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可把吴香给累坏了,她自己都活得不耐烦呢,还必须隔三差五地安慰小娜。
陈小娜自从那天晚上出于对虚假爱情的唾弃对诚实人格坚贞不屈的追求而对她10年的恋人4年的老公耿原提出离婚要求之后,就崩溃了。
她崩溃的理由很简单:耿原竟然同意离婚了。
就在当天晚上!
平静地!
这实在是陈小娜万万、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她预计了耿原可能会伤心欲绝,然后他们会抱在一起痛哭流涕两、三个月才真正开始结束这段感情。她预计了耿原可能会无比愤慨,控诉她薄情寡义忘记他们在一起那么多年美好的时光忘记当年为了和她在一起他从一个更好的学校转到一个一般的学校忘记她当年生病的时候他顶着老板的白眼天天请假去医院陪她。她预计了他可能会同意分居,给她一段时间让她冷静思考象电视里的那些男子汉一样说“我希望你想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以后再做决定。”
但是,但是,但是――
他竟然在陈小娜心情沉痛地说完那一番分手告白后,冷静地说:“其实,分手的事情,我也想了一段时间了,只是不忍心说,没想到你先说了。”
当时陈小娜五雷哄顶。
世界史立刻改写了。
你也想一段时间了?!多久?!为什么?!你怎么不早说?!我怎么从来没有看出来?!如果我今天不跟你说你要等多久才跟我说?!……小娜的悲痛情绪当即掉头,变成极大的愤慨。她觉得自己过去几年,不,十几年的,生活象一个巨大的肥皂泡,被耿原这么轻轻一捅,就破了。那天晚上没有象她想象的那样,结束在耿原伤心欲绝请求她再给他一段时间的画面里,相反,结束在她歇斯底里地把家里所有能摔的东西给摔了一遍直到耿原死死地把她抱在怀里说“对不起,我说错话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的镜头里。
他怎么能对我这样呢?啊?吴香,你说,他怎么能对我这样呢?
从那天起,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里,陈小娜就在不断地追问吴香这个问题。
你不是想要离婚,他也想要离婚,那不正好吗?起初,吴香还想跟她讲道理。
不一样的!这根本是两码事!坐在吴香家的客厅里,小娜哭诉道:问题是,过去这些年,我完全生活在谎言中!如果不是我主动提分手的事,我有可能一辈子都生活在谎言中!
吴香递给她一张纸巾。
这回轮到小娜的桌子前堆满脏兮兮的纸巾了。
天天早上在地铁告别的时候,总是一句“我爱你”,谎言,全是谎言!吴香你能体会那种感觉吗,啊?那么多年的感情,就好像你们俩辛辛苦苦地养一个孩子,养了14年,突然有一天,他就告诉你,其实他跟你从来没有生过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是假的!不存在!可是你分明是记得那个孩子长什么样,笑起来什么样,哭起来什么样,可他根本不认那个帐!
可你不也说,你不爱他了吗?
我那是一时糊涂!
切,吴香心里想,要是耿原那天晚上苦苦哀求不肯放手,你哪里会拐这个弯?人啊,就是一个字,贱。
而且,我有怀疑的时候,我就跟他说了,他呢?小娜继续控诉,他把怀疑全部埋在心里,美名其曰怕伤害我!那意思这些年他对我的好,全都是施舍,天下还有比我更傻的人吗?啊,吴香?我真是蠢透了,我原来天天是抱着一个要饭的碗,坐在人家的屋檐下,人家天天给我扔钢崩来着,我还以为那是爱情,你说,我是不是很蠢?我是不是天下最蠢的人?
没有最蠢,只有更蠢,吴香拍拍小娜的肩膀。
小娜竟然没有破涕为笑。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倾诉里。
他说结婚不久就意识到也许不该结婚,他说我们俩这么多年下来,其实更像是兄妹,早就没有什么火花了……
那也不是不爱你了,就是爱的另一种方式而已。
他甚至说,有时候周末一听说我要加班,他还挺高兴的,因为这样就有自己的时间了……
那也不一定是因为你,跟任何人在一起时间长了,天天在一起,都会感到窒息。
窒息!没错,他那天就是用这个词!他说有时候跟我在一起感到窒息!小娜“刷”又抽了一张餐巾纸,擤了一把鼻涕,我就是想不通,这么多年,日日夜夜,全都是谎言,你说,假如我这次不跟他说,他还会瞒我多久?不等吴香回答,她又接着说,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有别人的女人?我问他,他说没有,但是,我现在怎么能相信他?他可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地撒谎说他爱我,他怎么就不能多制造一个谎言?
爱情不是这样非黑即白的,小娜。
就是非黑即白!爱就是非黑即白的!什么亲情,什么友情,什么兄妹情!我最恶心的就是这一套!明明不爱了,就拿这些来为自己的懦弱说事,我最恶心这一套!
吴香被小娜身上爆发的战斗力吓了一跳。
那你们现在怎么办?
不知道……谎言一旦揭穿,怎么回得去?他倒是说我们再努力,可这怎么可能?如果两个人没有把话说透,还可以装聋作哑,现在,事情全都摊到桌面上了,一点台阶都没有了……上个月还跟我说生孩子的事,吴香,男人怎么能这样?今天跟你说要跟你生孩子,明天就告诉你他不爱你?
从吴香家出来后,陈小娜去超市买了一堆冰淇淋。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她就吃冰淇淋解压。
她回家以后,坐在沙发上吃冰淇淋。
吃了几口,又伤心地哭了。
她想起以前那些美好的时刻。校园里,两个稚气未脱的大学生手拉着手去上自习。在国内刚工作时,两个人挤在单位的小小宿舍里用酒精炉煮面条吃。在西岸读书的时候,两个人一块儿海边看日出,结果到半路才想起来在西岸太阳不可能从海上升起。第一次带他去她家,她培训他千万不能驼背因为她爸爸是军人最讨厌小伙子驼背,然后很长一段时间耿原连上厕所都挺胸收腹正视前方……想到这些,小娜泪如雨下。
于是她吃啊吃啊吃,把整整一筒冰淇淋吃光了。
接着吃第二筒。
她又想起第一次认识耿原的情景,第一次约会的情景,第一次kiss的情景,第一次做爱的情景,第一次吵架的情景。她想起他为了她,从一个更好的学校转到了一个一般的学校读书。她还想起那次生病,他顶着老板的白眼,天天到医院来陪她。
耿原你怎么能对我这样呢?你怎么能这样呢?
