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晓强慢慢腾腾地爬楼梯。他有些讨厌过年,过个年比顶着仨生意连轴转都累。成百上千个熟神需要去拜望,拎着礼物挨个登门忙到半死。
推门进去,强忍着没直接趴到软乎乎的沙发上去。看到钟义坐在客厅那儿翻账簿,样子有些忐忑,想跟自己说话还欲言又止。
“弄完了?”灶晓强坐过去接了账簿。今儿月末,该是钟义拢账。瞅了几眼,见总收入比上个月少了几万。成本控制那儿没问题,就是营业状况稍显退步。“没啥大不了的。”把账簿丢还给钟义,“春节这月,客人肯定没往常多。如果不是你搞了年夜饭,收入会更低。”
这话是说自己做得还成?钟义把心放回肚里面。
“对了,你把店里的装修图、菜谱啥的整理下,明天给我一份。”灶晓强心里算了遍账,觉得瓦罐汤店这半年的成绩相当可观。下周该交半年房款了,四万块对于现在的营业收入而言是小菜一碟。早有开连锁店的打算,年前稳住没动,想等过了年再办。张厨子强力推荐他家远亲的房子,过去看了眼,位置和价钱都还行。
啥都好商谈,唯一不能让步的就是主厨位子。死胖子竟然提议他自己出任那家连锁店的新主厨。绝对不允许!不到万不得已,譬如生意特别差劲,馆子是不能换主厨的。他走了,省大这里的店咋办?人才都是相对的,胖子的手艺不够精细,对付省大周边的食客绰绰有余。如果放到别处去,能不能受顾客待见还未可知。
钟义对灶晓强要开连锁店也早有耳闻。胖厨子藏不下秘密,回小饭馆溜达一圈,啥都能听到。听到后很高兴,觉得是从侧面肯定自己的成绩,说明自己的努力让大家看到瓦罐汤店的良好发展前景。
好好干着,等灶叔的生意做大,自己就能早些还清欠债,让父母过得不那么辛苦。钟义想到了大年三十那天:快凌晨四点才有空拎饺子去看爸妈。刚进医院大门,就看见妈站在住院处大楼那儿张望,冻得不住搓双手……
“三包厢的客人坚持使用过期优惠券。”大堂服务生跑过来喊钟义。个头挺高个小姑娘,和其他服务员一样,都是外县来的,年纪轻轻就不读书了,到省城来讨生活。每次看到她们,都会想起赵丽那憋股劲儿要把书读下去的样子。“钟哥,怎么办?”小姑娘问。
“我过去看看。”始终有点尴尬。店里的人不管大小都这么称呼自己,开始听了别扭,还被范珍珍笑话了一通,过了这半年才习惯。钟义穿过大堂走向三号包厢,目光无意中扫过临窗的座位,正瞧见李舒苹坐那儿和几个人吃饭聊天。
她怎么在这儿?钟义忙着解决事情,没停下脚步。看李舒苹也瞧见自己了,就冲李舒苹点点头,先去了三号包厢。
李舒苹看见钟义了。过完年,系里的几个同事说一处聚聚,最后挑了这家瓦罐汤店。知道钟义在给他老板打理新店,没想到就是这儿。吃喝间跟同事又聊了几句,扭头回望钟义走过去的方向,见他从包厢里出来,嘴角带了丝微笑。
钟义又冲李舒苹点了点头,没过去打招呼。在工作,而且不认识和她同桌的人,不好贸然打扰。等了一个多小时,等到她那桌过来结账,看着她说说笑笑和那几个人出了店门,心里有点失落。
瞧瞧表,时间也够晚了。招呼几个服务员收拾东西,等最后这批客人吃完就关店。
“钟哥,找你的?”有人指着门外的李舒苹问。李舒苹刚跟同事们告别,折回店里找钟义。站在玻璃门那儿,她冲钟义挥了挥手。瞧钟义拘谨地冲自己笑,她也微笑起来。
“快进来,外面冷。”钟义快步走过去,把李舒苹让进店里。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店?”刚才见到钟义,李舒苹才留心观察这里,“比省大那头的敞亮,看来你干得不错,挺受老板重视。”
“先喝口水。天晚了,等关店后我送你。”钟义倒了杯热茶给李舒苹,找了个地方让她坐。给灶晓强干活的时间,不好唠私人的闲话。
李舒苹点点头。双手握住热乎乎的茶杯,指尖上的寒意很快被驱散了。小口喝着茶,她看到钟义游刃有余地处理店里的事情,忍不住微笑起来。眼前这个背影好像成熟了,和当初给自己送煤气罐的那个少年有些不同。虽然看到自己时依然很拘谨,但在外面已经能替他们老板挑个大梁。
就算李舒苹在等,也不能催促店员提早关门。好不容易等最后一波客人结账离开,表针已经指向了晚上十一点。门窗、电源、煤气管道挨个检查过,这才跟店里的大师傅和服务员们道晚安。
“请大家明天也继续努力。”钟义目送其他员工离开,这才腾出功夫跟李舒苹说话。
李舒苹觉得钟义挺像样:“在别处吃饭,看那些店里管事也这样,你八九不离十。”
“哪敢跟人家比。”钟义拎出自行车,把店门锁好。前前后后又绕了一圈,发现没啥隐患了,这才跟李舒苹往省大那头走。
道上没雪,就是有点风。大半夜的,吹身上有些冷。钟义推车走在李舒苹身旁,替她把风都挡住了。告诉过李舒苹自己在新店,干得如何倒没细说。今夜遇上了,就把为瓦罐汤店奔波的前后讲了讲。
“不错,将来你们老板扩充生意,你的薪酬待遇也会更好吧?”李舒苹有些感慨,“能早点还清钱就行。你也不容易。”
“没啥不容易的。我挺知足。对了,”钟义想起赵丽。前几天回宿舍时碰见,听她说了说当家教的事,“赵丽很感谢你。说假期赚的钱够她一学期开销。两家父母都不错,就是读高三的那孩子不太用功。”
“多多少少先干着。补两家的课起码能让她把书读下去。”李舒苹扭头看着钟义,淡淡一笑,“说到这个。等你将来把家里的债务结清,就可以继续读书了。省大有成人教育学院,在整个省城的成教系统中水平最高。”
“我……”钟义没想到李舒苹会聊起这事。那天跟赵丽谈起后,回去也想过几次,只是每次想的结果都不太一样。隐隐约约地,对读大学的渴望已经没有从前那么强烈。出了社会,才知道在外面打工多不容易,许多事情都要花心思学,学成自己的东西。不舍得放弃年辛苦所得的经验,把时间花在一纸文凭上。何况知识到处有,就看肯不肯下功夫学。
“怎么?”李舒苹很奇怪。她听出了钟义话音里的犹豫,“你日后不想读大学了?”
“不是,只是还没想好。”钟义不愿说出让李舒苹不开心的回答。或许是心里也拿不准将来会怎么样。大学太遥远了,实在太遥远了。赚钱还债,走好眼前的这步才是最关键的。
李舒苹没吭声。她能感觉到钟义有话不愿意讲。虽然每隔一段时间,他还到自己那里去借书,但在某些问题和某些观点上,他已经和自己的思路有所不同。
忽然间好像就没有话题了。两个人隔着自行车在夜色里走,谁也没吭声。走了半天,钟义说起了他前几天翻的小说,从李舒苹那里借的,也是她很喜欢的。李舒苹说到那本小说,很自然地侃侃而谈,把气氛重新带得很融洽……
干了快两年的饭馆,能想的办法都用尽了,一时间找不到新思路。钟义只能老调重弹搞起了促销,通过返券之类的活动给新老顾客优惠。开始有点效果,虽然店里不比当初那么红火,却也是饭口爆满了人,重现昔日盛况,让大家心里踏实不少。但过了促销期,生意就重新趋于冷清,那些供客人排队等吃饭的椅子上都蒙上了薄薄一层灰尘。天天擦天天落灰,天天落灰天天擦,最后钟义一声令下,它们都被堆进了仓库。
猛然间,人好像走到了死胡同里。生意虽然还照常做,但没有任何起色。灶晓强和钟义百般思索,猜测是客人们厌倦了菜色,便请范珍珍又拟了几种新口味,可依然看不到效果。
“你们说,这是为什么?”范珍珍歪着脑袋,像小孩子样撑住下巴冥思苦想,“我亲手拟定方子的菜,只要吃了没有说不好的。为什么没人来吃呢?”她扭头看了眼在厨房里的张胖子,“连老张做的东西都有那么多捧场的,我的手艺难道比他还差?”
打击!这已经不是瓦罐汤店能不能赚钱的问题了。事关尊严!想知道为什么,但就是没人知道为什么。范珍珍极少有如此郁闷到抓狂的状态,她最近想这事想到失眠。
“兴许原因不在我们身上。”灶晓强目前只能想到这个解释。毕竟把瓦罐汤店的原因都找遍了,从菜色到服务都是不错的。他瞥了眼在厨房装忙碌的胖子,心说老张这次溜得比谁都快。当初拼死拼活地要当连锁店的新主厨,自打知道瓦罐汤店业绩下滑,贼奸六怪地也不提他亲戚家的门市房了,整天表情严肃,浑然忘却了当初力争的姿态。
钟义坐在旁边没吭声。虽然范珍珍和灶晓强只讨论瓦罐汤店的生意,但他从窦荣的嘴里知道了另外的事:因为瓦罐汤店的营业收入直线下降,灶晓强手头没有了活钱。连锁店肯定是不用想了,开不起,关键是这导致了煤气点那边的生意周转困难。
“小钟,你咋了?”范珍珍瞧到钟义表情很黯然。伸手摸摸额头,感觉比自个儿掌心要热些,“不舒服就歇着去,整天忙个不停,累坏了不值个。”
“没,挺好。”钟义的心有些缩缩,揪在一起说不清的难受。整天忙个不停,却没忙出好结果,害得灶晓强周转不灵,这咋对得起人家?“灶叔,这儿要没事,我就先回那边去了。午饭饭口快到了。”
“去吧。别有负担,不是你的错。”灶晓强目送钟义出门,扭头看着范珍珍,“你拿脚在桌子底下踢我干啥?”
