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说,他觉得那些经历都将成为过去,喷头流出的水把他的心刷洗得如此洁净透明,他的心情一下子悠扬起来,他冲着空间恣意地哼了一首爱情歌曲,到了有难度的地方,他还放肆地高唱了几声,过去他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歌声有多么动听,而今天他的音域浑厚宽阔,不同凡响。
在歌声中,他手舞足蹈,在手与胸部接触时,不禁揉了揉,坚硬的胸肌已成了松软的肉囊,他联想到了某个女人的乳房,这种联想让他觉得荒唐,他用力在上面搓了一搓,马上便有泥垢丑陋地现身出来,并且拖泥带水流窜到了地上。
肮脏,这是个令人敏感的词汇,这个词汇让他每个神经每个细胞都痉挛起来。到了应该找人搓一搓的时候了。他从洗浴用品中挑出那个带有“搓”字的小牌,走到外间。他先是看到那个老人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有滋有味地听着收音机,对他的出现表现得无动于衷,他以为这是老人洗澡后的身体调节过程,便径自走到门口,隔着门,对外面喊了声:“搓澡。”
外面无人回应,身后却传来一声闷响,“我来。”
他转过身,看到那个老人已然坐直了上身,面对着他。
这是一个慈祥的老人,从满头银丝上判断,他的年龄不下七十岁了,白白胖胖的脸上,洋溢着健康的光亮,目光深邃而明亮,凝视着他,露出和蔼的微笑。
他愣在那里,仍在怀疑这声音是不是从这个老人嘴里发出来的,这时,他又听到老人说:“小伙子,我在跟你说话呢。”
朗朗的声音在浴池里发出了回音,而他并没有把这陌生的称呼跟自己联系起来,甚至他还懵懂地问道:“你是在叫我吗?”
“怎么不是在叫你?小伙子。”老人说着话,从躺椅上站了起来,赤裸的上身几乎看不到衰老的迹象,主要是没有看到一般老人们身上随着行动而颤动的那种赘肉。
“小伙子?我还是小伙子吗?”他确认了自己的身份,反问道。
“你怎么就不是小伙子了?你在我的眼里就是小伙子嘛。”老人说着话,还把手放到了他的肩上,做了一个老人对孩子的那种爱怜动作。
他心里暖暖的,羞涩地笑了,“很多年没有听到这种亲切的称谓了,到了这个年龄,我早已与小伙子这个称呼没有什么关系了。”
“怎么能那么说,年龄不是主要的,只要心里保持着年轻就行了。”
老人说着话,搭在他肩上的手动了动,手下有了一种明确的暗示,然后,老人大踏步地走进了里间。他随后走进来,看着老人先是把一卷塑料薄膜打开,呼出一口长气,塑料薄膜立时在他手中翻飞,翩翩然成一条白色的带子,稳稳地降落在搓澡专用的那张床上,正好把床面包裹得严严实实。这一连贯的动作令他目瞪口呆,当老人用盆弯腰在一个小水池子里舀水时,他才如梦方醒,忙去抢老人手里的盆,说:“怎么好让您老为我服务哇。”
老人闪过了他的手,把盆藏在了身后,露出了不满情绪,说:“信不过我?”
“不……不是,我是说您跟我父亲年龄差不多,我怎么能让您老给一个小字辈……搓澡呢。”他支支吾吾,含糊不清地说。
老人笑了起来,洪亮的笑声在天棚上嗡嗡回荡,挥发的蒸汽凝聚成的水珠,一排排地坠落下来,在地面上迸溅起细碎的水花。
“小伙子,没有必要那么客气,现在都是市场经济了,你是我的顾客,我为你提供服务,我也在你身上拿到报酬,这是天经地意的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不是两清了吗。”老人说着话,还在床面上拍了拍,示意让他躺上去。
他会意地笑了,在老人往塑料薄膜上洒水时,他才发现自己的疏忽,洗浴用品中唯独少了一块搓澡巾。
老人看到他拿着毛巾发愣,善解人意地说:“这不是你的错,因为我从不用那玩意儿给别人搓澡,我年轻学艺时,没有那玩意儿,现在的搓澡工用那玩意儿纯属是为了投机取巧。”
“您老说为搓澡还专门学过艺?”他惊奇地问。
“你以为搓澡很容易吗?我们学搓澡学徒了三年。”
“真的吗?”他还是有些不相信。
“你看看我的手。”老人摊开自己的手。
他没有在老人的手上看出什么特别,但仔细观察,还是能觉得老人的手掌厚实。老人将手又翻了过来,他看到老人的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指肉中。
“我们那时练得苦哇,你看到那些武侠小说里练的铁沙掌吗?还有这指头,每天都在沙子桶里戳上几百次。”老人说着还用指头做了个示范动作。
他更感到奇怪了,“那起什么作用?”
“起什么作用?”老人神情里充满了骄傲,“你知道吗,那时候搓澡一个接着一个,手整天浸泡,手指肚上的肉就会脱开指甲,尤其是拍背时,指肉就会被震开,那样哪还能干活?”