小娜自虐一般地吃着冰淇淋,吃到第二筒的三分之二的时候,她开始作呕。冰淇淋都化了,她就舀着喝。等到喝完的时候,开始肚子疼,呕吐。
等到耿原回家的时候,看见陈小娜,他10年的恋人4年的老婆,坐在深夜的客厅里,冻得乌青,身边一堆冰淇淋盒子,头发蓬乱,衣冠不整,眼泪鼻涕一把抓。
耿原你怎么能对我这样呢?你怎么能这样呢?她哭着说。
他想起当年那个跟他手拉着手去上自习的的女孩。
那时候她对他说,爱一个人,就是想跟他去海边看日出。
这段时间蒋刚忙得焦头烂额,上班都变得心不在焉。Alan不在的时候,他就窜到网上,到处找关于开发网站的文章读,或者直接到各个商业网站反复浏览,试图从中找到网站的构架思路。
事实证明,开发一个商业网站比他原先想象的难多了。
首先设计他不懂,颜色啊,logo标语啊,版面安排啊,广告位置啊,怎么吸引眼球啊,他一窍不通,只能到fandango、freshdirect、priceline、netflix、豆瓣等地方抄袭想法。
更重要的是,网站要实现哪些功能,大家在mailing list上吵了一个星期也没有吵出结果。有的人主张“极简主义”,就是让读者能够按地点、按风味搜索餐馆和菜单,有的人主张“信息的最大化”,还要有“推荐餐馆”功能,消费者给菜打分和review的功能,餐馆附近的娱乐场所信息,甚至“食品文化”的介绍等等等等。
比如为给菜打分的问题,蒋刚跟张奕天吵得一塌糊涂。
张奕天说让消费者给菜打分至关重要。Netflix,他说,你看netflix这么火,为什么?很重要一个原因就是通过打分和review让消费者自身建立一个信用网络。
什么netflix?蒋刚反驳,看电影每次都要看不一样的电影,点菜大家都喜欢反反复复点同样几个菜,性质根本不一样,消费者review在takeout中根本没有什么意义!人家priceline会让消费者review航空公司吗?
怎么能跟航空公司比?全世界一共几家航空公司?航空公司信息过滤比餐馆简单多了!
每个人吃饭taste根本不一样,你爱吃什么还要问我吗?再说了,brocolli and chicken,一看菜名,信息就出来了,还review什么呀?
那照你说restaurant review这个行业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
类似的架,一天吵好几次。
技术上也困难重重。蒋刚以前只编辑过一些个人主页之类的小儿科,对实现网站的交互功能一无所知。现在,要让餐馆能够登记,能够上载、更改信息,消费者能够登记,能够按地点、按餐馆、按价格的分类查找信息,信用卡的支付,多次消费打折的实现,数据库的存储连接,服务器的购买……每一个貌似简单的细节背后,都埋伏着无数千缠百绕的问题,甚至一个字体大小的调整问题,都可能出奇不意地花上他三个小时。
相比开发网站的这些麻烦,更让蒋刚头疼的是“用户调查和说服”。郭长杰给每个人定了“任务”:每个人都要调查、说服自己所在地的50个餐馆加入他们的网站。
蒋刚本来最同情的工作就是推销员,现在他自己成了一个。
每天晚上下了班,吃了饭,他就厚着脸皮四处出击。
你好,我是takeoutmall公司的一个工作人员,我们有一个专门提供takeout order服务的网站,餐馆可以在上面登记,并上载自己的菜单,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加入……
蒋刚本来就不是一个特别皮厚的人――碰上中餐馆还好点,碰上其他餐馆,加上说英语这一层,简直比要饭还要艰难。
他甚至为此印了一个名片。
工作四年都没有印过任何名片,为这么一个八字还没一撇的网站,蒋刚愣是把自己的名字打上了一个硬纸片,纸片上写着:manager: George Jiang。
郭长杰说了,每个人都印manager,就差没说后半句了:反正跟国民党的纸钞似的,随便印,谁信谁傻B。
很多时候,要花半个小时才能彻底说清楚他的意图。
还有一些时候,把意图说清楚了之后,餐馆人员回答:我不是经理啊,我不知道啊,你明天再来好不好?
靠,你早说啊,蒋刚愤愤地想。
后来他干脆写了一个广告文本,跟人家略略解释一下之后,就把广告散发给餐馆经理。有一回,路过一个发了广告的餐馆,看见自己的广告躺在门口的地上,脏兮兮的,布满了脚印,刹那间,悲从中来。
于是他鼓舞自己,万事开头难嘛!
虽然几个星期下来,他的兴奋劲已经过去了,但是总的来说,还是保持着斗志。毕竟,大家对网站功能慢慢达成了共识,都开始着手自己的那一摊技术任务。毕竟,在过去两、三个星期里,他已经成功说服了16家餐馆加入他们的网络。毕竟,他们是一个团队,泄气的时候可以互相鼓励。每次蒋刚动摇的时候,郭长杰一个电话过来,他那洪亮、开朗的声音一忽悠,蒋刚就又来了劲。
再不济,看看人家张朝阳、李彦红、马云等人的先进事迹。
人家不也是一步一步过来的吗?不都是三、四年就窜起来了?现在大家都看到他们多么多么风光,开始的时候人家有多艰难,别人又怎么知道?
固然,据说办网站成功的例子只有千分之一。但是我们的team要技术有技术,要经验有经验,要教训有教训,又在美国,又有好点子,又认识风险基金里的人,能跟其它那千分之九百九十九比吗?
用我们李察德最近常挂在嘴边的话来说:冒险不一定成功,但是不冒险肯定不能成功。
有一天晚上葛亚光竟然从国内打了个电话过来,问蒋刚在不在北京买房子。葛亚光是蒋刚大学时代最好的哥们,一起踢了四年球。现在他在一个银行关键部门做到了高层,他们的客户,一家房地产公司,手下有一个房子可以以“内部价格”卖给葛亚光,就专门打电话来问蒋刚要不要。
你不是说你迟早要海归吗?晚买不如早买!
不急不急,蒋刚应付道,回头再说吧。
这可是千载南逢的机会啊,比市场价便宜将近二十万呢!我跟你说,我不是买不起,问题是我已经两套了,再多可能会出事,有好事我不是想着哥们嘛,呵呵。
蒋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服葛亚光他不必要不着急不打算现在买房子。
当然他没说那个最重要的原因:他没钱。
虽然海华的穷酸已经是举世皆知的笑料了,问题是,那是葛亚光啊,当年蒋刚的小跟班,一口一个“蒋队长”啊。
挂了电话,蒋刚瞪着电脑屏幕,过了好一阵,才把情绪重新调整到网站的事情上。
刚才想到哪了?
Flash,对,flash的问题。
妈的,就这么一个小小flash的问题,花了我三个晚上!
24.
在纽约迎来2006年春天的同时,李察德也迎来了他的股票的春天。
三月底、四月初的那几个星期,他的股票价值以平均一个星期涨一万的速度在往上窜。
一天下午,打开etrade帐号,发现里面已经有5万多块的时候,李察德不禁象美国女人叫床那样高喊:Yes! Yes! Yes!
前一段时间股票跌的时候,他都不忍心打开etrade。每天进去的时候,仿佛女孩看恐怖片,又想看,又不敢,恨不得蒙住眼睛然后再透出一条缝。现在好了,他一天痛痛快快打开几十次etrade,虽然时有小跌,但是帐号上总归是一片绿水青山。
形势不是小好,是大好啊!李察德对蒋刚说。
怎么了?
全扳回来了,还挣1万多!看来这个LSPE好样的,没有辜负我!当时我要买它的时候,我那哥们周祥说还要在等,还会跌,我就说不会了,不可能了,他还不听,现在他后悔死了…… 你知道我炒股最大的经验是什么吗?
哟,改经验了?蒋刚眉开眼笑。
最大的经验就是,跟着老婆走!如果不是我老婆喜欢这个牌子的化妆品,我根本注意不到这家公司,如果我注意不到这家公司,肯定也不会买它的股票,所以,所以啊――人和股票,就像人跟人一样,是有一个缘分的,我跟这个股票,是真有缘分啊!