“怕你说错话。”范珍珍若有所思地瞅着灶晓强,“你上次说煤气点那边要走单货,走了没?”
“现金不够。”说到痛处了。灶晓强皱眉,想到了那些忍痛抛出的股票。煤气点那头他亲手把持,除了为市公司代售的货,还有些从南方沿海弄来的。那些订单让他逐渐做大,但也不得不抽出更多的现金进行周转。本来上次货的余款要靠瓦罐汤店的收入支付,但意外发生,只能抛售些股票套现。
不,不能说是意外。瓦罐汤店的营业收入下滑,必然有某种原因。灶晓强否定了自己的那不准确的措辞,而且也不打算把责任推到钟义身上去。钟义在做事,全盘统筹的是自己,对风险估计不足就贸然做出些不适当分配,导致流动资金减少,那绝对是当初被钱烧昏了头,忘记了应有的大局观。
“现金不够?那你下次合同怎么办?”范珍珍对非饮食行业没多少研究。不过想到钱,她发现自己貌似也重新变穷了,除了那大概许久才能住上的期房,兜里空得跟被洪水冲过一样。
“再说。”灶晓强轻声回答了句,就陷入了沉思。
灶晓强在反省事情前后,钟义也在重新考虑:从开店到营业的整个过程内,到底是哪个环节出错,导致了现在的局面?中午客人并不多,连店里的服务生们都察觉到了什么,偶尔会窃窃私语。他一个人坐在角落,感觉像是坐进了围墙砌成的迷宫。
“钟哥,你电话。”服务员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告诉他。
“谢谢。”钟义过去接,没想到电话那头竟然是母亲。过完年后,一门心思都扑在店里,两个多月没去医院了。早就把这里的电话给过母亲,但她从未打来过。
难道是出了啥事?“妈,爸他咋样?”钟义听出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沉重,不由得烦躁起来。烦躁和焦虑,让说话的声音有些走样。
“还那样,没啥起色。你哪天有空?过来一趟吧。”王采芝在电话那头幽幽地说,“妈想跟你商量个事情。”
“行,我晚上就过去。”钟义也不知道自己还说了几句什么,稀里糊涂地把电话挂上了,人走回角落坐着,心里头都是不安。听妈那话,应该是不急迫但相当重要的事。爸还是老样子,难道是镇上有啥事?如今店里的生意趋于风雨飘摇了,家里要再出事,自己该怎么办?
钟义茫然地坐在那儿,一会儿胡思乱想,一会儿头脑空白。他有些庆幸今天客人不太多,不然不知道该怎么熬过这心烦意乱的一天。在店里如坐针毡地等到了晚上十点半,终于关店走人。蹬着自行车直奔医院,想快点甩开那些恼人的揣摩。
王采芝坐在医院的门口等儿子,在稀稀落落的商贩里看到了那个卖粥的。白天里没啥食欲,晚上出来等儿子,才发现肚子饿。看对方要收摊,赶紧过去买了碗,让给盛得稠稠的,添五毛钱拿了点咸菜,蹲摊子前就粥吃了。
吃完擦擦嘴,继续坐回到大门口等。望见儿子蹬着车远远的过来,赶紧站起来迎过去。“今晚不忙?来得这么早。”王采芝扑打扑打钟义的裤脚,“这么大孩子了,不知道干净埋汰,裤脚有个灰印子没看到?给你灶叔管店,让人瞧了都笑话。”
“妈,咋又在外面等我。”钟义不想提店里的事情。他把自行车推进大门,锁好了,跟王采芝回到病房。病床上,钟富贵还是老样子,不说话不睁眼。隔壁床刚住进来一个,陪床的家属从睡梦中醒来,瞅了王采芝母子俩一眼。王采芝拉着钟义蹑手蹑脚地走出病房,坐到开水房旁边的椅子上。
暖气早停了,白天和晚上的温差挺大。走廊里就母子俩人,冷清清的。开水房的水龙头关不严实,滴滴答答往下漏水,热乎乎的蒸汽在屋里上空翻腾,看着觉得身上更冷。
王采芝好半天没说话,钟义也没有催问。这些天,为店里的事焦头烂额,他有些不想听母亲谈些什么,甚至害怕母亲谈些什么。下午接到电话后,那种恐惧感突然就冒上来了,怎么压也压不住。而意识到自己的恐惧后,接踵而至的就是自我厌恶。
不喜欢那种没担当的自己。钟义平复心中所有的波澜,努力挤出个微笑,拉过母亲的手,紧紧攥住。
王采芝被儿子的手握住,终于叹了口气。她低声说:“我想把你爸挪回县城去。”说完,向来精神的面容忽然萎顿下去。或许是走廊的日光灯照得,她眼里的光彩黯淡下去,很快就不见了。疲惫和苍老也爬上她的额头和嘴角,磨出了明显消瘦的双颊,让她在今夜忽然形销骨立。
听到那话的一刻,嗓子堵住了,发不出声音。过了好半天,钟义才听到自己用沙哑的声音问:“为啥?”
“前几天去结算了一次。”王采芝也记不得那天结算回来后自己都做了什么。好像是跟平常一样给他爸擦洗、翻身、说话,后来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黑暗里盘算,想着想着天就亮了。
钟义心里腾地烧烧起来,手足无措。他想到了春节前跟母亲说过的那些话,和她一起盼望过的好前景。可没出仨月,店里就发生了变化,而母亲这头也生了变故。现在想起来,才意识到打父亲住院,那些开销都是妈在操心:每笔钱花到何处,还剩多少可支配的。
自己以为挑起家里的重担了,搁外头奔波打工。可自己在店里吃饱穿暖的时候,妈吃的是什么?又是怎样为那些花销担心的?那些“琐事”自己竟然都没问过……
“钱……都光了?”钟义问得很艰难。本来以为自己长大了些,也是个肩上扛得住东西的人了,没想到仍然是个傻瓜。压力和耻辱同时降临,而不能说出口的工作失败让指尖陷入了掌心,半条胳膊都颤抖起来。
“现在还没,可照这样下去,迟早都会。”王采芝不知道钟义店里的困境,她省吃俭用,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依然填不上住院费的增长速度。“妈知道你那头干得不错,钱也比从前多。但治病和还钱都是长远的事。县医院费用便宜,离家还近。挪回去,你爸闻到县城大街上的粮食味,说不定就好了……”说着说着,好像一切充满了新的希望。王采芝想到钱毕竟没花光,心里头又不那么难过了。
在生病的不光是自己男人。天底下那么多生病的没钱治,都抬回家等死了。自家还能维持下去,这挺好的。王采芝觉得高兴,可又不知道为啥眼窝窝里都是水,鼻子还酸。
钟义没法子开口。他只能默认母亲的话,店里收入下滑的压力,不该属于母亲承担的范围。到了这个年纪,让父母分担的该是欢喜,而不是悲哀。
“妈。”钟义不晓得自己嘴角的笑容够不够自然,“当初到店里干活,灶叔没让我把工钱都还债,每月有个三头二百留下。我没啥花销,放到现在。前几次只把灶叔给的分红拿来了。那笔存着没动。你看,我先拿过来给爸用着。让爸挪回县城的事,我们过半个月再谈成不?”
别说半个月,缓十天也行。看看店里的营业能不能有起色。钟义总觉得自己跟母亲说的理由很糟糕,可不能详细解释。他看到母亲望着自己,心里头发虚,想扭开头,又明白那会让母亲更怀疑。
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哪里有感觉不到的地方?
