨,这不象平时的你。”
  “也因为——”小秦放下筷子,一脸快慰地从旁补充说:“你已经亲口告诉我们了。”
  木兰怔了一下,这才回想起来,她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噢——”
  “明白了吧?呵呵!” 郭小峰轻声笑道:“这就是我们总是要对当事人不断的盘问的原因。言多必失!真理般的四个字。”
  “看来——,确实如此!”
  “好啦,”郭小峰把双手合拢放在桌上,“现在看来你也没有疑问了,我们也吃饱喝足了。开始工作怎么样?”
  “啊,马上恐怕不行。”木兰连忙解释;“下午我们老板介绍我见几个认识钱老太太的老邻居,因为报道已经增加了母亲无私奉献的部分。”
  “是吗?太好了,我正好也想知道老太太到底是什么脾气。”
  “怎么?”
  郭小峰把脸转向小秦;“你不是一直怀疑受压抑之下的周淑文愤怒杀掉了丈夫吗?可是,为什么不离婚呢?”
  “因为她母亲,她说了很多遍,老太太也承认。”
  “所以我想知道钱老太太到底是什么性格,难道真能逼的女儿宁可杀人也不肯和她沟通,和平解决这一切?”
  木兰张张嘴巴,但还是闭上了,她想,还是多搜集一些资料再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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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1-23 22:16:00

  第四章 意外的线索
  一
  见到几个老邻居,木兰才意识到自己以前实在有眼无珠——小看了总编大人(她曾经认为他就会喝酒、交际、训斥下属、和没事练练毛笔字),没想到昨天做决定,今天就能安排四个不甚有文化的老太婆介绍给她采访,显然他昨天的功课比自己做的还多。她惭愧地想,看来不能认为上司都是白吃饭的。
  现在,环顾着这个不令人羡慕的客厅(确切的说是陈旧和狭小,其中一个最瘦的老太太的家)——尽管也刻意收拾了一下——但显然依然还远达不到可以忆苦思甜的程度,——对于某些有着特别自尊的人来说,可能因为这在飞奔的时代里,而自己的生活因为远远落后于生活而不肯多说了。
  但四个看来都很值得尊敬的老太太显然非常豁达,全带着约约欲试的表情等待着她的提问,木兰很高兴,同时暗想:世界确实已变的孤独了。
  “喝些菊花茶,林记者,最润嗓子了,我知道你们说话多。”一个比较胖的老太太热情地把茶水递到木兰手边。
  “谢谢!”木兰接了过来,转手又放到桌子上。
  一个一身红衣的老太太立刻把果盘端到了木兰的手边:“那就吃些葡萄,新下来的‘巨丰’葡萄,又大又甜汁水又多,解渴又润嗓子。”
  “谢谢!”木兰摘了一颗拿到手里,——她想,认为自己需要润嗓子真是错觉,她短暂的记者生涯证明——主要磨损的器官是耳朵。她一抬眼看到一个最胖最慈祥的老太太正起身招呼着主人往厨房去,嘴里还嘟囔着要给她洗几个自己刚买来的桃。
  “阿姨们,”木兰连忙站起来喊道:“请坐,都不要忙了。我们开始好吗?” 她微笑着建议。
  “好,好。”她们七嘴八舌的同意了,而且很快就配合地坐了下来。
  看来她们比自己还急着开始,木兰暗想,果然,她仅仅提了个头,她们就争先恐后地发言了。
  “……我们知道你要写丽鹃,实在值得写呀,不容易,实在不容易。”一个干枯的老太太说。
  “可不是!”另外一个穿一身红衣的老太太附和。
  “就是,就是!”另外两个胖老太太也跟着说。
  木兰暗暗判断一下,目光盯在了那个干枯老太太脸上,因为从她张着的嘴来看,似乎最渴望说上一说。
  “怎么不容易呢?”她不紧不慢地提了个开头。
  果然,话自动冒了出来。
  “——怎么不容易?哎呀,你是没过过我们那时侯的日子——”接下来是一段时代描述,木兰默默地听着,大约四十分钟后,她忍不住焦躁起来,倒不仅是这些话她仿佛已经听过几百遍(类似的诉说自己妈妈就说过无数遍,再加上婆婆的和姑呀、姨呀唠叨的次数,确实可观),而是老太太一直就在描述自己的艰苦生活,什么老大那时候怎么怎么,老二有多不听话,小三身体太弱了,老四则是被惯坏了等等等等,最后,木兰终于决定开口干预一下发言方向。
  “咳——,真是太不容易了!那钱阿姨就更不容易了吧。”
  “那是——,寡妇带女嘛!当然,早年老周还在,可也和那差不多,也顾不了家,何况她又没什么正经工作,做家务手又粗,里外忙那是更不容易——”
  话题终于顺利地转了回来,木兰再次默默地听着,兴趣渐渐来了,不仅是因为这次没有跑题,而且还描述了很多细节,内容主要围绕钱老太太的出身、苦命和要强方面,还七嘴八舌地添加着一些证明了她们确实有多么吃苦的例子,比如——最苦的时候老太太卖血养家等等。
  最有意思的是,老太太们的声音中还蕴涵着玄妙的味道,主旋律当然是在赞叹,尤其是当她们眼光扫到她的采访机时,那赞叹的语气几乎是不容质疑的:——称赞她一个人拉扯女儿确实不易,最穷的时候常常连饭都吃不饱,自己饿着让女儿吃,真是难哪!五六十岁的女性几乎每一个都经历过艰苦岁月,将心比心,最能体会拉扯儿女的艰辛,因此爆发出绝对的赞美。
  但木兰还是多疑地感到她们的盛赞其实含有更多的是自赞,因为每到这时她们总把话头扯到了自己身上做一番类比。
  另外的赞叹是关于贞洁烈女的品德方面:一点儿不干净都没有,女儿一放学就关门闭户,不见生人,丈夫要是再早死二十年,那简直可以立牌坊。——不过这时候那赞叹的味道就微妙了,仿佛还夹杂着丝丝不以为然,含有一丝似有似无的轻蔑,那可是木兰一时品不出的味道了——。
  不过当她们说的起劲儿忘了桌子角那个小巧玲珑会录音的家伙时,轻蔑的口气就忍不住冒了出来,蔑视主要集中在她曾经多年寒简的生活,仿佛这不是生活强加给她的不幸而是她自己选择的,抑或正因为是生活的强加才额外蔑视吧?!
