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爹这种生活上的笨拙,我妈总结说:宁要叫花子的娘,不要当官的爹。
我爹觉得这句话充满了对男性满满地歧视和刻板的偏见,是对自我定位认知极不正确的表现。他虽然是当官了,而就目前发展趋势看,我妈成为叫花子的可能性不大。给孩子灌输这种知识是非常无聊充满封建余毒思想的举动,不值得推广。他很有一种珍珠蒙尘的伤感和委屈,觉得自己努力和才干兼备,却没有机会大放异彩。一心想着要替自己正名呢。
因此,我妈接到通知要去上海参加先进工作者表彰会的时候,他是跳脚跳手支持的。拍着胸脯表示:放心去罢,保证你回来啥也不变。
我妈开心地过上了她结婚后第一个悠长假期,我爹也过上了葱姜蒜自由的日子,我和我哥过上了连叫花子的娘也没有的生活。
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我爹毕竟是长大了些,知道自己吃饱的同时也要把娃娃喂饱。我和我哥自己也能照顾自己,温饱么肯定是不愁的。
还发现了一个惊喜:我爹的炒鸡蛋饭挺好吃的,就着他腌的咸蛋,比葱炒白菜、白菜炒葱、凉拌小葱、凉拌葱姜、凉拌白菜能入口。
还发现了我爹一个超级酷炫的功能:他双眼能透视,跟X光一样哎!
他挑中的苹果梨,表面光鲜,切开一看: 好嘛!有虫黑心软烂,还不重样,都有内伤。
偏又舍不得扔,一袋梨切得只剩边边角角可以下口,吃完还拉起了肚子。
边吃药边跟我说:没事儿,正常哩。
实在看不下去我爹这么折腾自己的身体和钱,我把买水果的任务接了过来。接着又发现我爹心大得很,家里油盐酱醋缺了啥也不知道补,凑合着对付着煮。
于是,我成了全职学生兼职主妇。进了学校背ABC;下了课念着豆腐酱油味精醋就往菜场冲。全家的生计担子一下子落在我肩上,带着我爸我哥这一老一大,日子好艰难啊。
就这么又过了一个星期,全家人都觉得我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水果蔬菜在我爹手底下只是受内伤,到了我这里,简直就是离死不远。
我爹说,我不是买菜,是把菜的祖宗请回来了。
豌豆尖老得煮半个钟头都不软,哪里是吃菜,是拿菜叶刷牙咧。
几经商讨,我们达成共识:食堂有啥就吃啥,不折腾了。
准确点说,应该是食堂剩啥,我们吃啥。
我爹因为当了芝麻小官,要做好表率,不能跟年轻人似的一下班就急吼吼往食堂冲。等他锁了门再去排队,只剩残羹冷炙。
但起码有一点好:食堂的菜品质总能保持一致。难吃的程度不会随着大师傅的心情波动忽高忽低。
楼主文笔太优美了,生动的描述中画面感扑屏袭来,随处的幽默让人忍俊不住。
lzmm文笔太牛了。必须手动点赞!!!
看到陈皮梅女士,觉得有回忆了。
楼主写的真好,切记和切忌,you made my day. :)
aji 回来了啊,最喜欢看你写的东西了
3个星期之后,我妈回家了。
家里果然没变化。除了两个娃娃脸色有点绿,预留的生活费没花完剩了老多,我爹还给她准备了一份大礼:家里多添了一口人。
事情怎么发生的我不在现场。根据我爹交代,说是跟我妈一起搞计划生育工作的楚阿姨,领着一个女人来找到我爹。说,这女人是另一个单位负责计划生育的同志。她女儿要上学了,想把户口留在我们院。大家都是做计划生育工作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地,这是事关孩子上学的大事,我们应该伸把手。
三两句就哄得我爸把户口本给了出去。再拿回来,赫然多了一页。明晃晃地写了:侄女,胡某某。
至于胡某某她妈是哪个单位的谁,家住哪里,我爹一概不知。
再问他,那怎么不把户口落在楚阿姨家?我爹说,她说她家人太多,落不下。
我妈被我爹气了个倒仰,埋怨他:那你不会说等我回来再做决定啊?