“搓澡还有这么多的讲究哇。”他说着话,顺从地躺了下来。
“要不怎么说行行出状元呢。”老人笑着将浸过水的毛巾放在他的额头上,先是用双手的拇指按在太阳穴上,剩余的手指均按在额中,然后顺中间向两面捋下来,头脑立时出奇的清爽,继而将毛巾拿了下来,迅速折叠成一块毛巾板,双手一拍,“啪啪”地打出两声脆响,便贴在他的额头和脸部按顺序搓了下来,一气呵成。
这些动作顿时使他眼明心亮,他情不自禁地连声赞叹,“好,好,好哇!”
老人脸上洋溢出了自得的微笑。
“老师傅,”他不知为什么开始使用了这种称谓,平时他总是不苟言笑,而今天他却兀自产生了说话的欲望,“您老有多大岁数了?”
“七十有三了,人都说这是个坎,而我不信。人生的坎多着哪,这些都是人为设定的。”
“这么大岁数也该享清福了。”
“本来是享清福哇,可是老伴去年走了,我自己一个人觉得孤单,就重操旧业了。”
“几个孩子都在本地工作吗?”他说这话的本意,有些埋怨儿女的意思,只是下面的话没有说出口。
“你是说我的孩子们为什么不养我,是吧?”老人挺敏感,“我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不在本地,孩子们都是孝顺的孩子,老伴去世后,他们都让我到他们那里去住,可那是人家的家呀,还都有工作,我这是故土难离呀。现在我这不是也有了个工作,我并不是为了赚钱,只是为了开心。”老人说着,毛巾板已经在他的胸部搓下了一层泥球,老人拆开毛巾,甩了个响,掸去上面的泥垢。
“子女们的生活怎么样,没有什么负担吧?”
说到了子女,老人脸上现出得意之色,“哪呀,他们生活都很好,还都是个小头头,当年也都是考大学考中专考出去的,街坊邻居们都夸我们老两口好福气呢,不像他们很多人家,孩子们下岗失业了,还需要老人的帮衬。”
不知为什么,他没有来由地红了脸,内心隐隐地出现了一种愧疚,老人在小腹上搓起来时,他嘴里发出了一种呼哨般的气息。
老人以为自己弄痛了他,放轻了手劲,“刚才你泡澡,泡得有些过了头,人的皮肤的适应程度也有个极限,过了头就很有可能被烫伤,尤其是小腹上的肉,更是精细得很哩。”
他本想解释一下,刚才发出的声音与老人搓澡没有任何关系,可是又觉得没有必要,他不想浪费了老人的这份关心。
老人顺着小腹往下擦拭,便是他的隐处了。他难为情地动了一动,因为过去那些为他服务的人,都很忌讳触摸这个地方,因为这与他的自尊有关。
老人也觉察出他的难堪,便安慰道:“这没有什么,隐藏起来的往往都是最阴暗的东西,而公开的往往才是光明正大的东西,小伙子,你说我说的是不是呀?”
这话讳莫如深,还让他衍生出许多风流韵事出来,却偏偏觉得很舒服,“您老这话说得有些像哲学家。”
“哪呀,我只是顺嘴一说而已。”
“您老就别自谦了,这些道理不是什么人都能说得出来的。”
“嗨。说心里话,不就是咸盐吃得多了些吗。这人活着啊,不过就是活着一张脸皮,真要是脱了衣服,什么人还不都是一个样子?你说伟人哪,还是市长省长的,进了浴池还不都是一个样子?有些人不过是把自己装扮得高贵些,其实人只有在这里才是真的不一样。”老人指着他的胸口说。
他无声地笑了,这是一种苦涩的笑。
“比如说这腿这脚,哪个不是为你的这颗心服务的,可是谁又能把你的肢体和你的思想联系到一起。你不要觉得我絮叨,其实,我这一生在我手下被搓过澡的各种人物都有,在外面工作生活,很多时候都是在装假,只有赤裸着身体躺在这里时,他才感受到真实。要么,很多领导都不愿意走进这里,而是愿意在那种富丽堂皇的桑拿土耳其浴什么洗浴中心一类的地方洗澡,主要是想要把本来跟别人一样的身体抬高一个档次,为了区别于老百姓的肉身凡胎,为自己罩上一个神秘的光环。人啊……”老人发出一声洞穿人世沧桑的感慨。
在老人述说时,他一直都微闭着眼,用来掩盖内心的空虚。他感到老人用手在他前面身上细细掸上一层水,然后又轻轻地搓,把刚才搓过的部位简单地覆盖了一遍,自言自语地说:“这叫去浮泥。”
他睁开眼睛,看到老人一手持盆,一手搓澡,接下来,拿盆的手倾斜下来,水便大幅度地泼了下来,水顺着身体的各个方位向下滑落,形成了瀑布状的水帘,水流过时如一双轻柔的手拂过,让他幻觉出一种相同的感受,他尽享着那种美妙的感觉。这里老人轻轻地拍了拍他大腿的内侧,说:“小伙子,翻身。”
他感到遗憾地睁大了眼睛,刚才幻想的一幕,倏地离他远去了,他看到的是老人关注的神情。在他翻身时,老人手上突然有了个动作制止了他,他只是欠起一点身子,来迎合老人的动作。
老人皱起眉头,仿佛在回忆着一件遥远的事情,“我怎么觉得你像一个人。”
他紧张起来,吃惊地问:“你觉得我的样子很熟悉吗?”