你老婆除了这个化妆品还喜欢什么?赶紧告诉我,我也沾点光。
李察德大笑,接着发表成功经验,我就说要做option吧?这个股票,本身才从52块涨到57块,我那点钱,就是全拿来买了它才涨百分之多少?百分之十!但是做option呢,你看,我1块6进去,4块8出来,一口气涨三倍!李察德有点犹豫要不要把具体数字告诉蒋刚,但是又难以自控炫耀的心理,还是忍不住说了,一百手就他妈挣3万多!
蒋刚倒抽一口凉气。
虽然是挣了,晚上刘小蓓却跟李察德吵了一架。
刘小蓓坚决让他撒手别干了:行了行了,把本已经挣回来了,还挣一万多,别做了!我受不了这个刺激了!
她上次吓怕了。
上次李察德把4万炒成2万时,刘小蓓心都碎了。
切,你懂什么!李察德正沉浸在成功的喜悦里呢,哪听得进刘小蓓的意见。
得了吧你,你走运一次不可能次次走运!如果炒股真的这么好挣钱,谁都不要上班工作了!
走运?你真以为仅仅是走运啊?你给我走一个运看看。知道什么叫判断力吗?这里面是有规律的!不懂你别瞎参合。
你懂,就你懂!华尔街那么多聪明人,B-school那么多聪明人,那么多得诺贝尔奖的,都没你聪明,全世界就你找着规律了!
两人吵了半天,最后达成协议:等李察德把股票炒到8万时,他就必须把其中4万给抽出来,转成基金帐号,剩下的4万,才能拿去炒股。
我算是明白赌徒是怎么回事了!刘小蓓气呼呼地往床边走,不赔光是不会罢休的!赢的时候就是本事大,输的时候就是运气差,阿Q!
李察德没搭理她。
要不是看在小李察德的份上,连刘小蓓那个条件他都不会答应。依他的想法,一口气炒到10万再撒手。
女人懂什么,就知道省省省。
想到这里,他又有点心疼。他想起上次他们一块儿去买菜,走到卖木瓜的地方,有好几种,刘小蓓犹豫不决,最后手还是伸到了价格便宜的那一堆里。虽然最后在李察德的坚持下,买了贵的那一种,但是他忘不了她当时的眼神。
看到木瓜时的惊喜,看到价格时的失落,对比不同价格时的犹疑。
那几个弯拐的,让李察德揪心。
老婆怀孕6个月,买个木瓜吃还要挑便宜的,我李察德混得真是狗屎不如啊。
他叹了一口气。
李察德回到etrade帐号上,又检阅了一遍自己的股票。
加油!他心里对今天刚买的一个制药公司股票喊了一句,仿佛那是一匹赛马。
他的下一个赌注,就压它身上了。
那要真是一匹赛马就好了,他李察德肯定给它吃香的,喝辣的,再找匹美母马来贿赂它。
检阅了一遍帐号,李察德紧接着转到了纽约时报网站的房地产栏目,仔仔细细搜索浏览起来。
在耿原同意离婚之后,陈小娜的心路历程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伤心,主要表现为动不动跑到吴香家去以泪洗面,以至于最后吴香都说“下次你到我家来要自带纸巾”,疯狂地购买各种冰淇淋一日三餐狂吃,见到耿原就控诉“你怎么能对我这样”?这个阶段持续了两个星期。
第二个阶段是抓狂。为了侦察耿原有没有外遇,她不惜趁耿原不在时,闯入他的msn记录,逐字逐句地翻阅。又到他的各种文档、照片里查找信息。还好,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有一次半夜,她悄悄爬起床,拔下耿原正在充电的手机,蹑手蹑脚地钻进卫生间,仔细查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来电以及短信。翻来翻去,仔细回想耿原所有或远或近的朋友名字,还是没有查到任何可疑信息,小娜如释重负,坐在浴缸边沿上发呆。
那一刻她看见自己,一个咬牙切齿、蓬头垢面的中年妇女,手里揣着老公的手机,深更半夜,在卫生间里进行侦察。
她想起“手机”里那几个歇斯底里的女人。
我怎么也这样可悲啊。
就像以前吴香说的,你不贪是因为你没有当官,你不贱是因为你没有被人甩。所谓原则,所谓坚强,所谓潇洒,不过是轻轻一拉拉链就掉下来的裤子而已。一个牛校phd,一个金融公司的白领,一个从小到大的女强人,到最后,剥去所有的光环,也不过是一个市井怨妇。
这个抓狂阶段,又持续了两个星期。
然后陈小娜才进入了那个最可怕的阶段:心寒。
伤心也好,抓狂也好,那还是一种努力,还需要热情,还是她陈小娜与时间拔河,誓把她的男人给抢夺回来。
但是,四月底的一天,当陈小娜试图通过耿原的投资帐号寻找外遇的线索时,她惊讶地发现,耿原把他帐号上的6万块钱,一分不剩地转走了,转走的时间,竟然是小娜跟他提出离婚的第三天。
那一刻,陈小娜的血流凝固。
她不觉得悲伤,或者愤怒,她觉得恐怖。
多么恐怖啊,14年了,这个睡在她身边的男人,竟然完全是个陌生人。
她讨厌过他吃饭的样子,讨厌过他说的废话,讨厌过他放屁臭,点菜烂,支持布什,走路难看,看垃圾电视,但是她从来没有怀疑过一点:他正直,他慷慨,他是一个好人。
她以为他们刻骨铭心地爱过,就算不爱了,也是水乳交融的亲人。
结果呢,区区6万块,区区6万块啊。
总归还是有一点相知的吧?比如他爱吃羊肉,他睡觉爱睡外面,他走路的时候有点八字脚,他喜欢看篮球赛,他围棋曾经是业余五段,他来自黑龙江省哈尔滨市,他身高一米七五,血型是O,他今年32岁,他的名字叫耿原。
不,他不爱吃羊肉,他睡觉爱睡里面,他走路的时候一点也不八字脚,他最讨厌看篮球赛,他哪里会下什么围棋,他来自云南省昆明市或者安徽合肥但绝对不是黑龙江哈尔滨市,他身高一米六五或者一米八五但绝对不是一米七五,血型是A或者B或者AB但绝对不是O型,他今年22岁或者42岁但绝对不是32岁,他的名字叫张原刘原李原王原赵原但绝对不是耿原。
一切都不再可信,这个人,这个每天早上在地铁口对你说他爱你的人,完全是一个陌生人。
陈小娜觉得冷。
不,不止是冷,还有脏。
就是那种特别特别肮脏的感觉,仿佛过去14年她在帮着一个男人强奸另一个女人。
从那个片刻起,她不再侦察耿原的聊天记录电话记录财务记录,也不再哭哭啼啼,更不再买冰淇淋狂吃,甚至耿原下班回来在她眼前晃的时候,她也完全看不到这个人。她看到的,只是一个戴眼镜的、身高一米七五的中国男人,奇怪地闯入了她的家门。他穿着奇怪的衣服,吃着奇怪的饭,发出奇怪的声音,做着各种奇怪的事情。
她好像昏迷了14年,然后醒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
她让耿原睡客厅里,自己则动手找房子。
这事她甚至没有跟吴香说。
同情、怜悯、愤怒、安慰、讨伐,她都不再需要。
有一个片刻她恨恨地想,我他妈一定要把那6万给弄回来,就是花12万块打官司我也要把那6万给弄回来,但是更多的时候,她想算了吧算了吧算了吧,他已经侮辱了我们曾经拥有的一切而我不能够做一个同谋。
有一天晚上下班,一想到回家要面对耿原,她就不想回家。她坐着地铁,漫无目的,一站一站往下坐。坐到尽头,又倒回来,随便换一辆车,接着坐。就这样在纽约迷宫一般的地铁里,和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一道颠簸。
到半夜的时候,车里的人都睡了。胖胖的西班牙裔妇女,拇指上缠着纱布的墨西哥少年,手里拿报纸的老头儿。地道里的灯光从他们脸上疾驰而过。陈小娜看到终点站的名字:Coney Island。
多好听的名字,她想,我就在这里下车吧。
她隐约记得别人提起过,说coney island曾经在20年代热闹非凡,现在衰败而荒芜。
她下车的时候,是四点。
迎面而来的,是一幅巨大的壁画,里面的人,都是三角形的脸,和两只分得很开的眼睛。几个骑摩托的人在大街上飞奔过去。一个大招牌:Frober's Fantasic,在深夜里,不合时宜地闪闪发光。两个胖胖的黑人女孩,穿着紧身衣,在不远处快乐地尖叫。
然后再走,就没有人了。一整条大街,都是她的了。
她不觉得害怕,只觉得疲倦。
好不容易看到一个24小时店。她走进去,磨磨蹭蹭走到柜台前,问那个胖胖的女人:Where is the beach?