王采芝点点头,算是认同了儿子的这个“理由”。她嘴唇动了动,也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儿子:“多住十天也好,不差那点钱。”
钱,脑袋里都是钱。想不出办法让天上下钱雨,去解决瓦罐汤店的困境,让爸留在省城医院里治病。十天时间没有让期待的奇迹发生,十天时间只让瓦罐汤店的情况继续恶化下去。面对持续冷清的店,钟义双颊消瘦、嘴角起泡。他每天坐在店里,不想和任何人说话,甚至也不想回宿舍去睡觉。
想不是事。车到山前必有路的话,怕不是这么说的。钟义有点呆傻,脑子里理不出个头绪。好端端的前景,半晌还是金灿灿的,转眼就黯淡下来。仿佛掉了伸手不见五指得窟窿里,想往上爬,摸不清方向。
“怕是结住了?”窦荣平时不往多处想,跟了钟义说干啥就干啥。心里不计算,倒也自在。处长了,多少有感情出来。毕竟一道的营生,钟义的事他也有个了解,该有个宽慰才是。“该不该的话不由我说,毕竟是你的权限。可总闷肚子里不行,总是得找个行内的掰扯掰扯,医病开方,求的是对症下药。”
“窦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是真想不出法子,灶叔那头该是也没主意。”钟义今儿过了子夜才回来。店关得早,却不敢早回。撞见灶晓强和范珍珍,嘴里都不知该说啥。怕了,有点不由自主,想抽自个儿,可还是没忍住躲了次。轻手蹑脚地开门,生怕大家还没睡。灶晓强那屋里有灯光,没人出来,挺庆幸。看自己屋里黑着,以为窦荣睡了,进去还不等坐床上,上铺的大嗓门就掉下来了。
“大家兴许都急糊涂了。有些事,你们陷里面,就不容易想到。”武曲星君躺在上铺,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当年驰骋叱咤的日子。作为著名的文武二星君之一,王侯将相的没少当过,好比俗话说的那种没吃过猪肉,总该见过猪在大街上跑跳的主。
“窦哥,你给说说。”钟义听出窦荣有不同的思路,赶紧招呼窦荣到下铺坐一起聊聊。房间外,正要敲门的灶晓强也停下了动作。今夜和食神仙子探讨瓦罐汤店的改进方案,等了好久才等回钟义,要把人喊过去聊,没成想听到武曲星君正准备在屋里发表意见。
窦荣有不同的思路?
灶晓强和范珍珍对视一眼。俩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竖起耳朵等着听窦大嗓门的墙根。再落魄也是斗府的武曲星君,说不定真的有啥好看法呢。灶晓强多少抱有病急乱投医的心思。
窦荣不知道自己这么受“关注”。见钟义想听听,就拿自己那些慨叹起了个头,“伤心事不堪回首,真是不堪回首。想当年,咱也是富贵过的人,没沦落到让城管拖走的地步。”
不过你“撞炮”搞欺诈活动确有其事!钟义作为污点证人,对窦荣昔日在火车站的窘况记忆犹新。听到怀旧的口吻,他觉得窦荣很有阿Q精神。不过富贵不富贵的,人家出发点是一片好心,得把人家的话听完不是。
“别的不提,光说吃。这大江南北的各色菜肴我就吃过不少。”窦荣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天上飞的,海里游的,陆上走的。现在省城各大菜馆那些啥八大菜系,我从前都吃过。”
越说越悬了,但先听下文吧。钟义叹了口气,不晓得窦荣今夜是怎么了,忽然开始吹起牛皮来。
钟义不相信窦荣的话,门外的灶晓强和范珍珍却知道武曲星君所言非虚。武曲星君在古时候下凡,那是王侯将相啥都当过。御赐的琼林宴不知道赴过多少场,宫廷玉液酒不晓得喝过多少杯。赫赫武功在手,口腹之欲享受个心安理得。若是瓦罐汤店开在古时候,那武曲星君大人就是凡间的超级VIP食客。
窦荣自嘲地笑了笑,很奇怪自己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天上飞的,海里游的,陆上走的,吃不吃的又有什么关系?再好的饭菜,再好的味道,如今能记住的还有几样?人啊,神啊的,好不好还不是一个虚荣心在作怪,御宴真有那么美味么?
“美味珍馐,呵呵……”窦荣扎实地拍拍钟义,“开饭堂的,只要下过点心思,都以为自己卖的是人间美味。”
钟义没明白窦荣的口气,以为他有所质疑,“珍珍姐的配方,味道的确好。这可不是一人两人的说法。”
窦荣一笑,站起身从桌上拿了俩茶鸡蛋慢悠悠地剥了,递给钟义一个,“没吃晚饭吧?别空肚子,垫垫。”
经这么一提醒,钟义也觉得饿了。接过鸡蛋来三两口进了肚子,笑问:“明早店里卖的早餐?定是张叔给的。”
窦荣掂量手里鸡蛋,看了又看,“可别小看。往前推个千八百年,这鸡蛋可是金贵东西。往常人家隔三差五的吃上一次就是好生活。”
“现在也不少见呢。”父亲生病前,钟家算是宽裕人家,鸡蛋啥的不稀罕;可也有贫困户同学,一个鸡蛋,一袋牛奶就算是顿奢侈餐饮了,不指望天天都能吃到。“穷人呐,下馆子可不是常事,在家里多吃一顿,就等于多省些花销。”
窦荣点头,“所以咱干餐饮的,就看和谁做生意。大馆子,上等的原料,高薪聘请的名厨,好装潢,好格调,好价钱。”
钟义笑了,觉得窦荣虽然出身不明,可话里透着意思。“这个不敢比,生意大就得有本钱投,风险高了。”说这里心里磕绊一下,若不是借钱给父亲看病,灶叔说不定已经开了真正的大馆子了。
“是啊,”窦荣轻叹一声,“是这话。不管哪朝哪代,有钱人终究是少数,大馆子就是给少数人开的。普通百姓即便进去了,也没心思吃,总觉得认生,不舒服。”说这里,指指自己给钟义比划两下,“吃饭这事,先是图温饱,再是图舒服。不舒服的地方,饭菜再好也不留客。”
“舒服?”钟义托了下巴会神。早在开馆子前已经深思熟虑过的,问题不该出在这里啊。宾至如归,这是馆子里首先得做到的。无论服务还是装潢摆设,除了抱着吃霸王餐目的的,没见有多少人挑剔。摇摇头,钟义不认为窦荣说到点子上了。
窦荣不为意的将茶叶蛋整个塞了嘴里,大口嚼嚼,生猛的咽了下去,惬意打嗝,抱了超级大茶杯咕嘟咕嘟冲了几口浓茶,“舒服!看,人饿着,这么吃才舒服。”
的确。钟义有同感。
“可到馆子里吃那些瓦罐的人,有几个像我这样干体力活的?”窦荣嘿嘿笑了起来,一点都不觉得尴尬,“你我都是图温饱的人,给啥吃啥。可下馆子就不同。你卖的东西好,自然会获得好评,但这不是全部。你是卖啥的?”
钟义被窦荣问的有点局促,忙答道:“瓦罐啊。”
“你喝酒不?”
钟义想摇头,可觉得不贴切,诚实道:“喝过。”
窦荣点头,“你馆子里回头客都是些什么人?你既然当的店主,心里该清楚。”
回头客,这是开馆子的根本。无论什么生意,都得有个主力消费群体,干了这么久,钟义当然明白其中的重要性。可这瓦罐店,说起来就含糊的多了,不是钟义不认真,的确没个准头。
当然有熟客,可凭良心说,偌大一个瓦罐店的熟客还没有省大跟前的小饭馆多。绝大多数都是慕名而来的客人,掰指头算算,常来常往的竟然没有几个。
以前生意好,对这些都忽略了,毕竟树了招牌,名气好。可一冷清下来,这问题就水落石出了。
钟义不好意思的摇摇头,“客人里谈恋爱的多。说回头客,到没有几个。”
窦荣一笑,继续问道:“酒水呢?店里酒水卖的如何?”
“不好,”问的钟义有点惭愧。说实话,要按营业额比例算的话,瓦罐店的酒水销售很差,只占总额度百分之五不到。
“这可不应该。”窦荣一拍大腿站起来,走门前敲了敲,示意门外俩听墙根的认真点,不要弄出那么些响动。“酒水卖不动,说明啥?说明真正爱下馆子的人根本不喜欢瓦罐店。”
“为啥?”钟义不解,觉得窦荣这话说的重了。
“你在干饭馆前不常下馆子,我可......也不长下。不过我还是明白点道理的,毕竟痴长你几岁。”差点说漏嘴,窦荣赶紧把话兜住,“有三种人。一是不得不下馆子的;种种原因,离家较远,不下没饭吃的,也就糊口而已,面条、盒饭这些快餐,属于迫不得已,但绝对不会常跑瓦罐店里消费。”
钟义点头,从比例上说,这类消费者与瓦罐店无缘。
“二呢,交际应酬型,像公款消费和生意往来都是这类。而你的瓦罐店很难留住这类食客,档次不够,门类也比较单一,你不能指望老板、领导的,一人面前一个瓦罐就开始称兄道弟,没名堂。”
钟义想想,的确是这个道理。以前这样的人也有,人家是图新鲜来的,现如今就寥寥无几了。
“三,亲朋好友聚餐。这类算是你最该招揽的。这些人大多有一定经济基础,大馆子负担不起,小馆子又嫌条件不好,却喜欢三五不时的汇餐海侃,像瓦罐店那种消费档次最合适。按理说,你馆子里这种客人应该最多,而不是谈恋爱的那些小黄毛。”说这里窦荣乐了,打趣道:“指望那帮生活都没独立的毛孩捧场,都还没学会吃人饭的年纪呢,这你可卖不过人家洋快餐。”
“可店里那种人……”钟义想到实际情况,补充道:“没有原来那么多了。”
“是啊,想想咱俩,如果一个月挣上个三五千的。就今天这席谈话放到饭桌上,还不得三两瓶酒衬着。”窦荣说到酒,床底下提了瓶张厨子配菜的散装白酒,都兑了八次水了。可怜啊。拔了瓶塞灌口,早就没酒味了。可解馋啊,谁叫说到酒了呢。“想想吧,谁能在你瓦罐店喝三五瓶酒。这一口酒,那一口瓦罐汤,炒俩菜的心情都没了。该是喝酒聊天就有喝酒聊天的馆子,你那儿肯定不是。一两回是个新鲜,多了,再好的瓦罐汤都不奉陪。这和味道都无关了。就是和街上小孩子们染黄毛一样,潮流过去就过去,谁都不留恋。你瞅你明天馆子要关门,保准没谁惦记着。”
“啊……”
把兑过水的散装酒又咂了几口,窦荣心平气和地翻回上铺。做啥生意都可能失败。失败不怕,好好调整心思,重头来过就是。但俗语说得好: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话可不光指过日子,也包括做生意时候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眼光。小灶王在省大附近的这间小饭馆生意不错,进项并不夸张。冷丁开了个瓦罐汤,有了好收入,难免就想着要做“大”。
从“小”做“大”,磕磕绊绊走过去兴许没感觉啥难的。但把那“大”给做坏了,还能否再从“小”处着眼,就很考验心态了。也不知道钟义和外头听墙根那俩能否放下心思,好好听进去自己这番话不?今天是“多余”了一把,可这是应该的。得对得起在小饭馆跟大家相处的时光,得对得起和钟义这小兄弟每天的往来。
窦荣没再看钟义的表情。不用看,他知道钟义心里翻腾着,心思纠缠成麻线团,估计一时片刻解不开了。
让他自个慢慢解吧,有几个一口吃成胖子的天才?不摔打咋成器嘛。窦荣摸摸酒瓶子,心安理得地打起了震天响的呼噜。
睡真快,估计是今儿又累着了。钟义听到窦荣的呼噜声,赶紧把灯给熄了。扛过煤气罐,知道那辛苦,没想到还能抽空给自己指点指点。明明是每天穿着破工作服出去奔波的人,可刚才侃侃而谈的时候,忽然觉得他身上有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兴许是真的富贵过吧。
钟义脑子乱得很。窦荣的话听得入耳。如果说开瓦罐汤店前听到这番话,是决计不信的。可现在觉得说很对,把店里的情况讲得透彻。
但自己该咋办?瓦罐汤店开了这样久,也赚过钱,现在生意虽然滑坡不少,可每月还是有些进项。能不能维持住,能不能再重新起来还是两可。而且也想不出该怎么跟灶晓强提这个事。难不成就直接把窦荣的话转述,然后告诉他自己认为窦荣是对的,而从前那些对于瓦罐汤的努力和定位就都是错的……就算像窦荣说的那样,改换经营内容,走“低端”路线,能赚多少钱还未可知。如果到时候利润比现在还少,又该怎么办?