只有短短几秒钟,老人拍了拍脑袋,不无惭愧地说:“不是。是我想起了一个人,我说的那个人,还是几十年前认识的呢,要是活着,他现在要比我还要大上十几岁呢,老喽,我老是混淆时间概念。”
老人虽然是在不经意地述说,却在他心里掀起万顷波澜,以至于在翻身时,还险些滑出床面,老人及时地拉了他一把,说:“人在翻身时,最容易跌倒了。”
他只给老人一个感激的目光,便迅速地将身体卧下来,最主要的是把脸埋在了床上挖空的一个小洞里。在他的视线内,他看到自己穿的那双拖鞋静静地停泊在床下,而且它们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干净,在鞋梁上竟然囤积了许多污垢,也许当时是前面那个人刚刚从水中穿出来,才造成了一种假象。
他感到老人的毛巾板从臀部开始向背和肩推了上来,继而,又从下面推上来,周而复始,一遍一遍地推上来,阴阳顿挫,有张有弛。他不禁回想起小的时候,他父亲带着他去浴池的情景,每次父亲都是这么尽心尽力地为他搓澡。父亲去世已经二十多年了,虽然以前也曾偶尔想起父亲,但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清晰过,而且父亲的形象又这么具体,他知道这主要是源自于老人的这种精心呵护。
他又一次产生了倾吐的愿望,便从那个空洞中,说:“老人家。”
老人的动作慢了下来,他也许感觉到客人改换称呼的别有用意,抑或是意识到了话题的深入发展,不管怎么样,老人并没有立刻做出相应的反应。
他停了很久,才问道:“老人家,你没听说最近市里有些什么传闻吗?”
他感到身后手的力气又加重了,老人的气息粗了些,他吞吞吐吐地说:“就在前几天,离你们不远的干部住宅区里抓走了人……”
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老人的声音,就在他准备放弃这个话题时,老人说:“怎么没有听说,我们这儿与那个住宅区,只有一墙之隔,那天抓市里那个交通局局长时,我们都过去看了,听说在他家里搜出的存折就有十几个,现金就超过了百万元,你说他这不是找死吗?我就奇怪,他干吗这么贪得无厌,钱够花就行了呗,这些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老人家,还是您悟得明白呀,不管做什么,一身的轻松,还能自享其乐。”他完全在说一个与此无关的话题。
“是呀,你说这些人为什么都想不明白呀?”“等想明白时,也晚了。”他长叹出一口气。
老人把毛巾板甩出几个响声后,接着说:“大家都在传说,这几天中纪委要派下人来,对市内的那些高官们进行调查,可能市里很多大人物都要被牵涉进去。”
“是呀,是呀。”他心不在焉地应承着。
他的脸紧扣在那个空洞中,老人难以看到他情绪的变化。老人将毛巾搭上了他的白嫩的屁股,往下压了压,那种弹性是显而易见的:“其实人都是生的时候赤条条来,死的时候赤条条去,功名利禄哪一样也带不走。”
“那是,那是。”他言不由衷。他能感觉到老人毛巾下的泥球在滚动,这个部位已经很久没有人对它进行彻底的清理了,那些服务人员对这里总有一种应付的成分在里面。
“你说哪个人身上没有污垢哇,但只要经常搞卫生洗澡,毛主席怎么说来着,我都忘了,就是灰尘扫帚跑掉的那一句。你知道怎么说吗?”老人还拍了拍他。
他知道这句话怎么说,他就是在那个时代背诵着这些教导过来的,可是现在他只做出了一个扭捏的动作,并没有回答老人。这时的他万分痛苦,他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报社的记者还用过刚毅这种词汇来形容他的性格,可是此时他的鼻子酸酸的,他真的不知道老人要是问下去,抑或是当成带有良知的呼唤,自己应该怎样回答。
老人并没有强迫他回答,也许正好是老人完成了使命,老人将小池里的水,满满地舀了一盆,顺着他的脊背冲洗下来,污泥浊水顺着床帮纷纷扬扬地流了下来,汇集在地面上,流入了排水沟中。
老人开始了新一轮的工作,他将右手指掐住了脖颈,用力地捏了捏,说:“你的颈椎有毛病。”说着话,老人的手有节奏地按摩,颈椎里发出一声声的筋骨碰撞的响动,传进耳鼓,砰然有声。老人又用双手手指按住肩胛的穴位,他的上肩一阵酸麻,随着老人的手指游动,每到一处,都会出现这种酸麻的感觉,很快他的手停留在了腰部,说:“你有严重的腰肌劳损。”
“你们这些坐大机关的人,都有这个毛病。”老人又说,并将肘骨硌上他的腰部,左右旋动,沉沉地转动着小臂。
那一瞬间,他的全身打冷战一样地抽搐了一下。
老人似乎浑然不觉,把毛巾平摊在他的后背上,一手压在腰眼,一手按住左肩,两面撕扯,双手再调换,一手压上右肩,反复几次。然后,抚平毛巾,用双掌有秩序地敲打起来,奏响了一曲动人的乐章。
敲到背上时,他有了咳嗽的欲望,到了嘴边,却只有浊气吐出。一阵的敲打,他用了一连串的词汇来形容,诸如心清气爽,诸如排淤化瘀,诸如荡气回肠,诸如气冲霄汉。
老人在他不情愿之下结束了敲打,马上在他后背上涂抹了一层香皂,用手从脚踝顺着小腿肚子一直推了上来,滑腻腻的感觉让他十分舒服。然后老人用拳头沿着腰椎两侧滑行,每个穴位形成的起伏沟壑,组成了阻击滑行的障碍,如此一来,他有了被点击般阵痛的感觉,而随后便被异常痛快所代替。如此反复了几次后,老人在他的肩上拍了拍,证明他一切的工作均已完成了。他还有些恋恋不舍,疑惑地问:“完了?”