What?
Beach.
Why do you want to go to beach at this time, baby? It’s not safe.
I want to,陈小娜有点尴尬,I want to watch sunrise.
那天从海边回去之后,陈小娜惊喜地发现,原来柳暗花明又一村,她的离婚大战在“心寒”之后还有一个崭新的阶段:斗志昂扬。当天晚上她跑到吴香家,絮絮叨叨地说她要在夏天之前把婚给离了,要把两个人刚买两年的房子给卖了分了,还要把那6万美元给夺一半回来,哪怕耿原把它给转国内去了,也得夺回来,不然就跟他打官司。当吴香说“对,就是拿回来擦屁股也得要回来”时,小娜说,“为什么要擦屁股呀?我要一分一分、一秒一秒地好好花!”
那天晚上,她就在吴香家睡了,而且睡得特别香。
事实上,后来她就再也没有回自己的家睡过。她很快找到了自己的房子,搬了出去。
很久以后,夏天的一个黄昏,陈小娜和吴香在河边公园散步,两个人站在72街哈得逊河码头喝饮料时,吴香看见陈小娜对着夕阳眯缝着眼睛,莫名其妙地说:你知道吗?海边日出一点也不好看,海水很浑浊,太阳也是。
如果他今天比我先到,就加一分。
走在去朵颐餐馆吃饭的路上,吴香默默地跟自己说。
这段时间她天天在考虑分手的问题。
即使吴香并不需要一个男人对她千娇百宠,但也需要一点关爱,也希望上次若跟他提起感冒了,下次见到她会问“感冒好了吗”,也希望他在有事不接电话的时候能够拿起话筒来说“我正在忙,待会儿给你打过去”,而不是把她撂在悬念之中,也希望他能够在周末去外地开会之前能够跟她打一声招呼而不是到了才说“我不在纽约啊”。
她自觉自己所求无多,但却屡屡落空。
蒋刚当然有他的好处,不然她也不会举棋不定。他还算聪明,还算英俊,还算幽默,还算开朗,还算――身心健康――以她33岁的生活经历,已经知道这世上能够称得上“身心健康”的人实在是少得可怜。他简单,乐观,从不多愁善感。而她正好相反,她厌倦自己的程度,与她喜欢蒋刚的程度成正比。
有的时候,她这样为蒋刚开脱:也许他对任何女孩都是这样,对我没准已经算是他能够对一个女人做到的最好程度了。或者这样开脱:到这个年龄,你也不能要求一个男人为你疯狂了。或者这样:他其实是喜欢我的,只是比较不善表达而已……她想方设法地为蒋刚寻找借口,直到找不到了为止。
上次来她家,她让他路上帮她买点牛奶,他给忘了。上上次,他在那上网,每次跟他讲话,要问三遍他才答一句。上上上次,在他家帮他洗了一池子的碗,连声“谢谢”都没有……都是小事,她知道都是小事,可是一件一件、一件一件加起来,就成了大事。有一次他路过一个卖首饰的小摊,给吴香买了一条项链,把她给感动坏了。可是,每发生一件好事,就发生十件坏事,资不抵债,一点小感动总是被更多的寒冷所淹没。
如果换在十年前,她也许会反反复复跟他谈,跟自己谈,电话一讲讲八个小时,自虐似的把热情耗尽。现在,不会了。她没有了那种能量。更重要的是,十几年失败的恋爱下来,她变得宿命,不再相信自己的力量,尤其不再相信语言的力量。什么东西如果扛得太辛苦太累,也就识趣地撒开了手去。
还有做爱,她不想做但是她不能跟他说。她之所以不能跟他说是因为她知道,他们的感情的“存款”本来就是薄薄一叠,哪能支付这样昂贵的“亏损”。若有足够的关爱,足够的怜惜,大约她也会撒娇,也会抱怨,也会耍赖,也会一脚把他踹下床去,但是这个男人,是那个出差都忘了跟你打招呼的男人,生病了也想不起慰问你的男人,问一句话要说三遍的男人。
但是痛还是在那里。吃药,抹药膏,用药水泡澡,各种方法都试了,也不见真正好转。
蒋刚今天竟然真的早到了,吴香看见餐馆门口他的身影,给他加了一分。
如果他认认真真地注视我、对我笑,而不是一看见我,转身就进餐馆,给他再加一分。
减一分。
如果小姐问要不要茶水时,他问一句“你要吗”再回绝,就又加一分。
又减一分。
如果点菜的时候,他问“你想吃什么?”并且对我的提议无条件接受,加一分。
还好,加一分。
吴香脑子里忙着加加减减。统计学多了,便有一种数量化一切的习惯。
很快,她就算不清楚了,忘记了他一共得了多少分,失了多少分。她只知道,后来他们去看电影,坐在电影院里,吴香一直在心里默默地命令他:握我的手,握我的手,握我的手。但是他始终没有。
她当然可以去主动握他的手,但是她真的很想知道,如果她不去握他的手,他会不会主动去抓她的手。
他没有,所以应该给他减去很多很多的分。
看电影的时候,非要坚持看这个破动作片,减一分。没有问要不要吃Popcorn,减一分。始终没有握一下她的手,减很多分……吴香越减越心慌。这些她都可以不在乎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
I need a sign. Any sign.
坐地铁回家的时候,她对自己说,如果从这一站到蒋刚家里那一站的总站数是偶数,就在一起,如果是奇数,就分手。
她数了数,9站。
Ok,不算不算。如果我现在一回头,站在我正后方的人是一个男人,就是在一起,如果是一个女人,就分手。
她一回头,是个女人。
不算不算不算。如果地铁来了,1路车比对面的2路车先到,就是在一起,如果2路车比1路车先到,就是分手。
2路车先到。
她心服口服。
输了,真的是输了。
坐在车里,她还在想:要给他最后一次机会,拉我的手,拉我的手,请你拉我的手。
还是没有。
你怎么了?蒋刚看见吴香表情凝重,一言不发,有点奇怪。
没怎么,吴香的心猛烈地跳动,她抬头看着蒋刚,明明这个人在眼前,却觉得他被一个黑洞吸附而去,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变成一个黑点,及至消失。
今天几号?
