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的采访录音第二遍认真听完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了(前一天粗略听了一遍,困倦不堪的他们实在熬不住睡着了。)。
小秦打了个哈欠,微微有些郁闷地说:“虽然我认为她们的谈话也许不乏真知灼见,但对这个案子确实没什么实际帮助,而且,废话太多,不是要求介绍钱老太太吗?怎么没完没了的说自己?真是有些浪费时间,我不得不——”他突然停住了,看着冲着虚空发呆的上司,有些兴奋:“你怎么了?头儿,是不是听出什么名堂了?”
“钱!”
“什么钱?没有谈钱呀?”小秦兴奋的脸狐疑起来:“她们倒都抱怨了穷,但——”
郭小峰转过脸:“不是,还记得吗?昨天木兰谈到周淑文家钱老太太管钱,可我们听遍了所有的录音,里面根本没有人说到这一点。”
小秦回想了片刻:“倒是!”他说:“但——,这重要吗?一般掌权就意味着掌握财政,家庭也不例外,可能只是木兰的推测。”
“也许吧,但还是问问好。”郭小峰边说边拨通了电话,但仅仅说了声“喂”,那边就传来听不清楚的连珠炮般的声音。
当他挂下电话时,小秦迷惑地问:“郭队,我没有听到你问钱呐?反而约她见面?”
“是的,我还没说话,她就告诉我自己已经约好了周淑文同系的两个老师,问我还有什么布置的问题?我想那就不如见面谈。”
穿过有些耀眼的太阳,小秦看到从家属院跑出的木兰快步朝他们的车子跑来。师大的这个家属院显然要新和漂亮些。
“天呐!真热!”木兰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还好,你们开着空调,干吗要在车里说话,到我们家坐坐吧。”
“改日吧,”郭小峰着急的说:“我有件事要和你核实一下——。”他接着问出了那个一直困惑的问题。
“噢——,你说这个。”木兰说,她把和总编大人进门前听到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确切的说,这只是我的推测,不过我认为不会错,怎么,重要吗?”她最后问。
一直默默听着的郭小峰眼睛渐渐眯了起来,突然,他的眼睛猛地睁大了,脸上划过一丝惊喜,自言自语地嘟囔道:“重要吗?不知道,也许非常重要,也许太重要了!希望不要晚了!”他扭头对木兰说:“我没有时间和你多说了,总之好好和他们谈,顺其自然,了解周淑文的性格,采访机还你,还是原生态,有收获就联络,再见。”
木兰狐疑地看着他,接过采访机,“到底怎么回事?”她赖着不肯下车。
郭小峰发誓般地举起了右手:“有眉目一定告诉你。”然后有些焦急地补充说:“我担心晚了,要赶快去。”
木兰泱泱不乐地下了车。
“去那儿?”木兰一下车,小秦立刻问道,同时发动了车子。
“周淑文家!”
汽车以让“容易晕车的人”最恐怖的方式启动了,十分钟后,他们就出现在周淑文家的楼下了,又两分钟后,他们站到了那个寒俭的客厅里。
周淑文懒洋洋地望着他们,甚至没有问来意。
郭小峰尽量用简单而又光明正大的口气总结了木兰偷听来的话:“听说你的工资丢了些。”
但还是令对面的圆脸女人惊讶地扬起眉毛,似乎在表达自己的疑问:你们怎么知道?
虽然片刻后她仅仅回答了:“是的!”
“信封最早在哪里放着?”
“我卧室的抽屉里。”
“锁着了吗?”
“没有。”
“那你能把工资和工资袋给我看一下吗?”
周淑文踌躇了一下:“已经给我妈了,她可能已经存银行了。”
“可能?”郭小峰略微担心地说,但马上又殷切地建议道:“就说明也许还没有,看一看吧!”
“可她出去买菜了!要不你们等一会儿?”
“哦——,”郭小峰看看她,口气变得严肃了:“我知道你很孝顺,但因为牵扯谋杀案——周老师,我想你能理解,解释成警察的命令,我相信应该不会引起一场家庭纷争的。”
周淑文楞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丝说不清的自嘲,但立刻转身进了钱老太太的卧室,不到一分钟就举着一个信封出来了。
“真巧,还没去存。”说着,她伸手把信封递向郭小峰,接着,她的眼睛盯住了伸过来的——已经带上手套的手,她抬起眼睛惊讶地看看郭小峰。
郭小峰正反看了一下,牛皮纸信封看来是学校统一印制的,因为正面的右下角赫然印着红色的小字——那是师大的全称,中间有三个很漂亮的手写字——周淑文,应该是会计做为区分的记录,其他没有任何标志:“这是原封没动吗?从学校领来就这样?或者说和案发那天是一样的?”
“不是。”
“是吗?”郭小峰顿时抬起头,一脸担心:“什么变了?”
“钱可能又用了掉些。”
“噢——”郭小峰松了口气,点点头,伸手把钱拿出来数了一遍,脸上露出放松的微笑,嘟囔道:“太棒了,五千三百一十八,看来一文没动。”他抬起头,看到周淑文变得更加惊异和猜测的眼睛,他掩饰的咳嗽一下。
“咳——,我给你留个收据,这个我们现在要拿回去,案件结束后会还给你们。”
周淑文默默地点点头。
回去象来时一样风驰电掣。
“嗨——,郭队,”楼梯上迎面碰到的小史喊道;“正巧我要找你呢,化验结果出来了,许国胜的确有的糖尿病,个人认为可能他自己还没意识到。”
“哦?”
“我化验了胃容物,除了少量的安眠药外,没有治疗糖尿病的药物成分,另外的只是我个人推测,他是普通的II型糖尿病,但血糖值很高,如果每天服药的话,不该这么高的。感觉情况类似不少糖尿病患者,得了几年病了,自己却还不知道,但我必须说,他的症状应该已经比较明显了。”
“这能说明什么?”小秦开口问了从前往周淑文家到现在的第一句话。
“说明他身体很弱,反映比较迟钝,如果搏击的话,反抗能力很差。”小史轻松地回答,他冲郭小峰得意的一扬头:“对吧,头儿。”
“对。”郭小峰有些古怪的一笑,非常轻微地补充一句:“当然还不止这些。”然后伸手递过去手里的密封袋:“现在请你们再检测另一件事。”
小史好奇地接了过来,郭小峰拍拍小史的肩膀,拉着他走到拐角小声交代着。
“好吧。”听完吩咐的小史直起身:“似乎情况又复杂了,你们的嫌疑人到底是谁呀?”
“谜底总在最后揭晓。”郭小峰给他一个蒙娜丽莎般的微笑;“快去吧,小伙子,等着你的结果呢。”
小史耸耸肩膀,很潇洒地转身离开了。
“哦,郭队,”小秦一脸羞愧:“你到底想到了什么?”
“做一个小小的测试。”郭小峰答非所问。
“测试什么?很重要吗?”
“不知道,也许一无所获。”郭小峰恢复了惯常的神态,他看一眼像条可怜巴巴盯着肉骨头的猎狗一样的小秦,顿了一下,略微窘迫地说:“不是我卖弄——,只是,为了维护我的——哦——虚荣心——这听起来似乎不是好心态,但你得理解一个知天命的老人怕丢面子的心,——总之,还是等结果出来再说吧,毕竟,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
“什么猜测?”小秦不肯放弃。
郭小峰摇了摇头。
“别卖关子了!”小秦喊道。
“你可以猜得出来的!”郭小峰用食指指太阳穴:“只要好好想!”
“好吧!”小秦勉强说:“现在做什么?”
“我要再去找王兴梁。”郭小峰眼睛闪着光:“看看他知不知道那个孩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那我呢?”
郭小峰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小秦微微邹起眉头,片刻之后,他的双手猛然击在了一起,兴奋地喊道:“我知道了!”
一
木兰像个老板娘似地站在厨房里检点着橱柜上满满腾腾、高高低低的东西,几大瓶果粒橙、可乐、冰红茶、一件啤酒、两瓶白酒,水果有西瓜、葡萄,凉菜有刚买的泡椒风爪、盐水花生、毛豆和素鸡。
菜简单了些,木兰心里嘀咕,但立刻又告诉自己,估计作为喝啤酒聊天的配头也差不多凑合了,大热天的人也没有胃口(她不愿承认实际是因为自己嫌正午阳光太热而懒得去买的事实)。她来到客厅,把空调又调低了一度,在沙发上坐下了,现在就单等老公带着他的乒乓球友,也是工程系——其实现在正确的称呼是工程学院——的副院长——刘浩荣。
想到这次老公对她工作的惊人配合,木兰满意地点点头,虽然她嘴里依然不买帐。
“你是自己也想知道些端倪才这么配合!否则会对我这么好?”木兰摇着头说:“这怎么也算得上稀罕事儿,对吧?要不怎么一天工夫你们老师都知道了呢?这可是暑假。”
“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吴明愤愤地回答:“我纯粹是为了帮助你的工作,我最讨厌管闲事了!”
“我相信,”木兰用尽可能展现出的嘲讽语气回答:“确切地说是深恶痛绝。”
“太可恶了!我不管了!”吴明更加愤然,并用猛拍一下床板表示了自己的决心。
木兰这才慌了,厚着脸皮腻了过去:“你不会的——”她柔声哀求。
确实没有,木兰得意地想,事实上老公还是依约去打乒乓球了,还是和她密谋如何恰当地打开即将到来的刘主任的话匣子,虽然讨论并没有结果,——结论是——只能是走着看。
但木兰并不悲观,她觉得郭队长说得对,只要不事涉切身利益,现在人都爱说话,真正需要注意的是不要太跑题,倒不是嘴巴太紧。
事实也证明了木兰的所有预测。
在表达完类似恭维的“你家真干净”、“太丰盛了”、“这几个菜味儿真不错,尤其是泡椒风爪”和接近自我标榜的“你的球真臭,我的弧球才地道”之类的吹嘘和谐谑之后,五十多岁,深谙世事的刘院长自己就把话扯到了眼下学校最离奇事件的相关人身上(木兰怀疑,任何一个老师都会扯到这件事上的,毕竟是希罕)。
“真没想到周老师家会发生这样的事。” 刘浩荣喝着啤酒说。
“是呀!”四只关切的眼睛看着他。
面对充满求知欲的眼睛,好老师总是不忍拒绝的,刘副院长自然也不例外。
“当然,” 他含蓄地摇着头说:“周老师也是个很特别的人——”
“怎么特别呢?”木兰连忙问,同时脸上还及时地表达了自己强烈的好奇心来配合。但这次过犹不及,反而适得其反了,刘副院长转动着手中的杯子,神情矜持了许多。(像很多领导那样,——喜欢拿人一把。木兰先是愤愤地想!)
但更多的是懊悔不迭,看来当领导的还是和普通老百姓不一样,她不知如何是好,偷偷求助地看眼老公,只见老公正漫不经心地拣起一颗花生米放到嘴里,嚼了几口才一脸不介意地说:“准是教书不怎样,以前没听你老兄说过她嘛!”
“吴老师你猜得真准,一般般吧!”接下来,木兰意料之外的发现,刘副院长的话匣子突然打开了。
“她不是很聪明的那种老师,但不能不说她还是很努力,我说话一向客观,一分为二,所以也必须指出,她努力的成效也一般——,总得来说公共课讲的还是不错的,那是她讲多少年的课,根本不用备课了,顺嘴溜就行了,——她教的专业课变化也不大,所以日子还是比较美的,要是赶上教计算机,那是日学夜学也未必能跟得上时代,有时碰上聪明学生,才难为呢——”
“但她品质不错,学校也不是象牙塔,也存在名利之争,身在其中你们是知道了,有些人的行为可以说是卑鄙,当然啦,这样的现象也有现实客观的原因,体制问题嘛,教育体制是一定要改革的——,”
话题在这里自然转向了“——为什么教育体制要改革?现行体制的弊端是什么?造成怎样的危害?”等等问题,几乎半个小时过去了,这个话题不仅没有停止,似乎还要就此深入下去的趋势.