老人只是笑笑,没有作答。在老人的扶持下,他坐了起来,并用脚找到了拖鞋。
“小伙子,你走了,我们也该关门了。”老人说着,还如释重负般地伸了一个懒腰。
一经说出,觉出老人是在等着他才这么晚收工的,他怀着深深的歉意,再次走向淋浴旁,扯开小袋的洗发液,倒在手中,迅速地涂在了头发上,在他的拨弄中,头上泛滥着层层泡沫,并滑落下来,模糊了他的双眼。他摸索着将身体移到了喷头下面,莲花头喷射出来的水,浇在他的头顶上,泡沫变成了浆状的液体,把他的头上脸上直至身上都搞得一塌糊涂
当水再次还给他光明时,他看到老人埋头去水池里拔下活塞,池里的水发出欢快的叫声,呼呼地旋进下水道。
他本想打声招呼,可是看着老人正在认真地做清洁工作,便带着身上的水滴,走到了外间。在外间,他迅速穿好衣服,夹上包,推开通往外面世界的门。
柜台后面的中年男子一脸的酒态,依在柜台上昏昏欲睡,空气中散发着酒和花生米味道。
他在犹豫是否应该与中年男子打声招呼时,那扇他刚刚跨出来的门打开了,老人手里拿着毛巾和香皂,说:“小伙子,这些东西你还是带走吧。”
他本想对老人说,这些他已经用不着了,但看到老人递了过来,就勉强地接了。他没有对老人说再见,他怕伤害自己那颗善感而又脆弱的心,他扭身走出门后,才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白色的招牌。几个红字赫然出现在他的眼里,他意外地发现,浴池的名字与他的心情十分相近。
他看到老人站在招牌下的门楣中,正定睛望着他,他慌忙地扭过身去,可是他还是听到身后老人真诚地说:“孩子,走好。”
他突然哽咽了,泪水不由自主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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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 币
陈昌平
新宇发现手里的这张一百元竟然是假币。
粉红色的票面,正面是神态安详的老人家,反面是庄严的人民大会堂正门。纸面已经发黄,表面有多处褶皱,老人家的衣领处,还有一抹污渍,右上角甚至还有一点点的撕痕……肉眼看去,假币跟真币没有什么区别——也有金属线,也有水印头像,但是用手捏捏、揉揉,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了。
新宇赶紧找出几张新币来,与这张疑似的假币进行对比。相比之下,假币的特征便凶相毕露了——纸面软软塌塌的,发滑,字迹没有凹凸感,左边的水印有些模糊……基本确认,这是一张假币!
它是怎么混进钱包里的呢?一百元是最大的面值了,显然不是找钱时夹带的。它唯一的渠道就是从单位来的。新宇是一个普通职员,工薪阶层,工作时间不长,自己又不是有灰色收入的头头脑脑,所以收入来源单一。就是说,这张假币的来源,最大的可能便是从工资或者奖金里来的。
新宇是个仔细人,口袋里有多少钱,他一般都清清楚楚。他的钱包里一般都有一千块钱左右。这一千块钱便是他一个月的基本花费——吃饭、抽烟和缴纳手机费什么。没有女友,也没有太多的爱好,应酬也不多,新宇钱包里的钱,总是花费得很慢。所以他一时也判断不出,这张假币是这个月的工资还是上个月的工资或者干脆是大上个月的奖金。
新宇马上想到了小吴。
小吴是单位的出纳。在新宇的印象里,小吴主要的工作就是发工资。每到发薪的日子,她便搂着一摞工资袋,脑袋后面的马尾巴跳跃着,挨个部门地发放薪水。小吴的工作是个讨人喜欢的工作,所以每到一个办公室,总有人逗她几句——小吴,又送钱来了?小吴啊,怎么还没有找男朋友啊?小吴啊,看看我们的新宇怎么样啊?