  木兰有些不舒服地推测:如同城里人蔑视乡下人,大城市瞧不起小城市那样,——对于很多无能的人,唯一的自豪就——只是——命运的些微眷顾了!
  然而,并非没有真心真意的羡慕。羡慕钱老太太眼光倒是远大,坚持把女儿送入大学,而不是早早工作,这下“后半生有靠了”;——而且,在她的严格管教下,周淑文及其孝顺,很少违拗妈妈的意思。不像她们,年轻时为了防老生了四五个孩子,原指望根据“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的投资学原理——来分散风险,想着一个孩子孝敬点儿就够了,收益巨大呢!结果生活不按她们的预想来,事实是:现在儿女纷纷下岗,不仅指望不上,还得给他们轮流做老保姆,真是活得窝囊呀!
  说到这个话题,她们嗟呀起来,仿佛都有一肚子委屈,七嘴八舌地开始反复重复唠叨,大概是第三遍之后,失去耐心的木兰也愉快地关闭了采访机。
  “谢谢几位阿姨,”木兰微笑地打断她们:“今天下午收获多极了。”
  “不客气,不客气。”老太太们一起慷慨地回答。
  接着,那个红衣老太太渴望地建议:“其实你们应该写我们这一代人,每人都不容易呀!”
  “哦——,”木兰装模做样地歪头想了一会儿:“这提议挺好,我可以向总编建议,不过——”她有些恶意地说:“似乎钱丽鹃老人经历更有代表性,你们不都是很羡慕和赞美她吗?”
  “当然,当然,当然。”七零八落地附和声,短暂地停顿后,那个最胖,面目也最慈祥的老太太开口了:
  “确实呀,丽鹃更不容易,可不一般了,应该好好写写,我说呀,你要是想写好她,还得多采访几个人,素材,你们叫素材不是?素材越多越好对不对?”
  “是,”木兰很感兴趣地问:“那还有没有比较了解她的人呢?”
  几个老太太面面相对,都带着拿不准的口气讨论道:“谁呢?”
  “要说树芬可能知道的多些。”最瘦老太太迟疑地说。
  “就是,她俩关系近些。”红衣老太太仿佛刚想起来似的点点头。
  “不过,后来好象有些——”慈祥老太太又迟疑地说了半句。
  ……
  “树芬是谁?”木兰更加心动了,好奇地问。
  “噢,” 红衣老太太回答:“刘树芬也是我们的老邻居,过去和丽鹃一直是在一个大院里住,只隔几个门,比我们还要近呢!直到淑文学校分房子才分开,所以熟得很。她是个中学老师,见识跟我们可不一样。”她的声音变得更加赞叹了:“真是不一样,她也不太爱搭理我们,看不上我们呗,不过她倒和丽鹃过去不错,都跟文化沾边不是吗?”
  “哦——?”木兰更有兴趣了:“那好找吗?能联系上吗?”
  “我帮你试试?”
  “那太好了!”木兰惊喜地说:“谢谢你,阿姨。”
  联系非常顺利,一个电话就找到了,接下来也很顺利,她几乎没有迟疑就答应了木兰的请求,只是交谈地点她指定在提香咖啡厅。
  一直听着的几个老太太看到木兰一放下电话,立刻七嘴八舌的说道:
  “看看,是不是跟我们不一样?”
  “洋派吧,地方都选在咖啡厅。”
  “就是,那地方我都没去过。”
  “也是,咱几个啥时也去开开洋荤!”
  ……
  木兰不敢再看她们眼中冒出的——认为自己吃了亏的光芒,含糊说一句“改日请你们喝咖啡”就仓皇告辞了。
  站到阳光依然灿烂的街上,木兰瞄了眼时间,已经下午五点多了,约定的咖啡厅离这里并不远,她缓步向那里走去,脑海里对即将见面的老太太有了种深深的好奇?虽然现在这个城市的咖啡厅早已放下了堂皇的架子,开始普渡众生了,但——,毕竟还不是国外那种便利店般的普遍和大众,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主动要求来咖啡厅交流,多少有些与众不同,她又是怎样一个人呢?应该和看来朴素的钱老太太很不一样吧?是互补的好友吗?她能解答出郭小峰提出的疑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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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1-23 22:19:00

  二
  在胡思乱想了半个小时之后,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年妇女出现在木兰面前。
  “是林记者吧?”她看着台号彬彬有礼的问。
  “噢——,”木兰连忙站了起来:“您是刘老师!”
  “啊,不客气,我是。”老太太虚按了下木兰的肩膀,就十分矜持地在对面坐下了。
  一直不见的服务员此刻幽灵般的显现了,递上了酒水单。
  趁着对面翻阅的工夫,木兰细细打量着对面这个胖胖的很是富态女人,她——显然和钱老太太的风貌截然不同,浑身上下充满了不服老的修饰,一头精心烫出的乌黑卷发打了不少美发品,努力遮掩长期漂染导致的干燥。面郏上绝对擦了不少的粉,——或许也不算多,因为苍老皮肤对脂粉的拒绝,使很少的装饰品就能显出大量身外之物的感觉;薄薄的嘴唇上擦涂了适合舞台的口红,生活中看,仿佛——,木兰感到不好形容,但那幅金丝边眼镜却绝对恰当地掩住了眉梢眼角深深的皱纹。
  这样的人会和钱老太太是好友?木兰忍不住怀疑起来,钱老太太是那样一副保守干板的样子!