木兰身体开始有些焦躁扭动起来,如果不是老公泰然自若的神情,可能早就插话了,现在她感到必须想办法把话题拉回来,正在琢磨间,神奇的,刘副院长的话头自然地又回到周淑文地身上:
“——从前面我说的你应该明白为什么出现学术腐败现象,和理解为什么许多老师做出了令人遗憾的举动,实在是现实的压迫,你知道——,但周老师却在浑浊中保持了正直的本色,她几乎有些与世无争,干什么都无所谓,你们应该见过她吧,是不是觉得有些懒洋洋的?她平时就是那个样子,也可能是家庭问题,她们夫妻几乎常年分居,这是很不正常的,性的不正常导致心理失衡,这不是我瞎说,有很多的科学原理,涉及心理学、生理学、伦理学……”
一下子听他说出这么多学科,木兰顿时慌神儿了,(不敢想象他就这个问题再次引申到相关学术讨论上,这可能三天也说不完,),硬着头皮瞅个话空赶紧问:“她的朋友多吗?”她猜周淑文根本没什么朋友,只是希望话题能像卫星一样,走在应该的轨道上。
值得庆幸,这次没有弄巧成拙,卫星果然回到了轨道:
“她几乎没有朋友,”刘院长说:“至少我不认为她有,当然,我不敢保证,只代表我个人看法,”他罗嗦地做了个界定,然后说:
“首先,她表面上温顺,其实却有些古怪,比如吧,她是个很孝顺的人,这点本来很被人尊敬,可偶然间她会说一些很偏激的话,把人类最伟大美好的挚爱亲情贬斥的一塌糊涂,因此大家觉得她似乎表里有些不一,不光如此,她还听不得不同意见,要是反驳一句吧,她马上就会翻脸不离你了,以后也不再和你说什么话了。你想,时间长了,她肯定没什么朋友,要不是需要讲课,肯定会得自闭症,自闭症是一种精神疾病,成因也是极其复杂的,涉及……。”
很庆幸,这是一段不长的描述,很快又回来了。
“……总之,现在的她就是一言不发的上课、下课、走人。总得来说,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可能是从小在家呆惯的缘故,这种行为可以追踪到儿童时期,那个时期形成了基本的人格行为……。”
这回的学术描述要漫长一些,不过不愧为教授,撒得出去也收得回来。
“……还有,她一下班就要回家,她妈妈很疼爱她但也很严格,是个很难得,也很伟大的母亲,她刚到学校的时候,有时候回去晚了,就带着饭来接她,天天如此,管得很严。后来又支持她继续深造,把家务全包了,据说她的小孩过去全是她妈带着,还抽空做饭给她吃,就为能给她创造出最好的条件学习,和她同龄的老师羡慕的——哦——怎么讲呢?可以说,嘴都歪了。”
他说到这儿,做了个歪嘴吸气的羡慕状。木兰连忙跟着笑了。
“……所以,她除了上课很少说话,不像她妈妈,楼上楼下,整个院子都混得很熟。当然,周老师也很孝顺,无论她妈吩咐她什么她几乎都回答为‘是的,妈’,真是难得之至。当然,这也可能跟她生活有关,钱伯母常常说起她当年多么艰难的生活,确实是太不容易了,有一点儿良心的孩子都不能不孝顺……,总得来说,周老师虽然不聪明,但学习条件优越,所以还算没有掉队,虽然这种条件放在别人身上可能都做出很大的成绩了,当然,这也要看放到谁身上。”
“确实不一般,”吴明频频点头:“没想到学校还有这样的人,有意思,真有意思。”
“可不是!‘一样米养百样人’,什么人都有,就说化工学院的——”
眼看着话题显然要真的偏离轨道,木兰鼓足勇气,决定直舒胸臆:“她家发生这样的事你说会是谁干的?”
“这个嘛——,”刘副院长以一个多年领导生涯培养出的自信口吻说:“我想可能是外人干的——那几个客人,反正不用怀疑周老师,她胆子很小,这是有例子的,那还是刚搬进家属院的事儿,当时有只杀的半死的鸡带着血满院子跑,要说女人看见这个,吓得捂着脸惊声尖叫或者满院子乱跑也就够了,可要是当场吓昏过去也就不是一般的胆小了。——周老师就是这样,看到之后,哼也没哼一声,软绵绵地就倒下去了,当时可把我们给吓坏了,赶快又喷凉水又掐人中,半天才缓过来……,不过后来倒是又听说她不是胆小,是晕血,——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杀人呢?杀人总要见血吧?不知道那天她昏过去没有……,”
说到这里,刘副院长似乎又被“晕血症”这个话题迷住了,他十分感兴趣地说道:“讲起来晕血症是个很奇怪的疾病,我一个朋友是医生,他对此很有研究,他曾给我讲过……”他又就晕血症进行了一段长谈,涉及成因、那些人群、怎么调整等等方面。
但也许现代人都特别注重健康,也许他已经到了注重健康的年龄,也许他觉得原来那个话题已没什么可说的了……,反正也不知到底是什么缘故,话题再没有回到原来的轨道。
这个下午接下来的时间里,也是在木兰数次起身为他们分别拿啤酒、可乐、花生米和葡萄的过程中,谈话从晕血症直接走到了相关的健康问题,又从健康问题深化到生命的可贵和尊严,体味到生命的可贵和尊严之后又自然而然地联想到战争对生命的摧残,谈到战争自然离不了当今的巴以冲突,伊拉克战争,对战争残酷的痛心最后终于升华到世界和平……
在两个普通男人表达了一段对世界和平的赞美和渴望之后,也是夕阳西下时,刘副院长终于心满意足地起身告辞了,一直满脑子琢磨的木兰慌忙站起来:
“不再坐会儿了吗?”她看起来极为热情洋溢的挽留道:“吃了晚饭再走吧。”(家里根本没有待客的晚餐)。
“不啦,不啦。”刘副院长拍了拍肚子:“饱的很了,改天再讨扰。”
“好,”老公也懒洋洋地站了起来:“我送你,顺便去门口买些酸奶回来。”
目送着两个男人离开,木兰开始收拾残局,大脑又开始毫无间断地继续着刚才的琢磨:周淑文晕血,如同院长所言,死人难免要见血的,那么她是否就不可能杀人了呢?——
对于此刻王兴梁一脸郁郁寡欢,和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模样,郭小峰有充分的理解,因为他刚刚给了这个男人期待的询问和眼神儿一个扫兴的回答。
“——对不起,现在恐怕我不能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郭小峰一脸歉意:“如果戴亚丽确如你所言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的话——”
于是眼前这个仿佛“摇头症”患者的胖子,在顿时暗淡下来的脸色之后,就开始叹息着微垂的脑袋摇晃起来。那模样似乎在说——往下没什么可说的了。
“咳!”郭小峰没有被难住,“——我其实很想帮你,作为男人,我知道养家糊口的担子有多重!谁不想让老婆孩子过得舒服些呢?看你这小区、房子都多漂亮——”
一听到“房子”这两个字,眼前的男人霎时停止了摇头,然后飞速地向郭小峰递送过去一个更加悲伤的眼神儿:“这房子,买得太——,唉!现在房贷又涨了,这是第三次加贷款利息了,以后还不知道会不会一直加下去——,唉——!”他一时痛心的说不下去了。
“——所以,我打算先把这个案子了结,然后看能不能帮你争取一些属于你的利益。”
王兴梁仅仅楞怔片刻,眼睛都没眨一下,身体就“奔儿”地坐直了,并且马上表达出十分仗义的态度:“我也这么看,怎么也得把国胜这件事弄清楚,我的事嘛——”他又变成哀告的模样:“——全仗着你啦!”
“我一定尽力而为!”郭小峰尽可能表现出诚恳的模样,然后,——赶快扯回了正题:“现在——,还是再谈谈案子吧!”
“好的,好的,郭警官,你还想了解什么?”王兴梁十分配合地直起胸脯问。
“哦——,还是谈谈周淑文吧,我觉得她性格很怪,她一直自称不介意,可又一直不离婚,会是真的吗?”
“要说淑文这个人——”王兴梁捏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脸上带着自己也琢磨不透的劲儿头回答:“可真是说不清,要我说就是脾气阴、古怪,而且——她这个人笨得很。也怪钱姨把她惯太狠了,什么都不会。——可心眼还多,表面上看她挺听话的,其实最擅长阳奉阴违,——我当初就劝国胜,不要为了在城里早点站住脚就非要找这样的人,国胜不听。我隐约听国胜抱怨过,开始两地分居时淑文还经常给他写信,感情似乎还行,和他岳母的关系也不坏,要是夫妻感情好的话,有这样的岳母真是福气,既帮他们带孩子,又把淑文照顾的很好,夫妻分居也放心,真是门风正,天一擦黑就关门闭户,一点儿杂音没有。问题还是出在淑文身上,不知为什么,对国胜越来越冷淡,他自己说过两次,说淑文对他是真不喜欢,所以,我也说不清楚,到底淑文想不想离婚。”
“你详细说说离婚的事。”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虽说他们结婚也才十四五年,可闹离婚至少也得有八九年了,或许还更长。”说到这儿他似乎卡住了,只是不住的摇头,似乎觉得一言难尽。
郭小峰默默地按以前止晕的方法眨眨眼睛,然后连忙接着问一个易于回答的问题:“他们的感情基础很不好?”
“那倒不是!”王兴梁停止摇头,直着脖子断然否定:“其实,他们感情基础还是不错的,虽然开始恋爱时淑文对国胜不太满意,嫌他学历低,没情趣,总之不会花花绿绿的那一套,呸!有些人就是这样,自己也不怎么拿得出手吧——还偏爱挑剔别人,马不知脸长!”
显然,他十分看不上自己老友的太太——周淑文。
“后来怎么成的呢?”
“钱姨喜欢国胜啊!这话说起来又长了,——据说呀,我也是听国胜说,原来上学的时候,周淑文喜欢她的一个同学,是个典型的花花公子,女孩儿嘛,就爱被这类坏小子迷住,可钱姨眼毒着呢,一眼看出那小子是个坏胚,准是耍淑文呢,就白天黑夜地盯着她,死活拦着不让他们见面,撑着淑文寻死觅活的闹,闹很了,往地上仍根绳子,狠着心说:‘你要是去找他,我就吊死在你面前’,淑文没辙了,——幸亏呀!很快就证明钱姨的英明,那个小子在对淑文甜言蜜语的同时,还搞大了别的女孩儿的肚子,学校把那个人开除了,想想多悬,这要是失了身——。”他的头又剧烈地摇了起来,仿佛是他曾经走到了悬崖边。
“——后来呢?”见他半天不说话,郭小峰提醒道。
“后来?”王胖子停止了摇头,略微有些茫然,平淡的回答:“噢——,还能怎样,老实了呗,知道自己没眼光,还不老实听话?”
说到这里,他似乎又来了兴致,如同讲述传奇似的地描述着:
“其实周淑文一向都听她妈的话,算得上孝顺孩子,也就大张声势地闹过这一回。——后来钱姨管得紧,让她好好工作,——她的学历不硬,在大学里混饭吃,还得继续熬资格不是?——也就没再谈恋爱,没有闹出过不名誉的事儿,这是真的,国胜托人打听过,虽然她们家只有两个女人,可门风正,绝对没有什么不三不四的男人上过门,禁得起打听……。不过‘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愁’,不知不觉淑文就奔三十了,那时不比现在,女孩儿到这个年龄还不结婚就算超级大龄青年了。——她倒不急,钱姨慌了,你说有这样的女儿倒不倒霉,多老了都得娘操心……。——后来人家就把国胜介绍给她了,她不太愿意,可钱姨一眼看上了,觉着国胜忠厚可靠,说,找丈夫,那是一辈子的事,老实本分是第一,是个花花肠子能过长?学历低点儿也是好事儿,能拿住老公,一辈子不受气,别受她受过的罪——”
“——她受过什么罪?”郭小峰连忙地插嘴问。
“具体我也不清楚,听说钱姨丈夫是文革前正而八经学新闻的大学生,没嫌弃老家的老婆——或者没敢嫌弃!那是什么时代?——毛泽东时代!只要女方一哭一闹,你敢当陈世美?整死你,一辈子别想翻身!……所以老老实实给带了出来,可听说因为到底感觉有些拿不出手,开始很少让她见人,他同事的老婆多少都有些学历,也看不起她,你知道知识分子的脾气,笑着看不起你!——人嘛,再差的人也都有自尊心,估计钱姨心里也不好受。夫妻嘛,是两个人的事儿,一个人再热也热和不起来,一向是客客气气没什么感情。——不过到后来一过日子,老先生今天下乡,明天下放,——这才知道娶这样‘三心’牌老婆的好处,可有什么用呢?伤心也伤过了,到底有疙瘩呀……,人都是有自尊的,虽说钱姨没什么文化,可也要强,自己也努力识字,虽然学问不高,可到底不是文盲了,而且把女儿带的很好,吃苦耐劳,而且,他爸爸死了有二十多年了,钱姨也没再嫁,守得很硬气,难得呀!”说到这儿,他又咂着嘴羡慕地摇起头来。
“然后呢?”有了经验的郭小峰不等他的头摇到高潮,紧着问起来。
“后来——”他嘎然而止的头似乎有点儿晕,楞了片刻才干巴巴地接着说:“后来她就听她妈的话,和国胜好了呗。”
“可周淑文妈妈的眼光也远大的有限,许国胜不是也是花花肠子吗?而且,许国胜这顿最后晚餐上的一位座上宾是他众所周知的情人。”郭小峰问。
“话可不能这么说,国胜可不是特别花的人。”
王胖子立刻忠心地为朋友辩解起来。
“人又不是泥胎,塑成什么样多少年后还是什么样,他们夫妻都是正当年却常年两地分居,大家都是人,你想想,时间长了,感情能不出轨吗?国胜又能挣些钱,现在这时代,你要有几个钱,还不到处是春光明媚、莺声燕语。”
他的表情开始暧昧起来,他挤了挤眼睛,声音也变得意味深长了:“再说,他们那时会什么呀,结了婚就有了小孩,还和钱姨住在一起,有什么劲儿?现在是什么时代?——呵!女孩子是什么情话都会说,什么花招都敢玩儿,可是真会生活!我告诉你——”
“——他们感情破裂在什么时候?” 郭小峰和蔼地打断他来了兴致的叙述,自然地仿佛他们刚才谈的是哪个餐馆的饭菜好吃。
但回过神儿的王兴梁的面孔立刻正经起来了:“噢——,有六、七年了,原来她们想着男人心野野,倦了就回来了,谁知时间越长,国胜越铁了心要离婚,从他们的孩子一死,那就更无所顾及了。”
“孩子一死?”终于谈到了关键的地方,郭小峰连忙问:“他们的孩子是怎么死的?”
“说到这个事儿。”王兴梁猛摇几下头,恶声说道:“可以说就是被淑文害死的!”
“真的?”