每到这时候,活泼的小吴总要笑着说,不行,新宇不是老板,我得找一个有钱的大款。
小吴这么说,新宇却并不生气。他刚上班不久,小吴的主任就找到新宇的主任,想为他们俩人撮合撮合。主任一提此事,新宇便婉转地回绝了。为什么回绝,新宇也说不清楚。现在,他毕业已经一年多了,依然在考研和出国之间犹豫着。对他来说,找女朋友是排在出国或是考研之后的事情。
新宇找到小吴,让她鉴定一下这张假币。小吴拿在手里,拇指与食指一搓,便说:“假的。”
小吴回答得干脆利落,没有一点拖泥带水。这不仅让新宇抛弃幻想,而且也等于告诉他,假币不可能从她的手里流出去。小吴在一楼的收费中心工作过,还获得过一次点钞冠军——在十万元钱里点出一张假币。
“你再确认一下。”新宇说。
小吴把假币举起来,冲着阳光,瞄了一眼,又把假币放在验钞机的紫色灯光下,然后肯定地说:“确实是假币,还是新版的假币呢。”
“哦……这里还有一行字呢。”小吴突然在假币上发现了什么,“你是一个……”
新宇拿过假币,在假币的背面,在人民大会堂柱子之间的阴暗处,果然有一行小字,小米粒一样。新宇眼尖,一下子就顺出了这几个字——“你是一个傻?菖!”。
这几个字,是用尖细的签字笔写的,不是歪歪扭扭的儿童字体,而是那种比较顺畅的成人手迹。它不是写在空白处,而是写在柱子之间的阴暗处,透着一种深思熟虑之后的刻意和阴损。
新宇查看了一下钱包。他发现还有三张纸币上面写着字,有写在正面的,也有写在反面的,都是阿拉伯数字——应该是工资和奖金什么的数字吧。最有趣的是,他看见一张纸币上竟然写着“小丽,我爱你”几个字,蓝色圆珠笔写的,有点洇了,朦朦胧胧的。
虽然新宇并不富裕,可是一百元钱对他来说也算不上什么。只是,这张假币上的那行字——“你是一个傻?菖!”,却让新宇咽不下这口气。要是这张假币上写着“我爱你”,这件事可能也就结束了。现在的形势是,这是一张流通已久的假币,不知被多少人使用过,不知被多少双手摩挲过。也许,有人不知道这是一张假币,但是,有人一定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是一张假币……凭什么让它在自己手里停止流通呢?新宇决定把这张假币花出去。
谁知道下一个傻?菖是谁呢?他狠狠地想。走出家门,新宇便不自觉地朝路边儿的报摊儿走去。
他把假币递给卖报的大婶,“来张‘体坛’。”《体坛周报》一周三版,是新宇每周必看的报纸。
没有一般中年妇女的富态,大婶长得又瘦又小,脸膛黑红,颧骨又高又薄。大婶姓什么,新宇不知道。大婶好像是从河南或者河北过来的,丈夫在工地砌砖,她在路边摆了一个报摊儿,卖些封面印着美女头像的杂志和几份报纸。大婶系着一个围裙,围裙上有一个口袋,口袋里装着哗里哗啦的硬币和小额纸币。根据面额的大小,大婶把五毛、两毛和一毛的纸币,用皮筋分别扎着。
看到新宇递过来的这张大票,大婶为难地说:“这票儿太大了,我找不开呀。”
用一百块钱卖一张一块五毛钱的报纸,有点大炮打蚊子了……再说了,有一次新宇下乡一周,回来时,大婶还给他留了三张“体坛”。
这时,大婶把报纸塞了过来,说:“你拿去看吧,钱以后再说。”
“别,别。”新宇赶忙推辞着,同时做出又掏又摸的样子,从兜里翻出零钱,买了这张报纸。
大婶接过零钱的时候,连声说着谢谢,好像是接受了新宇的捐赠一样。
拿过报纸,新宇简单地翻阅了一下,发现上周联赛又出现假球了。联赛临近结束,假球层出不穷。奇怪的是,每一个球迷都知道的事情,偏偏主管部门总是说没有证据。什么是证据呢?没找到刀子,死人就不算了?!新宇摸了摸口袋,发现没有香烟了。
他继续往前面走,来到街头的小食杂店。新宇的家住在五一广场附近,周围商铺林立。
食杂店是一间铁皮小房,比集装箱还要小,外面张贴着可口可乐和洗发水的广告。新宇站在窗口,还没等他开口呢,里面的大爷便高声喊道:“吃啦?”
这是早已淘汰过时的问候语。不等他回答,大爷又问道:“‘中南海’?”
大爷是店主,高嗓门,大骨架,他站在店里,显得铁皮小房更加窄巴了。
新宇点点头。他几乎每天都路过这里,常在这里买烟,最近他总抽“中南海”,那种过滤嘴带深层过滤的。
大爷一沉肩头,从柜台下面摸出一条香烟,眼珠从花镜上面看过来,大声问道:“你要几盒啊?”
