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绣坊离攀桂楼并不远，只是位置偏僻一点，所以生意似乎不如攀桂楼的好。但春绣坊要比攀桂楼贵不少，硬件不一样。比如说它不止一座楼，而是有很多座小 绣楼，环绕着一个小湖，错落而建，每个姑娘，都独立拥有一幢。每个楼里，又都有庭院布景，溪水流转，灯烛高悬，酒宴一般都是摆在院子里。客人来了，一般都 是包一个院子。所以，春绣坊比攀桂楼要贵，不是一般的消费场所，只有达官贵人，才愿意到这里来。以前唐伯虎他们也来过这里，但来得不多，相比之下，还是攀 桂楼平民化一点。
　　唐伯虎他们几个进了门，找季安国订的酒席。老季早就来了，在春绣坊牡丹苑里等着呢。见到祝枝山、王宠也跟着，季安国真是喜出望外，道：“哎呀，我没想到啊，没想到你们三位都能来。”接着又抻着脖子往后看，问：“怎么，文征明先生没有来吗？”
　　唐伯虎笑道：“他从来不出入声色场所的，怎么老季你不知道？我一看你在这儿请客，连叫都没叫他。”
　　季安国略略失望，不过立刻又堆出笑来，说：“没关系没关系，以后有的是机会。”
　 　唐伯虎一进这牡丹苑，就皱起了眉头。为什么啊？今天来的人可真不少，有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生脸熟脸半熟脸，都是读书人，都纷纷起来打招呼。唐伯虎今 天来的目的，是找那个像小徐姐姐的姑娘，根本没心思跟这么多人客套。而且，人多眼杂，这么一来，大家都知道，他唐伯虎和宁王有关系，这让他非常别扭。
　　季安国却是很讲排场，他把到苏州来需要寻访的读书人捋了一遍，全发了请柬。结果呢，想请的人只来了不到一半，不想请的却来了不少，有的他也不认识。这种热闹，向来是有巴结的闲人的。
　　好在唐伯虎祝枝山和王宠来了。在季安国眼里，这几个应该是苏州的翘楚，他们来了，一切就足够了。
　　季安国死活客套，唐伯虎他们三个，只好坐了上座。上座也不错，面对着影壁，有姑娘进来了，尽收眼底，谁都漏不掉。

  　　大家落座，季安国眉开眼笑，说：“今天大家都来捧场，真是蓬壁生辉，群星璀璨啊。我先代表宁王，敬大家一杯。”说着拿起酒来，率先就干了，把杯底冲着大家展示了一番。
　　座中有人便也跟着季安国把酒干了，唐伯虎祝枝山他们，却是没动。
　　季安国看了，问：“怎么唐兄今天不喝酒吗？”
　　唐伯虎笑道：“不是不喝酒，而是宁王敬酒，断断不敢喝。我是草民，没有功名，怎么敢喝宁王敬的酒啊？”
　　这唐伯虎生怕和宁王扯上干系，所以不动杯子。祝枝山等人当然也不动了。季安国也没生气，嘿嘿一笑说：“名士风流，我当然知道。那好吧，我老季个人敬你们一杯。”
　　唐伯虎这才喝酒，喝完放下杯子说：“季兄啊，今天咱们光喝酒谈姑娘好不好？千万别再提宁王了，一提宁王呢，我就紧张，就觉得这院子外面埋伏着千军万马，一会儿就要冲进来，把这里的姑娘全都抢走。”
　　季安国哈哈大笑说：“好好好，今天本来就是请各位喝酒谈姑娘的。我也看出来了，大家各自有志，不愿意受拘束。宁王呢，礼贤下士，但从来不勉强，既然不愿意，那咱们喝酒好了。以后大家念我老季的好儿，别说不认识我老季就行。”
　　王宠在旁边听了，故意打岔：“礼贤下士，谁是下士啊？”
　　季安国一乐：“咳，你看我这嘴。哪里有下士？诸位全是高人，是高人。”

