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想写一下，是因为我前几天和三位女士中的一位的背影重逢，她不知道我听到她激动的讲电话，也不知道我默默祝福她，虽然没有言语。因为我其实觉得说什么都尴尬。

她就是第一位Dog Lady D女士。她和我居住在同一个镇，相隔几条小街。

做她的单很偶然。她在Facebook小组上和人有点争执，当然是非常非常小的事情，当时我也是手痒，忍不住写了一两句。后来她找到我，问我做不做她的活。其实当时活根本安排不过来，但是一看这么近，我散步就可以给她一个免费的报价或者指导吧。我就去了。去了以后，我也是实话跟她讲，一时半会儿做不了的，我来是希望给她找别人做有些概念。她的家格局比较差，两个卫生间更是硬伤满满。反正不做，我也是胡喷一通。

几个月以后，她说还是叫我做。那我说，你现在说，又要等一阵子。就这样，还是定了这一单。实际接触了，发现D女士是个非常温柔和有品位的人。她年纪已经超过50，台湾人，一个人移民在美国，在医院工作……当然这些都是接触中她自己说的，我本人是非常有边界感的。家世应该是非常好的，这从她墙上挂的相片以及家中一些艺术品可以看出来。起码上个世纪80年代，人家已经在骑马，欧洲游学了。我那时候还在玩泥巴。

看她网上跟人对决，很勇的样子。事实上，人的长相是温婉派，纤小又圆润，言语气质都相当温柔，每一句话都柔缓，轻声细语这样。她最温柔的就是对待她的狗。我也不知道那是啥品种，小小的白白的好多卷毛。看得出来很老了，走路趔趄，眼睛似乎有问题。整个施工期间，D女士交代最多的是她的狗。关于工程，她几乎都说：你是专业的，你做决定就好。其实这样比较难为我，因为我给建议，客户选择，那我比较小责任。都是我定，我也忐忑。她的狗已经15岁，双目已失明，双耳失聪，当时正值盛夏，D女士说，狗狗只喜欢吹风扇，而且是特定的地方，特定的风扇，特定的时间，特别固定。这个特定的时间就是D女士上班到下班的时间。她特别强调，不可以有烟味，如果它（狗）走动，因为看不到，听不到，人必须要看到它，让它，不可以抱和碰，否则它会发极大的脾气，包括咬。“但它发脾气我不可以接受”，所以D女士对于施工的要求就是保证她的狗保持原有生态。有一天D女士早下班，一回来换衣整理片刻后，就到沙发上去陪狗，狗大概嗅觉还在，一下子醒了，我亲耳听到D女士说：你醒啦，今天好不好啊，没想到我这么早回来是不是，还困不困，要不要再睡一会儿……是的，她这样和她的已聋已瞎的老狗温存细语。大多数人和人是做不到的吧……

印象最深刻的其实也并不是她的狗，而是无意间接触到的她的隐秘。她把她的一个房间改作书房兼工作室，她说为了照顾狗，必须要换一个WFH的工作。我进去这个房间的时候，发现她并没有按照我先说的把东西收拾好。那么，其实是额外的做保护的工作。满墙的相框里，没有一张相片，都是文字。是的，跨度几十年的打印出来的信纸。原谅我的猥琐，我真的一张张都照下来了，但我绝不会分享出去任何一个字。这是每一年D女士生日收到的。每一张都只有几句话。可是跨度那么大，情感表达如此隐讳，痛楚，激烈，柔情，挚诚……我是被这样一段感情震撼到的。这是我看过所有小说，传记或者别的什么文艺形式里，最最感人的感情。每一个字后面，是深沉的痛楚，忍耐，坚定，深情。最近几年的比较温和，看得出来时代对她们有比较正面的影响了。施工期间，帮D女士接收过来多个需要签字的来自遥远的东海岸的包裹，几乎一个星期一个这样的频率。有的透过包裹就知道是零食之类。有一次直接就是台湾小吃的包装，盒子上写着：一定一定尽快消灭掉。我只是不懂，为何食品还需要签字接收。

工程获得圆满收场。最后一天，D女士和对方视频后，跟我说：很满意，很满意。看着她高兴的样子，其实我心里没有那么开心。刚开始，她会一直说：我先生，我先生…其实她家里没有任何男士的气息，她所有的照片都只有她自己，是的连父母的都没有……她应该知道我大致了解了她的故事，通过那些裱起来的墙上的字。后来她再也没有说“先生”两字。她抱着狗跟我说谢谢的时候，我觉得的是愧疚，社会似乎让她受了长久的苦，而我在与她初识的时候，也是社会的一部分，她的“先生”就是她的防备。

此后我们并没有什么交集了。直到前几天，我在本地图书馆外面看到她的背影。图书馆是本地执行四年一度大事的一个点。她在电话上，声音特别激动，以至于有点大声，以至于我听得到：“是啊， 第一次啊……坏的我可以理解，总有坏人的，可我不理解为什么有人支持这样的坏人，还有这么多……XX这次你真的过来吧，我坚持不过去，我怕我们在美国了，还要回去……”我没有听下去，也没有不识相去打招呼，更没有恶心的去试图安慰，我理解她说的“回去”，是指回到那些信纸上文字后面的黑暗与窒息。

人类的悲伤其实是可以相通的，如果彼此有悲悯。是的，当你不只是看到别人的岁月静好，温婉安定，而了解背后的伤痕乃至伤痛，别人的故事依然让你动情。看到听到和实际经历，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D女士，幽暗的岁月应该已经穿过了，我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祝福你，愿你有力气保有你的温柔与坚定，这份祝福是永恒常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