五月五号,怎么了?
没怎么,吴香说,我今天不去你家了,待会儿小娜要去我家住,我得给她开门。
哦,刚才怎么没听你说?
我忘了,才想起来。
好吧,那我明天去你家。
好。
吴香抬起头,看地道里的光从眼前掠过,自己的影子,他的影子,映在火车的玻璃窗上。他刺猬似的头发,薄薄的嘴唇,挺拔的鼻梁,眼镜下略微有点鼓的眼睛。
她轻轻抓住蒋刚的手。
蒋刚,谢谢你。
快到转车的那一站的时候,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吴香抬起头,笑着说。
谢我什么?
吴香不说话,只是微笑,拉着他的手。她希望这个男人关于这个女人的最后记忆,是微笑的,是温柔的,是慈悲的,她的最后一句话是“谢谢你”。
李察德和刘小蓓已经连着三个周末出去看房子了。刘小蓓喜欢长岛的一个房子,李察德看上皇后区的一套。李察德决定听她的。
刘小蓓走进那个townhouse的时候,眼睛刷地亮了起来,比她在商店里看到木瓜的眼神还要明亮一百倍,他不忍心熄灭那点光亮。而且,他自己确实也挺喜欢长岛那个房子的。皇后区的好处是交通方便,买菜方便,但是小区环境本身,的确和长岛没法比。
价格是40万,比他们原先的预算还低一点,两千英尺,楼上楼下,四室一厅。
“其实我一直就觉得townhouse比house还好,有个左邻右舍的,有人气,多好,而且house一般是木头的,townhouse一般是砖头的,我就喜欢砖头房子……你看那个厨房,后面连着一个大院子,小孩要是大了,可以在那里搭个小游乐园,正好……还有客厅那墙,淡绿色的多提神……还有那种拱形的窗户,看起来特别古典……”
接下来几天,刘小蓓一直沉浸在兴奋当中,喋喋不休地跟李察德论证这个选择的明智。要不是他们还答应了下周去另外两个地方看房子,李察德没准这两天就给agent打电话敲定这个房子了。
股票上个星期就涨到8万了,也不知道小蓓是没有注意到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她没提起先撤4万的事。她不提李察德自然也不提了。说实话,这个关头,他也很心慌――万一“咣叽”跌回去呢?现在他看那个制药厂股票,就跟看一堆积木似的,堆得越高就越觉得摇摇欲坠。但是他又实在不忍心在这个时候撤资。这个制药公司下个星期一要公布财务报表,根据华尔街各方预测,每股收益会涨1毛钱,所以当时买它的时候,李察德就把expire的时间设到了下周二。而且,这个公司开发的某种新药有突破性的进展,实在没有理由相信能有什么大的风险。
除非上帝故意跟他作对,愣是在大好形势下横插一腿。
他算了算,只有一口气挣到10万才说得过去。40万的房子,头期付20%,就去掉8万,总不能交完首期,银行帐号上一分钱没有吧,总得买点家具什么的,既然住到长岛了,还得先买个旧车,小蓓她妈马上就来了,这转眼间家里四口人吃饭呢。
所以这两天,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犹如一个重病病人等待医院的检查报告,惶恐不安。由于脑子高度兴奋,晚上辗转反侧很久才能入睡,早晨起床,眼睛都没有睁开,人就坐到了电脑前。
周三,没事。周四,没事。周五,没事……就在李察德为这个星期平安度过而庆幸,都可以开始倒计时他的option到期时间的时候,星期五下午收盘以后,他下班之前又去查了一眼etrade,却看到一个晴天霹雳的新闻。
新闻说该公司昨天收到美国证券交易所的一封信,说该公司“made insufficient or inaccurate disclosure in its public filings with regard to its relationship with, and payments to, a consultancy firm and its affiliates both prior to and subsequent to its listing on the Amex ……”
李察德越读越快,越读越迷糊,但是结论是清楚的:这个公司在某个程序问题上违背了美国证券交易所的上市条件,如果这个问题不更正,可能会被摘牌。
若是往常,他会拍案而起,然后唧唧刮刮骂半天。但是此刻,他站不起来,也骂不出来,只觉得心往下沉,人也跟着往下沉,沉到一个沼泽里,被泥泞堵了鼻子眼睛嘴,发不出声音。
别着急,别着急,他命令自己,冷静点,也许情况不是那么糟,主要不过就是和一个咨询公司关系的问题吗?跟公司本身的业绩又没有什么关系,也许不会影响投资者信心?只是一个程序问题,一个程序问题……可是他的身体还在沼泽里往下沉,无法自控地,因为他内心深处知道,这样的指控必然会带来投资者起诉该公司,而问题一旦涉及到官司,少说要几个月时间,多说要好几年,才能够把问题解决。虽然可能是一个小问题,最终会解决,股票价格会重新稳定下来,问题是――他李察德等不及了,他的option下周二 expire。
喊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
竟然还有这样倒霉的事,竟然还有这样倒霉的事。你看准了股票趋势,你算准了它的time value,你分析它的公司财务,你还分析了华尔街预期……你把你所有的经验教训都给派上用场了,结果它飞来这么一个横祸。这简直就是跟上帝下棋,它都已经把一棵棋子给举了起来,结果又反悔把它给退了回去。
上帝多么无赖。
多么多么无赖!