 　　季安国喝了酒，就拦不住自己那嘴了，开始狂喷。先是说自己小时候也满怀报国之志，但科举不顺，屡试不中。但他不气馁，给他能想起来的各个王爷写信自 荐。别的信都没了下文，就写给宁王的信有了消息，宁王特意派人找他，请他去面谈，两个人促膝谈心直到深夜，相见恨晚。这么看来，宁王重视人才是有传统的。
　　他在那里添油加醋说了半天，座位上不住有人发出赞叹之声。就有人拍马屁，问道：“宁王千岁如此重才，想必也很有抱负吧？”
　　季安国哈哈大笑，说：“当然啊，你们想想，宁王最好的朋友是谁？那是当朝的大公公刘瑾啊。刘公公又是谁呢？刘公公是万岁爷的玩伴。宁王年轻有为，而万岁又还没有子嗣……哎呀，你看我这嘴，不说了不说了，说多了，言多必失，喝酒喝酒。”
　　说着又把杯子举起来了。季安国这意思，大家还不明白么？暗示着跟着宁王，以后是前途无量，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唐伯虎看着祝枝山和王宠，汗都下来了。平生最看不惯的，就是有人臭显摆，显摆完了，还有一群巴结逢迎的。要不是等着看小徐姐姐，早就拍屁股走人了。祝枝山和王宠能不明白吗？互相递着眼神，王宠突然说：“这位季大哥啊，苏州有句俗语你听说过吗？”
　　季安国一愣，问：“什么俗语啊？”
　 　王宠笑道：“防火防盗防王宠啊——王宠就是在下。知道为什么要防我吗？因为我最爱泡姑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姑娘小媳妇儿，一见到我就浑身发软，忍不 住往我身上贴。我呢，又不是柳下惠，意志可脆弱了，就来者不拒，于是乎啊，惹了好多风流麻烦，欠了一屁股桃花债。所以——大家要防我。你想想，宁王要把我 请了去，我把他那后宫给搅和了怎么办啊？我听说宁王后宫里，好多美女啊，都是从各地抢来的，可宁王一个人，难免照顾不过来，我去了，万一把持不住……其实 是肯定把持不住了，那可怎么办？宁王怪罪下来，杀了我的头事小，一追查，这小王宠是谁给招来的？得……这不就怪罪到季大哥这里了么？不妥不妥，所以我就不 去了。”

二百二十六
　　
　　王宠这番话，说得唐伯虎和祝枝山忍不住想乐。底下众人，也都强憋着笑。季安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说：“王兄弟不去也好，不去也好。”心里却琢磨，你这小王八蛋，宁王的后宫，是你能进去的么？我老季都没进去过。
　　王宠接着说：“其实我泡妞的功夫，不算最高的，和我唐哥哥祝哥哥比起来，那就好比星星碰到了月亮。祝哥哥长得丑，还泡到过好多女人呢，唐哥哥更不用提了，才华横溢，人又英俊，最要命的，还是单身呢。那女孩见了他，保证一把把我扔地上，直接就奔他怀里去了……”
　　唐伯虎和祝枝山被夸得熨贴，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王宠道：“所以啊，唐哥哥要去了，那恐怕宁王身边，就一点也不安宁了。”
　　在座的都掩嘴偷笑，就连站在旁边伺候的丫鬟，也个个前仰后合。
　　季安国脸上阴晴不定的，拿着酒杯一点点啜酒，看不出他是急了呢，还是在想事情。过了好一阵，他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放，说：“行了行了，大家都敞开笑吧，我也不忍了。”
　　说着率先哈哈大笑起来。他这一不绷着了，众人便笑得更厉害了。大家都在笑季安国，因为季安国笑起来，也是相当可爱的，人蹲在凳子上，头埋在膝盖上，两个肩膀不住地抽动，显然是挺开心的。
　　倒是把王宠弄得莫名其妙，看着唐伯虎问：“唐哥哥，这老哥怎么了？”

 