  怀疑很快就证实了。
  “我听说你是记者,要好好写写钱丽鹃?”刚点完咖啡,刘树芬就有些迫不及待地问。
  “哦,哦。”木兰含混地应着,直觉告诉她,对面老太太似乎不象来讴歌的。出于一种下意识地判断,她有些狡猾地补充说:“是的,写她,如果可能,也准备——写一写——哦——其他人的心路轨迹——”
  “是吗?”对面这个时尚老太太的眼睛果然兴奋地亮了:“我明白,我明白,其实我们老年人有更多的故事要写,你可以对比着来,我这人很开明,愿意给你说说,不过你要发表后可要把真名隐去……”
  “当然——,目前主要是写钱丽鹃。”木兰连忙声明,她已经有些后悔了,怕话题又岔远了。
  “她没什么可说的。”刘树芬不象刚才那几个老太太含蓄,直接轻蔑的一挥手说道:“她的人生就是一片空白……”
  空白?木兰有些摸不着头脑,如此操劳多事的一生还能说是空白?但不等她插嘴问,刘树芬已经自顾说下去了,可惜话题依然纠缠在自己身上,在长达两个小时的讲述中有一个小时五十分钟是在讲她从少女时代到第二次结婚被数个男性追慕的过程,脸上时不时露出娇羞和潮红。但木兰听着听着却怀疑是不是时代变化太大了,人们判断事物的标准变了?因为有许多她讲述的数个旁人深情爱慕自己例子,在木兰看来仅仅是男人们的一两句打趣罢了。
  “你的生活真丰富多彩。”在她浑然不觉地第二次从头说起,津津有味地再次讲到少妇时代的时候,木兰趁对方低头喝咖啡之机,找了个话空赶紧插进去,她已经明白所谓‘空白’的含义了:“我想问问你你承受过什么压力吗?听得出来你年轻时很有魅力,可魅力有时候也带来不幸,比如潘金莲。当然,现在时代不同了,你不可能受到那样的桎梏,但在你年轻的时候可能还有封建的幽灵,根植在人的意识里——”
  木兰看到老太太微笑的脸变得幽怨起来,为了避免她泛泛地控诉社会(主要觉得时间实在熬不起),她又紧着补充说:“比如有没有你的同龄人以节烈自居?这是很有价值的对比,涉及价值观念和道德观的变迁,你认为呢?”
  刘树芬及时地领悟了木兰的潜台词,幽怨的眼神儿顿时变成了仇恨和愤怒,但最后却以极端轻蔑和不屑的口吻开了口:“哼!你是说钱丽鹃,她算什么?一个可怜的悲剧人物!”
  “怎么讲呢?”
  “怎么说呢,一个女人,先天长的特别丑,没有什么男人爱她,连她的丈夫都是被迫娶她,和她上床都不能开灯,因为看见她人就阳痿……”她失态地恣意侮辱着,脑海里闪现出当年住在那个大杂院里整天被那几个婆娘孤立、嘲弄,不得不忍气吞声的时光,真是想起来就满腔仇恨。她快意地说着,忘却了自己已是年高德重的岁数了,也忽视了陌生的木兰靠着坚固的上牙齿才保持住下嘴唇没有掉下去。
  因此当她说完休息的当儿,听到她这样惊讶地看着木兰关切的问就不奇怪了。
  “啊,你的嘴怎么了?怎么有几个牙印儿?”
  “没,没什么。”木兰连忙松开不知不觉咬紧下唇的压,掩饰地说道:“真是过分,也许用同情这个词不恰当,但我实在太——哦——你了。”
  刘树芬一波三折地叹了口幽怨之极的气。
  “唉——”
  木兰低下头默默总结着刚才长达三十分钟刻薄痛斥的核心,这倒不难,因为中心特别明确,尽管语句里夹杂了大量的无意义讥讽,但还是能轻松总结出两点:首先,就是钱丽鹃头脑很封建,她自认为自己够格为节妇并为此自感高贵,这和前几个人的反应一致;其次,她用这一点为武器,看不上一切寻找第二春的同性并排斥和攻击,刘树芬就是一个不幸的靶子。
  片刻的沉默之后,老教师抬起了头,刚才的发泄显然使她心情开朗了许多,但依然意犹未尽,因此继续自己的讲述:“其实,她也是可怜人。”
  “是呀,她是旧道德的牺牲品,害人害己。”木兰敷衍着,心里却算计着找个什么话头结束谈话,她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应有的答案了。
  “什么旧道德,年轻人,你这话是鹦鹉学舌,没有过脑子说出来的。”她语重心长地说道,看来她很想就这个话题说一说。
  “是吗?”木兰心里依然盘算着怎么礼貌快速地终结谈话,所以漫不经心地敷衍道:“那你说她这样做为什么?”
  刘树芬猛拍了一下桌子,就像上课提醒跑神儿的学生集中注意力那样,然后仿佛道破真理般地铿锵有力地宣称:“为了生存的更好!”
  木兰一震,读书时的恶梦回来了,——她本能地赶紧坐直,如同“思想开小差”却被捉住的学生一样,连忙做出跟得上课程进度地积极态度,脸上不自觉地挂上了讨好的笑容:“你说旧道德能使妇女生活得更好?”
  “这跟旧道德扯不上边。”刘树芬挥挥手,表情复杂,好象既有些为学生的愚钝生气,又因为学生的愚钝高兴,——这才需要老师嘛!——她微微一扬头,竖起一根手指,很语重心长地强调:“她为什么要符合所谓的旧道德,不是她中了旧道德的毒,而是发现这是她提高地位的唯一途径,因此才宣称自己崇尚所谓的传统美德的,不光她,还有大量和她类似的人,她们其实是典型的实利主义者。”
  木兰拼命眨着眼睛,消化着她话语的含义。
  刘树芬耐心地继续点播:“我问你,一般来说,不愿再嫁的女人应该是因为太爱死去的丈夫,对吧?”
  “应该是。”木兰感觉有些明白过来了。
  “你可以找她谈谈,一谈你就可以发现,她不再嫁跟死者无关,她几乎不提死去的老头,也不会回忆当初的恩爱,当然,他们也没有恩爱可言,完全是自得于自己千辛万苦,这是她教训他人的本钱……”木兰回忆一下那次谈话不由得点点头。
  能够畅谈自己多年压在心底对那几个臭女人的批驳,显然令老教师十分兴奋(她从来没有机会当面批驳她们,因为她们没有理论,却擅长背后嘀嘀咕咕和指桑骂槐,让她既憋气又无奈),她口若悬河地说:“……开始她死鬼老公对她根本没什么感情,看看她就够了。后来她老头今天下放,明天改造,身体早就不行了,要不然她怎么就一个女孩儿?……,她丈夫死时她四十出头,瞅着跟五六十岁一样,又没正经工作,好象当时在一个街道小厂糊纸盒,论个算钱,她也没有干别的事的本事,几乎是文盲嘛!她怎么改变自己的生活?本事是长不了了,这条路堵死了;要么再嫁一个好男人,就她?回老家找个一辈子没见过女人的农村老光棍可能还有可能。”
  刘树芬又痛快地损了钱老太太一句,煞是惬意地喝了口咖啡接着演讲她多年的心得:“——这条路也堵死了。那就只有不嫁了,这是唯一得到他人赞誉的机会,既可以以遗孀的身份从她老头的单位多要几年抚恤金,又能够洋洋得意地到处宣扬自己的品格高贵,你想是不是?”