几盒呢?新宇想了想,一盒六元,一条六十,那就来一条吧。新字想这么说,右手在兜里还捻了捻假币,但就是无法掏出来。
大爷原来就住在附近,因为拆迁,跟开发商抗争了很长时间,好像老伴儿的死也跟拆迁有点关系。闹了半天,好像多补了几千块钱,但是拆迁费依然不够买房,于是大爷就在街头盘下了这间铁皮小房,开了家食杂店,主要经营烟酒食品什么的。食杂店几乎是一天二十四小时营业,因为大爷晚上就睡在小铺里,无论多晚,只要你敲敲窗户,里面灯还没亮呢,便有人高声喊着你要什么啊……这一瞬间,新宇不知为什么想了这么多。
他知道自己犯错误了,而且是方向性的错误。他在时间和地点上都犯了错误,首先不该在自家周围消费——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其次时间也不应该选在白天……如果在大婶和大爷那里消费,在他们每天有限的营业额里,是很容易回忆起来这是谁的一百元大票的。大兄弟,这是你的一百元钱吧,这是一张假币呀,你给我换一张吧……如果让卖报的大婶或是卖烟的大爷这样说,显然是一件丢人现眼的事情。
既然决定把它花出去,就应该不留隐患。这样说来,自己把这个问题看得有点简单了。这时候,新宇已经觉得让这张假币流通起来,并不是一件一蹴而就的事情了。
假币太脏了,脏得貌似厚道,却也有点引人注意。于是,新宇用橡皮把假币的正面和反面都细细地擦拭了一遍,晚上睡觉时,又把它夹在厚厚的《新华字典》里,字典的上面又压上一个哑铃。第二天,假币果然洁净平整了许多,只是柱子之间的那行字,怎么也擦不去。吃过晚饭,天色已黑,新宇溜溜达达地走出家门。
站在繁杂喧闹的街头,他很快有了主意。他从街头溜达到五一广场,又走到广场的另一头,站在路边,抬手打了一辆出租车。
他有意坐在后排座。司机胖胖的,后颈堆着一道饱满的肉褶。车子一顿,司机吱地一声把计价器按倒,问了一句:“去哪里啊?”
“西安路。”新宇低声说。
他觉得憋闷,可能还有点紧张,于是便摇下半截车窗,看外面的夜景。
“这个小东西也太欺负人了。”司机在前面嘀咕着。
新宇没有听清司机的话,他还以为他在打电话呢。这时候,司机又嘟囔一句,而且是偏过头冲着新宇说的:“太欺负人啦,他以为傍上大款就没有人收拾他啦?”
“唔。”新宇支吾一声,他不想跟司机搭话。他的手插在兜里,攥着那张假币。
司机其实不需要交流,他自言自语地说:“以前我还挺喜欢老美儿的,他有时候也像个老大的样子,可是老大也不能乱来啊,你看,他们现在勾结在一起啦,明摆着就是对付咱们啦!”
“老美儿是谁啊?”新宇听不懂司机在嘟囔什么。“老美儿”和“大款”,似乎是一个感情交易。
“老美儿就是美国呗,美利坚合众国。”司机大声说。
“美国……怎么欺负人了?”
“这不是嘛,美国跟小日本儿搞了一个美日安保什么的协议,把咱们的台湾也划进去了。”司机指了指收音机,有点愤怒声讨的意思,“小日本儿真是忘恩负义啊,咱们不要他的战争赔款——要赔还不把他赔个底儿朝天啊,这是一个天大的人情啊,他偏偏抓鼻子上脸儿,一会儿教科书,一会儿钓鱼岛……现在,又开始明目张胆干涉中国内政了。我看哪,咱们就跟他干——死掐!咱们的原子弹也不是松花蛋,当年老美儿给他两个,今天咱们给他四个,反正中国人多,不怕死,你说是不是哥们儿?!”
收音机里的时事新闻正在评述台海局势。司机边熟练换挡,边慷慨激昂,讲到气愤处,还嘣、嘣地拍打方向盘。新宇听得心里发痒,既想附和他几声,又想反驳他两句,但是,手里的假币却提醒他——少说为佳。
后视镜下悬着一个铜铃铛,铃铛下面挂一个木牌。车内有点暗,借助外面的亮光,新宇辨认出上面写着国泰民安四个字。铜铃铛不时发出悦耳的响声,像是给司机伴奏呢。
播音员和司机一起在分析台海局势,但是新宇却丝毫听不进去。这时候,他觉得自己攥着假币的手松开了,而且,心里也奇怪地轻松起来了。
“停车。”新宇突然说,直起身子,看了看计价器上的数字,从钱包里掏出车钱。
“还没到西安路呢。”司机歪过头,提醒着新宇。
“就在这儿下车吧。”他决定就近下车——下车越晚,损失越大。
司机正讲在激昂处,被新宇突然打断,找钱时慢慢吞吞的,弄得新宇也有了几分歉意。
新宇平时很少打车的。像今天这种情况,完全是因为带着任务。任务没有完成,出租车却把自己拉到离家挺远的地方。下车后,新宇心情不太好,他觉得自己有点窝囊。倒不是因为莫名其妙地得了一张假币,而是面对假币,优柔寡断的态度让他觉得自己不像一个男子汉了。小时候,幼儿园里经常玩击鼓传花的游戏。花是常见的塑料花,鲜艳而又坚硬。敲鼓的人用一条手绢围着眼睛,使劲儿地敲着小鼓,鼓声一停,塑料花落在谁的手里,谁就要表演节目了。