“这也是听国胜说的,那个孩子本来一直是由钱姨带着的,”说到这儿,王兴梁又一次忍不住表达了对周淑文的不屑和对钱姨的赞美:
“说实话,能有这样的娘真是前世修来的,没有一件事不替她操心的。淑文从工作后就没消停过,要进修,要评职称,人又笨,工作把她折腾地就受不了,孩子一生下来就几乎没沾过手,全靠钱姨一个人带,就为怕影响她工作。男男——就是孩子的名——不足月,从小身体就弱,好养歹养长到快四岁上了,一次钱姨出去,淑文带他,中午没做饭,孩子饿坏了,她就煮了几个鸡旦让他吃,自己去睡觉了,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孩子活活被鸡蛋黄噎死了,想到想不到?”
郭小峰一直无意识在腿上敲击的食指陡然停住了:“怎么会这样?” 他无法遏制吃惊的表情。
“说的也是,”警察的震惊更鼓励了王兴梁摇头叹息不止:“那么小的孩子,哪有不看着吃完饭就自己去睡觉的?等国胜急匆匆从外赶回来一看,钱姨哭断了气,她倒木着脸,没什么表情,国胜气疯了,当时就给她一记耳光,钱姨那么护犊的人都没敢拦,——毕竟理亏呀!——还是我们几个朋友赶紧拉到一边,可周淑文居然笑了笑,然后才哭,一滴滴掉泪,后来看她哭得确实伤心,我们才觉得可能不是她有意,再说——,毕竟是亲妈不是?”
“但你还是曾经怀疑她是有意?”郭小峰微微眯起了眼睛。
“哎——,瞎想,觉着这事儿怪,这样的娘——。”王兴梁感叹地说不出话来,终于逮到机会,再次狂摇起头来,这回的意思分明是一言难尽。
一时间房间里沉默下来,除了王兴梁狂摇的头和郭小峰下意识颤动的食指。
好久,郭小峰才打破沉默继续问:“然后呢?”
“然后就更看出来那女人不是东西,”王兴梁以强烈的否定语气说:“本来就凭这个事国胜就可以提出离婚,可他还是念及夫妻情分,没做那么绝,可你成想她怎么着?”
“怎么着?”
“他们的孩子死了,钱姨希望能再生一个,专门送淑文到国胜哪儿,这心思大家都可以理解。她听话也去了,可听国胜说,——开始她根本不让他碰她,后来让碰了吧,就偷偷吃避孕药,你说,——要是有什么想法为什么不说出来,非得这么搞小动作吗?——国胜一下子反了胃,说,‘我是捏着鼻子给你个当夫人的机会,你倒拿搪,给脸不要脸,’真是烦她烦很了,因此铁心要离婚。”
说到这里,王兴梁悲叹地摇起头来。“国胜这辈子就是没遇上好女人,淑文看着是个大学老师,好象很体面吧?谁知道是个这么阴损脾气,小戴呢?更是个阴险的家伙——。”
话语终于又转到了他最关心的地方了,他的脸又气愤地扭曲了:
“——我清楚地很,小戴那儿有国胜不少钱,她不承认我也知道,别听她信誓旦旦的,你别信她,她是个谎话精,你一定要追出来,不少钱呐——。”他的眼圈似乎也红了:“我还有老婆孩子要养呐——,国胜就是轻信女人,怎么能把钱放她们哪儿呢?难道老朋友不更可靠?我不还钱那也是没办法不是?再说那也是我的钱不是?就说生意主要是靠你,可我也有本钱放进去儿不是?就多花了两次钱就不信我了?我不就是忘告诉你了吗?真寒我的心呐!——,不过我这人最好朋友,国胜怎么对我,我都不计较,唉——,这回你九泉之下知道了吧,还是朋友可靠……”
他居然有些老泪纵横了。
“咳——”
几分钟后,郭小峰提醒地咳嗽一声。
“啊——”王兴梁愣怔地抬起有些泪眼婆娑的脸。
“你干吗不给她打个电话呢?主动和她谈谈这件事。”
“嘁——,”王兴梁愤恨地回答:“那个女人肯定不会承认!”
“为什么不试试呢?不过一个电话而已。”
王兴梁看着面前这位警官先生似笑非笑的表情,有些迷惑了:“你问她,不是还不认吗?”
“是的,我问她不认,但也许你却能得到不同的对待。”
“你的意思是——”王兴梁更加迷惑了。
郭小峰自己身体也向前倾了倾,然后压低嗓门,小声交代起来……
王兴梁将信将疑的脸上渐渐变成了既迷惑又期待的模样。
郭小峰拍拍他的肩膀,非常肯定地点点头,然后,起身告辞了——。
当他走到安静漂亮的小区马路上时,眉头再次轻轻皱起来的,郭小峰重重呼出一口气,脑海里开始盘旋着那一个又一个的问题:——他们的孩子被鸡蛋噎死了?多么奇特的事情,真相果真如此吗?他陡然间又回想起死者糊着纸巾的面容,心里一动,这也是有些离奇的死法……
叮玲玲——,郭小峰从沉思中惊醒,打开手机:“喂——“
“头儿——”手机里传来小秦兴奋的声音:“你的猜测已经被证实了!现在看来,案子可能是个意外导致的谋杀!”
孔彬惊慌失措地看着眼前两位已经谋了两次面的警察,他们都唬着脸盯视着他,尤其是那个年轻的,更像一只饿的发慌的老虎。——他不自觉地哆嗦一下,脑子里飞快地再次盘算一遍,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又仔细回忆了一遍那晚的事,——没有!他肯定地想:没有任何目击证人。
他最后确定,警察一定是吓唬自己才突然把他提到局里来,——是的,否则他们为什么把自己扔在这里两三个小时后才来提审自己?肯定只是希望自己吓软罢了。——决不能上当!他暗自告诫自己:也许是自己的表情曾经有了变化,但只要坚持不承认——,他默默地下定决心,不承认——
“孔彬,”和郭小峰互递一个眼神儿之后,小秦带着极大的威势开口了:“再谈谈那天夜里你在晚饭期间的行动吧。”
“我都说过了呀?”孔彬一脸天真,其中仿佛还包括——奇怪警察的记忆力为什么那样不好——的轻微责备?他又诚恳地瞄了一眼郭小峰,就像提醒另外一个证人那样。
小秦忍着冷笑:“那就再说一遍。”
孔彬翻眼看着天花板,似乎进入了深深的回忆,——但他重复的描述,却如同优等生复述曾经背过的课文,几乎一字不差,其中就包括——说了两遍的菜肴。
“你记性可真好!”小秦终于忍不住冷笑一声:“哈,什么菜还能记住!”
“是呀,我上学时文科最好了。”孔彬陪着笑脸说,但突然,——他看到对面的年轻警察的冷笑消失了,变得暧昧起来——如同一只胸有成竹看着猎物挣扎的大蜘蛛,——心,不由自主地一沉!
“太好了——,”小秦眯起眼睛:“这么说——那些大事你更不会忘了?现在回答我们,你是否从许国胜离开餐桌到发现尸体之间再也没有见过他?”
“是。”他坚定的回答,只是下意识地握紧了双手。
对面的警察看起来笑得更加不怀好意,他看到小秦用两根手指懒洋洋地从桌子下面提出一个放着一个大信封的密封袋。——看着那个信封,孔彬的头“嗡”的一下,觉得眼前一黑,身子晃了两晃。
小秦摇晃了几下袋子,阴阳怪气地说:“看来你自己也意识到了。”
接着,他猛地一拍桌子厉声问:“那你怎么解释这袋子上和里面的钞票有你的指纹?你自称一直未曾进过死者的房间,可这钱是一直在死者房间抽屉里放着的!”
孔彬绝望地望着面前的警察,嗓子干哑地一时说不出话来。
“哼!不说?好,我替你说——,”小秦厉声说道,——然后,他又眯起了眼睛,改用带着些阴险的轻柔口气描述起来:“在你以上厕所为名离开餐厅后,你偷偷溜进死者的卧室偷窃,这时,死者惊醒了,——惊慌失措之下,你拿起枕头闷死了他。”
“不,不,不对!”孔彬终于说出话来,他绝望地喊道:“我偷钱不假,可我没杀人——”
“撒谎!你一直在撒谎!”
“真的,”孔彬一下子扑到了他们的桌前,眼睛来回看着,——最后,他看定郭小峰,祈求地说道:“我这次说的是真的,绝对是真的!”
“真的?这次是真的?”郭小峰慢条斯理地开口了:“那你以前为什么一直对我们说假话?”
“我,我不想牵扯进去,我什么也没干!”
“什么也没干?偷窃呢?”
“我,我,我——”孔彬结结巴巴的,似乎一时找不出辩解之词,只是苦苦哀求地看着郭小峰,腿一软,“扑通”跪了下来。
郭小峰不宜察觉地皱了一下眉头,然后,用下巴向椅子示意了一下:“你还是回去坐好吧,这样解决不了问题,——不过我希望你珍惜这次能解释的机会,也许——”他意味深长地终止了。
“我会的,我会的,我会的——”意会了的孔彬一叠声地保证。
他擦了把额头突然渗出的汗珠,颓丧地坐回椅子,一只手捂住了脸。
“那天晚上,国胜叔坐了一会儿,就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兴梁叔出去上厕所,回来后我也去了,当时——我,我琢磨着找国胜叔聊聊,就敲了敲国胜婶卧室的门,听见他喊了声:‘亚丽’;我就推门进去了说:‘国胜叔,你等戴姐?’;他没回答,只是问我来干什么,我说:‘你不再吃些什么?’他说不了。我就出去了,上了趟厕所回到了餐厅。”
“后来,第二次——我,我又想去厕所,想,想再找国胜叔聊聊,就推门进去了——”
“推门?为什么这次没敲?” 郭小峰问道。
“因为,因为我——,”孔彬有些狼狈:“我,我想他可,可能已经睡着了。
“你凭什么认为他已经睡着了?”
“因为好半天没人出去了,国胜叔一个人躺着一会儿肯定睡着了,他总是这样的——”
“事实呢?”
“他确实睡着了,房间里很安静。我,我本来想出去了,可,可,无意中看见——抽屉里,有个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是不少钱,——然后,然后我,我想起国胜叔还欠我不少工资,就想——想——干脆先拿走一些算了,过后再告诉他吧,——所以,所以就先拿走了。”
似乎是把最艰难的一段说完了,孔彬模样看起来好过了许多,话也越说越流利起来。
“然后,我就回到餐厅,但过了一会儿,我越想越觉得不好,这样拿走钱不合适,虽然我拿的是属于我的工资,可方式还是不好,对不对?——后来,等戴姐上完厕所回来,我想干脆把钱送回去算了,就又出去了。这次——,”他没忘加重语气强调说:“我可是打算把钱还回去的!谁知——,我这次一推门进去,发现,发现,发现——”他脸上露出惊恐难言的表情。
“发现许国胜死了,是吗?”郭小峰轻声提示。
“是的,国胜叔死了,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很害怕,呆了一会,就晕头晕脑地出去了,我发誓,我确实没有杀国胜叔,绝对不是我。”
“哼,你不觉得你的话漏洞百出吗?”小秦再次冷笑着开口了:“什么无意中看见抽屉里有个信封,抽屉是关着的,你怎么无意?纯粹就是打算偷窃!事实是,正在偷窃的你惊醒了许国胜,于是你惊慌失措之下闷死了他。”
“不,不是,”孔彬一下子跳了起来,一叠声地喊道:“我说的是实话,而且就算国胜叔醒了我也犯不着杀他,陪个笑脸挨几句骂就过去了,况且,我身上根本没有餐巾纸,怎么闷死他?还有,要是他醒了怎么能任由我往他鼻子下放纸,那明明是趁他睡着才能干的嘛!”
“那你为什么不马上喊人?”
“我实在太害怕了,我就怕别人跟你的想法一样。”孔彬带着哭腔解释:“我刚拿了钱,人又死了,我、我、我实在是害怕。”
房间里一时沉默下来,孔彬眼睛激动地在两个警察的脸上来回移动着,不知道自己的解释是否可以取信于他们,——他看不出来,回报他的仅仅是两双冷冷的审视的眼睛,在难熬的静默中,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孔彬感觉也许有了十年那么长,——他终于忍耐不住了。
“我没有杀国胜叔,我怎么可能杀他,”他带着哭腔喊道:“那不是砸了自己的饭碗吗?我现在都不知该怎么办,我是说我的工作,现在我没有收入来源了,我没饭吃了,我可怎么办呢?”
“别装的这么可怜,你还年轻。”
“年轻?哦,不,我不年轻了,我都二十六了,我没有学历,是高中毕业,二十六就很老了,你们应该知道,硕士毕业的超过三十五就快没人要了,镶金边的‘海龟’可能还凑合,那也得是文凭够硬的‘海龟’,何况我是高中毕业,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可能要饿死了……”
“你恐怕太悲观了,”小秦讥讽地说:“满街都是比你老,却还在做事的民工。”
“那种活儿我干不了。”孔彬伤心地抚摩着自己肉呼呼的胳膊,仰起圆胖脸:“我太瘦了,我不能干重体力活。——再说,那也没有前途是不是,等你体力卖不动了还不是饿死,谁会管你呢?我也可以干干轻活,可那些活儿都要有本地户口的人来干,凡是不要多大本事的好活都只给本地人,根本没我们这种人的份儿,我是二等公民,不,末等公民!……,我唯一的出路就是跟着国胜叔学做生意,像我这样的,老了谁也不会管你,只能现在多挣钱,可不做生意哪儿来大钱呢?可国胜叔不在了,我全毁了,我再也没有希望了,我怎么可能杀他,我死的心都有啦——,天哪!我都不知道明天的饭碗在哪儿,我爹妈还指着我养老呢……”他的眼泪夺眶而出,很大声的抽泣着,鼻子发出了骡马打喷嚏的声音。
小秦不屑地瞄他一眼,懒得再开口了。
他偏过头去,发现郭小峰似乎没有注意到孔彬的悲嚎,而是搭拉着眼皮,右手无意识地转动着水笔,显然是陷入了深深地沉思。
小秦心里一动,这是自己头儿那种——似乎意识到对方的某个漏洞,却又一时弄不清楚问题在哪儿的——典型表情。是什么呢?小秦连忙回想刚才的审讯,孔彬是否又撒了谎?他说了那么多,到底是哪个地方呢?……
木兰不明白老公为什么对自己即将的会面如此郑重其事。
“木兰,记得我的嘱咐,保证谈话中的语气和齐华必须一致。”在老婆临出门前,吴明又一次郑重地交代道。
“知——道——了——”木兰拖着长腔回答:“这是你第一百次唠叨了,要不要我再重复你的嘱托?”