我爹忽然理直气壮起来:户口本第一页户主是我咧。
要知道我们这样的民主家庭,遇到重大事件需要表决的时候,皆由代表人民最高利益的我妈陈皮梅同志提出议案。其他人纷纷利用手中的神圣权力举手表示赞同或弃权。
反对票?不存在的。如若是要抵死不从,那就要进行长期不绝艰苦卓绝的心理斗争,慢慢给她洗脑。当然最后是谁同化谁了再两说,毕竟我妈是忠贞不屈意志坚定地共产党员么。
某些无法透过现象看清本质的人,仅凭着户口本上名字前后出场顺序来判断,自然以为户主等于做主。
所以表面上,我爹是主;所以表面上,楚阿姨不知道我家谁是主。
户口本上多出来的侄女事件,印证了在目前的形势下,人民离翻身做主尚有很大距离。
而这位天外飞来的胡某某,就以官方认定的侄女身份在我家的户口本上住了6年。期间我妈顾虑着这家人什么情况我们完全不知道,连面都没见过,怕有什么风险,无数次想让楚阿姨来把人迁走。我爸都说:唉!算了,孩子读书要紧哩。
随着我家旁边校区的教学质量提高,我家户口本跟大马路一样热闹,川流不息人来人往。最高峰时期,我家挂了5个侄子侄女,有真有假。
对此我爹说:那咋办嘛?他好意思说,你还不好意思说不呢。
老实人连抱怨,都是那么实心实意。屡屡吃亏,是因为”拒绝别人我心里会不好过”。
我爹要是看红楼梦,大约会把林妹妹引为知己。因为林妹妹也说过:我为的是我的心。
比起难办的事情棘手的工作不合理的要求,我爹更怕看见别人失望的眼神。
只有把这亏吃下去,他才不会愧疚得晚上睡不好。吃亏吃出清心安神的效果,我爹果然是奇人。
我妈因此常常批评我爹:啥事都往身上揽,要帮忙也得看是帮谁啊。我冷眼旁观,有人求到门上来,我妈答应得也非常爽快。可她高明多了,用的说辞是:人啊,冷灶热灶都要去添把柴。众人拾柴火焰高,总是要互相帮着才好过日子。
有一回,单位里某某某急症手术需要用血。我爹我妈互相瞒着对方去献了血,回家双双躺倒。我妈还埋怨我爹:文革的时候某某某把你斗得斗不想活了,你还给他输血?我爹躲躲闪闪地说:忘记了。我听了很想问问我妈:那你又去献的哪门子血?
真真是乌鸦笑猪黑,明明就是一对儿!
我爹在生活上把傻气洒完了,业务上就聪明起来。评职称的时候,他是那一批高级工程师里最年轻的一个,也是同期的同学里第一个晋升职称的人。
借了高级工程师的光,我们家分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新房子。
我上初三我哥上高三的那一年春节,我们搬离住了9年旧平房。比起旧房子,新房宽敞明亮,一切都让人愉快舒坦。
我以为这开门红,以后将是大段大段的锦绣日子。生活的出乎意料,就是这样。门开了,没看到满堂彩,却是一段黑得望不到头的路。
在新房子里度过了几个月,转眼就到了夏天。1992年我中考结束,哥哥迎来高考。
我顺利考上离家最近的一所重点高中,哥哥落榜了。以他的分数,只能读自费。那时候的大学,对不达分数线又离得不远的学生,可以缴纳一定费用读书。
理工大学的建筑系收了哥哥,一年学费2000元。
我家每月300多元的收入,遇到这笔大额支出,如何做到平衡?
不管如何精简,日常开支能省出的额度并不大。只能想法子多赚钱。
国家单位领工资的人,比不得我阿姨舅舅们那样自己做生意,能增加收入的方法有限。
爸爸连着接了几个没人愿意去的工作。整日钻在茫茫的森林里,都是些荒芜人烟的地方。除了当地派去的向导,连人也见不着一个。
妈妈抽空去考了一个美容师资质证书,又自己研发出几款中药面膜配方,开启了白天当医师晚上做美容师的忙碌生活。
她收费便宜,面膜祛斑祛痘美白滋润的效果很好,一下子做出了口碑。哥哥住校之后空出的房间,就成了小小美容间。草草吃过晚饭,妈妈就开工。
从黄昏到夜深,我家房间里的灯最早亮起,最晚熄掉。睡到半夜醒来,妈妈还亮着灯在消毒当天用的毛巾等物品。
辛苦劳作一年,第二年开学前,学费终于是交了上去。
这个当口,爸爸的单位出台了一项新政策,要求所有职工出钱买下所住的福利房。好处是,可以拿到有自己名字的房产证。
加上工龄、双职工等各项指标后,我家的房子还要再交2万多。
修修补补尚可维持的小小漏水,变成冲天的洪水来袭,我家的坝,垮了。
在外辛苦工作9个月的爸爸带回了一笔钱,也带回一具过度劳累拖垮的身体。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因突发心绞痛送到医院,从此带上了冠心病的帽子。
丈夫是努力地,工资是微薄的,缺口是大大的,房子是不买就没地方住的,体面是奢侈的,自尊是没什么用的。
我妈这个中年妇女,低下头跟舅舅借回一笔钱,缴了住院费交了房钱凑够了哥哥的生活费。
舅舅再三推辞,收下了爸爸写的借条,顺带把儿子送了过来。
舅舅舅妈忙着做生意,家里7岁的儿子上学没人管,于是表弟就来跟我们一起生活。
美容业务因为爸爸生病、我学习紧张而暂停下来。妈妈转身变成了补习老师,每日晚饭后给上小学的表弟补习功课。
从汉语拼音到个位数加减,我妈教得费力,表弟学到脱力。换我爹上阵,把小时候教我的百般本事拿出来,没两天捂着心口败阵逃走。
屋子里一时吼一时哄,比开美容院还热闹。表弟不明白为何3+2=5,转头4+1又等于5;我爸我妈不明白为什么表弟不明白。
爸妈背着我在讨论如何攒钱,我假装自己不知道也在不在乎。虽然舅舅说了钱可以慢慢还,但哥哥下一年的学费依然是悬在头上的剑,锋芒逼人。
我在心里算计,我妈美容业务不做,我爹外业也去不了。这笔债,怕是有日子还不上了。
好在舅舅跟我妈感情不一般,应该不会太在意。等哥哥大学毕业,也就好起来了。
但是啊,生活不会总是如预期,所以会有但是啊。
舅舅的钱,我们在半年后全部还清了。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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