新宇自小就长得矮小,所以伙伴们总是把塑料花扔到他的手里,而且每当塑料花扔到他手里的时候,鼓声便戛然而止。于是在哄笑和掌声中,新宇就要站起来,先是表演一个节目,然后再把塑料花传到别人的手里……在新宇看来,现在的这张假币就是童年的塑料花,不知被什么人传到自己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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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宇后悔当时有点较真儿,如果不知道这是一张假币,也就心安理得地花了出去,就像他莫名其妙地得到这张假币一样。现在的问题是,新宇知道这是一张假币,于是这张假币就由一张薄纸变成了一堵厚墙。现在,他既要翻越这堵厚墙,又要掌握他的去向。
——中午在食堂买饭票,他想起了这张假币;
——小陈结婚,办公室的人都要随份子,他想到了这张假币;
——下班时候,单位的几个人打扑克带点彩头,他想起了这张假币;
……
这张假币,把新宇的生活搅得很不舒服,甚至有点紧张兮兮的。每一天,他遇到的每一件消费的事情,几乎都要条件反射地想起钱包里的假币。他不能容忍这张假币长时间待在自己这里。如果说开始他还想把假币造成的损失弥补回来的话,那么现在,新宇只盼着假币从自己的生活里消失。他要创造机会,给这张讨厌的假币寻找一个归宿。
新宇在青泥洼商业街上溜达。青泥洼商业街是这座城市的商业中心,一条宽广的步行大街横贯东西。赶上周末或是节假日,步行街上更加热闹,一连串巨大的充气式彩虹门下面,商家的促销活动此起彼伏,戏曲、摇滚、模特表演和卡拉OK什么的,既大造声势又聚拢人气。
新宇注意到,在“罗马婚纱”和“阪神寿司”之间,几个人安然地坐在两张桌子后面,与环境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桌子前面放着一个箱子。一个不大的喇叭在桌面上播送着什么,但是声音却湮没在周围的嘈杂喧嚣里了。
新宇注意到了这几个人,同时注意到桌子前面的那个箱子。
这是一个有机玻璃的透明箱子,前脸画着一个大大的红心,写着“奉献爱心”四个红字,箱底有一层蓬松的纸币和硬币,单薄而又寂寥。新宇决定把假币捐献出去。这个念头一出现,他便有一种即将解脱的轻松和兴奋。他快步走到箱子面前,一伸手,把假币准确地捅进了箱子。
就在这一瞬间,他感到了眼前闪过一道炫目的亮光。
新宇一抬头,只见旁边站着一个照相的,手里擎着一个挺黑挺长的照相机,正对准着自己。这个人的胸前晃荡着一个采访证什么的——大概是记者吧。
假币躺在箱底那一堆纸币上,不论颜色还是面积都非常醒目。新宇看清了,假币是箱子里最大面值的纸币。
“你是在……给我照相吗?”新宇问那个记者。他看到采访证上写着《渤海晨报》几个字。
“是啊。”
“刚才,我……我有点闭眼了。”
“那就再来一遍。”记者宽容地说。
旁边的工作人员麻利地打开箱子,拿出假币,递给新宇。
新宇拿着假币,站到箱子面前。与此同时,记者又举起了相机。这时候,新宇抬起手,示意记者等一下,然后把假币揣进兜里,又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一百元的新钞。
“这张新点。”新宇说着,两手捏着角儿,就像屏幕里的官员投票一样,对准了投币口。
“抬头,笑一笑。”记者喊了一声。
新宇配合地抬起头,看着镜头,笑了。
伴随着一道闪光和闪光里轻微的喀嚓声,新宇眼前一花,手一松,纸币忽悠一下,滑进箱子。新宇低头看去,它竟然竖着插在一堆大大小小的纸币上,像一面扬起的粉红色风帆。
这不等于损失了二百元钱了吗?他想起了柱子之间的那句骂人话。
第二天的《渤海晨报》社会生活版上,有一张比核桃大不了多少的照片,模模糊糊的。照片上,一个矮个子微笑着,正把手里的一张百元人民币投进捐款箱……只有新宇知道这个人是谁,而且也只有他知道这个人为什么捐款。几天后,新宇在食堂吃饭,小吴坐到了他的旁边。
“那张假币呢?”小吴低声问道。
新宇既不能说花出去了——那样似乎有点缺德,又不能说没花出去——那样感觉有点窝囊。在新宇看来,窝囊比缺德更可怕。于是,他便装出一副懵懂的样子,大气地说:“什么假币啊?我早就忘了。”
新宇的钱包是方形的,黑牛皮的,结结实实的,打开以后,有两个夹层。他把假币单独放在一个夹层里,享受着一个“包间”。现在,这张假币就舒服地躺在“包间”里,像一个被格外关照的歹徒。
“凭什么吃这个亏啊?”小吴愤愤地说。
新宇听到这句话,心里有点暖意。他不知该不该跟小吴讲述他为假币付出的努力。
“你把假币给我吧。”小吴小声说。
“给你干什么?”