“可以!”
看着老公一本正经,似乎没有听出自己讽刺的模样,木兰叹了口气,带着讽刺的口音背诵道:“无论她说什么我只回答类似‘是吗?’、‘真的?’、‘就是!’等等诸如此类的语气词,长话只能是重复对方的话、不许表露自己的爱憎态度,别说自己的家庭生活,抱怨老公的话回来再讲……”
“别不耐烦!”吴明脸上出现了懊悔的表情:“——如果不是支持你工作,我才不介绍你见这个女人,说实话,我已经后悔了。”
看着老公果真越来越后悔的脸,木兰连忙一溜烟开门出去了,她可不想功亏一篑,关了门还听到老公越来越远的唠叨:“要是憋不住想说废话,就掐自己的虎口一下……”
她们这次的会面地点是对方的办公室。
暑假的学校是最安静的,那些大树都成了小鸟的乐园,木兰一边愉快地听着唧唧喳喳的鸟叫,一边想象着即将见面的女人——齐华。
据说这个女人十分能干,和周淑文同龄,好象比她进学校还晚一年,但是同一年参加评选副教授,而现在的她已经做了几年副教授了,周淑文还只是个讲师(据说落得这个下场这也跟当初和齐华争名额有关)。总之,她在院里甚是叱咤风云,甚至有叱咤到学校这个更大舞台的趋势,根据一些笑容暧昧的人传言(这是木兰观察到的)——是因为院里领导都是五十多岁的男性的缘故。
而丈夫能答应引见她去采访这位齐教授,要归功于自己反复央告,——希望介绍一个了解周淑文,并且说话不那么含蓄的老师让她采访。——刚开始提出这个要求时,正看报纸的老公立刻不屑地回答。
“那怎么可能?都是同事。”
“你不是还说一评起职称,老师之间都跟乌眼鸡似的吗?”木兰不服。
“笑话,那是在领导跟前互斗,当然什么都做得出来,谁在你这不相干的人前扯是非?我们都是给受高等教育的‘天之骄子’‘传道、授业、解惑’的人呐!能那么没素质?”
木兰失望地一屁股做在沙发上,咬了半天手指才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问;“一个也没有吗?”
“也不能说一个都没有——”老公放下报纸迟疑地回答。
接下来就是她挈而不舍的央告了,木兰愉快地想,——总算得偿所愿。
眼前的女人实在不像自己想象中成熟、妖冶、狠毒的美女蛇般的模样,甚至不太像人们心目中的大学女老师,因为看上去没有太多的书卷气,倒是有些如同街上热情憨厚的大嫂,买菜的或卖菜的那一类!高大结实的身材、一脸亲切热情的笑容。这模样倒是女人们喜爱信赖的同伴,高大、憨厚、没有女人味儿。可那些男性院领导难道也——?
正胡思乱想间,齐华已经一把拉住木兰的手笑着赞美起来:“呵!美女呀,没想到吴老师的老婆是个美女呀!”
木兰立刻觉得自己的两片嘴唇不由得分开了,尽管心里很清楚现在的“美女”和“帅哥”的称呼早已泛滥地仅仅能指出一个人的性别,类似于“姑娘”、“小伙”而已,但齐华是那么的热情和真诚,一定是真的!木兰喜滋滋地想。
她努力想合上嘴显得矜持些,对方又拉过她的胳膊啧啧称赞起来。
“啧、啧、看,多好的身材!”木兰一楞,身高勉强一米六的她一直为此深为遗憾,现在居然有人夸自己身材好?还没楞过神儿,就听到齐华继续说道:“我就喜欢你这样小巧玲珑的样子,不像我,又高又胖,看起来憨。”
木兰的两片嘴唇无法自控地又分开了,又为自己这么不禁夸感到害臊,她决定赶快开口回报对方,仿佛觉得这样才能平衡些:“还是高了好看,高个子气派!”
“才不,女人嘛,还是小巧玲珑好看,惹人怜,很多女明星都是很小巧的那一类呀,像那个什么小甜甜布兰妮、还有演大话西游的朱茵,还有……”齐华掰着手指头边想边数。
木兰频频点着头,内心感到说不出的愉快,而且突然涌动出强烈的谈兴,很想这么天南地北的神聊下去,如果不是隐隐地又想起老公的唠叨和右手正好在左手的虎口边,并且下意识的掐了几下的话。
她看着手上的指甲印儿,好半天才抑制住听她说下去的欲望,建议说:“跟你聊天真有意思,齐教授——”
“别教授、教授的,叫我齐姐!”
“好吧,齐姐,以后拉你逛街好好聊聊,今天任务压头,我们还是谈谈周老师吧?”
“好、好,听你的,你坐,坐下慢慢说,对了,我桌子里还有瓜子。”她热情地从抽屉里取出一袋奶油黑瓜子,呼啦撕开倒在桌子上,又往木兰哪儿推了推,爽朗地说:“吃吧,特别好吃,我们边嗑边聊!”
“谢谢!”木兰愉快的拿过一把瓜子,放到嘴里嗑了起来,她忍不住想起丈夫对眼前这个爽朗女人的评价——显然对不上号的评价。——丈夫对她有偏见。她暗想。
不过——,当她伸手去包里拿采访机时,几乎不眨眼的一瞬间,说不清的心理使她仅仅偷偷打开它,却没有拿出来。
“对了,大姐说到前头,”齐华意识到了,打量了木兰的手包一下,笑着说:“咱只是自己聊聊,可不算什么正式采访呀,被又录音又记录什么的。”
“当然,只是收集资料和看法,不会提名道姓的。” 木兰撒谎道,然后连忙从包里取出一包餐巾纸,掩饰地擦了擦手。有些羞得不敢看对方,同时暗暗安慰自己,这部分是实话,而且自己纯粹是为了警察抓住凶手才这么做的。
“那就好,”齐华又爽朗地笑了几声,接着沉静地坐了一会儿,有些叹息的开口了:“说起周老师这个人呐——”
“怎么?”木兰赶快跟进地问。
“唉!”齐华深深叹了口气,然后一脸诚恳地说道:“说起来,我最喜欢周老师了。她家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真是吓人呐!幸亏是暑假,要不然我想她恐怕都无法上课了——,周老师人特别好。”
“是吗?”木兰有些失望,——开始有些担心她会无原则的袒护美化周淑文:
“怎么?”齐华立刻停止述说,十分敏感地问道。
“哦——”沉吟了一下,木兰半开玩笑地提醒:“你不会来唱圣诞颂歌吧?全是爱与赞美!”
“哈哈哈!” 齐华看着木兰,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我知道你的意思,要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是不是?你放心,我就这丑脾气,直!——有什么说什么,虽然我们关系最好,但也会一分为二的谈的。”
木兰松了口气。
又笑了一会儿,齐华这才感叹地再次说起来:“周老师这个人吧,命特别好——”
这次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木兰因惊讶而微微睁大的眼睛,带着对周淑文由衷的羡慕表情侃侃而谈起来:
“你也知道,职业妇女特别难,家庭、事业两头顾,上班、家务、老人、孩子、一大群学生,劳累呀!真劳累!——可周老师就很省心,家务也不用做,孩子也不用管,她妈妈全包了,家里什么都不需要操心,你说难得不难得?——学校了她也不操心,在哪儿她也不操心,甩手掌柜,真正的有福之人呀!真是有福之人!——有时她还说羡慕我们,我们都说她‘身在福中不知福’,有些人就是这样的,喜欢阴着气人,淑文就这点不好,其他都好。”
“她怎么喜欢阴着气人了?”。
“这就多了——”齐华长叹一声,又摇摇头,仿佛一言难尽:“我们关系很好,不说了,对了,她小孩儿的是你知道吧?”
“不知道。”木兰心里一动,想起了郭小峰前天晚上的交代:“怎么回事?”
“一场可怕的——”她微微停顿了一下:“——意外!”
齐华说的很肯定,但声音里仿佛还含有一丝微妙的感觉。
但不容木兰咂摸出味儿来,就又听到对方的声音又变得诚恳和义愤填膺了:“我相信就是意外,虽然有很多不怀好意的传言,什么下毒手之类的,具体我也不清楚,反正她们娘俩口可紧了,谁也打听不出来,所以谣言才多,但我敢说——,全都是胡扯!”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木兰直着脖子追问。
“唉——!”齐华的神情又变得十分悲悯了,——但很快,又寓意不明地眨眨眼睛:“谁知道呢?总之这事特别神秘,没有一个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要不怎么会传言四起呢?——当然”,她的表情骤然又变成了充满捍卫朋友的正义凛然:“——打死我是不信这些传言的!”
“我也不信!”木兰喃喃地说:“毕竟,孩子不同于丈夫,归根结底是亲生妈妈,‘虎毒不食子’,怎么可能会下毒手?她又没疯!”
“哎呀呀——,”齐华拖着长腔惊叫起来,凛然的模样转瞬变成了对木兰头脑过分简单的遗憾:“小林呐——!你可真是年轻不知事呀!亲生妈妈又怎么啦?人可比老虎毒——,杀人也不用疯呀?比如说,我就听我妈妈说,解放前很多人把刚出生的女婴溺死!那不是弄死自己的亲生骨肉?——对啦,我想起来了,朱德好像有篇文章叫《回忆我的母亲》,不就提到他们家生了十几个,其中溺死了七八个,看看,看看,这不就是铁的事实?朱德的妈妈不也没疯?”
“可那时是人多养不活,”木兰一时忘了老公的交代,忍不住争辩起来:“现在只能要一个孩子,多金贵呀!”
“金不金贵,——也要看当娘的怎么想!”齐华阴阳怪气地回答:“孩子嘛,就得亲手带,越不带越不亲,要是不亲,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木兰呆呆地看着她,半晌小声问道:“这么说——,你认为——”
“我可什么也没认为!”齐华的脸立刻又变回了义愤填膺了,仿佛是不能容忍有人居然会往其他地方猜测:
“我是信任周老师的,不能说人死了就一定有凶手对不对?我知道就是意外,我是到处给人这么说的,可还是有流言,还越传越凶?最后我急了,——警告他们,谁再敢乱说,就是跟我齐华过不去!唉!这谣言才慢慢平息了!——唉!为什么我这么急呢?除了我和周老师关系特别好之外,还因为才我是一位母亲,听到这样的噩耗时,我都忍不住哭了几天,男男是多可爱的小男孩儿呀!总之不幸,太不幸了——;当然,我这人最实在了,实话实说——有谣言淑文也是有些责任的:一是当时好象出事时就她在场,这事离奇不是?二是大家觉得淑文太坚强了,跟没事人似的,别人都奇怪,忍不住问问她,她赶紧就哭了,挺伤心的样子,唉——”她的表情再次悲悯起来了。
木兰凝视着对面这张表情丰富的面孔,又低头看看左手虎口的渐渐平复的指甲印,突然觉得虽然印子浅了,自己倒觉得比刚才还要清楚些。
“不过——,现在好了,一切都过去了。”齐华的声音恢复了开朗,——仿佛是云开雾散,还饱含着为朋友开心的轻松:“许国胜也死了,我这人说话直,真的,——说心里话,这其实是好事,那个恶心的男人除了折磨周老师之外,根本就是外人,这些年都不回家,那还算什么夫妻?感情早破裂了!——这下好了,既有财产继承又不用闹离婚了,周老师命真好!她过去常常说‘要是许国胜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她什么时候这么说过?”木兰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探:“很早以前还是最近?是什么样的态度?你亲耳听见还是听别人说的?”
“一直吧,好多老师都知道,唉,也可以理解,这样不幸的婚姻——”她叹息着回答,又恢复了很诚恳的态度:“我们不要谈这个话题好吗?我和周老师关系最好,周老师人很好,你千万不要瞎想。”
“我不会的。”望着这位自称“和周老师关系最好”的女人,一种无法言述的心理使木兰冲口而出:“我想也是,因为我听说周老师是个懒洋洋,与世无争的人。”
“与世无争?”齐华反问,脸上带着大姐对小妹妹无知的宽容笑意,亲切地摇摇头:“小林呐——,你还是年轻!你要知道,除了自杀的,世界上没有与世无争的人,连自称最无欲的和尚还要努力宏扬佛法、中国的鉴真和玄奘不是东渡就是西行,外国的呢?达摩和后来的传教士大老远跑中国来,难道都是因为无欲?”
木兰眨眨眼,第一次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
“就说那年我们一起评副教授吧——,”齐华继续举例:“周老师有一项条件不够,就是缺一篇在核心期刊发表的论文,但她并没有说明,——只管提交自己的材料,给人造成她条件好像合格的假象。因为大家都相信她的为人,没有产生怀疑,直到最后评审时,有人提了出来,当时一片哗然,——结果,周老师不仅没有羞愧、自责,反而暴怒,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并且骂了给她诚恳指出错误的人——,那些好心而且诚实的人,并且打击一大片!——当时就有刻薄人说,‘怎么周老师爆发起来跟疯狗似的,不顾前不顾后的,以后不在学校混了?’”
