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的风头,我们做为穷亲戚,本来应该识趣后退,不要拉低有钱人的社交圈子。
可惜我们不幸成了传说上门打秋风的刘姥姥,河南籍的刘姥姥。
钱送回去了,妈妈顾不上目送走远的姐弟情谊,积极投身于赚钱大业中。
她开始在灯下日夜劳作,缝纫机踩得风火轮样滚烫,做出种种款式各异的衣服。哥哥周末从学校回来,便背了这些衣服回学校,逐间宿舍敲门兜售。
天骤然凉了,妈妈又铺上河南寄来的好棉花,缝制成孩子穿得棉背心让哥哥去幼儿园门口支了小摊卖。
稍微空闲的时候,还要筹划着给家里的大大小小添毛衣。自己想了花样织出来,穿上身得到许多赞誉。连毛线店的老板看了也爱不释手,让妈妈织了几件做样板,挂在店门口招揽生意。于是妈妈又接了几笔订单回来。暖黄色的台灯下坐着我们两母女。她织毛衣,我学习直至夜深。
爸爸不顾妈妈的反对,又出差去了。听说这次外业很艰苦,但补贴也很丰厚。爸爸背着鼓鼓囊囊一包药走了。临行前,交代哥哥没课就回家来住着保护我们母女。
哥哥的学校在山上,除非第二日一早有课需要住在宿舍里,否则他都是骑车来回走读。住在家里,吃用始终要比住校省些。
暑假来了,哥哥开始跟着小姨公司的工程师们去各个工地帮忙做一些杂事。吃住在工地,2个月后,哥哥把自己又炼回了黑骨精。非专业的大学生,能做得有限,这笔钱实际是妈妈那3个同母异父的弟妹们变相给我家的资助。再加上爸爸托人带回来的钱,我们家在开学前终于攒够了学费。
妈妈写信给爸爸报告:这次交学费没有再去借钱,我们以后的日子会好起来了。
是啊,不用再继续借钱的日子,都是好日子。
爸爸写了回信,托同在一起出外业的一个小伙子带回来。小伙子说,这趟外业真是辛苦,我是顶不住先跑了。陈医生你不知道,那里没有老乡,走了2天就吃3个馒头,脚软啊。你还是想办法把叔叫回家吧。
等不到我妈想办法,我爹被送回来了。他心绞痛发作频繁,县林业局怕我爹在没人烟的地方出啥意外,趁着上省厅要经费的机会把他半送半押地带回昆明。
几个月的光景,爸爸好像去了一趟时空旅行,从十年后转回来了。头发全白,颧骨高高突起;瘦了好多,眼窝扣凹进去,他细小的眼裂被撑大到历史最好水平。
等哥哥回来,看到我爸,两个黑骨精一照面,彼此都吓一跳。
就在我爹回到昆明后的一个星期,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晕倒了。
你们有没有经历过一瞬间,却漫长得如同过了一生?每一个动作呼吸,都变成慢速,自己陷在那里,看着画面逐帧播放。
爸爸摔下去的那一刻,我还在写作业。厕所传来瓷盆砸落在地上的脆响,之后是重物倒地的闷响。妈妈开始大喊,快!快来帮忙!
哥哥不在,对面的邻居帮着把爸爸抬出来,我去抽屉拿药。站在那里,头脑空白一片,药瓶上的中文字一个个漂浮在空中,全部抓不住。
最后是邻居叔叔进来,抓起小葫芦瓶,倒出一颗黑色的速效救心丸。妈妈撬开爸爸嘴巴塞了进去。
画面停顿很久,爸爸长吁出一口气。
我坐在急诊科走廊的凳子上,牵着妈妈的手,焦急地等待着。
家属来签字,那头出现一个面目模糊的人,拿来一张单子。
是病危通知单。
急性心肌梗死,心跳骤停。
传到我耳朵里的,是各种仪器哔哔啵啵的声音,是走来走去匆忙慌乱的脚步声,是我自己的心跳声。
那一夜,特别忙乱。
抢救过来之后,爸爸插着管子推进了ICU病房。
妈妈回家去给爸爸拿衣服,顺便筹钱。
付款的时候,妈妈拿出一把钱,零零散散,一毛两毛,连镍币都有。
老天很成全,幸好够付。老天很帮忙,幸好爸爸抢救及时,幸好发病的那一刻,他在我们身边。
爸爸在ICU观察了几天之后,各项指标开始好转,转入普通病房继续治疗。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家还有另一个急需解决的问题:没钱了。
妈妈把家里所能搜到的钱全拿去交给了医院,而离月底发工资还有快3个星期。
我们没钱吃饭,我没钱去交寒假的补课费,我妈在盘算着怎么办。
怎么办?借呗!我妈不愿,我愿意。
比起张口跟熟悉的人借钱,我更不愿对不熟悉我家情况的老师撒谎。
我们班的补课费,只剩我没交上去,已经拖了几天了。
所以我找到跟我同校上课的表妹,请她回家告诉小姨,我爸住院了,我家没钱了。
当晚,小姨和姨父来医院看爸爸,悄悄交给我妈一个信封。
我现在才意识到一个问题,为什么会是找小姨而不是去找外婆呢?