钱,不能让店里赚钱少。自己辛苦点没啥关系,可医院里的父亲不能等。告诉母亲自己已经无能为力,只能把父亲挪回县医院好节省开销……开不了那口。跟母亲开不了那口。跟灶晓强也开不了那口,不敢跟他说开瓦罐汤店的主意可能一开始就错了。
“要不……再试试吧。”钟义坐在床上自言自语。他想到店里每况愈下的生意,更觉得自己举步维艰。
举步维艰的还有灶晓强。他和范珍珍也在屋里聊着。听完窦荣那番话,俩人就很识相地回屋了。钟义的心思枝叶麻缠,他的心思也纠结得一塌糊涂。
首先有拍自己俩巴掌的念头。灶王是个沾凡间烟火气最重的差事,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看多了,心胸往往就有点狭隘,脑袋里缺失了些大局观。拿窦荣来说吧,今夜始知啥叫虚荣心作祟,啥是有眼不识金镶玉。
“你想什么呢?”范珍珍听了窦荣的话就郁闷着,总不太能理解凡人们的那种心思。听那话,吃东西不是为了吃东西,反而像是吃身份和吃心情了。对于很注重口味和质量的她而言,那反倒是些虚无缥缈的念头。
“我在开展自我批评。”灶晓强也捞不到批评别人的机会。做事就该有担当,啥程度的责任啥级别来负,遇事就往属下身上推,那可做不出。
“你自我批评啥?又不是你的错,是我没想那么多。”范珍珍惦记起钟义来,“我没摸透凡人的心思,其实是从来没想过去摸。这事情不怪小钟。”
“不让我搞自我批评,你倒揽上了责任。我也没说怪他。”灶晓强瞧范珍珍挺替钟义担忧,心里头那些沉甸甸的东西霎时就轻了不少。虽然是食神上仙吧,但心肠还是热的,是个好姑娘,“我既然用了他,就该承担启用他的责任。当初他那个计划也是经我同意的,如果说谁没想到,首先就是我。”
“那下一步咋办?真的就那么改了?”范珍珍虽说赞同窦荣的分析,可也心有不甘。毕竟是费心思帮钟义弄的各种菜式,都好东西,半点假的不掺。
改吗?灶晓强想到了陷入现金流困境的煤气点,想到了在股市惨淡经营等待的那几只股票。改不改,短期内也搞不来多少钱了。不成,不能轻易下决定。自己将来也是要干事的,没个可靠人跟着不方便。见到能人要招揽,自己亲手带出来的更要重视。结束这家店,随便转个啥都容易,但钟义弄这家店时得到的经验就白费了。
“账要算啊。”感叹了声,心里也沉甸甸的。值不值,能豁出去花多少钱,那后果自己能否承受,都得好好算:坚持租店面,还是豁出去违约金。店里的设施要不要清理下?人员适当减少后能节省多少?因为客流减少,原料成本开支增加,对于那,自己有多大的承受能力……满脑袋烂账。灶晓强绕了一圈,把念头重新归回钟义和窦荣身上。
毋庸置疑,如何用人是个很玄妙的事情。钟义那边,先放着让他继续折腾,等算完自己的底限,就晓得该对他进行多大程度的放手。至于窦荣……堂堂武曲星君,光丢去扛煤气罐实在浪费人才。不得不承认,当初有些虚荣心作祟,外带了些小家子气,光惦记着有上阶神当手下,当人家是划算的壮劳力,觉得搁自家这里*得很,没挖掘过人家带的那些优点。
胸襟和气魄,许多该有的还欠缺咧。
灶晓强心说不管将来咋样,窦荣都是个值得挖掘和重用的,用得好了,那效益可大了去,远比扛煤气罐子值钱多。
钟义坐瓦罐汤店里,看着稀稀落落的食客,脑瓜仁一蹦一蹦地疼。那夜听了窦荣的话,还是不死心,想挽回些颓败局势。挺着挺着,眼见饭时的客人日渐稀少,就明白有些事情不是凭满腔热血便能回天。
跟灶晓强申请过了,遣散了部分员工。没有了兴隆的生意,那些常来常往送大宗便宜货的关系户消失得干干净净,为了节约成本,就恢复了早晨去批发市场等机会的习惯。
勉强维持吧。房租水电煤,卫生、管理、工商,杂七杂八的款项都尽量填上,虽然没到拆东墙补西墙的地步,可每天过着,总担心明儿就难以为继了。
闲得慌,心里头不舒服,整宿整宿地失眠,早晨起来,枕头上都是掉的头发。去水池子那儿胡撸把脸,拍打拍打,这才有了点血色。趁早上店里没开门,想去医院看看爸妈。可推着单车在街上走,腿有些软得骑不上去。迎面碰到了范珍珍,她从曹国的车上下来,手里还拎着俩小蛋糕。想跟她打声招呼,又觉得有气无力。
“你咋了?”范珍珍快步过来,手摸上钟义的额头。有些烧,也不知道是啥原因引起的,看脸色,估计是人太疲倦了。“离开门还早着,回去再躺会儿吧。”
“没事,珍珍姐。”钟义拍拍自行车座,一歪车身,跨上了腿,“就想赶早去医院看看,先走了。”没多说,不自觉地躲闪着那有些询问意图的目光。
“那你多待会儿,等下我先去店里帮你张罗。”范珍珍想到钟义有阵子没去医院了,怕屁大点功夫不够他和家人说话。
“麻烦珍珍姐了,我办完事马上就回。”钟义胡乱点头,骑上单车往医院的方向奔。他知道范珍珍在后面张望自己,不回头也知道。可现在能跟她说什么呢?好坏先把医院里的事情给解决了吧。这些天没跟妈联系,估摸她也等急了。
如果她等急了,会跟自己说啥?她要是问起自己来,自己该咋说……什么也不想说。能不能不跟她解释?钟义忽然感觉脚蹬子从未有过地沉重,怎么蹬都蹬不动,心里隐约期盼着什么,想着一切是场梦该多好,醒来就是新的一天了,就可以把那些沉甸甸的东西都丢下去呢。
做梦吧!自己怎么一扛不住事,就开始做白日梦?钟义腿脚虚软地骑到省城仁和医院,爬上了爸住的那间病房。来得早,还不到护士给打针的时间。走廊里有些病人和家属在洗漱,消毒水的味道钻到鼻子里,越呼吸越往肺里深入。
王采芝在走廊吃早饭。大瓷碗里是苞米碴子粥,上面躺了几根榨菜。刚从住院处外的早市摊贩那儿买的,比医院做的早餐量足,价钱也便宜,还送咸菜。唏哩呼噜喝掉小半碗,眼睛余光注意到不远处有双脚,很忐忑地站着,想过来又不敢过来。
儿子!王采芝假装没看到钟义的紧张,低着头继续喝粥吃咸菜。早前商量过把他爸弄回县里医院的事,可等了阵子没见过来,心里头明白定是遇到难处。可能是不想让自己担心,可能是为着他自己的脸面,男娃到了这岁数,很多话都不愿意跟家里头说。
兴许男人醒了,他爷俩还能唠扯唠扯。轮自己这里,有些东西,权作不知道吧。王采芝把碗底扒拉干净,等儿子跟自己讲话。
“妈。”钟义见王采芝吃完饭,这才靠过去。刚站远处走了半晌的神,看到妈的头发又增了几根白的,掺在满头黑发中很扎眼。
“来啦。”王采芝站起来,拿着碗走进水房。钟义赶忙把碗接过去。“爸咋样?”边刷边问,也不用看妈的眼睛,好像能减轻点啥似的。
“还那样呗。”王采芝叹了口气。瞧见儿子的黑眼圈了,更瞧见儿子整个人都黑瘦了不少。眉眼间的那些愁色,是遮掩不来的。该是店那头的事情。王采芝下意识地替钟义扯扯衣襟,扯完觉得还没拉平整,又扯了好几次。
“妈……”钟义拧上水龙头,在心里反复演练的话又有些说不出。想直接跟妈说,把爸给挪回县城医院吧。但那话到了嘴边,却很奇怪地变成了:“妈,你想啥时候把爸带回去?”说完就后悔,察觉出自己在下意识地推卸着什么。