绘声绘色地描述完之后,齐华立刻又义正词严地说道。
“那些人的说法当然是不对的,不过,暴怒说明什么?不就是在乎吗?——在乎什么?归根结底不就是在乎名利吗?——当然,人人都是这样,这是推动人类历史发展的动力,不能一概而论——;——还有,我想她不是有心的,——但这就很容易给人造成误会,当时就有人说她不诚实,不配做老师,而且被她吓一跳,说平时不言不语的,撒谎给没事人似的。——我说,‘噢——,不能这么说,周老师不是这样的人,她可能是自己也不清楚’。——人家都说我:‘你这个憨子呀,明明名额有限,还袒护她’。——我说,‘我就是傻人,不用你们管’。——我了解周老师,只要她条件够,我愿意让给她,今年评不上明年评嘛,有什么必要跟乌眼鸡似的?可笑!——但周老师也有些问题,太激动,一有人提出这个问题,她突然翻脸,大吵大嚷说自己不评了,气得什么似的。结果让人家说原来是装清高。——我举这个例子不是说周老师爱撒谎,或者可以面不改色地撒谎。”说到这儿,她停顿一下:“我只是说明从此可以看出很难有人做到真正的与世无争,是不是?”
“是的!”这次木兰回忆着丈夫的嘱托谨慎地回答道。
“怎么,你冷吗?”齐华关心地问:“怎么哆嗦了一下?”
“不!”木兰慌忙欠了欠身:“啊,确实有点儿,空调温度太低了!”
“那我调高一些,”齐华立刻拿起遥控器,嘴里还埋怨道:“冷怎么不早说?来大姐这儿还客气?唉,也怪我,我这人就是粗心,我胖,就怕热,害你冻半天,对不住呀,小林!”
“没关系,一会儿就好了。”木兰低头想了片刻:“听说周老师胆子很小,晕血是吗?”
“胆子小?”齐华一脸惊讶地反问:“我没觉着她胆子小,很正常呀。倒是真晕血,我们都知道,幸亏这两次死人都不见血,否则一定会把周老师吓坏了,我真替她庆幸。”
“两次?”
“是呀,她儿子和她丈夫。你不知道吗?听说都是死的不见血,不然一定会把周老师吓坏了,我真替她庆幸,真巧!真是巧?不是吗?真巧!”
“是呀,真巧!”木兰呆呆地重复着,她本来并没有把周淑文儿子的死和谋杀联系在一起,但齐华的话还是让她心里一动。
“我真替淑文高兴,”带着为朋友高兴的真诚笑容,齐华继续说:“真的,这下再也不会有家庭矛盾了,还有很多钱可以继承,她家生活水平一直较低,淑文一直盼着能有很多钱孝敬妈妈,这下什么烦恼都解决了,太好了。我真替淑文高兴,真的,她能如愿以偿太好了,她盼了多少年了,我真替她高兴。”
仿佛被祭灶糖粘住牙的灶王爷似的,木兰半天才费力地张开嘴:“你心肠真好!”
“咳——!我就是这人,对了,小林,你怎么又出汗了,是不是温度又高了?”齐华关心地问。
“不,”木兰迅速擦了一下额头:“我昨天肚子吃坏了,今天还一直不舒服,闹疟疾似的,恐怕我现在必须回去吃些药了。”
看到齐华凝视着自己的脸上转瞬而逝过一丝说不清的表情,木兰心里开始没来由地开始发慌。
“要紧吗?”齐华随即恢复了关切的模样,殷切地问:“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
此刻对自己表演能力缺乏自信的木兰,感觉不能再耽搁下去了:“有点儿难受。”她一边说,一边仿佛肚疼似的弯下腰。
齐华立刻深知她心的建议:“那你赶快回去吧,改日咱再聊?”
“好吧,看来只能如此了。”木兰直起腰,同时努力制造出无比遗憾的微笑:“今天恐怕只能先谈到这里了,真想好好和你聊聊,齐姐。”
“好、好、那就回头聊,现在快回去吧。”齐华体贴地挥挥手。
木兰站了起来,带着刻意保持的满脸遗憾告辞了。一路上都默默祈祷自己没有惹怒那个女人,以至导致可怕的后遗症(迁怒于丈夫),因为丈夫的评价中有“记仇”这一项,从今天她对周淑文的描述上,似乎也可以印证这一点……
不过,当她进了家门,一口气喝下一瓶绿茶之后,脑筋就从这件事放松开了。
她坐在沙发上慢慢地回想起这两天的谈话,真是很有意思,比如晕血症,孩子的神秘死亡……,还有齐华那近乎指控的暗示……。
齐华无疑是非常阴险的,木兰想,但并不意味她是愚蠢和糊涂的,她的指控有多少是真?又有多少是中伤呢?……
五
郭小峰和小秦回到了办公室。
“怎么办,头儿?”小秦问:“他抵死不承认,也没有更多的证据了。”
“先拘一晚上吧。” 郭小峰看了看手机:“都十二点了,我们也休息吧,明天再审一遍,如果还没有新的线索,就只能先放他走了。”
“放走?”小秦挑起了眉毛:“可我觉得孔彬是有问题的,他一直在撒谎,甚至在我们晾出信封之后,他还在撒谎,说什么想和许国胜聊聊,碰巧看到信封,什么想送回去等等,全是胡扯,明明就是想偷东西。”
“对,但这种掩饰般的解释只是说明了他本能的遮羞愿望,”郭小峰疲倦地在沙发床上坐下:“至于他偷东西的习性现在我们都清楚,正是了解了这一点,才让我听到木兰转述周淑文母女对白时突然想到的孔彬偷钱的可能性,事实也证明了我的猜测!——问题是,他是那种一旦被人发现就惊慌失措的要杀人的人吗?王兴梁和戴亚丽都指出了他有小偷小摸的习性,说明他的名声一贯不好,怎么会因此惊慌到杀人呢?”
“但也许许国胜心情不好,特别恼怒,斥责了他,甚至扬言要报警,孔彬慌张之下地拿枕头闷死了他,这种可能行是存在的。”
郭小峰摇摇头:“但如果他们发生了剧烈的言语冲突,然后导致杀了人,那么从吵架到杀人,再到临时想到善后的措施并加以处理,这一定需要较长的时间,至少十分八分的吧?——但事实是,大家都提到了戴亚丽离开时间的长度,但对孔彬却没有提及。——而且,如果孔彬杀了许国胜,那他为什么不把钱退回去呢?毕竟,发生了死人事件,一定会报警的,那么钱少了这件事被警察知道的可能性就极大,结局是一定要查的,这不是一个很大的漏洞吗?他为什么不弥补?——还有,为什么不把信封的指纹擦掉呢?这个常识现在几乎是小孩子都知道的。”
“因为事前没打算杀人,所以事后张皇失措没有处理。”
郭小峰轻轻扬了下眉毛:“这也说的通。”,他把身体倚在了沙发靠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脖子后面,有些疲惫地闭了一下眼睛:“但别忘了,还有啤酒里的安眠药,那显然说明是蓄意谋杀!而不是临时起意。”
小秦楞住了,片刻之后,他突然兴奋地说:“也许是另外有人想杀许国胜,但结果孔彬却先下了手?”
郭小峰看了看他:“想法很有创见,但是——,”他轻声问:“你觉得这种可能性大吗?”
房间里静寂了一会儿。
“不大!”小秦沮丧地低声回答:“因为如果如此,那么下药的人没有理由不尽可能地向我们提供线索,或者尽快暴露死者的死亡,——但现在看,似乎没有这样的情况。”
第二天的询问依然证明了孔彬的惊人记忆力,居然说的和头天的供述几乎一模一样,甚至连口气也如同翻版。
“——我实在太害怕了,我就怕别人跟你的想法一样。”孔彬带着哭腔解释:“我刚拿了钱,人又死了,我、我、我实在是害怕……”
“可你知道吗?”小秦满腔恼恨地打断他:“因为你不及时报案,我们就无法更准确的判断死亡时间。”
孔彬愣怔一下,马上陪着笑解释:“现在不也能确定个大概嘛,就是后两次上厕所之间。”
“胡说,”小秦狠拍一下桌子:“当时如果及时报案,可以根据尸体温度判断的更精确,嫌疑人也会更有倾向性,因为她们两个离开餐厅的时间前后不同,事实上呢?”
也许怕继续触怒眼前这个正发火的警察,孔彬回避地低下头。
“对了,”郭小峰问:“当时你有没有触碰尸体?”
“没——,”孔彬抬起头:“没有,当时我吓傻了,呆了一会儿,慌慌张张地回到了餐厅。”说到这里,似乎一丝迷惑掠过了他的脸。
“怎么?”郭小峰连忙殷切的问:“想起什么啦?”
孔彬一楞,立刻慌忙地回答:“不!”
“你到底想起什么啦?”小秦又吼了起来。
“我真没有。”孔彬看起来慌极了:“我就是觉得当时傻了,只想逃开,没有及时报案,给你们带来多大的麻烦呀——,但我绝对没有杀国胜叔,我怎么可能杀他——”
他又开始几乎分毫不差地重复昨晚的理由。
郭小峰轻轻触碰了一下小秦的胳膊,因为看起来他又怒目圆睁起来,似乎要再次狠狠呵斥眼前这个看来很会耍赖的家伙。
“好啦,你已经说服我们了。”郭小峰和蔼地打断他:“那你将来打算怎么办呢?”
郭小峰突然和蔼的态度随即让孔彬也情绪大涨,他立刻放弃了悲伤,抽抽鼻子,显得很掏心窝儿地说道:“我想好了,恐怕必须做一张假文凭。这样才可能有机会进入一个稍微象样的公司,而且文凭还不能是太好的学校,比如清华,北大之类的,容易穿帮……”
“你到现在还想着骗人。”还在窝火的小秦终于忍不住了。
“对不起,我错了。”孔彬从善如流,立刻自责起来:“我不该这么想,也不愿这么做,我最恨撒谎了,撒一个谎就得撒一百个谎圆它,多费劲儿呀,真的,——可国胜叔不在了,我再也没机会学生意了,谁也不会给我机会了,我本来还指望着跟国胜叔学出息将来挣大钱呐——,”他又变成了悲鸣:“我可怎么孝敬我的爹娘呀……”
就在这悲鸣中他被允许离开刑警队了。
透过窗户俯视着孔彬在大门口消失的背影,小秦泄气地摇摇头:“头儿,我现在相信你的判断了,他确实不像为维护名誉而战的那种人。他根本没有什么是非观,而且那么赖,怎么可能为害怕名誉受损而杀人?”
“还有——,”郭小峰苦笑着接着说:“你发现没?他还非常善于自圆其说,——这说明许国胜就是发现他偷窃,孔彬第一反应可能是结结巴巴的解释,而不是杀人。”
小秦又冷笑一下,极端轻蔑地补充道。
“对呀,一个赖极了的家伙!说假话不仅不脸红,还有股儿理所应当的劲儿。”
“得了,他不算特别坏,”郭小峰摇摇头,离开窗户回到桌子前坐了下来:“德行也像生命,什么样的土壤就长什么样的东西,某种意义上,他有搞鬼的理由。”
小秦垂头丧气地跟着走了回来:“该死!我本以为可以结案了呢!”他又咂了咂嘴;“啧,这个该死的孔彬不及时的报告,等于帮了凶手的忙,给我们造成多大的麻烦呐!”
郭小峰同情地看着熬得两眼通红的小秦:“还好!”他体贴的安慰道:“到目前为止,我们的收获还是挺大的。”
“那倒是!”小秦又高兴起来:“时间范围确定了,嫌疑犯也缩小了。只是我本以为可以马上结案呢!唉!对了——,”小秦突然坐直了,瞪着眼睛问:“你为什么不让我追问孔彬那儿会想起了什么?”
“噢,因为我感觉他好象自己还懵懵懂懂,没有迷过味儿似的,说实话,我都后悔自己问急了,打断了他思考的连续性,——所以怕万一追狠了他只顾逃避我们盘问,脑筋乱了,真的不回想了。”
“那现在他回去不想怎么办?”
“不会的。”郭小峰很有把握的回答。
“为什么?”
“人性使然,当我们对某个往事有疑问时,总会忍不住不断的回想、回想、回想……,直到有了——自己——满意的解释。”
“自己满意的?那就未必是正确的。”
“当回想的是某个经历时,多半都会是正确的。”
“但愿吧!”小秦叹口气,哀叹道:“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想起来,我需要最好现在能有些更清晰的线索让我们一把揪出凶手!”他将脚搁在桌子上,抬起头一脸无奈地冲着天花板发起呆来,过了一会儿,他吹了声口哨,带着下定决心的表情伸手拿过问询笔录翻看起来。
“我觉得——”他抬起头冲一直皱着眉头发呆的郭小峰说:“现在的主要嫌疑人应该是戴亚丽。”
他没有得到回答,仅仅看到一双微微偏过来脸上眼睛里射出的一束探询理由的目光,仿佛在说:说详细些!
“是这样。”小秦看着笔录回答:“如果孔彬的话不错——我觉得应该不错——因为前面‘摇头王’说孔彬最后一次回来情绪不对,周淑文也含糊这么说了,这算交互印证了——。——那么可以推论出死者遇害的时间是在孔彬后两次进入卧房之间。这期间总共有四个人出去过,王兴梁、钱老太太、周淑文、戴亚丽。——王兴梁是和老太太、周淑文一起出去的,一直有老太太做证人,所以可以排除;——钱老太太还出去过一次,但只有半分一分,时间上不可能,也可以排除;——周淑文如果安排得力的话,可以作案,但时间毕竟紧张;——只有戴亚丽,她单独出去十几分钟;——而且,据孔彬交代,他第一次敲门时,许国胜喊了声‘亚丽’,这意味着她和死者之间似乎有约定。——所以,综合来看,现在她的疑点最大,你说呢,头儿?”