以往赔钱的时候,他会有种拿把大砍刀冲到大街上砍人的冲动。但是此刻,他只想缩起来,缩成一小团,一小点,然后消失。
走不走啊?蒋刚收拾了东西准备下班。
你先走吧,我待会儿再走。李察德抬头僵硬地笑笑。
蒋刚走了。
李察德还是没法消化AMEX这封信的含义,脑子嗡嗡嗡响作一团。如果我没有作option的话,如果我听了刘小蓓的话,做到一定程度抽走4万存起来的话,如果我当时没有买这个股票的话,如果这个狗屁公司跟咨询公司没有任何瓜葛的话……不行,不行,思绪走到哪都是死路一条。
你以为你走狗屎运了,你以为你春风得意了,结果呢,你风驰电掣地在高速上飞奔,上帝果然横插一腿,绊你个人仰马翻。
他想起长岛那个townhouse,上下两层,厨房后面的院子,淡绿色的客厅墙壁,拱形的窗户,还有刘小蓓那明亮的眼神。
他想象他们一家三口坐在那个院子里玩耍休闲。
他想象一个好爸爸好丈夫就是一个把房子车子老婆的化妆品孩子的学费给轻轻松松变出来的魔术家。
他真想狠狠扇自己几个大耳光。
刘小蓓说得对,如果做股票这么好挣钱,就难以解释为什么这个世界上聪明人那么多但是靠股票发财的人却这么少――仅此一条就可以说明那些前仆后继往前冲以为自己能靠炒股发财的人是傻B。对,包括我,李察德。尤其是我,李察德。
如果是4万,找一个10% downpay的mortgage,然后再拼拼借借,也许还可以动手买房子,现在呢?瞧瞧你干了什么好事,你个大傻B。
别着急,别着急,也许事情真的没有那么糟,也许星期一一开盘,发现投资者根本不鸟它AMEX。毕竟每股收益涨一毛呢……别做梦了,现在的股市,布什打个喷嚏,布尔盖茨放个屁,它都要抖三抖,何况人家直接威胁你摘牌的可能性……可这只是一个小的技术问题,有眼光的人都能看出来这个公司的股价给低估了……得了吧你,炒股的人哪有那个耐心,等你慢慢解决技术问题,开玩笑……
李察德在办公室枯坐着。夕阳一格一格从窗头爬过,直到最后沉了下去。
他胃疼,他心痛得胃疼。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心痛会引起胃疼,但是他确确实实在读到那条新闻之后,就开始感到胃疼。
对不起,小蓓。
李察德在黑暗中抱着自己的肚子,心中念道。
28
两个月下来,网站的事似乎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技术上,网站的框架到现在还是漏洞百出,而且他们三个负责技术的程序员,在忙乎了几十个日日夜夜之后,突然有一天张奕天问:哎,你说,我们为什么没有在国内找一个专业开发网站的公司去做这个事呢?为什么要自己在这拼死拼活地干呢?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是啊,怎么早没想到呢?他们中间没有一个有开发网站的经验,而且,国内公司的开价也不会太高。他们这两个月折腾来折腾去,纯粹就是“事倍功半”。
市场方面,还就属蒋刚这边比较积极响应――其他几个人,估计是因为所在城市地广人稀加上书生意气性格腼腆加上英语障碍,总共也没有出去跑几趟。两个月下来,几个城市加起来,能敲定加入他们takeoutmall网络的,也就是7、80家餐馆。说实话,蒋刚心里还挺不平衡的:弄半天,就我自己在死皮赖脸地搞推销啊,这帮人倒好,就等着搭便车呢。
更重要的是,洛山机那边的冯旭有一天突然在email group里发信说,他找到好几个类似的网站――etakeout,mealmenu,foodcourt等等,说白了,其实这事早就有人在做。人家早想到了,动手更早,只不过是郭长杰一开始没有发现而已。就算这个商业模式不错,要发财也是人家先发财,哪里轮得到蒋刚他们。
冯旭是最早提出撤出团队的。他还是学生,对他来说,5000美元的确是个不少的数目。
这些天,连郭长杰鼓劲也不灵了。虽然他私下里跟蒋刚骂冯旭骂了半天,但是随着负面消息越来越多,蒋刚听得出来,连郭长杰自己都不那么自信了。他们的email group,email流量从一天3、40封降到1、20封,到4、5封,直到现在,一两天也就那么一两封。
蒋刚自己,也不再象以前那样,上班的时候见缝插针地上网搜索网站开发信息,下班的时候四处出击到餐厅做广告,晚上还专心致志去攻克技术难题。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已经连着三个晚上在打魔兽世界,没有碰网站的事,心里隐约明了,这个网站是不会有未来了。
真正致命的打击,还是张奕天带来的。他说,他跟那个风险基金的哥们私下沟通过了,人家说以前资助过类似的项目,不太成功,除非他们自己先期做出“impressive”的客户流量,否则他是没法说服老板投资这个项目的。
靠,我们还等着他们的钱来做出客户流量呢,他们等着我们的客户流量才给钱,我等你蛋生鸡,你等我鸡生蛋,这不是死结吗?郭长杰忿忿道。
也好,蒋刚心里却想,其实大家都在消极怠工了,现在有了这个打击,也都有台阶下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娘。似乎也没有谁正式宣布“解散”,但是从五月中开始,渐渐地email不发了,电话不打了,技术方面不商量了,那个还没来得及诞生的takeoutmall,也就胎死腹中了。
蒋刚这段时间心情不好,还有一个原因。
吴香消失了。
那天晚上,他们坐地铁回家时,他就发现吴香有点不对,但是他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
后来给她打电话,她再也没有接过。
打了三五个之后,蒋刚给她发email,问怎么了。
她说分手吧,两个人不合适。
他说怎么不合适?挺合适的呀。
吴香再也没有回email。
接下来这段时间,蒋刚感到很困惑。他承认他不是一个温柔体贴之人,他承认他并不为她感到疯狂,他承认有的时候明明知道一个小小的举措可以哄她开心但是他一懒也就没有做,但是,他还是喜欢她的呀。他还是愿意跟她“发展”的呀。他觉得这个女人很懂事所以跟她在一起一点儿也不累。他觉得这个女人挺聪明所以跟她说话还有一点儿乐趣。他甚至觉得这个人挺可爱总是给生活带来一点小惊喜。
但是我都35了之前都谈过7、8场恋爱了你还能指望我为一个女人感到疯狂吗何况我就是年轻的时候也没有为任何女孩疯狂过。而且我这么忙一会儿工作一会儿网站不可能天天跟你儿女情长。而且我本来就不是一个敏感的人很难看出来别人到底想要什么如果你觉得我做的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不可以早说。而且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很愿意表达很愿意起腻的人有十分感情最多表现出五分何况本来可能也只有六七分。
蒋刚承认,他错误地判断了形势――他以为象她这样33岁了的女人,象她对他一直这么温柔体贴,所以他是牢牢地把握了主动权,没想到分手的时候,她可以这样决绝。
也许是有了别人。
站在电梯里,他想起吴香叼着烟,把胸罩解下,说“这玩意儿一天不消灭,妇女一天不解放”。去朵颐吃饭时,看到菜谱上的“青椒皮蛋”,他会想吴香因为那是她每次都要点的菜。有一次哥们去唱卡拉OK时,他听到有人唱“记事本”这首歌的时候也觉得有一点伤感,因为吴香没事就爱哼哼这歌。看到门背后被吴香倒吊起来的干玫瑰,他会想起一月初的时候,她突然出现在他家门口清脆地说“生日快乐”。
但是蒋刚的小伤感,也就持续了一个来月。就是这点伤感,还有三分之一是不肯服输的较劲,还有三分之一是想到又要重新去认识女孩讨好女孩的头疼,只有三分之一,真正是失去的伤心。
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很激烈的人。激烈的爱或者激烈的痛,他都没有那个兴趣。活到35岁,恋爱的各种失败,就像创业的各种失败,都已经成了家常便饭。这些事情,也就是伤他个皮毛而已。打个趔趄,站起来重新是条好汉。
一个月的低落,三分之一的伤心,that's it。
茫茫人海里,蒋刚还是那个华尔街投资银行白领蒋刚。
嘻嘻哈哈,得过且过,偶尔会突然为自己“什么都不是”而吓出一身冷汗,更多时候是挤在地铁的人群里昏昏欲睡。跟郭长杰打电话的时候问:“最近有什么好点子啊?发财可别忘了我!”碰到李察德说:“股票炒得怎么样了,有没有新的经验教训?”碰到张启博则问:“网上有没有认识什么美女?记得有福同享啊!”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六月初的时候,蒋刚被一个哥们叫到新泽西某地去踢球。除了叫他去的刘钦,其他人都不认识,都是在大纽约地区工作、上学的中国人,好像是一个网站上群众自发发起的活动。
太阳当头,绿草如茵,出汗的感觉真好。
可惜年纪毕竟大了,平时运动又少,踢个十来分钟就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当年的“蒋队长”不行了,妈的。蒋刚双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地站在操场边上休息。另一个站在他旁边等待着上场的哥们,在做一些简单的热身动作。
踢不动了?那哥们笑嘻嘻地问,我看你传球的动作挺专业的,是不是以前踢过专业的?