 

唐伯虎却站起来，走到沈九娘身边，问：“小沈姐姐，可能弹一个曲子，你弹我唱？”
　　沈九娘点点头：“当然可以，不知道唐解元想唱哪个词牌？”
　　唐伯虎想了想，说：“《集贤宾》，应今天的景，可好？”
　　沈九娘笑笑，便轻抚琴弦，那声音便如冰凉的清水流过肌肤一样，无比爽悦。唐伯虎在旁边唱道：
　　
　　红楼画阁天缥缈，玉人乘月吹箫，一曲梁州声袅袅，到此际，离愁多少？青鸾信杳，魂梦断，十洲三岛，春色老，看满地桐花风扫。
　　春深小院飞细雨，杏花消息如何？报道东君连夜去，须索要，圈留他住。金杯满举，怎不念，红颜春树？君看取，青冢上牛羊无主。
　　闲庭细草天地暝，潇潇风雨清明。万斛春愁兼酒病，偏不肯，容人苏醒。残花弄影，明日是，满枝青杏，金镜冷，罗袖上泪粘红粉。
　　冰肌玉骨香旖旎，藕花深处亭池。碧玉栏杆谁共倚，叹瞬息，年华如水。光阴弹指，又早是，破瓜年纪，銮镜里，只怕道崔徽憔悴。
　　
　　这四段，声声唱来，却都是发自内心。沈九娘弹到最后，似乎也被唐伯虎的情绪感染了，停琴无语，看着唐伯虎，眼圈都红了。
　　一时间，院子里寂静无声。唐伯虎和沈九娘两个，就那么默默地对看着。祝枝山心里思忖，这事儿，差不多成了。
　　半晌，季安国笑了起来，说：“没想到我老季还做了件好事，把知音撮合到一起了。”
　　唐伯虎和沈九娘这才回过神来，沈九娘道：“小女子弹得不好，让唐解元见笑。”
　　唐伯虎说：“怎么不好？要我说，这是弹得最好的。小沈姐姐，你还回扬州么？苏州多好，你留下来吧。”

唐伯虎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刚才只顾着和小沈姐姐一起唱歌了，没想到这一层。现在祝枝山这么一提醒，也觉得十分不妥。
　　祝枝山继续说： “其实，你就是真喜欢，最好也是暗地里喜欢才好。顶多，咱们把她再约出来，你想怎样都行。可当着这季安国的面，你表现出来了，这就让他抓了把柄。你想想， 他想让你去南昌，正苦于没什么要挟你，只能是讨好你，求你。这回他知道你和沈九娘有情有意了，回到南昌和宁王一说，宁王派人把沈九娘接过去……那样，你再 想见这姑娘，就只好到南昌去了。”
　　这番话，说得唐伯虎大惊失色，呆呆地半晌出不了声。王宠赶紧问：“祝哥哥，你有什么办法么？”
　　祝枝山道：“刚才季安国说，他明天就要启程回南昌。这里到南昌，大约需要七八天工夫。禀明宁王，派人到扬州去劫沈九娘，大约也只有四五天时间。换句话说，除非你十天之内，把沈九娘娶回家，生米做成熟饭了，否则就有危险。”
　　唐伯虎晕了：“十天，这哪里搞得定？”
　 　祝枝山说：“没办法，要有把握，就得这么干。你也别耽搁了，现在就回家收拾东西，明天你和唐庆就动身去扬州。你们先去和沈九娘接上头，问清楚她究竟想不 想跟你过，还要问清楚她的身价。估计这价格，也够你喝一壶的。五天之后，我也会到扬州，会带着钱。咱们把她赎出来，快刀斩乱麻。等宁王的人到了扬州，已经 扑空了。再转到苏州来，你那沈九娘没准都怀上你的儿子了，那他们就没咒儿念了。”
　　唐伯虎如梦初醒，说：“好好，我这就去收拾。”说着拔腿就要走。
　　祝枝山一把拉住他说：“等等，我还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