我遇到难处,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妈妈。
当时那个十几岁的我,虽然还不是太明白,但直觉知道,外婆对我们的窘迫困境,
从,来,没, 有,伸,过,手。
妈妈2岁时,外婆走出她的生活。而后,母女在同一片天空下各自安好。
外婆再婚,生儿育女;妈妈跟着爷爷奶奶长大。
妈妈很少提及她和外婆分开之后如何维系母女之情。偶尔讲起,描述的都是一派忙乱的景象。
狭小的房间内,住着外婆再婚后的一家5口人。吵闹着打做一堆的弟妹们,洗不完的衣物,操持家务不停走进走出的妈妈,话语不多同样忙碌的继父。
她在晴朗的天空下和妹妹一起拧床单,带着弟弟排了长队去给继父沽酒,看弟妹们分成两派吵架打架。
热闹杂乱亲密的家,她站在边缘看,她沾染些气息,她离不开也进不去。
从会讲话开始,我就知道妈妈有2个家。
在百货大楼下车,穿过长长的窄巷,绕过爬满淡紫色叶子花的白墙,去到的那个是祖祖家。
妈妈牵着我的手,一路嘱咐:去到祖祖家,不准提起外婆。
如果是在圆通山下车,走下几级阶梯,穿过米厂,去到的那个是外婆家。
在车上,妈妈反复交代:去了不许说起祖祖。
偶尔小孩子管不住嘴讲岔了,大人们就会沉默很久。渐渐地知道了,在祖祖家,外婆是禁忌;在外婆家,祖祖是讲了出来就会生疮一般的存在。
我喜欢祖祖家,不喜欢外婆家。
祖祖家里的妈妈,放松惬意。她可以跟祖祖讲好多话,两个人边择菜边笑。祖祖在厨房忙碌的时候,妈妈在旁边看着我们玩,等着开饭。
外婆家里的妈妈,沉默忙碌。从进门放下包开始,妈妈就长在了厨房里,帮外婆打下手,帮着摆桌子,帮着开饭,等着2个小姨和舅舅一家掐着饭点陆续进门。
我不懂,为什么外婆只交代妈妈周末早点回去帮忙,而小姨她们可以逛街逛到饭菜几乎冷掉才进门也不会受埋怨。
是因为我们穷吗?我们是可以随便对待、被轻视了也不会有怨言的人么?
也是啊。小姨舅妈给表妹买新衣服,是怕她不喜欢;
我拿着她们穿过的旧衣服应该高兴,是因为不然我也穿不起那么漂亮的衣服;
外公外婆生日,小姨舅舅们送的礼物大方漂亮,我们家只是妈妈自己做的衣服;
过节过年她们会给丰厚的红包,而我们只是招待全家人去我家吃一顿我妈准备了几天做出来的大餐。
是啊,我们是被轻视了也不会反抗抱怨的人啊。
外公的生日宴会,我们家到的最早。我逃掉一节课赶来了,却被外婆当着服务员的面数落,把全家人迟到的怒火都对着我发了出来。
直到过了好久小姨舅舅们姗姗来迟。外婆才收起怒容,和颜悦色招呼表弟表妹们落座,嗔怪他们来得那样迟。又转头说我:好好的日子闹什么。
妈妈站在旁边看我偷偷擦眼泪,只塞过来一张纸巾,没说什么。
慢慢知道了。啊,我们原来是受了委屈也会去宽容谅解的人啊。
妈妈是祖祖的当孩子,是外婆家里的大姐。
我在外婆家里是安静懂事的女孩,在祖祖家是孩子的孩子。
挡在你前面的那个人倒下了,你就该长大了。
我长大吧。
楼主文笔真好!!!
一开始看爸爸起名字叫“四大”,简直要笑死。后面,慢慢展开的老家的故事,又催人落泪。
写的真好!你的爸爸妈妈都是好人!
adjmm 我还记得你写的这个。 一直想知道那个白色粉末真的是洗头粉? 不是味精? 你哥居然没有拉肚子。味道应该很奇怪啊? 也许就是苏打粉?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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