“最近几天好了。等会儿都上班了,跟温医生先打个招呼。”王采芝似乎也忘记了儿子说过的那些让自己再等等的话,更没追问这几天钟义都在忙啥。心里头早想过千百遍了,该疼的都疼过,办实事最重要。
“我去说吧。”钟义把碗递给王采芝,“该我去说。先去看看爸。”
“好。”王采芝拉着儿子的手,俩人一道走回病房。病房里,钟富贵安安静静地躺着,表情还是那么平和。钟义坐在他身旁,巴望自己心里那些声音能被他听见。
不用开口解释,该多好。钟义拉着钟富贵的手,陪他坐了好几十分钟,见护士来给打针了,这才放手去找温周信。望着儿子的背影消失在病房门口,王采芝低下头摸了摸丈夫的额头,轻轻捋起他的头发。
温周信挺久没看到钟义,几乎都快把这家人给忘了。瞧见钟义进门,这才想到自己还跟灶晓强、司徒土地弄来的这家人有牵扯。听见钟义问好,也矜持地打了个招呼。最近瑶池娱乐城流言四起,说灶晓强的那瓦罐汤店要倒闭了,估摸是跟衰神王亮走太近,被牵累了。
胡诌八扯地都不能当真,不过看范珍珍出手不再那么阔绰,估计店里资金周转的确是有了些问题。
“温医生,今儿来是想跟您商量个事情。”钟义坐在温周信面前,只有半个屁股挨上椅子。对于病人家属来说,医生就跟天皇老子一样大,每次见了,心里都颤巍巍的。
“说吧,治病救人是我们医生的责任。”温周信明确职责。他不想成为灶晓强和司徒土地那种为钟义日常生活排忧解难的角色。都下了凡,该各顾各了,搞那么多花头做啥?
“我跟我母亲商量过了。我们……”钟义努力克制自己的心情,努力把话说平稳,“我们想把我爸挪回县城医院去。”
“嗯?”温周信一愣,脑袋里霎时就转了七八十个弯,脸上热辣辣的,就跟有人扇了自己几个大嘴巴一样,“你觉得我的治疗不利于你父亲的康复?”
“不,不是,是手头没钱了。”看温周信神色不对,钟义慌忙摆手,把最不想说的话就透出来了。透了,人倏地松了口气,没劲儿绷着,顺着话茬就讲了下去,“我和我妈都知道温医生您很照顾我们。给我爸开的都是物美价廉的好药,但我家赚的钱都要还债,没太多进项,那些医疗费坐吃山空,眼瞅没剩下多少了。如果能挪到县医院去,多少能缓一阵子。”最起码,不会很快花光钱,把人给抬回家里去。
实在不愿意想象那些场景,也无法接受因为分文皆无,得将父亲抬回家等死的结果。想到那些,心态会变得很奇怪,甚至有些扭曲。那样不对,但控制不住。联想到某些,人就控制不住。钟义低着头不吭声,怕自己想太深入。
“不行。”温周信也没想到自己开口就是这话。他见钟义错愕,有些烦躁地挥挥手,“你先回病房去,等下我去找你。”
钟义懵懂地点头,不清楚温周信要做啥。许是温医生好心,不想让回县医院那治疗条件差的地方,可钱是实实在在的,没有钱,总不能赖省城医院这里不走。
把钟义遣出门,温周信维持了好几秒的脸色终于扛不住了。虽然没有实实在在的一巴掌,但那把病人抬走的要求,不啻于比实在的巴掌更猛烈,狠狠地打在自尊心上,留了个乌涂涂的手印,洗都洗不掉。
死要钱归死要钱。这年头谁不喜欢钱?有钱走遍天下,无钱处处难行。但自己也是享誉业界的医生,手头楞出现个以植物人形式被抬出医院的病人,这叫自己日后还咋有脸混?其他医生能出现这情况,都凡人。可自己这污点要背上,脸就丢大发了。
可不能让钟家就这么把人弄走。温周信想到手术那天发生的事情,脊梁上都是冷汗,头一次觉得自己偏差得过了,留下了这么个烂摊子。搁仁和医院这里还好,咋都能说出个道道。如果把人放走了,将来业界和医院里有啥风吹草动,给钟父的这场手术很可能成为笑柄。
不是没钱吗?没钱有没钱的处理法子。温周信想到自己的部分权限,拎过电话拨通了院长办公室……
温周信忍着抽手而去的欲望,好言好语地安慰着王采芝,应承着她翻来覆去的感谢。兴许这就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吧,算是抹去自己行医污点的举动,搁病人家属这里,就成了感天动地的恩德。
“他温医生,你叫我们母子咋感谢你好?”王采芝很久没这么哭过,虽说不像别人那样,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但眼皮肿得不成样子。早晨儿子去找,想办理出院手续,可回来告诉自己说温医生不让。
也不知道温医生要做啥,既然说了就等着吧。结果没过一个小时,温医生就拿来个协议让签,说只要签了这个,日后钟富贵的一切医疗活动便可以免费。一摞子纸,全交给儿子去看了。看完签了名字,温周信当即就把男人给转到了个更好的病房。
“救死扶伤是我们的天职。钟富贵的病情作为特殊案例,对医治同类病人有很大的启发和影响。他现在的各项指标趋于正常,如果转移到县医院,此前的治疗很可能前功尽弃。你放心吧。我们会竭尽全力治好他的。”温周信扫了眼钟义。钟义冲他露出个很感激的笑,但没办法像母亲那样哭出来。
王采芝没看协议,所以很多细节不清楚,只顾了感谢。钟义看了协议,知道温周信已经把自己父亲的病归结为试验案例,供仁和医院进行医疗研究。标准的医疗攻关项目,既然是项目,在医疗过程中当然不会收费。可……躺在床上的是自己的父亲,自己没能力给他交医疗费,让他变成了实验品。这算不算是把他给卖掉了?
抓住父亲的手,钟义连温周信啥时候走的都不清楚。他对母亲拍自己的那几巴掌也没反应。眼里没有泪水,哭不出来。更不敢和母亲讲,怕她跟着自己难过。这种事情,自己顶着就好了,能不让她知道,就不让她知道吧。钟义俯下身,拉着钟富贵的手,把自己的额头紧紧贴在他掌心里。
“妈,你在这里陪爸,我得回店了去了。”那样靠了会儿,钟义抬头,艰难地从嘴角挤出些笑意,“这下子咱们不用太担心了。珍珍姐在店里帮我忙着呢,我得赶紧回去替换她。”
“去吧。”王采芝拍拍儿子的手,“多操心你灶叔那摊子事。你爸这里有我。温医生这次给帮了大忙,咱要记下啊。”
“嗯。”钟义胡乱点头,脑袋里面都是协议书上的条款,还有最底下自己和温周信的签名。说不出为什么那样想,总觉得温周信和灶晓强他们不同,总是一副做生意的态度……那又如何呢?只要结果是好的就可以吧。起码,爸能得到更好的治疗。
钟义好言安慰了母亲几句,骑着单车往瓦罐汤店奔。五月末,早晚温差又拉开了。清晨出门穿着还凉嗖嗖的衣服,中午就捂出满身汗。身上热乎乎的,心里却凉得慌。回到店里,看稀稀落落坐了几个客人,浑身的劲儿马上就抽空了般,散得七零八落,不知都跑哪儿去了。
瞅到范珍珍坐收银台那儿,也提不起精神冲她笑。想打个招呼,脸皮却硬得跟石头一样。把父亲给“卖”了,把老板给的活搞砸了。啥都没起色,都往最坏的地方里去。后悔没早跟窦荣多聊聊,等听到窦荣那番话的时候,啥都晚了,来不及了。
“小钟,你怎么了?”范珍珍瞧钟义很不对劲儿。知道店里客人不多,嘱咐几个服务生盯着,死拖活拽把钟义弄进了个包厢,强迫他躺在长沙发上休息下。“眼圈都黑成这样!你多久没睡,想当国宝?”