郭小峰无意识敲击着桌子的食指停了下来:“你说的有道理,但还不是唯一指向。”他不宜察觉地叹口气:“我现在特别想知道木兰打听出周淑文儿子死亡之谜没有。”
小秦“腾”地坐直了,结果险些连人带椅子一起摔倒:
“这么说你昨天在王兴梁那儿得到了些重要信息?”
郭小峰一五一十地重复的昨天的谈话。
“嘶——”小秦倒吸一口冷气:“这事很古怪。”
“你说的很对。”郭小峰心神不定地回答:“木兰怎么还不打电话来,我觉得这次的她,就像我们的福将,会帮我们很大的忙。”
“我也这么想。”小秦期待地嘟囔道。
仿佛是对他们期待的回应,郭小峰的手机突然响了……
一脸得意的木兰这次在刑警队得到了简朴状态下最亲切的接待,不说两双充满热情的眼睛让自己添了不少美滋滋的感觉,单说先被殷切地引领到里屋的沙发上就坐,然后把空调的出风口调到她就坐的方向,还没等自己道谢,小秦就指着茶几上一杯摆好菊花茶说:“喝吧,这是专门给你准备的,林姐,已经凉了一会儿了,这会儿喝起来温度刚刚好!天气这么热,喝菊花茶最败火润嗓的。”
那股子殷勤劲儿就让人过瘾。
“啊——”木兰举起杯子一饮而进;“谢谢!还放了点冰糖,不错,我喜欢这个口味,稍稍的甜。”说完,故意不提正题的她歪过头带着打趣的眼光看看在她对面坐下的小秦,一眼之后,她不再笑了,又仔细看看他,然后又抬头看看搬把椅子坐过来的郭小峰。
“看起来你们都熬夜了。”木兰充满同情地问;“需要这么紧张吗?”
小秦立刻惶恐地抬手在脸上胡噜一把;“天哪!我一定是憔悴的可怕,唉!——”他又低下头一脸沉痛地哀叹:“现在要求是‘命案必破’,而命案如果耽搁过最佳时间,就很难破了,不熬不行。”
“放心吧。”木兰得意地向沙发后面一靠,一脸侠义:“我帮你们抓住凶手。”
“是吗?”小秦惊喜地问:“你确定了?是谁?怪不得刚才郭队还说你就像我们的福将。”
“福将?”木兰重复了一遍,眼珠冲着天花板白楞了一会儿,似乎在咂摸这个词的味道,然后她摇摇头:“好像只是说我运气好似的,我其实——”
“——很有头脑!”小秦赶紧接了上去:“我们这个福将的意思啊——,就是又有——运气又有头脑的人物。”
木兰装模作样地耸耸肩膀:“好吧——,”她拖着长腔回答,然后她坐直身体,恢复了严肃的表情,声音里添了几分紧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许国胜的死有没有流血?”
小秦迟疑地看看自己的上司。
郭小峰踟躇了几秒,静静回答:“没有。”
“那么——”木兰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对小秦说:“我赞同你的观点,凶手就是你一直怀疑的周淑文。”
“可是,我现在怀疑的是——”小秦吞下了本来打算说出口的——另一个女人的名字,改口问:“证据呢?”
木兰突然有些尴尬,她挠了挠头:“也许不算特别响当当的证据,是我根据采访得出的一个结论,只是一些心理分析。”
“啊——,太妙了,”郭小峰立刻接上话茬儿,显得十分信任和兴趣地看着她:“这个案子最需要的就是心理分析,说吧,大家一起判断。”
木兰稍微放松了些,歪着头咬着下唇想了一会儿,显然要整理一下有些纷乱的思路:
“先从心理上说吧,哦——,上次的录音你们都还记得吧,什么感受?”
“感受?”小秦举起右手,像求饶,又像提前安抚木兰可能爆发的不满:“说出来你可别生气,我觉得没什么特别的内容,钱老太太的固执和专制我们已经提前领教过了。她的艰辛生活我们大概也能想像地到。如果有什么奇怪的,我倒觉得那些人似乎不全是唱赞歌的,尤其是最后一位,简直是气急败坏地痛骂钱老太太。”
木兰楞了一下,突然咯咯笑了起来:“你说这个呀,倒有个有意思的插曲——”她笑着把那几个老太太介绍采访刘树芬的过程绘声绘色地学了一遍:“——说真话,她们看起来是那么慈祥和善良,我还以为她们介绍我见得是钱老太太的好友,——其实是把我介绍给她的一个仇敌,——虽然结果对我们是有利的。但过后我不得不认为,她们年轻时准定都是王熙凤般的人才——‘明是一把火,暗是一把刀’,——在装模作样和装腔作势方面真是令我——‘需仰视才见’!”
“理解我们这些老人吧——”郭小峰叹息着开了口。
“哦——,不!”木兰热切地看着他:“你才不是老人,她们都比你老得多,六七十岁,足足差了一代人呐!”
郭小峰咧开了嘴:“谢谢,这话很安慰我,但我清楚也差不太多,我们没有你们幸运——,”他看看木兰又看小秦:“——生活在可以随意大笑大唱的年头。但曾有很长的时间里——你们没有赶上的——时光里——人们是不能乱说话的,所以撒谎成了最基本的生存要求,在那种条件下,我认为甚至不能居高临下的把‘撒谎’评价为‘可耻’行为,因为对于很多人来说,仅仅是‘软弱’而已。——当然,我不是说她们好,或者做的对,事实上——,我的经历告诉我,如果不能及时调整心态,有些辛苦一生的老人最后变成了愤愤不平、嫉妒年轻人幸福的——心理失衡变态——的家伙们,而且始终顽固不化。”
“对,对,”木兰兴奋地说:“我就是这个意思,还记得吧,那个刘树芬对钱老太太的总结,话非常刻薄,意思就是——钱老太太其实不是保守,而是利用保守挟以自重,迫使女儿对自己的百般顺从。我觉得总结的很有道理,如果是这样,就可以解释周淑文可能绝望于和母亲讲理的心态,因此在无奈之下走向极端。”
“我觉得反而糊涂了。”小秦摇摇头,坦率地说:“如果钱老太太只是利用所谓保守和封建,恰恰说明她还不糊涂,明白人就可以讲理,而周淑文是她女儿——她对女儿的感情是毋庸置疑的,因此有什么说不通的呢?”
“不,不,不——”木兰拼命地不断摇着头,小秦立刻想起了王兴梁。
“怎么说呢?”她终于停止了摇晃脑袋,微微皱起眉头,她迟疑地嘟囔道。——然后,木兰展开了眉头,很急切地向前探了探:“——有个小说叫《金锁记》——张爱玲的代表作——也许可以辅助解释我的观点。它就是讲述了一个女人,年轻时为了金钱嫁给了一个好像瘫子似的大户人家的二少爷,代价是她的青春和爱情。——怎么说呢?这种代价对人的影响可大可小,逃荒的人也许不那么在意,——但对于衣食无忧,又无力改变的人来说,这个代价可能就是人生最大的代价了,足以把她一点点变得扭曲、苛刻、怨恨和怀疑一切……,——而更糟糕的是,等她真正掌握住金钱之后,她喜怒无常的怨恨性格已经根深蒂固,于是又用金钱的力量一点点劈杀了她能掌控命运的一双儿女的幸福,甚至是刻意破坏儿子的婚姻,女儿可能到来的幸福,——至于是什么心理,怨恨?补偿?我说不清楚,百味杂陈,小说也没有明晰,意味深长,——总之非常棒,文辞流光溢彩,思想又犀利冷峻——”
她看着好像有些明白似的小秦,点了点头;“我的意思就是这样,不幸就像遗传病那样延续着,她的行为可以说是有意的,也可以说是无法自控的,毁灭幸福几乎成了她的本能——”
“我似乎明白了些。”小秦抓了抓头皮:“也许不贴切,不管她到底出于什么心理,意思反正是老顽固,要是她不同意什么,说理是说不通的。”
“对,从心理上看,周淑文是绝望于能说服母亲同意离婚。”
“这个我们更早也感觉到了,现在是除了这个,其他还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的呢?”
“从手段上。”
小秦的脸瞬间变得惊喜万分:“手段上?”他激动地重复道:“手段上!”
“对。”木兰从包里拿出自己的采访机晃了晃:“证据——就在这里。”
录音是在小秦极端惊喜的表情中开始的,同时以小秦泄气的表情为结束。
“听起来没什么特别铁证如山的证据,是吗?”小秦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像询问而不是批评:“虽然那个说话像喷着毒液的眼镜蛇一样的女人竭力想证明这一点。”
“这还不是很清楚吗?”满心等待赞美的木兰大失所望,她有些不快的撅起嘴:“杀人有很多种方式,刀劈、斧砍、投毒等等,为什么选不流血的方式?答案很简单,因为凶手不能见血,她会晕的,她只能选择不流血的杀人方式。”
小秦迟疑地点点头:“也——是——。”——声音里带着勉强的信服。
木兰又看向屋里的另一位。
一直沉思的郭小峰立刻用充满安抚的音调说道:“是呀,这确实是个解释。一个很有价值的解释。而且通过听他们的描述,可以知道周淑文也有‘老实人发威’——暴怒的时候。”
木兰看着郭小峰体贴的表情,扑哧一笑:“谢谢,我的价值感已经得到了满足,现在说‘但——’吧,我知道很多人先肯定的目的,一定是为后面的否定——做铺垫。”
“常规,是吗?”郭小峰也笑了;“今天就破个例,我给你讲讲案发现场吧。”
“真的?”木兰一下子站了起来,腿上的包“哗啦”一声掉到了地上。
“当然是真的,”郭小峰笑着摆摆手,做了个请她坐下的手势,——然后,突然板起了脸:“只是你必须保证不外传。”
在木兰拼命点动的头的保证下,讲述开始了——
“这么说——,”信息多的还没有完全消化的木兰直着脖子想了片刻:“那个戴亚丽的嫌疑其实更大,因为她出去的时间长。”
“是呀——,”郭小峰若有所思的说:“这样一来周淑文的嫌疑就非常小了,别忘了只有几分钟她无人做证,而用枕头使许国胜窒息而亡就需要三四分钟。”
“那周淑文就更是凶手了。”木兰不加思索地说:“只有她有不在场证据,这种人反而都是凶手,据我看的推理小说可知。”
“一般而言,只要某个人不在场证据确凿,那这个人就不会是凶手,据我多年的办案经验得出。”郭小峰微笑着回答。
“哦——,”木兰不肯放弃自己的观点:“但她毕竟还有几分钟时间。”
“说的也是。”小秦烦恼地挠挠头发:“虽然相对戴亚丽好象嫌疑较小,没有她时间充裕。——但其实时间也够,只要事先策划好。比如说,人窒息一分钟就是不得了的事,她可以坚持两分左右,然后把纸糊在许国胜鼻子下面,如果安排得当,三分钟就干完这一切事了。——别忘了,她先进卫生间,这样可以做充分的准备,比如把纸巾浸湿,然后,拐入卧室。——还有,卫生间的门紧挨着卧室门,成90度,进出极方便。——然后,再次返回卫生间,再等王兴梁出来同时开门出来。这不难做到,因为王兴梁和她妈妈肯定是大声说话,她很容易听清楚他们到底处于一种什么状态。”
“对了,”木兰猛然叫道:“会不会是周淑文和她母亲联合作案?周淑文恨许国胜,老太太心疼女儿。”
这个可能性也是存在的,”郭小峰慢条斯理地回答:“不过从证词上看似乎又不象,因为这个案子凶手杀人手法很简单,根本无须两人联手。如果联手,唯一作用就是彼此证明无法作案,制造一个不在现场的假象,可事实上没有人有绝对的不在现场证明,也没有人有彼此包庇证明的意思。”
木兰琢磨了片刻,有些沮丧地点点头,一脸闷闷不乐地抱怨道:“你说的对,现在我才知道人人都有机会,比人人都没有机会还糟,那样只要细致调查总能发现凶手撒谎的蛛丝马迹。可现在,每人都咬定自己去了卫生间,这是天然的没有旁证的理由。”
“这就是这个案子让我们头疼的地方。”郭小峰身体向后靠到椅子上:“人的行为动机是复杂的,凶手很可能为——我们以为微不足道——他们自己却认为是——不得不——的理由——要杀掉许国胜。可问题是——真要杀死一个人并不容易!——下毒?必须找毒药,这也不是很容易的事,而且追查毒药来源是重要的线索,很多案子都是由此找出蛛丝马迹的。——至于车祸和刺杀,拍成电影看可能很壮观好看,可对凶手来说那就更容易留下证据。这几个人和许国胜那么熟,肯定会被细查的,稍一不慎可能就会被证据确凿地逮捕。而在那一晚,平静的晚餐却包含着完美的杀人机会,而重要嫌疑人——,一定是周淑文。”
木兰像只充满好奇心的猫那样,瞪着溜圆的眼睛。
“这么说你认为不是周淑文?”
“不,”郭小峰轻轻挥了下手:“我只是说存在多种可能性,很可能是周淑文,但也可能是别人。就象杀死许国胜的方式那样,既可能是你推测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这种方式最不易留下证据,你刚才所说的刀劈、斧砍、投毒等等,那都是非常难善后的方式,远不如这个方法简单、有效而且高明。”
“噢——” 一直怔怔听着木兰恍然大悟:“原来你在这里等我呀!”