  木兰又眨眨眼睛:“好象是。”
  “所以嘛,不管是不是真金,没经过火烧就不能整天自吹纯度好,品质正,是不是?我年轻的时候……”刘树芬又忍不住说起了她被男性追慕的往事,同时用手矜持地抚了抚自己满是小卷的头发,从容地暗示自己就是那倍经冶炼地女人,而某些人根本拿不到火边。
  木兰心里一时涌上说不出的滋味,虽然老教师已经如此自得了,无须旁人的怜悯,可她还是忍不住为老教师生错时代而遗憾,那是一个不能烫头、不能表现女性特征、不能按自己的意愿爱美的念头,当年她为在现在来看毫无过错的“过错”受到孤立,压抑着天性,以至于现在要靠不可靠回忆来增加满足了。
  对面似乎没有意识到木兰的心思,话题依然持续在往昔的‘辉煌’上,好在不长的时间后,仿佛下课前的重点终结,话头自动转回了关于道德的评价:“……所谓道德这种精神上的东西,其实最初都是来源于最现实的社会需求,这可是我几十年的心得。”
  “我想你说的对。”木兰慢慢说。
  木兰的赞同令她很满意,因此顺利地把话又推进到具体的人:“有些人确实是旧道德的牺牲品,但也是一些人利用的工具,包括那些看起来像牺牲品的人。”
  木兰看着她,没有回答。
  “记住,年轻人,所有无能的人都喜欢用自虐来证明自己与众不同并挟以自重,再以此为武器折磨能折磨到的每一个人。”她十分哲学地收了尾。
  看着木兰无语的表情,对钱丽鹃地憎恨使她又忍不住强调出来:“我想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个女人。”
  “我知道。”木兰立刻保证,随即又诚恳地补充:“我真是感到收获很多。”
  这是真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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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1-23 22:23:00

  三
  “头儿,那个指纹证实了,果然是卖啤酒的。”小秦闷闷不乐地说:“现在酒瓶上的指纹还剩周淑文和她妈妈还有孔彬的,可说实话有他们的也不奇怪,尤其是周淑文和她妈的,没有才怪。而且刚才我又和王胖子电话核实了一下,好象是钱老太太买的啤酒,周淑文摆放的,孔彬也帮忙了,你看全对上了,头儿,你说现在从谁身上着手?”
  郭小峰枕着双手翻眼望着天花板,面前的桌子上整齐的摆放着案件的所有资料,他刚刚又全部阅读一遍
  “那就再找孔彬谈谈吧。”他依然看着天花板。
  “好吧,”小秦点点头:“可我认为有孔彬的指纹也不算奇怪。”他含蓄地说到了这里。
  “但他连上三次厕所终归有些奇怪,”郭小峰坐正了,他若有所思地望着一副提不起劲儿模样的下属:“别忘了,王兴梁说他第三次上厕所回来情绪有些不对。”
  “说的是,”小秦出了口粗气,拿过来手机:“我这就联系他,这会儿下午六点了,希望见到他时已经吃过晚饭了,虽然我很理解他,——但依然希望不要一开口就说吃的,而我相信——饱饱的胃能做到这一点。”
  
  孔彬躺在肮脏的床上辗转反侧:真是该死!警察不准他离开,却又不提供食宿,现在自己只能在这个小旅社的三人间里无聊的熬着,这会儿他感觉好一些了,因为同屋那个大象般的胖子和他猴子般的儿子刚刚出去了,这两天简直噩梦一样,胖子一躺到床上就发出了响彻屋顶的鼾声,搅得你根本睡不着,而当他醒了,你以为可以休息一会儿吧,他那儿子又抱着玩具机关枪上窜下跳地到处扫射起来,其中他的胸口是那个孩子最热爱的靶子,已经“突突突”地扫射了很多次了。
  他闭上眼睛,希望能好好睡一会儿,却怎么也不能如愿,即使用了古老的辅助方法,但绵羊和松鼠都一样,已经一千只了,还是不能让他意识模糊过去。最后,他叹了口气,默默地坐了起来,警察——,他不能逃避这个事实,他们马上就要到了,孔彬捂住了脸……
  砰、砰、砰、孔彬一激灵坐直了,眨眨眼睛又恢复了常态。
  
  郭小峰打量了一下这个寒简的旅社房间,倒也不算太脏,孔彬坐在床上紧张地看着他们,眼珠来回转着。
  他们在他对面的床上坐了下来,郭小峰伸手摸了一下硬邦邦的桌子,果然有些灰,他伸手掏出纸巾袋——那个漫画包装的——掏出来慢条斯理地擦了起来。
  “怎么?”郭小峰看了看瞟瞟纸巾又瞟瞟他的孔彬问。
  “没什么。”孔彬赶快回答,身体同时坐的更正了。
  “是不是觉得包装太花哨了?我这年纪不该用?”郭小峰和蔼地继续说,看着一脸僵硬的孔彬,他又自嘲地解释道:“确实如此,是我女儿买的,出门没有纸巾了,我顺手放到兜里了。”
  “挺好看的,”孔彬配合着说:“可能女人应该比较喜欢这个画面。”
  “噢?那你见谁哪个女人用过?”
  孔彬眼睛里闪烁出猜测的目光,他迟疑一下:“戴姐和国胜婶儿可能都用。”
  “你见过?”
  “以前见戴姐用过。”孔彬舔了一下嘴唇:“前天晚上,我好像看见国胜婶儿家垃圾篓里也有一个这个,大概也是用吧?”
  “你什么时候看到的。”
  孔彬冲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不太肯定地回答:“就是晚上,你们来了之后,我们在外面的时候,看到的。”
  “之前呢?”