“珍珍姐,我没事。”钟义挣扎着想起来,可浑身上下的骨头叫嚣着抗拒命令。背脊挨着舒服柔软的沙发垫,那些掖着掩着的难过就越发清晰,刺得手脚冰冷,心脏抽搐。“我没事,让我出去招呼客人。”不能待在这里,不能安静下来想太多。怕控制不住情绪,已经压抑了太久,没法子在宿舍表露,更不能让母亲看出来。找不到人说话,只憋着,憋得喘不过来气。
“我能照顾过来。”范珍珍伸手,盖住了钟义的眼睛。她没敢说反正外面也没多少客人,她发现钟义已经意识不到他在哭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憋得眼睛通红,可就是没法落下去。动动手指,替他把眼皮喝上,轻轻按了按,那些咸咸的水就沾上了掌心,“医院里出啥事情了?跟我说说吧。别闷在心里,那样太难受。说出来会好点。”
不想说,怕张嘴就止不住话,真丢人,知道自己哭了,又隐约地庆幸这不是在母亲面前,也不是在李舒苹和赵丽她们面前。维持那些坚强的表情很累,当个有责任有担当的人很难……
“哭成花猫了。”范珍珍用手在钟义脸上胡撸好几下,还拿口红在他额头上写字。写完又蹭,蹭得钟义印堂红里透紫。“有时候觉得做男人不容易。遭个事得人前人后地挺住,还不敢哭,怕人见了笑话。不过年轻时候都觉得难,长大了,经得多了,就发现脸皮也厚了是心也硬了,想再有现在的心境很难。”
“珍珍姐,你往我头上写得啥?”钟义并不排斥范珍珍那样胡写乱画。被这好吃懒做的姐姐一折腾,心里头反而舒坦起来。“你也觉得我不够坚强,对不?”
“胡理解啥?”范珍珍拍打下钟义的脑门子,“我是觉得你坚强过头了。该哭就哭嘛。不好在你妈面前哭,来我这儿也行。年轻孩子,总有年轻孩子的心态。什么犯傻啊、当白痴啊、没事儿胡思乱想啊,都挺有趣的。一个岁数活一个岁数的姿态,少了这些,人变得过于老成,也会缺失很多东西。”
“我没那资格。”钟义摇摇头,“我家里情况和别人不同。”
“人前绷着,人后就松垮点,别把你自己压坏了。”揪起钟义的头发,范珍珍逼供:“你爸还好吧?有啥难处,别留心里。说出来,大家能帮解决就帮解决。”
“没难处,温医生帮解决了。”钟义终于能跟个人聊聊那协议。虽说跟交易买卖差不多,可好歹能缓解钟家的难处,能让父亲得到治疗。也不管脑袋里的那些有逻辑还是没逻辑,一股脑儿倒出来,都给范珍珍讲了。话里话外带的难过,也跟讲述一同倾泻而出。讲完,心里头终于不再那么沉甸甸。
“把人当小白鼠用了。”钟义横起胳膊放到脸上,遮挡住眼睛。说起来很轻松,但眼眶难免又湿润了。“我每天在店里干活,都会想: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珍珍姐,你说,一切真的会好起来吗?”
“当然会。”范珍珍叹了口气,她不明白为啥灶晓强这些天都不找钟义谈话。明明那夜也听到了窦荣的看法,还很赞同的样子。转天过去,就好像忘记了这码子事,任由钟义继续痛苦操心。“小钟,家里安稳了,下来得考虑店里的事。你得拿个主意,跟你灶叔沟通沟通,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想到窦荣那夜的话,忍不住又补充了句,“我不光是有瓦罐汤的好方子。大江南北,从家常食物到几大菜系的名品,我都有独门方子。口味方面,你不需要操心。”
现在已经不是口味方面的问题了。钟义想到了窦荣那天夜里说的话,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拖了,是死是活得做出个抉择。或许能再跟窦荣谈谈,听听他的想法吧……
窦荣拎着酒瓶,坐在床上默默地喝着。依然是兑水的散装白酒,却无缘无故地勾起了一些回忆的愁绪。很多年前,那些下界的遭遇还在脑海里停留着,不太能忘掉。
跟文曲星君不同,身为武曲星君,几乎此前每次下界都赶不上啥好时候。有的是下去碰巧是乱世,有的是将乱未乱之时,还有的是本来太平安宁,自己下去后就给搅乱了。
天命所授,不敢违之。凡人常常以为武曲星君是安邦定国之人,其实不然。真的宿命,乃是让乱世更乱,早日进入新一轮的朝代更迭。只是,每次都是人家的垫脚石。替人开疆拓土,征伐无数城池,换来的只是君王的忌惮、家人的离弃和属下的背叛。
死得都很惨。
第一次下界,被对手逼至江畔自刎,连累心爱的凡间女子死在头里。第二次下界,率兵在乱世中求生,好不容易得了方天地,却被手下人捆绑了,直接送到对手面前。第三次下界好了些,终于不是“反贼”了,于乱世中为朝廷尽忠,安然回家后却被亲妹妹出卖……总是不能活得畅快淋漓一些,都是在为别人打江山。
只有一次没生逢乱世。那次虽然朝廷陈腐,外族不断劫掠,可托生得是好地方,家财万贯不说,祖上也名满天下。好吃好喝好教养,激出了一腔热血,想要取朝廷代之,自己带领羸弱民族冲破周围的虎视眈眈,让国家富有强大。结果,壮志未酬,人就在武科场上被个叫岳飞的家伙用枪给挑了!
那一世,自己号为小梁王。
很倒霉的小梁王,拥有很憋屈一生的小梁王。本想推翻赵家朝廷,免了那些岁币的耻辱。可眨眼间就挂掉了!气得魂不附体,一门心思要冲上天庭分辨个清楚,结果还不等质问,上头就来了命令,说逾矩了,武曲星君根本没有当君王的命,只能给人当枪手使唤。玉皇老头见他想要取宋家江山而代之,就干脆把他收回天庭,免得乱了下面各人的命数。
天将降大任于己,必先苦心智、劳筋骨,然而老头子他们未免把诸位星君的神经当牛筋,以为大家的心里从来不会“很受伤”。凡人们也爱一根筋,总觉得这帮下凡的就跟不死小强一样:文曲星才思敏捷,七步成诗,七十步成大师;武曲星身强体健,上马日行千里,下马抡起千斤大锤跟舞红绫般潇洒。
都意淫呢!只要下了凡就是肉身凡胎,赶上运气到了,还能糊弄个好身板。要是跟管投胎的家伙不对付,十有八九就得托生成个病秧子,不被敌人搞死,也得自己病死。各种辛苦滋味,只有当事人才明白。
不足为外人道也,不足为外人道。
窦荣笑着抿了口酒,瞅了眼刚进门的钟义。这些日子,灶晓强和钟义都忙得紧。俩人谁也不说那瓦罐汤店的事情咋办。灶晓强有灶晓强的打算,钟义有钟义的心思。都在犹豫,拖下去便越来越糟。眼瞅孩子的脸色见天的难看,估摸是撞到南墙上,撞出了一头包。
“窦哥,还没睡?”见窦荣坐窗边喝兑水散白酒,钟义也走过去,跟窦荣一起看窗外。万家灯火已有大半熄灭,大家都睡了,等明儿起来继续过日子。每次骑车回来,看到那些都觉得羡慕:别管有钱没钱,合家人在一个屋檐下安稳度日最幸福。“这几天,小饭馆还忙不?我那头离着远,有阵子没回去看张叔,他还那样?”