“叫你给我就给我嘛。”小吴细声软语地说,说话的样子还有点诡秘,“我们干财务的,总有办法处理出去的。”
“谢谢你,我自己有办法。”新宇看着眼前的饭菜,觉得食堂的伙食越来越差了,还贵。
在地下通道的入口,一面巨大的《天下无贼》电影广告,几乎吸引了所有行人的目光。新宇站在广告跟前看了一会儿,知道了这是一部贺岁片,知道了这是刘德华刘若英主演的。天下无贼了?前几天的电视和报纸还报道了公交车上屡屡发生的偷窃事件呢……新宇突然觉得心口一紧——每当兴奋的时候他都有这种感觉。
通道里散布着流动摊贩,有算命的,有卖各式耳挖的,也有卖碟的。新字匆忙的脚步慢了下来,他站在一个摊贩面前。这个摊贩的面前摆着一个大纸箱,里面塞满了大大小小的钱包。钱包有黑色的、棕色的,一律贼亮贼亮的。小贩看到新宇站在跟前,马上殷勤地介绍,这是路易威登这是登喜路这是BOSS这是金利来……都是世界名牌啊。小贩一边介绍,一边还左右张望着。
“多少钱?”新宇指着一个黑色的钱包。
“五十块。”小贩说,“你真有眼光,这一款卖得最好了。”
“五块。”新宇还价道。
“八块?”小贩马上说。
“五块,多一分不要。”
“五块就五块,就算开个张。”
在付款的一瞬间,新宇想到了兜里的假币。但是,如果花掉了这张假币,买来这个钱包还有什么用呢?!再说了,现在的新宇已经不屑于采用这种简单且具风险的办法了。
新宇拿过崭新的钱包,把假币放进里面,由地下通道直接进入了地铁车站。他有意从站台的中部进入了车厢——这里往往是最拥挤的部位。
地铁是这个城市主要交通工具,车厢里人头攒动,促销打折和保健品宣传什么的广告充斥了车厢的各个角落。在这些五颜六色的广告中,新宇看到了“警方提示:看管好你的物品”和“小心扒手”之类的公益广告。
这让新宇更坚信自己的判断了。这显然是比较理想的场所了。新宇把钱包放进上衣外面的口袋里,又把兜盖掖进兜里,这样,从外面就能很轻易地看见兜里的“名牌”钱包了。
正是上下班的高峰时间,车厢的人慢慢挤了起来。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胖的瘦的高的矮的,有工人有民工,有军人有学生,有打电话的,有打瞌睡的,有勾肩搭背谈恋爱的,有嚼着口香糖听MP3的……汗味、烟味和香水什么的各种气息充盈着车厢。新宇相信,这么多的好人里面一定有小偷,而他的目的就是创造一个方便条件,让混杂在人民里的小偷脱颖而出并且一举得手。
开始,新宇还坐在座位上。后来,他为一个孕妇让了座位,便站到车门口。他抓着扶手,昂着头,眼睛看着高处的广告。每到一个车站,每一次上车下车,都有人奋力争先披荆斩棘,把身材矮小的新宇挤得趔趔趄趄倒倒歪歪——有一次甚至把他挤出了车厢。每一次,当列车驶出站台,他都要装作不经意地触摸一下口袋,检查一下钱包是否存在。
他好像从哪个法制节目里得知,扒窃多在上下车的时候进行。
已经坐了一个来回了,不知经过了多少站台新宇有点累了,也有点困了。拽着扶手,身子随着车厢轻柔地摆动,他甚至迷迷糊糊地打起盹了。如果说打盹之初还有点将计就计的话,那么现在,他真的有点困了。
身后突然骚乱起来,新宇回头一看,几个彪形大汉纠缠一团。细看之下,几个大汉的身下,还扭压着一个瘦弱的人。那人满脸惊恐,有点要哭的样子。力量对比实在悬殊,几个老年乘客开始打抱不平了。一个大汉扭过头,大喊一声:“我们是警察。”
几个警察把压在地上的那人拽起来,咔嚓一声戴上手铐。一个留着板寸的警察从那人的裤兜里掏出一个东西,对新宇说:“同志,这是你的东西吧?”
新宇一看,正是自己的钱包。他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们盯了他很久了,眼看着他从你的口袋里掏的。”“板寸”大声说,声音里充满了胜利的喜悦。
“对啊,是我的钱包。”新宇赶忙说。
“你看看,少不少什么。”“板寸”把钱包递绐新宇。
“不少,不少。”新宇扒拉了一下钱包,看到假币安全地折在里面,“谢谢你们啊。”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板寸”的回答铿锵有力,像一句著名的台词。他的回答激起不少乘客的鼓掌。
“你得跟我们走一趟,做一个笔录。”“板寸”和蔼地说。
“我单位有事……”新宇支吾道。
“这也是你应该做的啊。”“板寸”诚恳地说,“再说了,就占用几分钟的时间。”一辆呼啸的警车,把新宇和小偷拉到了派出所。
没有看见手枪和钢盔,没有看见催泪弹和防弹服,更没有看见AK47什么的,甚至缺乏庄重和严峻,派出所就像一个社区办事处,穿制服的和不穿制服的警察在平静和懒散中走动,工作。唯一显示专政机关的就是那副亮锃锃的手铐,它把小偷从地铁铐到了派出所。现在,警察又用这副铐子,把小偷铐在暖气管子上。
用“板寸”警察的话说,小偷供认不讳,认罪态度良好,现在需要新宇做一个笔录。笔录就像记叙文一样,“板寸”问,新宇答,围绕着时间、地点和人物什么的展开了。
“板寸”把钱包翻了翻,有点意犹未尽。他问:“你钱包里就这点儿钱吗?”
“是啊,一百元。”新宇说。
“板寸”又翻了一下钱包,这才合上钱包,责怪地说:“你也太不小心了,这一溜道上,你知道有多少小偷盯上你了吗?”
新宇摇摇头,说:“不知道。”
“至少有七伙呀!”他勾起食指,做了一个手语的“七”。
“你们怎么不抓呢?”新宇问。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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