  “之前我没注意。”
  郭小峰点点头。
  “好吧,我知道你记忆力很好,你回忆一下晚饭前的情况好吗?人们都在哪儿?做什么?详细说说。”
   “详细?”他皱起眉头,脸又冲着天花板,边回忆边说:“噢——,也没什么,就是端菜、摆菜。我当时饿坏了,都是凉菜,凉菜是六个,糖拌西红柿,蒜汁黄瓜,调皮蛋,酸辣粉丝,凉拌西芹豆腐丝,糖醋莲菜,还有——”
  “——这一点上次你已经讲了,我们已经有了记录。”小秦忍不住打断了他,内心颇为惊异他对菜肴的记忆力——哪怕是最平常的家常菜。
  “啤酒呢?比如怎么摆的,怎么开的?什么时候开的?”
  “噢,国胜婶儿妈妈下楼买的啤酒,我本来说自己下去的,她不让,我猜她是怕我多花钱,她抠死了,一看那些菜就知道,全是最便宜的,其实人亏什么都不应该亏嘴,再说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就要大方些,尤其是招待客人——。”
  “——这个论断不公平吧,你们喝的小瓶啤酒价格比同样牌子的大瓶要贵。”郭小峰打断了他的评价。
  “可到底还是本地啤酒不是,既然买本地啤酒了那还不如买大瓶,还便宜不少,哼,自作聪明,她一进门就咂着嘴说她买的是最贵的,一脸心疼的样子,骗谁呢?当我们是傻瓜呢,小气人就是这样,——地摊儿冒充专卖店!——我告诉你们,我早在楼下探察过了,楼下有个小超市,什么进口啤酒都有,国产的也有青岛啤酒呀,她买的其实是最便宜的,只不过猛一看这个包装和贵啤酒差不多,小牌子就是这样,专意混淆视听,想着唬人……,——我敢打赌老太太合计着我们不识数,猪鼻子插葱——装象!存心拿土特产装成外国货蒙我们,嗤——,最好的啤酒?以为我们都不识字,光认瓶子不认牌子,当我们是傻帽!”他又是轻蔑又是愤愤地:“哼,我当时就想说还有更好的,我去买,不过到底没说,毕竟,她毕竟还是国胜叔的丈母娘不是,不能太不给面子——”
  “——然后呢?”郭小峰提醒兀自愤愤的孔彬。
  “——然后就是摆呗,让我启瓶子。”
  “你没有提醒她啤酒提前打开气就不足了吗?”
  “我说了一句,老太太不听,一脸自以为是的样子,还教训国胜婶儿说,这样才是把男人伺候周到,让她以后要多学着点儿,要不然狐狸精就趁虚而入了,那是说戴姐的——,真是又霸道又自作聪明,她们家什么都是她说了算,国胜婶一副木偶的样子,老太太说什么她都回答‘是的,妈。’,真难受,是不是?”
  “戴亚丽没有提醒这样她这样不妥当吗?”
  “当然没有,就是她给老太太出的馊主义,我都听见了,她偷偷问戴姐是不是先打开准备好更周到?戴姐说:是!——然后就抱着膀子笑,厨房餐厅来回的转着。——要我,我也笑,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谁不要笑?她也不想想,戴姐会给她出好主意?也不听我的劝,我也懒得多说了,一看她的样,就知道跟她说理还不如讲给石头。”
  “跟她说理还不如讲给石头?”郭小峰下意识地重复一句。
  “我说错了吗?”孔彬眼珠紧张地转了一圈。
  “啊,没——,这么说准备的时间里餐厅就是你们四个人?”
  “四个?啊,也不全是,王叔也出来转了两趟,跟老太太说:‘别弄了,太多吃不了’。我觉得菜倒确实是不少,关键是味儿差,尤其是没有高级点儿的菜,至少也要有个海参鱿鱼之类的吧?也没有!啧、啧、”孔彬咂了下嘴。
  “恐怕有更高级的许国胜也未必吃得下,要不他那么快就躲起来了。”
  “那是,国胜叔有心事不是?” 他点头承认:“有国胜婶儿跟她妈在,心情能好?还不如睡觉去,反正他也爱睡,胖人都爱睡,我们在北京时,三个人晚上喝酒说话,一会儿没话他就去床上挺去了,再说,菜也不合口,酒也不是好酒,更坐不住。”
  “是吗?你也觉得菜不合口吗?”
  “不合口。”孔彬坚定地回答。
  “所以就喝了很多啤酒?”
  “当然没有。”孔彬忿然反驳:“他们都说我吃得多,没出息,真是冤枉,我吃得一点儿都不多,你想,人人都带吃不吃的,光我一瓶一瓶地开新的,多扎眼呀!”他一提裤腰,豪迈地表白:“我平时能喝十瓶,还是大瓶,可那晚我总共才喝了四瓶,小瓶呀!”他最后强调。
  “——如果是这样,”郭小峰话锋一转,不紧不慢地问道:“为什么你在晚餐之间上了三次厕所?我是说从许国胜离开餐厅,到他的尸体被发现之间。”
  孔彬突然颤了一下,但短暂的愣怔之后,话语突然象子弹一样出膛了:
  “哦,我出去了吗?哦,是的,我出去了,我上厕所了,我喝了很多啤酒,不,其实也不是很多,我主要膀胱小,忍不了,有些人是很能忍的,可我不行,所以显得我吃得多、喝得多似的……,我饿坏了,好象我给你们说过,我中午就没吃好,晚上的菜不行,老太太手艺不行,也可能存心不想让我们吃好,她抠的得很,故意做的难吃好把菜剩下,然后回头自己吃……,你别不信,我们村就有这样的人,整天招呼人去他家吃饭,人去了又什么都没了,要不然就端出来猪食一样的饭菜,假大方!国胜叔的丈母娘就是这样,中间她还假惺惺地重拌莲菜,说是没人动看来不合口味,呸!那是骗人的,满桌菜都没人动都没看见?我都吃不下别人还能吃下,除了舍得放盐什么都不舍得放,还能好吃?……,我没办法,我那么饿,又没东西吃当然只能喝啤酒了,其实我喝的不多,就是膀胱小,那没办法,天生的,你们不能就此认为我饭量大。”说完,他带着掩饰在满不在乎下面的紧张扬起头。
  郭小峰静静地听完,然后淡淡地把溜远的话拉回了主题:“每次你上厕所用了多少时间?”