蒋刚站直了,哪里哪里,以前也就是在学校的校队踢过,还因为踢得不好,给开除了!现在更不行了,根本跑不动。
你是在新泽西工作?以前好像没见过你。
不是,在纽约呢,蒋刚说,说罢伸出手去,对了,我叫蒋刚。
哦,我在新泽西工作,老跟他们来踢球,那个哥们也伸出手来,我叫粟向东。
粟向东?蒋刚觉得名字有点耳熟,这个姓比较少见啊好像?
对,特少见,每次自我介绍的时候,我都得跟人解释一下,上面一个西,下面一个米,我以前有个女朋友干脆叫我“西米露”,呵呵。
蒋刚的血顿时凝固了,背上的毫毛竖了起来。
你,你认识一个叫吴香的女孩吗?蒋刚尽量稳住情绪。
吴香?她就是我说的那个叫我西米露的女孩啊,怎么这么巧?你也认识她?
哦,她是,蒋刚咽了一口口水,说,她是,她是我一个朋友的朋友。
她现在怎么样了?我们分手以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了。
还好吧,不知道,蒋刚还是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我的朋友说,说,说她最近好像消失了。
消失?哈哈,她当时跟我也是莫名其妙地玩消失,这个女的,我觉得这儿有点毛病,粟向东说着,比划了一下脑子的部位,说完有点不好意思,又补充了一句,其实我也不是特别了解她,就是去年跟她谈了两个月恋爱,不好说,我刚才说的,你别告诉你的朋友啊,别到时候人家来找我算帐,那女孩,人倒是个好人,就是有点怪。
我不会……不会跟他说的,蒋刚努力消化粟向东刚才说的一切,怎么拼也拼不成一个逻辑通顺的故事。
他们下来个人,我上去了啊!粟向东说着跑上了球场。
剩蒋刚站在操场边上,绿草、人群、远处的房子,近处的声音,都融化在了强烈的日光里。
他的心剧烈跳动着,脑子里一片混乱。吴香坐在他家窗台上跟他讲那个“刻骨铭心”的故事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她说粟向东长得象个犯罪分子。她说他20岁生日的时候来找她。她说他们在一起十年分手十次和好十次。她说她回国的时候在餐馆碰见他但是他已经结婚了。她说他后来到美国来留学他们就又在一起了。她说他们本来打算重新和好的但是他回国以后出车祸死了……蒋刚的脑子越转越快,越转越乱。他觉得自己似乎搞清楚了一点什么,又觉得这个女人完全地深不可测。他转身走向自己放衣服放包的地方,找到手机后,拨通了吴香的电话。
还是没有人接。
诗人还在那里,吴香往地铁站走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了。当初每次见到他的时候,总觉得别扭,总想绕道而行,后来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再后来,根本就注意不到他的存在了。
半年下来,也不知道他的诗卖出去几首。
今天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为他竟然站在自己的“诗摊”桌子上,朝着整条大街,大声地朗诵自己的诗歌。
彻底疯了,吴香想。
夏天是个疯狂的季节,冷静的人是可耻的。
大约是因为阳光晴好,又是周末,竟然有一堆围观者站在诗摊前聆听他的朗诵。甚至有一条狗,都蹲在那,仰起头,认真地注视着这个手舞足蹈的人,做若有所悟状。
夏天就是不一样啊,整个大街,如同一条煮开了锅的水,咕咚咕咚,冒着沸腾的气泡。垂头丧气了一整个冬天的人们,重新挺胸抬头,相互热情问候。你好啊,汤姆。你好啊,乔治。你好啊,詹妮弗。你好啊,凯瑟琳。
吴香自然也跟着心情好。穿了新裙子,白底黑花,卡腰,头发刚染,略带红色,指尖夹着一根烟,神清气爽地走在大街上。
她要去见袁可。
袁可是她一个月前认识的,刚开始约会。他们今天约了“去中央公园走走”。
路过“诗摊”的时候,吴香停下了脚步,加入了聆听的人群,反正也得把烟抽完才能下地铁。
也许,诗歌就是应该这样被大声朗诵的,吴香想,如果一首诗不能这样在大街上被大声朗诵,它就没有必要被创作出来。可是,竟然听不懂。本来吴香就英语一般般,又是诗歌,大街上又吵,又加上诗人的黑人口音,吴香完全不知道他在念什么。只见他非常激动地张牙舞爪,时不时配合一点滑稽的小动作,人群中时不时迸发一点笑声,有时候还冒出一点掌声。
吴香听了五分钟,只好放弃。
她转身离开,转身的时候听见诗人高声念:“No, I don’t love you / She says to him/ I’m just taking my desire for love / as love itself.”
吴香愣了一下,竟然听懂一句。
不,我并不爱你
她对他说
只是把对爱的需要
当成了爱而已
吴香回头看了一眼诗人,钻进了地铁去。
中央公园自然象以往一样热闹非凡。阳光,草地,跑步的、滑冰的、划船的、骑车的美男美女。三口之家躺在湖边晒太阳,世界各地的旅行者们在雕塑喷泉面前举着V字手语照相,业余乐队在空地上唱有点摇滚又有点抒情的歌曲。吴香老觉得,如果一个人想自杀,那么他应该到中央公园来走走,到这儿来走走,没有人好意思去死的。
不过也没准,美男美女,绿草如茵,怎么看怎么充满塑料感。
吴香和袁可肩并肩在湖边散步,他们已经这样走了两个小时。
你叫没叫他离婚?袁可问。
象所有的恋人那样,第三次约会,他们谈到了恋爱史。
没有,吴香答,真爱到一定份上,占有欲就会变得不那么重要,而且,我也不想让他为难,他跟他老婆孩子通电话的时候,我都走开。
那他自己呢?
我想他心里肯定也有挣扎,但是他也不说。他当时跟公司的合同,毕业后肯定是要回去的,他的优势也是在中国。
后来他毕业时就走了?
嗯。但是他走之前那天晚上,突然来找我,说:吴香,我们从头再来吧。那天晚上,我们真是热血沸腾啊,哭哭笑笑的过了一晚上。一会儿回首往事,一会儿盘算将来,一会儿说他不走了,一会儿说他先回去我再回去,一会儿说我们一起回去……后来说好,他先回去,办离婚,把一切处理好,我再回去,反正我对美国也没有什么留恋的。
那你怎么没回去?
他回国第二天出车祸死了。
袁可说不出话来。
俗吧?吴香回头,看着拉下半步的袁可,我跟&*%$的故事就是挺俗的。
没有,不是那个意思,袁可跟了上去,手足无措间,他尴尬地问:你刚才说他叫什么来着?