“没,又胖了。”窦荣笑笑。听钟义引话头,猜出这小子是有跟自己聊天的心思。孩子傻呢,脑瓜不转弯,上次提点了没太往心里去,直愣愣地搥坎儿上了。都说不撞南墙不回头,眼下撞上了,总得想法子让孩子把脑筋转回来才是。“当厨子的得试吃。店里生意稳定,一天试吃个那么多回,就算一顿饭不吃,他也得蹭蹭地长肉。何况他一天三顿不落,吃得还挺高兴。”
“张叔是个有福气的人。”钟义感叹。他也听说过张厨子的家境。夫妻俩养活个小女儿,老婆赚得不多,想存多点钱给女儿当学费、当嫁妆,都靠一双掂大勺的手。但夫妻俩现在和和美美的,女儿也懂事,对于当父亲的来说,还能求啥别的呢?“将来我要能像张叔这样,过上个稳稳当当的日子,也就满足了。”
“胡扯。”窦荣笑着骂了句,“那胖子是中年奋发图强的典范。听说少年时一点儿不经事,老了老了才走上正路。你现在这岁数,见的、经的已经比他多了,将来还不如他出息,估计老板不抽你,你珍珍姐也得抽你。”
“窦哥这话说的。”钟义脸一红,倒也觉得窦荣说得有理。老板对自己的好不必说,珍珍姐可是打瓦罐汤店开业前就跟着忙活的人。现在把店给弄成这样子,难过的不仅仅是自己和老板,珍珍姐也得算上一个。对不住他们,绞尽脑汁都得把事情给圆回来,不然将来有啥脸做人?“窦哥,说到店里,虽然最近盯得也紧,但没起色。上次听你说的那些,我心里头敞亮不少,可总还是摸不太清头绪。”
是摸不清,还是不忍心把辛苦弄的那些推翻重来呢?窦荣笑了笑,起身走回床边坐下。盘着腿,往嘴里倒了几口酒,看钟义露出些许焦急,便拍了拍床铺让小子坐面前,俩人好好唠扯下。“我呢,讲啥都纸上谈兵。”窦荣从古到今没干过饭馆行当,说谋划,都是脑袋里的一些看法,“说能想出个好主意来渡难关,那就太虚乎了。我还是给你讲个故事吧,兴许你听了有些帮助。”
“窦哥你讲。”钟义搞不清窦荣的葫芦里卖的是啥药。有人喜欢直来直去,有人讲话就爱搞弯弯绕,习惯而已。手段不是问题,能把矛盾解决才最关键。虽然觉得窦荣懂那么多有些神,不过乡野多奇人,不算啥大怪事。兴许就是因为人站的位置低了,反而眼睛亮了,把很多东西都看更明白。
讲啥呢?身为下凡的武曲星君,在很多红尘轮回中也打过无数滚了。或喜或悲的往事,满肚子都是。有快意恩仇的,想到就心潮澎湃,忍不住要豪饮三百杯的那种。也有阴险狡诈,被人弄得浑身冤屈,死个不明不白,恨不得拎刀回去将仇人大卸八块的那种。
如今想起来,貌似是置身事外。可心底总隐隐约约地惦记,爱反复回味那些能刺伤心的东西。给钟义讲个啥故事好呢?或许讲那次下凡的经历比较好吧。虽然被后世不孝子孙篡改成演义,埋没了辉煌,但那些振奋心的场景都搁脑袋里,一幕幕没变过。
事情还得从隋朝末年说起。
评书里,有个叫宇文成都的人物——人称隋唐第二条好汉,着名大奸臣宇文化及的儿子,隋炀帝的高级贴身保镖兼打手。“身长一丈,腰大数围,金面长须,虎目浓眉,使的一柄凤翅镏金镗重三百二十斤”,这话就是用来形容这小子的。
作为标准的反派,他死不悔改地和程咬金程三板斧为代表的瓦岗势力进行斗争,还不屈不挠地帮助老爹宇文化及篡位,入宫干掉了曾经的老板隋炀帝,成为新一代王子。十八家反王得知此事,高兴得催马整军,借着宇文家篡位的理由讨伐过来。他手提镏金镗出征,结果死在了隋唐第一条好汉李元霸的手下,用分尸两片结束了他可歌可泣的一生。
“以上都是假的。”窦荣淡定地看着钟义被水呛到,心说这帮孩子甚至都以为公瑾是小心眼,自然更不会知道宇文成都的真假。凡人们都评书听多了呢,爱把那些哑嗓子讲的大白话故事当历史。
历史上,宇文化及的确有俩儿子。长子宇文承基,次子宇文承趾,根本没那个成都。不过,宇文家倒真的有个牛叉的人,就是宇文化及的弟弟宇文成咄——自己那世的投胎对象。和很多人想象的不同,这个在隋末中像流星样滑过天空的着名将领,并没有强健的体魄,甚至连健康都说不上。自打呱呱坠地的那瞬间开始,武曲星君就明白自己这“宇文成咄”是个体弱多病的娃。
身体不好,搁穷苦人家就只能像文曲星君那样,整天靠读书求个出身了。幸亏是生在宇文家,要钱有钱,要房有房,吃穿不愁。每天走个路,家里长辈和下人们都担心着,生怕再病上一场。
整天圈在家里无事可做,只好看各种各样的书来打发时间。老话说:穷文富武。没钱人家的孩子,想要谋个出路就得苦读,接触的面儿窄,没时间学庞杂的。宇文家是大户,有钱人,属于那种被朝廷鼓励多学知识的。看星云识天气,看河流云彩识风向,鸟为啥叫,虫子为啥鸣……天文地理都要学,算术也是必修科目,统兵打仗、运筹帷幄都指望那些呢。想要“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想成为人中龙凤,不光要家世好,该努力的地方也得努力。
“武将竟然可以不会武术。”钟义听了窦荣的描述,才发现现实和自己的认知有挺大偏差,“那会武术的都啥人?”
“文人和游侠儿。”窦荣淡淡一笑。
那时候的文人也不像现在凡人想得这样,手无缚鸡之力。身份摆着呢,想参与军国大事基本没希望,一腔热忱只能用在仗剑天涯上,会舞个刀剑都稀松平常很。至于游侠儿,远没有凡人写的武侠小说那般传奇。别说什么黑白两道通吃的傻话,那些根本都后世凡人们美好的浪漫幻想。游侠儿有点跟现代凡间电影中的古惑仔类似。现代人不待见那些拎刀满街砍人的孩子,古时候那帮所谓的“侠”也很不入流,别说上流社会,连下层都瞧不起——典型的下三滥。
侠以武犯禁,那种不受人待见的路数落不到下凡的武曲星君身上。虽然三天两头让宇文家的人担惊受怕,但“宇文成咄”还是在病病怏怏中长大了。满宅子的人都说他爱琢磨事儿,是个聪明孩子,但都很少见他给人出主意,有啥事情问到他头上,不到万不得已不发一词。把家里的书都看厌倦了,最大的喜好就变成了跟哥哥宇文化及聊天。哥俩坐院子里的树荫底下,一聊就是一下午,家里下人不靠近,没人知道哥俩唠的是啥。
“都说兄弟连心,可大局当前,人的想法会不同。”窦荣想到那天自己出征时,哥哥宇文化及说的那番话,至今也说不准心中是个什么滋味。
隋末大乱,天下都不太平,眼瞅叛军快打到长安了,哥哥宇文化及手下却没了大将去守要塞大散关。愁的头发白了几根,整天在家里转悠,想跟自己说话还欲言又止。
说吧,都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有啥不好说的。窦荣开口,让宇文化及想啥说啥。知道自己下界就得担点责任,想平平安安地过完一辈子是不可能的,现在时候到了,命里该来的躲不了。
哥哥想让你去守大散关。宇文化及的眼神充满热切的期盼和痛苦的内疚。打到现在,已经不仅仅是朝廷和各路叛军们的战争,宇文家族的命运都系在隋末的这场大战乱里。敌人多,跟潮水样一波波涌来,手下没几个兵,更缺少能领兵打仗,替自己抗住要塞的将领。
没有选择了,只剩下了久病的弟弟宇文成咄。别人不清楚弟弟有啥本领,当哥哥的知道。可事到如今,不得不做出牺牲和舍弃。
窦荣也知道宇文化及心里的想法:久病的人了,怎么都要死不活的。留长安也没啥用,丢战场上去,兴许真能把要隘守住,就算战死也值了。
想,或许是那么想的,可嘴里不敢那么说。宇文化及听窦荣一口答应,拉住“弟弟”的手,连声道:大散关重要,关乎长安朝廷和百姓的命数。可在哥哥的心里,都比不得你。万一守不住,你就回来吧。咱们宇文家两兄弟,死也要死一处才是。
这话说得重呢!怕是觉得自己有去无回,才说这些英雄气短的家常话吧。听了这些,就算想不赴死也难。既然身为宇文家的人,总得为这个家族和家族立场做些什么。窦荣也不深挖宇文化及的心思,毕竟人活到哥哥这地位,心里头就不能只有亲情了,得替整个家族的兴衰考虑。只要能让家族兴旺,别说舍弃自己这个弟弟,就算舍弃他自己,也甘之如饴。
兄弟一场,多余的伤心话不说了,都了解彼此,都了解。窦荣拉着宇文化及,兄弟俩喝了顿酒,次日就带着六千人马去了大散关。
马蹄声绵延,人却没有回头。那些在宇文家舒适生活的回忆,马上会被敌人和手下的鲜血取代。宇文化及在城墙头张望自己的队伍吗?家里的“爹娘”能惦念自己多少年。转世轮回后,痛苦和欣喜都遗留在孟婆汤里了。瞅瞅身边跟着的老医生,看看身后几大车药材,总想笑出声:别人出征,身边跟的是将军和谋士,唯独自己这“宇文成咄”带了这些。十有八九不能活着回来,带些东西,好让哥哥宇文化及安心,知道自己肯为他拼死力守着。
六千人马驻扎安顿后,很快碰到了恐怖的阵仗——窦建德率十七万大军攻来!多于己方二十余倍的兵力,团团包围了大散关。
“那是很艰难的一仗。不过人少也是大优势。人多,耗费粮草就多。死守下去,窦建德扛不过宇文成咄。”窦荣回忆窦建德那张大大方方的国字脸,说不清自己是羡慕还是嫉妒。男人嘛,就得长成那样子才好。瞧着英武,有气势,浓眉大眼、膀大腰圆,往哪儿一站都有股王霸之气,那才符合凡人老百姓对英雄或枭雄的期待。
自己倒好,投胎前忘记给阴曹地府的同僚塞红包,结果体弱多病不说,连面相都不好——太过文气,难听点说是女气!瘦弱得连捉鸡都困难,骑马跑一会儿便上气不接下气……所幸平日里通过种种手段也竖了军威,倒是没人因为自己体弱多病和外貌捣乱。
为啥不是魏晋时代?那面相搁魏晋时代,总不算太奇怪。那年头“珠玉在侧”,满大街的男人都往“貌比潘安”上靠拢,长成啥样都不奇怪。
话题扯回来,不管咋,将领的统筹能力跟相貌无关。就算窦建德外表再“男人”,也架不住十七万大军的粮草消耗。大散关里的六千人是少了点,吃得也少。愣是把窦建德顶得没了给养,最后只能撤军。
挺爽个事情。快马回报给在长安的哥哥,想让他再支援点粮草和人手,如果他还有那两样东西的话。各地战事都紧张,抽不出来也不怪他,有啥给啥就行。信送出去了,很快就有了回音,说过几天就派人送点粮草过来,至于人马,暂且还用大散关这些吧。
没人了?难道不仅将军都打残了,连兵马也被打残了?拿着那信,心里头挺不是滋味。觉得这次好像又投胎到了无力回天的那边,空有一身本领,就是施展不出来。不过没兵马就没兵马,有粮草也行,好歹让手下们吃更好点,也有力气和心思待在这里。
可几天后,粮草没等到,却等到了又一轮敌军。
人彪悍,带的兵也彪悍,跑大散关来,带的都是精兵骁将,杀气腾腾的,摆出了决一死战的架势。
傻瓜才跟那种人决一死战!