不等郭小峰解释,她就摆摆手大方地接着说:“不用解释了,反正我也不是专业人士,想的不周到也不会伤自尊的,只是——”她用手托起腮帮子微微失落:“我还以为我这信息很重要呢。”
“当然很重要!”郭小峰立刻坐直了,一本正经地说:“每一个都非常重要,比如说,托你的福,我们缩小了嫌疑人范围,这是了不起的帮助。”
“可那不是我有意的。”木兰叫道;“我没法儿因此对自己的智商沾沾自喜。”
“那就接着做一件可以为之骄傲的事儿。”
“什么?”
“去找周淑文,然后——”郭小峰轻轻说:“问问她是不是凶手。”
木兰的左手一下子捂住了嘴:“天哪!你怎么知道我的计划?”
回敬她的是一个莫测的笑容。
“你一定要告诉我。”
郭小峰莞尔一笑:
“人无法违背自己的本性。即使是那种人们事后说:‘噢,我也不知我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的行为,恕我直言,那也是按照本性去做的——只不过是自己也不肯承认,或者没有意识到的本性罢了。”
“呵!”木兰投降般地举起双手:“看来我的本性你已经了解。那么这些人呢?这些案子中的人呢?”
“有所了解,但还远远不够。”郭小峰举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轻轻放下:“所以,需要你最重要的协助。”
“好吧,”木兰老老实实地回答:“已经约好明天上午学校见,我打电话告诉她,想单独请她介绍介绍自己的母亲——这是我们上次登门的由头,她居然一口答应了,说实话我没想到回这么顺利,她看起来很不容易接近,我告诉过你们,上次谈话中她几次说话都只有三个相同的字:‘是的,妈’,——实在,对明天怎么打开她的话匣子我还没有底呢。”
“哦——,别担心,”郭小峰做了个让她放心的手势:“她没像你想象的那么寡言,像对待其他的受访者一样,顺从的听她讲就行了,人类需要表达,有声的和无声的,她也不例外。我相信你会得到意料之外的收获,因为缺少宣泄,可能她还更爱表达。不过——”他身子向前探了一下,严肃地竖起食指:“你要牢记,千万不要做价值判断,一定要顺从她,哪怕听到特别反感的逻辑,只是你一定要装的像,她——,可不缺乏洞察力。”
木兰猛然间回忆起那次见面周淑文突然警惕起来的眼睛。
“我想是的,可是——”她犹豫地说:“她要是扯得不着边际怎么办?这是很多人的特色,难道也不能牵引回来?”
“我说了,一切都像你对待其他采访对象就行了,如果偏离轨道,当然要拉回来,而且,有两个问题,她不说,你一定要明确问出来,我希望由此能确定最终的嫌疑人。”
“什么问题?”木兰连忙从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和一只笔,摆出要好好纪录的架势。
“哦,不用那么紧张,”郭小峰瞟了一眼,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十分安静地说道:“很简单的问题,第一,她儿子到底是怎么死的?我得到的信息是自己吃鸡蛋噎死的——”
“——什么?”正纪录的木兰失声叫了出来,吃惊的笔都掉到地上了,她顾不上去拣,以强烈否定的口气反驳道:“怎么可能?”
“是呀!”郭小峰的脸也沉郁下来:“这有两种可能,一种,确实是自己噎死的,这种事虽然极希罕——因为人类很少的与生俱来的才能,就包括天生会吃东西,自己噎死的事比被雷劈死还要少的多,——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另一种——”他呼出一口气,轻轻摇摇头:“我知道很多吃果冻噎死的孩子,都是被父母喂食导致的,这可能是无意,也可能是——”
“——故意?”木兰直截了当打断他,接着问:“如果她是故意,那么这次谋杀的凶手——”
“——是谁?”郭小峰也打断了木兰:“依然需要更多的证据。”他再次竖起食指摇了摇;“别忘了,即使是能证明几年前她亲手杀害了儿子,也不等于证明今天她会亲手杀害丈夫。我想知道的,——是她的心理,为什么?”
木兰愣怔了一会儿,弯腰拣起了水笔:“第二个问题呢?”。
“她对生活现状是什么看法,满意吗?如果不满意,那觉得原因在哪儿?啊——,这个问题也许她自己会不知不觉说出来。”
“说起这个问题——”木兰稍微皱了皱眉:“我觉得周淑文的性格本身是最重要原因,她们家落到今天这个结果,她应该付很大的责任,——当然,老太太的脾气是专制了些,可她自己也太提不起来了,要是不专制,恐怕她更不行。而且不管怎么说,她妈妈也算是为她一直牺牲,或者说奉献吧。——就是这样帮扶着她,听听那些老师们的话,我觉得如果不是在大学里,这个大船上能乘的人多,——换个稍微讲效益的单位,她恐怕早就混不下去了。”
郭小峰没有回答。
“怎么?”看着他一直毫无表情的脸,已经颇为了解对面这位刑警的木兰,赶紧又补充一句:“你觉得我说的不对吗?”
“那倒不是,”郭小峰目光移回木兰的脸上:“我也不知道对不对?当然我知道,虽然很多人渴望自由自在的日子,但同样很多人都渴望稳妥的生活。——我只是想起了我年轻的时候,那个时候,生活中的一切都被安排妥了,真的,不光是我,是所有的人,——都是事无巨细,什么都被国家统一安排好了,每个人只要做好一块砖就够了,——按照设想,应该人人幸福美满,国家蒸蒸日上才对,可结果怎样呢?只要略微了解一下那个年代的历史就知道了,——最日常的生活,小到吃个豆腐都要凭票,买个菜都要‘走后门’,除了抄着手聊天之外,基本不会什么,——坦白的说,从现在的眼光看,无论言谈举止还是生产技能,那时侯的中国人都不甚能提起来;但反过来说,也许就是认为中国人素质不行,那时的政府才要替老百姓安排好一切。管制的结果似乎也证明这个道理,——你看,什么都安排好了,日子还越来越差,不管你行吗?”
木兰看着郭小峰,咯咯笑了起来:“干吗不明说,你是反对我的观点的。”
“这就是郭队的特征,”小秦嘘了一声:“专门绕弯子。”
“那我就直着问——”木兰干脆地说:“这么说你是认为正因为她妈妈管的太宽,所以周淑文才那么笨?”
“这个我不能确定。”
“又来了——”小秦指着郭小峰冲木兰笑着说:“是不是?”
“我确实不能确定。”郭小峰摊开手,显得非常委屈;“生活是块试金石,一放出去历练,人的潜力、高低立马就分出来了,想要过什么样日子的愿望,自己也都清楚了,——可周淑文的,——又有谁能知道呢?”
木兰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好久,她轻轻问:“你想说,周淑文的生活被剥夺了——”
“我仅仅想再次强调——,”郭小峰也严肃起来:“明天的采访,一定不要轻易做价值评判,——以至于她不能畅所欲言。”
“你认为她会说出偏激的话?”木兰猜疑地偏过头:“为什么你不认为她会刻意隐藏真心,装腔作势?”
“只要说的够长,她就会流露出来——”郭小峰泰然自若地回答:“因为如果她有这份机心,就不会在学校混成那个样子了。”
“可她毕竟可能杀人,这是本能的自救。”
郭小峰耸耸肩膀:“也许吧,但没关系。谎言也常常意味着另一种意义上的实话,只要他们说的够多。”
第六章 正面的交锋
一
木兰像个提防城管的小贩似的,站在校门口前后左右的东张西望着,现在已经九点五十了,而她和周淑文的约定是九点二十。
她第六次打开了手机,在恨恨地连按了八个键之后,瞅着那个绿色通话键几秒钟,又恨恨地叹口气,第七次合上了它。
“小不忍则乱大谋,”木兰不断小声提醒自己:万一电话打过去是老太太接的,热情洋溢请她到家里畅谈可就麻烦了。昨天自己灵机一动加暗暗祈祷,聪明地选择做饭时候给周淑文家打电话,果然如自己猜测——老太太在做饭,接电话的则是自己希望的周淑文。而此刻打,木兰可没信心谁会接住电话。
然而也迟到太久了——尤其是她家还离学校这么近,木兰心头的火苗窜得几乎能从鼻子里冒出来,迟到——是最没有素质的表现!她愤愤地想。——然而,就在这愤愤间,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袭来——周淑文会不会不来了?
天呐!——,木兰心里发出一声惨叫,恼火霎时消失地无影无踪,心里一阵张皇:“老天爷,老天爷,老天爷!”。她喃喃地祈祷着。
意外的,神灵这次有求必应,大约5分钟之后,她发现周淑文像一只苯鸭子那样不慌不忙摇摇摆摆地向自己走过来了,刚才还气愤不堪的木兰此刻看到了她,顿时犹如看到30年未见的亲人那样,带着感激笑容一溜儿小跑地直迎过去,甚至没有发现自己无意中颇为不雅的张开了嘴。
周淑文保持着自己的步速和木木呆呆的表情。
“有点儿事。” 她冲迎过来的木兰毫无歉意地解释。
木兰陪着笑跟在旁边向学校里面走去,她长出一口气,觉得今天的校园额外安静优美,灿烂的阳光透过高大繁密的桐树叶缝隙为长长小路投射出点点小亮斑,躁热一下子就消失了,一侧的操场因为没有活力四射学生们的奔跑,一个来月就长出了茂密浓绿的野草,其中还夹杂着零星黄黄白白的小野花,清静明丽的风光宛若一副印象派绘画。
“就在这里谈好吗?”
正沉醉在这明媚的夏日风光的木兰一楞,发现她们走到了一个操场一边的长椅旁。
“好的。”她连忙回答。
周淑文自顾在长椅的一边坐下了,冷冷地眺望着眼前的绿荫荫的操场和远处被树木掩映的楼房,看起来她的心情似乎不那么喜滋滋的。
木兰踌躇一下,眼前这个女人散发出的气息,使她小心翼翼地选择了与之保持着基本礼貌距离的位置,——当然,也没忘记以拿餐巾纸为掩饰悄悄地打开了包里的可以记录的小家伙儿,脑子里还琢磨着准备好的开场白是否恰当。
不过,这次倒不用这么费事,周淑文直截了当地开口了。
“你想窥探什么,直说吧。”
“啊——”木兰楞住了,刹时有一种被人点破来意的尴尬。
“有什么话快说好吗?我这次出来撒了谎,还要赶快回去。”周淑文不耐烦地催促道。
“撒谎?”木兰赶快抓住这个话头:“为什么?”,她努力显出困惑的模样,头还不忘配合地稍微歪一下。
“妈妈从不喜欢我单独出去,见一些乱七八糟的人。”
乱七八糟?自己是乱七八糟的人?——木兰感到有些受伤害,她吞了口气,忍住悻悻,努力以客观(其实也加了一点点挑拨)的口气说
“干吗那么紧张,再说你是成年人,有抵御乱七八糟人的能力。”
“在妈妈眼里我永远是孩子,没有抵抗能力。”她的声音没有喜怒,似乎在说天经地义的道理:“妈妈是为我好,人人都这么说,为了避免了我走弯路,走错路,——她了解、指导、安排我做的每一件事,做之前和做之后的,很辛苦的。”
木兰眨眨眼睛,努力想从对方的语气里咂摸出眼前这个女人对此到底是认同还是不满,——好像倾向于不满?木兰掂量着,但也不能完全确定,——半响,她决定最好也保持含义不明语气:“你确实是一个真正孝顺的女儿,孝而顺。”
“完全不顺从怎么体现孝呢?只有顺从才叫孝,不是吗?”
“看来你遵从古典的孝顺法则。”木兰斟酌地说:“不象现代人。”
“现代人和古代人没有本质区别,古人类就有的战争现在依然存在,区别只在武器。”
木兰又卡住了,一时不知如何把话顺利接下去,同时又离开关于战争或者现代人和古代人区别这类宏大的话题。——同时又忍不住回想起来前天下午刘副院长谈话,似乎老师们都很博学,动辄就有遥远的类比。
幸而对方打破了沉默。
“别绕圈子了,你不就是来探听我是否杀了许国胜吗?”
“不!”吓了一跳的木兰冲口而出的否定着。
“撒谎!”周淑文冷冷地斜睨她一眼:“你和警察是一伙的,或者说是配合警察的。”
木兰稳了稳神儿,努力恢复回困惑的表情:“为什么这么说?”
“哼!”木兰先得到了一个充满轻蔑的冷笑,接着听到了一个懒洋洋带着点醒意味儿的词儿:“钱啦!”
“钱?”木兰真迷惑了。
“别装糊涂了——,”周淑文又斜睨木兰一眼,这次多了些轻蔑;“我工资少了那件事,我和妈妈只谈过一次,就是你和那个什么总编一起来的那个早上。后来警察却知道了,有谁会告诉他们?只有你们两个,我猜你们大概来得更早一点,偷听到了。至于谁告诉了警察,我认为是你,因为你又来探听了。”
“是吗?” 看来是装不过去了,木兰镇定了一下自己,厚着脸皮只管问;“那是你杀的吗?”
“不是!”平平淡淡的声音。
“呵!”木兰脑筋飞快的转动着,然后尝试地补充一句:“是——吗——?”她故意在声音里增加了一些怀疑的调调。
周淑文横了她一眼:“你不信吗?”她反问了一句,但并没有着急或者想辩白的意思。
“不,”木兰含义不明的回答,——她又想起了郭小峰的交代给自己的问题,也许还是换个说法比较好一些,她轻咳一声:“咳——,我只是觉得我不该问这个问题。也许我该问,谁杀了许国胜?大概你也有答案。”
“当然!”