林荫小道上冒出来一只小松鼠,它抱着一棵大树爬啊爬,窜得飞快,很快消失在参天大树的树杈里,吴香的眼神跟着它跑,头仰得都快掉下来,阳光从密密麻麻的树杈间渗漏下来,落在她的脸上。
她回过头,笑着说:他叫蒋刚。
到纽约四年还没有去看过7月4号的国庆烟花,张启博对凑热闹没兴趣。
但是今年不同。老同学葛新两口子专门从康州过来看烟花,张启博陪他们转了一下午,晚上正好一起去。本来还想干脆叫上蒋刚,结果他说他们同事Mike叫他去他家烧烤,Mike住长岛,下午烧烤,晚上再去Jones Beach看烟花,正好,那边人少,不挤。
李察德一家也去,蒋刚说完又补充一句。
张启博顺嘴问,李察德怎么样了?好久没听你说起他了。
挺好的,他们搬到新泽西去了,那边便宜,两室一厅才一千二,蒋刚靠在门框边,叹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又有点振奋地说,他老婆马上要生了,我们都说让刘小蓓使把劲,最好赶在今天生,跟美国同一天生日,以后一过生日几亿人庆祝,多好!
呵呵,没准还有几亿人诅咒呢,张启博笑道。
张启博最近过得不错――老板回国两个月,他就跟放假了一样,简直成了一名肮嗨薄I洗蜯IT的日本版画事件、台湾罢扁事件、还有一年一度的六//四大战,都因为急着赶一个项目申请书没有灌爽。最近可就爽呆了,前两天晚上他一口气就香港人游行事件灌了一百来贴。
天下兴亡,匹ID有责,网络公民张启博非常有责任心地想。
六月份的CFA最后还是取消了,赔了一千块钱报名费。
没事,十二月还有一次呢,他自我安慰。
在决定放弃六月份的CFA之前,他又试过一次戒bbs。那是他所有的戒BBS尝试中最成功的一次,一共坚持了两个星期。要不是因为跟蒋刚共用网线,他甚至有决心跟网络公司打电话取消家里的网络连接。到第二个星期的时候,他失魂落魄之极,发现自己虽然不上网灌水了,但也没有认真看书学习。他以为人生的选择在于无聊和充实之间,结果发现不过是在无聊和更无聊之间。
有一天晚上他一个人跑到林肯中心去听了歌剧。
他想过一个健康的晚上。而他所能想到的最健康的――健康到变态的――消遣方式,就是听歌剧。
结果不出所料,他在歌剧厅里睡着了。
台上衣着华丽的演员们在耀眼的灯光下咿咿呀呀地高歌,台下表情肃穆的听众被感动得如痴如醉,只有张启博,在观众席的深处,耷拉着的脑袋一下、一下往前点去。
回家以后他又恢复了上网。
上着上着,就上到了七月。
同实验室的崔强告诫张启博说,虽然烟花是9点开始放,他必须7点就赶到东河那边,否则根本挤进不去了。他还说,他们应该往东河上边的高架桥上走,那里视野更开阔。
张启博听从了崔强的建议,领着葛新两口子,7点整就赶到了中城东河的高架桥上。果然是人山人海。虽然他们已经早到了两个小时,桥上已经水泄不通,只留下一行窄窄的过道。张启博他们好不容易钻到一小片空地,葛新拿出他们带来的毯子,死皮赖脸地在两块毯子之间挤出了自己的空间。
张启博百无聊赖,后悔没有带一副牌来打。还是葛新的老婆王薇薇想的周到,她带来了杂志、报纸、指甲油、gameboy游戏机和ipod,张启博申请听她的ipod。
都是小女孩听的歌,有几首还挺好听的。有一首歌,声音高而飘:是谁导演这场戏,在这孤单角色里,对白都是自言自语,对手都是回忆……张启博还专门摘下耳机,让王薇薇听,问这是什么歌。
许茹云的,独角戏。王薇薇说。
什么戏?
独角戏!
那不就是没戏吗?张启博笑嘻嘻道,带上耳机接着听。周围的世界都在那高而飘的歌声里模糊下去,只剩他自己,顺着声音漂,直到人们倒计时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把ipod里的声音压住。
Ten, nine, eight……three, two, one!
砰!
第一朵烟花在河上盛大地升起,观众们一片沸腾。
张启博赶紧拔了耳机,站起来,跟着大家往桥的栏杆那边钻。
真好看,比他想象的壮观多了。黑暗里,东河上,烟花一个接一个升起,大团大团地,在天上开成芙蓉、牡丹、菊花、兰花……五颜六色,流光溢彩,点亮了整个天空,并与水中的倒影接应,填满人们的视线。爆破的一刹那,烟花劈头盖脸地向人群砸下来,不,向他张启博砸下来,似乎离他非常近,近到触手可及,近成一句耳语,可他还来不及听清,这幻象又在夜空里溶化了去。
周围的人们不断发出赞叹的惊呼,后面的人往前面挤,推推搡搡中,张启博听见一个中国女孩的声音:那边,那边有空地――
他一回头,看到一个一闪而过的侧影。
吴香。
他的心一动。
吴香和几个人在一起,还在往人群的深处中钻,估计是一直没有找到一个有利的地势。其中有一个人,张启博认出来了,以前一起唱过卡拉OK,好像叫陈小娜。
要不要喊吴香一声,打个招呼?
张启博的心跳加快。
自从蒋刚跟吴香分手,他已经两、三个月没有见过吴香了。
他回头看天上的姹紫嫣红,却开始心神恍惚。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紧张,那只是别人的女朋友而已,确切地说,别人的前女朋友而已。
他想起三月的那个午夜,站在flushing那家卡拉OK厅的门前,富记食品车的对面,吴香每说一句话就蹦出一串爽朗的笑声。还有后来,四月的那个夜晚,他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听见吴香在隔壁厨房里小声哭,而他自己,莫名地跟着泪流满面。
曾经也是有一点心动的吧,只是碍着是朋友的女友,便没有深究。
曾经也是有一点温暖的吧,与性别无关的那么一点温暖,仿佛那个午夜他们俩漂流到了同一个孤岛上,坐在同一堆篝火旁。
打个招呼?算了吧。
就这么算了?打个招呼吧。
张启博心里反复挣扎,最后决定还是算了。
得了吧,还能怎么样?我还能去追她不成?哥们的前女友,怎么好意思去追?就算去追,她肯定也看不上我,又丑又穷,我自己都讨厌自己,更何况,张启博突然想起,蒋刚前一段模模糊糊地提起,吴香有点神经病。
他记得蒋刚说这话的时候,右手抬起来,比划了一下大脑的部位,说:那个女的,这儿有点毛病。
其实,还不知道是不是呢,就一个侧影,也没看清楚。想到这里,张启博又觉得有点好奇,他扭头向吴香的方向看去,可是她已经消失了。他的眼神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却再也找不到那几个人的身影。就在山西青年化学博士候选人张启博站在曼哈顿的东河高架桥上,被他的自我意识缠绕得无法动弹的片刻,令他动心的大龄女青年情绪高潮狂吴香已经融解在了茫茫人海里。与此同时,吴香在人堆的另一端,牵着陈小娜的手往前走,一颗巨大的烟花在她的头顶开放。她停下来,和众人一道仰望天空,烟花照亮她的脸庞,并向她的瞳孔深处坠落,喧嚣沉寂,天地清凉,所有的儿童都在等待神的糖果,小娜还在往前挤,吴香拉住她,大声说:你看。
(完)
看了挺心疼吴香的.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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