对手亢奋就让他亢奋去。吃得多拉得多,总有“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时候。兵多也不怕他,既然想速战速决,说明对方大营里还是空虚。大散关这头只要坚守城池、养精蓄锐,等宋金刚大军的锋芒消褪,开始从亢奋转到疲惫的时候,军心自然就低落了。如果他们的粮草再那啥一点,该回家的回家,就能跟窦建德排排坐吃果果去。
当然坚守城池也不是啥动静儿也不出。每天都派骑兵出城,骚扰宋金刚大军的薄弱部位。得让对方动起来,不能把关隘围死了。围死就完了,主动性多少得有,伤亡顺便也跟来了,粮草消耗得更快,眼瞅见底。
长安那头没啥指望呢。宋金刚把这里一围,一时半会儿也别想支援了。传令下去,从自己到普通士兵,饭量都降为一样的标准。随身带的那几大车药草和医生也分下去。人病到一定地步,就不需要医生和药材了。守城还得靠底下的小兵,治好他们的伤势最重要。不在乎他们对自己的看法,知道前头的路不长了,能保住啥就保住啥吧。
“窦哥,你说的那个宇文成咄已经抵抗过窦建德,肯定耗费了很多粮草。这次宋金刚围城,他城里的粮草够吃吗?”钟义替古人担忧,总盘算守大散关的宇文成咄没饭吃。不知道为啥,那个被窦荣描述得书生气十足的将领让他感觉亲切。
够吃吗?够吃才有鬼。打窦建德的时候,吃的就不多了。盼望着宇文化及从长安弄些吃的,又被宋金刚给搅合了。吃啥好?树皮草根?没得吃!大旱,满地都是泥土坷垃,田里早没人耕种,裂成了一片一片。杀牲畜?城里能杀的牲畜都排队等死,可分到人头上,吃不了几口,勉强保住点体力罢了。
可大散关总得守,人也总得想法子活下去。办法有,积累过好几次下凡打仗的经验,只是想到那些,胃里头就不停翻滚,沸腾到要呕吐,忍不住想把肠子也吐出来。眼不见心不烦,有些法子,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知道的那些,能吃踏实点。
叫了几个心腹,让他们趁每天夜黑风高的时候溜出城去。打仗就得有攻守,有攻守就会死人。每天死那么多,有的也来不及收,都搁城门前躺着呢。躺着好,风吹得新鲜,抬回来洗洗切切煮煮,都是垫饥的东西。
香喷喷的肉汤,在锅里翻滚。能听到那些兵丁们咽唾沫的声音,听见那些肚子咕咕叫的响动。这些等吃饭的小伙子可不晓得锅里头的是啥。瞧见几个高阶将领的疑惑目光,便强撑病体坐在席上首位,告诉大家这都是自己的亲卫冒死弄来的马肉。
这马肉有些肥。听到个傻兵士憨憨地评价,想伸手抽他个嘴巴子,看到他胳膊上的刀疤就忍了。叹着气,苦笑地跟身边几个人对视。有明白人知道吃的是啥,大家表面不说而已。
肥就肥吧。开口安慰那傻大个的兵士,为做表率,还亲手从汤锅里舀了一勺子,边吃边称做饭的伙夫手艺好。一帮兵士瞧见了,赶紧哄然围到各自的汤锅前,也大快朵颐,吃得不亦乐乎。
将军,您说啥时候咱能不吃马肉啊?旁边有人压低嗓音问。没敢开口应答,怕张嘴就把“马肉”吐出来。只能微笑,用目光告诉跟自己出生入死的人:只要挺过了这场,打退了宋金刚,大家想吃啥就有啥。
手下人吃“马肉”吃得红光满面,但自己熬得俩眼窝都陷进去了。不敢多吃,不想多吃,宁愿忍着眼冒金星的痛苦,任凭胃肠烧灼,肚子里空得前后都能贴一起。没严重的战事就躺在病榻上休息,等着手下来报告每天的进展。实在饿难受了,就学曹操玩点望梅止渴的把戏,告诉自己等将来解围了,就可以痛痛快快地吃上几顿,菜也好,米也好,只要不是“马肉”就行。
战争还在继续,没想到宋金刚比窦建德能坚持。病时好时坏,总觉得熬不到回长安见哥哥宇文化及最后一面了。想到当初离开长安前说的那些话,似乎成了未来的预言。常担心挺不到宋金刚走。每天夜观天相,巴望老天爷给自己个机会,好守住对宇文化及的承诺。
雪打下来的那夜是个好日子。天黑着,鹅毛似的雪一把把从天上往下撒。乐得人一下子从病榻上蹦起来,点了一千死士去袭营。老天爷保佑,宋金刚大营毫无准备,杀进去的时候,几乎整个营盘的人都睡了。几个哨兵在飞舞的刀变成肉沫,无数顶帐篷在火焰中燃烧,惊醒了里面熟睡的兵丁。呼喊声杂乱无比,来不及穿好衣服的人们互相践踏。他们匆忙逃跑,甚至分不清敌我。
火融化着不断下落的雪,一小部分人手去看管截留下来的粮草大营。剩下的全部都跟着去追杀兵败如山倒的宋金刚。放马跑去就是几十里,等杀尽兴回来后,看到城池前面躺了一地的敌人,而一些面有菜色的手下在清理真正战死的马匹——宋金刚部给留下的好礼物。
有粮草了,这次不用吃“肥马肉”了。
心里头想得高兴,坐在马背上人都忽忽悠悠的,头重脚轻,啥时候被亲兵们给搀扶下来的都不知道。
将军,缴获的战利品。有手下快步跑来,呈上一盘子东西。打开一看,是一堆馅馒头。拿手指捏捏,早都凉透了。问手下是从啥地方弄来的,回答说是从宋金刚的帐篷里搜出的。好像是给宋金刚做的夜宵。
将军,这东西是玉尖面吧?得您这身份吃才成。手下很恭敬,以为宋金刚吃的是那种贡品,还想回城里头找伙头兵来给“宇文成咄”把馅馒头热一热。
“馅馒头、玉尖面?”钟义对这些词不熟悉。
“包子嘛。古时候的叫法跟现在不同。”窦荣笑笑。放今天看,是很普通的包子。没让伙头兵碰,直接生了堆火,把包子放上头烤了烤,一口咬下去满嘴流油,心里头舒服,觉得这世界上的啥瞅着都顺眼,活得十分满足。
遥望长安,不晓得哥哥宇文化及那头如何了,点了个亲兵让回去报信,告诉那边自己把宋金刚也打跑了,让哥哥无需担心。
“后来呢?”钟义见窦荣停下不讲,连忙追问起来。
“后来?没后来。”窦荣淡淡一笑,“不等送信的兵回来,宇文成咄就死了。积劳成疾,本来身体就虚弱,见不得油腻。挡了两次大军进攻,连累带饿,不死才怪呢。”
“可惜。”说不出为啥惋惜,钟义又总觉得有些难过,替窦荣讲的那位古人难过。
“没啥可惜,男人就要死得其所。”窦荣自己也没啥不满足的。那一辈子过挺好,没有被人背叛,就连出征也是家里人的无奈之举,算是为了家族打了一场咸鱼翻身仗。人总得死,死得有价值就好,起码过得兄友弟恭。
“窦哥,你说得我想吃包子了。”钟义想到些小时候的事情,嘴角浮起丝微笑,“我家里做饭都大灶,烧开水用的是小炉子,上面铁圈一环套一环,最里面的中间是个小圆孔。小时候家里刚买电视,看不太懂,白天上面也没啥节目。我就缠着我爸给讲故事。我爸喜欢讲红军长征,说那些人爬雪山过草地有多么多么艰苦。讲到后来,我就饿了。我爸说:那我给你烤馒头吧。他把炉圈擦净,往上头搁他几个硬馒头。烤好后,馒头特别烫手,我拿不住,我爸就替我拿,掰成一块块给我吃,馒头皮最好吃。那股微焦的气味很香……至今我都记得。”
“人都有个念想,总有啥忘不掉的。你说你想吃,其实我也想。”窦荣搓搓双手,有些来兴致,“要不这样,明早甭去小饭馆吃张胖子的东西,咱去吃包子吧。”
“好,听窦哥你的。”钟义点头。
“那就这么定了。”窦荣看着钟义的脸,知道这孩子虽然动摇了,但还没下定决心抛弃瓦罐汤店的现有经营。挺多付出和心血,搁谁也不舍得一下子都扔了。可拖下去早晚是个死,而且让灶晓强的损失更大。
咋办咧?钟义和灶晓强兴许都等对方开口,不过这是他们俩人的事,旁人不好开口。窦荣爬回自己的上铺躺下,心说不管别的,明早先重温下美好的记忆吧。钟义是个好孩子,人铁定错不了。虽然……虽然历史学得不太好。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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