  “多长时间?哦,我不知道,总之很快吧,我没看表,也没必要是吗?谁会关心尿尿的时间,哦,——不是,那天我一直有些腹泻,所以上了三次,是的,腹泻,我就是腹泻。还有——”他的声音里突然有了解脱地轻松,身体向前探了探,有些叵测地补充:“戴姐去的那次用十几分钟呢。我第三次准备去的时候,就因为戴姐去厕所了,忍了十几分钟她才回来,我心里还嘀咕,她上厕所时间也太长了,平时挺利索呀。”
  “这么说,你认为戴亚丽有问题?”
  “我可没这么说。”孔彬立刻否认,但随即又意味深长地说:“但人心难测,谁又知道谁呀!”
  这次,郭小峰没有立刻追问什么,凝视着眼前这个显然紧张的小伙子,陷入了沉思——
  孔彬垂下眼皮回避过对面四道审视的目光,房间里静默下来,直到郭小峰的手机响了一声短信提醒的声音。
  他这才抬起眼皮飞速的撩一眼手机主人,看见正读信息的郭小峰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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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1-23 22:29:00

  四
  “头儿,我觉得孔彬肯定有问题。”小秦一边说,一边发动了车子:“去哪儿。”
  “去林木兰等我们的地方。”郭小峰微笑着把手机递给小秦。上面写道:我已轻松完成你们交给我的任务,现有原生态资料等你们来拿,地址是学院路和人民路交口向东50米米萨咖啡厅23号台。你们慷慨的——同时也盼着获得——同样慷慨对待——的朋友,林木兰。
  小秦扑哧一声笑了。
  “看来她还挺顺利,比我们强。这次跟上次差不多,几乎没什么收获,还有,那个孔彬肯定有问题,解释为什么上厕所时突然那么东拉西扯的劲儿恰恰说明他心里有鬼,我想把他拉回去强审一把。”
  郭小峰摇摇头:“证据太少了,而且——,时代要求我们要文明办案,恐怕我们都得收敛一下脾气。”
  小秦郁闷地耸了耸肩膀。
  
  远远的,他们就看见木兰陷在高大的椅子中间,微微歪着头冲着落地窗外的明亮繁忙的夜景发呆,脸上还似笑非笑,有些感慨又有些洋洋得意的。
  这时,她不经意地向大门方向张望一下,恰巧看到他们。
  “嗨,你们来了?”木兰快活地冲他们打了个招呼。
  他们快步走了过来,在对面坐下了:“看来你的采访很顺利。” 小秦问。
  木兰得意的一笑,没有直接回答:“吃饭了吗?”她音调轻巧地问:“被‘素食推广运动’撞了一下胃的家伙们,我还没吃。”
  “我们也没有,正好,我请客。”郭小峰说。
  “不用!”木兰一摆手,向前探了探,小声提示;“忘了?我能报销!”
  “噢——,好极了,这里最贵的是什么?拿菜单来。”小秦故意显出贪婪的神色对跟着他们的脚跟走来的圆脸服务生说。
  “想都别想。”木兰提高了嗓门,断然否定了他的主张,毫不在意地一口气说道:“你不知道咖啡厅的东西吃的是环境?我看好了,就吃‘煲仔饭’ ,这里做的很地道,而且价格跟一般的广东饭馆相当,都是二三十块,不吃亏的;还有,吃什么我都看好了,黑胡椒牛柳和香辣牛蛙都是不错的选择,膳鱼也马马乎乎,但我吃过一次,略微腥了些,不如用湘菜和川菜的做法疱制的好吃。另外,千万别选鸡肉,这东西哪里都有的,滋味还千变万化,再加上这里随饭会赠一个红枣鸡肉的例汤,所以点它就更额外不划算了,怎么样?”
  郭小峰和小秦都笑了。
  “好吧,客随主便。”小秦说:“快就好,我饿了。”
  木兰抬头冲那个刚才还十分谦恭,此刻却显然已经松懈了这根神经的圆脸服务生说:“三个‘煲仔饭’,一个黑胡椒牛柳和两个香辣牛蛙,谢谢!”
  圆脸服务生的眼睛在三个人脸上来回逡巡一圈,挑拨地提醒道:“‘煲仔饭’比较慢,牛排要快地多。”
  “没关系,”木兰斩钉截铁地回答:“多饿一会儿饭菜才香,你快去下单子吧。”
  圆脸服务生藐她一眼,不甚热心的复述了一遍,踢踢踏踏地走了。
  “哼!”木兰得意洋洋哼了一声,冲面前的两位男士说:“这里牛排最便宜要58元一客,贵的要118块,天呐!以为我是阔人呐!哼,再说,味道也不地道,干嘛在这里吃?”
  “真会算计,是不是女人都是这样,”小秦笑着对郭小峰说:“就像钱老太太买啤酒,也是打惠而不费的算盘。”
  “别觉得可笑,” 郭小峰一本正经地回答:“等你结了婚就知道这是多么难得的美德,尤其对于荷包不够鼓的男士,简直比钻石还可贵!”
  一听钱老太太四个字,一贯受不了表扬的木兰破例顾不得洋洋得意,立刻伸长脖子问:“买啤酒怎么回事?”