木兰眼睛顿时睁得溜圆:“是谁?”她抑制不住激动的问。
“一个恨他的人。”
“呵——,”木兰眼睛恢复了正常,嘴巴倒像刚才眼睛的模样:“我相信是的,”她勉强说:“不过,我的意思是具体的人名。”
周淑文微微低下头。
木兰屏住呼吸,唯恐触怒了眼前这个女人,以至于她临时改变主意,
周淑文终于抬起了头:“是戴亚丽。”
二
“哦——”木兰小心翼翼地问:“有什么证据吗?或者,——你看见了?”
她没有得到迅速而准确的回答。
周淑文眯起眼睛看着绿草荫荫的操场,好久,才仿佛自言自语地回答:“我没有杀他,我为什么要杀他?他不爱我,我也不爱他,他醒的时候一身粗俗的酒肉气,又粗又蠢,他根本没看过几本书。睡着的时候咬牙、放屁、打呼噜,枕头上全是他留的脏口水,他不在我身边求之不得,他活着只能折磨那个女人,我为什么要杀他?”
“那个女人想摆脱折磨可以离开他,很容易,有必要杀人吗?”木兰大着胆子反问:“你这么看不上许国胜为什么不离婚?是他对你死缠烂打吗?”
“妈妈不同意。”周淑文很平静地回答,——似乎仅仅这么一说,理由就充分到了不容置疑,无需再谈。
——又是这个回答!木兰一阵不耐烦。
“这是你个人的事情,”她尽量保持建议的口吻。——照这么四平八稳的聊,大约很快就聊不下去了,也许胆大一些更好,木兰想,没准儿能勾起对面女人的谈话欲,她稍微清了清嗓子,声音里添了一点点挑衅的味道:“现在也不是封建时代,母权没有大到夸张的状态,你在掩饰你自己不想离婚的真实心理。”
“我没有不想,”木木的周淑文果然露出了不耐烦地样子:“我只是无所谓。离不离婚对我的个人生活没有任何改变,妈妈不让离,我就不离。”
看着旁边女教师的不耐烦——,木兰先一阵暗喜:不怕对方发火,就怕无所谓!——但周淑文脸上后来浮现出的那种不得不对一个弱智人士解释的忍耐和厌倦,使视力很好的木兰接下来就感到自尊受到了挑战,——在一番自我搏斗之后,服从大局的念头很快站了上风,木兰压住涌上心头的不快,尽量用好奇的口吻问:“是吗?那你妈妈为什么不愿意你离婚?”
“她告诉我离婚丢人,白头偕老才幸福。”
——又来了!——看来套话不能再说下去了,木兰决定保持刚才的挑拨风格:“我没猜错的话, 你也是持这种观点,因为你是她的孝顺女儿,是她思想的翻版,但你不如你母亲,敢做不敢当,却把责任推倒你妈妈身上。”
果然——
“恰恰相反,”周淑文顿时有些激动:“我不认为离婚丢人,我认为这是人类逐步走向自由的一个体现。”
“你这么看?”木兰睁大了眼睛,这次她真的有些诧异了,仿佛觉得这种观点似乎不该从眼前这个木呆呆懒洋洋的女人嘴里说出来。
接着,她听到了越来越激动的回答,最后都近乎像演讲了——
“——当然!我从来没有陈旧的观念,也从不认为长久的婚姻就意味着幸福。——最美满的婚姻是幸福而长久的;其次是幸福而短暂的;再下是不幸而短暂的;最悲惨的就是不幸而长久,没有幸福的长久就是灾难,——最悲惨的灾难!——以长久作为婚姻幸福的唯一标准是最愚蠢的观念!”
木兰木呆呆地盯着身边这个衣着老气、面相保守的女教师,好久,她试探地问:
“既然你这么认为,那你不离婚就是心里其实还爱着许国胜了?”
那种极端不耐烦的表情再次浮上周淑文的面颊,她忍无可忍地喊了起来。
“要我说多少遍你才明白,我根本不爱许国胜!什么时候你才能把这些庸俗狭隘的念头丢掉!我终生渴望的都是唐璜似的男人,英俊、风雅,是众多女性的宠儿,跟许国胜这类男人无关,我再告诉你一次,我不离婚是因为妈妈不同意!”
这次木兰可没有被周淑文轻蔑的表情惹脑,一点没有!——她有些不可思议地问:“如果是这样,你没意识到,这样坚持着同样耽误着自己的青春吗?”
“青春?”周淑文重复了一遍,她突然转过头凝视着木兰,又补充一句:“你以为我有过青春吗?”
木兰震了一下。
周淑文又把目光投向了远处的操场,微微扬起头,近乎梦呓般地自语道:“我从来都没有过青春,离不离婚对我的生活没有变化,不离婚只会折磨那些折磨我的人。离不离婚对我有什么不同呢?——我曾希望有所不同,可惜没有,……我知道我的生活不会有什么改变,我只能接受,这是我的命……”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陷入了个人的沉思……
又过了好久,她像突然惊醒了似的,冰冷的音调陡然提高了:
“不过我不会为此内疚的,既然他当初为了现实的利益和我结婚,现在付出代价也是公平的。他从来都没有全心全意地喜欢过我,不!甚至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哼!——尽管我一度希望过好好和他生活,可事实上,就象他不是我的理想丈夫那样,我也不是他的理想妻子,完全明白这一点之后对他就只有憎恨了。”
“憎恨?”木兰悄声问:“他很早就背叛了你?有了外遇?”
周淑文瞄一眼木兰,淡淡地说:“背叛并不都在床上,不爱也不都体现在外遇。”
“那怎么体现呢?他虐待你?”木兰好奇地接着问,但她不太信,木兰无法想象有人敢在钱老太太面前殴打她的女儿,——尽管老太太自己给了女儿无数的暴力袭击,但这——殴打权——肯定是“专属于她”的。
周淑文没有回答,而是轻蔑地瞥一眼木兰,那目光似乎在说——你的情感太粗糙了,根本无法交流。
木兰窘迫地坐了一会儿,只好硬着头皮按自己的推测信口开河,暗自希望有某句话能再次激得她情绪激动而道出真心。
“——我猜他忙于挣钱忽略了你?如你所说,他出身极其贫苦,在这个城市里无依无靠,但是时代的机会来了,他找到了挣钱的门路,然后跑到北京打天下,因此没有时间和你团聚。我猜你为这个原因生气,因为你生活安定而又时间充裕,所以精神要求就高了,需要别人的呵护,也许你已经习惯别人对你过分的呵护了,就象你妈妈对你那样,这在我看来,——哦——这有些糟糕——哦,不——过分——的爱,”木兰顺口流露出了自己的心声:
“却成了你生活中的习惯?——可你没有意识到这个要求对许国胜有些过分了吗?他需要时间打拼生活,他不是贵族,有钱有闲因此有逸致,如果出生时就戴有贫穷的枷锁,恐怕就必须忍受它带来的种种不愉快,学会改变与适应——”
“——为什么你的想法总落入俗套?”周淑文突然爆发般地打断木兰:“凭什么你认为我是因为他没有陪我,我就生气?凭什么你认为我会贵族一样要求很高?凭什么你认为我习惯过分的呵护,既然你仅听了我妈一次谈话就觉得过分,凭什么认为我会安之若素并深感幸福?难道你认为有这样的妈是幸福的?”
“不!”木兰瞄着她暴怒的脸,第一次很有把握地回答:“我认为如果我有你这样的妈妈,会感到很不幸福!”
——她得到了预期的反应,周淑文注视自己的眼睛里,奇怪地——第一次流露出深深的感激。
“我说过,我不喜欢许国胜——”
木兰再次欣喜地发现,她的声音里终于开始有了像其他受访者那样的——渴望倾诉——的味道。
“——因为我妈妈,我还是答应了,她一生的快乐就是好心好意地替别人安排生活,可惜她不运气,只有我一个可以摆布。”
摆布?——她这么看,木兰心里一动,——周淑文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笑容,只一瞬间,话题还是迅速扯回许国胜身上:“——结婚后,我还是希望丈夫能像一个真正的男人,我会好好爱他,我希望——,”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期待而又绝望:“一切能有所不同——”
她哽住了,几秒钟后,才又平静地继续说:
“——然而,结婚从开始就不快乐,我们一家三口挤在两间平房里,那么挤,一点个人空间都没有,还有,我妈总愿意用你不能拒绝的辛勤劳动,换取对我们的支配权,——结果我们夫妻生活没什么甜蜜,日子干巴巴的。而且国胜和妈妈相处的也不好,他不肯听妈*唠叨,——可很快当我怀孕后,一直讨厌我妈妈的许国胜,立场却和妈妈惊人的一致,认为我该生下来。——你知道吗?当时我伤心的无以复加,虽然他们都认为我掉到蜜罐里了——”她突然看着木兰不说话了,似乎要求木兰回答。
木兰迟疑了一下,轻轻摇摇头:“对不起,我想人们对甜蜜的标准不同——。”
这的确是对方期待的回答,周淑文眼睛一亮,有些兴奋地继续说道:“——是的,可惜当时没有人像你这样赞同我的观点。我一直认为我和我身边的人一样,象一头牲口那样机械地活着,如果不是国家强制的‘计划生育’政策,那些人就会和蝗虫一样,主要生活目的就是吃饭和繁殖——”她眼睛里又流露出极端的轻蔑和愤恨。
“——我渴望的美好生活从未在我身上展现一天,现在又不由分说地要我背负上养育下一代的重任,——我绝望极了,认为从来都没有快乐的我,大概再也不会有我希望的未来了,因为这些责任已经沉重到只能求生存的状态。——可是举目四望,人们倒是纷纷恭喜我,哼!”周淑文突然恶毒地骂道:“——他们都是坏人,喜欢看到别人也掉到深渊里倒霉,他们就是怕我过好了,所以盼着人人都赶紧生孩子,都成上了磨盘的驴……”
木兰默默地聆听着她激愤的咒骂,克制着自己想反驳的欲望:
“——很奇怪,我憎恨孩子,那些高尚成功的女人却都很喜欢孩子,是不是我品质特别坏?”周淑文再次停住了嘴,观察木兰的反应。
木兰一怔,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瞬间的迟疑之后,她有些狡猾地避开话锋,泛泛而言:“你自责过分了,自由生活的定义是自由选择,生育权其实是给女性不生育的权利,而不是相反。”
“——可许国胜和妈妈都说我必须要,因为早晚都得要,早要比晚要强,何况我当时年龄也不小了。”周淑文又谨慎地补充,但从她忽闪的眼睛里,木兰知道她需要什么样的回答。
“——小道理也许不错,”这次木兰倒是发自肺腑:“可逻辑却是荒谬的,关键还要你来抉择,勉强就是错误的。这就好比假如某个女人决定过婚姻生活,因此旁人就理直气壮地替她安排在13岁结婚——因为早晚都要结,索性趁早的道理——一样荒谬,她愿意的时候才是最合适的时候。”
周淑文眼睛终于开始犹如遇到知音一样看着她,她彻底扭转身体面向木兰,话语突然象破闸地洪水伴随着挥舞的双手语无伦次地滚滚而出:
“——是的,我生活中充满了荒谬的逻辑,可大家都觉得天公地道!你满心苦涩,别人却给你道喜,他们都不是好人,他们有看我倒霉的快乐……,——许国胜就是这样,他自私,他逃跑了,留下我在监狱里煎熬,开始我以为他爱我,所以要理解他,给他一个安静的大后方,一直忍耐着,——可他,他却把我当成给他生儿育女的机器!——一年回来几次,然后心安理得地在外面过自在的生活,那我成什么了?比最贱的婊子还不如!——第二年,他赚了不少钱,我对他说,让我跟你走吧,——他却说,还要再看看,说现在赚钱还不够多,还说:‘你和你妈妈在一起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她是你妈妈呀!’——无耻!真无耻!他明明知道我受不了妈妈那无处不在的关怀,——我只告诉过他,可他还说这样的话!——可我还是忍了,幻想着是经济的压力才使我们不得不分离,——钱!钱 !钱!,钱一直都在折磨我们,不是饥饿的恐惧就是未来的恐惧……,——到第三年,第四年,他又对我说,你工作这样好,放弃了太可惜,想法太天真。又说:生意不好做,我跟过去花费太大。可那年王兴梁在我们家说,他们一年赚了一百多万!”
周淑文的声音激愤的有些嘶哑了:
“——我开始明白了,他不爱我,所以夫妻的团聚是一钱不值的!现在自在潇洒过活的他,正满意于有妈妈无时无刻对我的看管,保证他不会戴上绿帽子!还能拿几个小钱儿就有一个女人为他养儿子,傻子似的等他回家,真上算!——呸!他当他是什么?薛平贵?我是什么?王宝钏?真是做梦!”
她整个的人突然像变成了吐着信子的毒蛇,表情狰狞,连声音都伴随着嘶嘶的气声:“——我开始恨他了,觉得自己真是傻,为他付出真情和希望都是最愚蠢的想法,原来我只是他的跳板!他廉价的佣人!经济共同体!现在还要永远成为他的老妈子!我真是恨——,直到看到男男死后他那么伤心我才第一次感到快活,他的如意算盘落空了,哈哈哈——”她放声大笑起来,声音里没有丝毫的绝望和悲伤。
木兰一惊,她想起了那些传言和说法,还有郭小峰的嘱托。
“男男是——?”她小心地问。
“我的儿子。”周淑文回答,用近乎快活的声音接着说:“我亲手杀了他——”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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