  “没什么,只是说她的一个性格特征,”小秦也煞有介事地说:“就像通过点菜,你所证明出的——那钻石般的——品格。”
  “是吗?”木兰拿出采访机晃了晃:“我这里有她更全面的性格说明,得到是非常困难的喔——”
  “不会太困难吧?”郭小峰漫不经心地说,疑问的语句里表达的却是自信的判断。
  “为什么这么说?”木兰眼珠一转:“是不是我通知你们太快了?”几秒钟的反应之后,她口气里开始懊悔:“我就知道应该再磨蹭几天给你们,这样就显得历经艰苦,你们则会更加珍惜,自然也会更加感谢我。唉!我也想到这一点了,可我想你们破案要快,不能耽搁时间,良心作怪,所以在尽快交付和摆谱拿架儿之间选择了前者。唉——,结果反而不能证明自己的劳动的价值,也许下次——”她没有说完,却歪着头思谋起来。
  “——你千万别这么想!”她歪过的头,吓坏了一幅高明模样的郭小峰,慌忙解释道:“我的判断不是基于你所推测的,而是根据时下的人性。”
  “时下的人性?人性也分时代吗?很多作家都说惟有人性是几乎不变的,说实话我也基本认同这一点。”
  “这是个宏伟的话题,还是不要探讨吧。”郭小峰失笑了,挥了挥手:“我所谓人性的含义要狭隘的多,只是说环境变了,似乎人的需求也变了。比如说,我们抓过不少逃犯,起因居然是因为听到那些人在公共场合吹嘘自己的杀人经历,很可笑是吗?可这不是一个两个的特例。——很多人的共性,包括古人——‘锦衣不愿夜行’,即使是——‘出色的罪犯’——这一称号也有人舍不得失去……,——还有你们这一行,从前些年热卖的普通人自述的隐私,到被这股风潮蔓延的日报、晚报,包括我在全国各地看到的不同地方的当地报纸,几乎都开辟了这类情感实录版块。——后来我想,大概现在的人不比我年轻的时候,每天生活在众目睽睽之下,而且动辄获咎,只想有个独立的空间过个畅快日子;现在时代进步了,人们不仅有了自由自在伸胳膊伸腿的地方,而且再也不会说点什么就进监狱了,感谢上苍!——可惜话是敢说了,却没人听了!甚至本身都像空气一样透明,如此微不足道也让人不快活,于是乎——似乎又静极思动,变得总想给谁说说自个,当然这要排除公然指责某些人,或要出一大笔钱等等需要承担责任的情况。”
  木兰发出了一阵无声的大笑,好一会儿,她才说道:
  “你可真了解世界!看来什么都瞒不住你们这些警察先生,所以我也不后悔了。说实话,现在打开话匣子实在太容易了,唯一的问题是她们总谈自己,你得不断地引导回来。当然收获还是很多的,这里面有三段对白——”
  木兰又晃了晃采访机:“一段是早上在周淑文家的,那可以充分证明老太太有多么专断和自以为是;一段是下午几个看起来非常慈祥和友善的老太太的讲述,你可以知道钱老太太的权威是如何获得的,简而言之就是吃了很多苦所以也换来了女儿不得不依顺的资格,我也因此理解了为什么至今周淑文工资还要交给母亲安排,她都四十多了,难以想像!看来有时候某些爹妈也和那些决定骑马打天下的人一样,最后总要获取个皇帝、将军之类的管理地位的做为曾经付出的报偿。”
  “一针见血!”郭小峰呵呵一笑:“只是宽厚了,事实上几乎每个父母都难免曾做过独裁梦,只不过多数都不能实现罢了,比如我。”
  木兰摆弄着刚刚送上来的刀叉,探究地看了看他:“那你为什么不成功?你整天都在干和人斗智的工作。”
  “因为医不自治。”小秦抢着说:“郭队长太溺爱孩子了,根本没有掌握如何让小孩感恩的技巧。”
  “才不是。”郭小峰立刻反驳,颇有些被轻视的不满:“我当然知道该怎么做,这点儿小技巧我都不了解?哼!不就是胡萝卜加大棒嘛!这招我在家也用,基本的规则是划定了,触犯了一定受罚,只不过我的规定像法律一样,标准比较低,所以,爱梅才会显得有些无法无天。”
  他停顿一下,脸上浮现出一种褒贬不明的神情:
  “其实希望儿女特别听话乖顺的法子我也清楚的很,就是从小就不断的告诉他们:因为养育你们,一切的问题和不幸才会产生,——让他们感到自己不仅欠了债,而且性质接近于罪魁。——因此如果不听当爹娘的话,那是天理难容!同时再加上泪水和棍棒的交互威胁,一般情况下绝大部分孩子都会心存内疚,乖乖地照爹妈的意思办。对于日子艰难的家庭,效果还会特别好。”
  “既然你这么门清儿——”木兰一边无意识地举着勺子轻轻叩击着牙齿(她饿的时候总是这样),一边好奇地看着他:“那为什么你的独裁梦破灭了?”
  郭小峰挺了挺胸脯,显出十分高尚的样子:“因为我不想那么卑鄙。”
  对面和旁边两张好奇的脸顿时变得忍俊不禁了,撑了几秒钟,他又讪讪地松懈下来,老老实实地接着回答:“因为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我不想失去她。”
  “失去?”木兰拢了一下垂落在眼前的头发:“怎么会,应该会感恩,反而感情更亲密才对呀?”
  “会吗?也许吧?”郭小峰向后靠在高高的椅背上,略微想了一下:“古之‘教子有方’的家长,应该就是那种会运用种种手段让孩子完全听从长辈安排的人物。——在家庭里,听话的孩子基本被公认为好孩子——现在当然有了不同观点和看法——但基本还是会这么认为的,算是符合‘孝道’,那你们说说为什么过去总喜欢推广‘以孝治天下’?现在这个美德也是无数人向往的。”
  木兰想了一下:“因为汉武帝之后都是以儒家学说治天下,‘孝道’是儒家学说的一个重要部分。”
  “可皇帝为什么选儒家学说呢?别忘了,古代可是‘百家争鸣’,那么多学说可用,汉高祖就是推行‘黄老学说’的。”
  小秦眼珠一转:“因为皇帝们相信‘孝子必忠臣’,就像你讲的,按过去的标准——成为孝子的——都不是一般地听话,我记得有个老相声里讽刺卖布的,性格就仿佛那自吹的广告——‘经儿拉又经儿拽,经儿蹬又经儿踹’,不用这样的人,用谁呢?”
  郭小峰和蔼的笑容变成了讥讽:
  “确实,即使不按《二十四孝》的标准,就按孔子的说法学,也是很不容易的。比如:‘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意思不就是说,遇到有要做的事,子女去操劳;有酒有饭,让父母吃喝,这还不能算孝,关键要侍奉父母时还要经常保持和颜悦色。——这就意味着家不能当成从容自由的地方,而要像参加国宴似的,时刻保持着得体的表情;——还有,‘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听听,这要求要是看着父母做的不对,你可以去劝,但要是没用,就拉倒,还得照样恭恭敬敬的,不能冒犯,怀有怨恨。我猜测这样训练几年,那些整天撅着屁股等着人拍的领导一定会迷上他们;——还有,‘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这要求不仅活着要听爸爸的,后来就是人死了,还要长期不改变他爸的准则,就算是孝子了。说实话,看这条时,我当时就想,要是一丝不走样,秦桧的后代要是作恶就该是天经地义了?——当然,我只是玩笑,我知道圣人们——及其众多门徒——还有许多大批量的其他语录可以弥补这个不足;其他教你孝顺的说法还有许多,反正都是些让你最终变成机器人似的,任凭别人摆布的格言。一旦锻造出这样的人,怎么不让皇帝喜欢的心里发痒呢?皇帝当得也就不是一般的过瘾了!而好处光这些吗?”
  他伸出食指晃了晃,讥讽的意味儿更浓了。
  “‘孝子论’的推广还能解决很多问题,古代聪明的皇帝一想:从国家来看,只用索取老百姓的赋税,而不用回报,比如操心他们的养老,疾病问题,有儿子呢!要是生活不好,就是儿子不孝。横竖和国家无涉。那些赋税只需尽情使用就成了,不是开疆拓域,发动战争,就是大兴土木,宫殿和长城轮番修,总之有钱总不愁花不出去,事实是,王朝末年,国库没有不空的。——从老百姓角度来看,本来也没有指望皇帝管他们,能不残害就烧香了,现在居然为他们着想,推广‘孝道’,这下可好了,在外面再卑微,回家也能过把奴隶主的瘾了,有什么怨气,回家打打儿女也能舒服不少,这也算是帮助百姓心里平衡的方式之一吧!?不能说没有心理学的揣测和琢磨。”
  他鼻子里发出几声冷笑:
  “哼,哼,我估计肯定还有——更多的,微妙的——对老百姓——说不出口的好处,因为圣人和皇帝们都比我这等庸人,少说也要聪明出千百倍,那心思揣测也揣测不完,单就这三点好处一想——只需索取,无须回报;不动声色转嫁矛盾;还能制造奴隶式人才——,啧、啧、我也觉得这学说之妙?几乎弄得人人欢喜,天下能不因此太平乎?”
  木兰笑着摇起来头:“得了,听起来是很完美的设计,设计的人一定聪明极了,但——我记得上学时,历史课总在背农民起义的意义,还有各朝代的开始和灭亡时间,这说明其实——中国历史并没有连续多少年的太平时期。”
   “是呀,”郭小峰讥讽的笑容中添了几分轻蔑:“各朝各代,总是很快就有所谓志士不得不摇头叹息曰:什么‘……天下承平日久,人心混乱……’什么‘礼乐崩坏,人心不古’等等,结论是人心太坏,需要加强教化,可无论怎么想法子教来教去,还是很快江河日下,最终都能发现——世界并不按他们设计的发展。被世代教化的人们不仅没有想像中孝顺忠诚,人心反而更大胆,说出什么‘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什么‘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等等大逆不道的俗语,还传承千年!皇帝还常常被骂为‘皇帝老儿’。”
  木兰不再笑了,审视着他,微微偏过脸:“你想说明什么?”
  郭小峰收起讥讽的表情,身体向前倾了倾,严肃地说:“我想说,中国推广了两千年的——那些听起来极高尚,又似乎颇有道理的——建立在不可更改的血统规则上——的儒家美妙理论,——结果是什么?一朝一朝又一朝,哼,——专制之下,大到王朝,小到家庭,有哪一个得到较为长久的幸福?所以我说——我不想失去我的女儿,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失去她对家的真正依恋之心。”
  木兰的眼睛眯了起来:“你觉得这是必然的?”
  “对!”郭小峰干脆地回答:“因为我认为圣人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想到——严重违背人性的理论,不管用多少花言巧语,多少惩罚恐吓,顶多有效一时,不可能天长地久!”
  “严重违背人性?”木兰自言自语地小声重复。
  “不是吗?”郭小峰静静地反问,一贯和蔼的面容呈现出少有的冷峻:“不说国家,单说被昭彰的小家庭孝道吧,有句和圣人语录相接近的俗语叫——‘没有老的不是’, 听起来除了挺为老人着想,捍卫他们的绝对权威和利益外,还意味着儿女一旦和父母发生摩擦,是非就判定了,根绝了讲理的可能性。除了受虐狂,这样的生活谁会喜欢?太过勉强的事,又怎么可能长久?人呐——”
   他的脸突然焕发出一种压抑的激情:“——人,终究是人——不是一团面,任凭揉捏摆布的性格从来都不是这个种群的基因,否则我们手脚并不强大的祖先就不会战胜诸多猛兽,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
  木兰凝望着他,沉默了好久:“我喜欢你的说法,但是——”
  “——但是——”郭小峰仿佛明白木兰的意思,替她把话说完:“生活中很多人都依然屈从家庭的压力,对吗?”
  木兰点点头。
  郭小峰情绪安静下来,恢复了平时的随和,沉吟着回答;
  “这是个很复杂的事情,不是一句话可以说清楚的。家——就仿佛一个人的贴身内衣,如果长久的不舒服,人们总会想方设法摆脱掉的。”
  “但有很多人摆脱不掉,”木兰立刻回答, “比如——”她没有说完。
  “——比如周淑文,对吗?”郭小峰接了过去,然后微微一笑:“我想我没有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对于婚姻的忠诚,就有人说过‘背叛不仅仅是在床上’;我说的‘摆脱’,——对,应该说这个词不够恰当,——也许用‘调整’更合适,‘调整’——不单纯是指反目成仇,或者改良更新,那不仅需要勇气,还有智慧的。——有时我们的‘调整’可能是选择消极的释放和积极的转移,比如江伯儿,家庭内部的孝举付出,不就变成了名利的投资?还有海瑞——”
   “——请让一下。”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打断了郭小峰,浓郁的焦香米饭味道混合着牛肉、洋葱、黑胡椒和牛蛙的香气在他们的桌子周围弥漫开来,无声地驱散了刚才严肃的氛围,他们都分了神——等得很久的‘煲仔饭’终于带着热腾腾的诱惑到来了。
  木兰吸了一下鼻子,扎煞着双手热心地指挥道:“我这里一个牛蛙的,对面里面的是牛蛙,外面是牛柳,对,对。”
  盘盘罐罐终于摆定了。
  木兰揭开盖子,顿时冒出香喷喷的白气,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拿起勺子,隔着烟气笑嘻嘻地问对面的郭小峰:“——还有什么?要是复杂的话,就呆会儿说,我的注意力已经不集中了。”
  “不复杂。”郭小峰也拿起了勺子,低沉而清晰地回答:“还有,——我请你认真打听一下,周淑文的儿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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