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岛
(转贴)最后一个神仙 作者:于烟罗 (09/04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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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7-17 16:01:00
五月中,天刚开始热,父亲倒下了。
急病,病得不是时候。
钟义听到信儿,立刻从教室往外冲,脚下绊了十来个同学的桌子,把一堆高考资料撞到地下。他从镇中学这头跑回家,见父亲躺在炕上,嘴巴张合、目光游离。
“照顾家。”
钟父好像在等他回来。说完这话,整个人彻底陷入昏迷。
钟母嗓子里憋出一声闷闷的嚎哭,抓住男人的手死死不放。听着急救车笛声由远至近,钟义陷入了从未有过的茫然。
钟家所在的小镇不大。镇上医生大部分是赤脚大夫。治日常小病还成,对钟父的情况却诊断不出个四五六来。他们把钟义父亲送到了县医院。县医院的主治医师给钟父拍了cT,告诉钟义母子钟父得的是脑瘤。但县医院能力有限,对这种大病没经验,想要治疗这病,得去省城。
“省城仁和医院是国家级颅内科研究基地。那里有几个颅内科权威,你们可以先联系下。事情办妥了,再从这里转院过去。”
主治医生嘱咐钟义母子。他安排钟父住院,先对钟父的病采取保守治疗。
钟义母子交了两千块入院费后,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镇上家中。昨天还热热闹闹的家,现在待着竟有种莫名的冷清。
才四十出头,咋忽然倒下了?
钟义双腿盘坐在炕上,手摸着父亲躺过的地方,有些无所适从。倒是钟母回来后,一如既往地开始淘米做饭,在烧饭的当口还洗起了钟父的衣服,说是要给住院的钟父当换洗。
钟义看着母亲的手在搓衣板上规律运动,觉得自己也该做点啥。县里医生说了,得的是脑瘤。打听了下,省城的医疗费贵不说,看病的人也多。能不能挂上专家号?专家能不能有时间给瞧病、给治疗……这一切都不好说。
“吃过饭就回学校请假,咱明天去省城医院看看。”钟母把洗净的衣服晾到竹竿上,让钟义快点盛饭。
“嗯。”
钟义往嘴里扒拉口白饭,觉得喉咙被饭堵住了。
“过阵子……就高考了。”
钟母从昨天吃剩的菜中挑拣块肉夹进钟义饭碗。
“考试年年有。倒是爸的病咋办?听说这病花钱。”
钟义扒拉着白饭。
“治呗。你爸和我也不是过败家日子的人,手里头有俩积蓄。”
钟母没上饭桌。径自走到木箱那儿,打开锁,从里往外掏存折。她把那几个红红绿绿的折子拿到炕上,手边放了个本本,一笔笔记录着。钟义似乎还从她口中听到了“拖拉机”三个字……
小镇不大。谁家有啥事情,一刻钟就能从镇头传到镇尾。
钟义回学校时,一帮同学和老师围过来问。听说是脑瘤,老师面上露出了惋惜神色。他告诉钟义只要钟父没啥大碍,就马上回来上课。眼看就要高考了,钟义是镇中学少数有希望的。
“谢谢老师。”
钟义拎起书包。昨天还热火朝天的复习劲儿,也不知咋地就猛然不见了。看着同学们堆得高高的考试资料,他脑海中只剩那间白色病房。
刺眼的白。
钟义顶着午后热辣辣的日头走在镇上,对明天去省城全无把握。他看到母亲迎面走来,手里还拎着一个形状古怪的东西。
“不懂省城医院的礼数。怕医生不肯收你爸,让你李叔上山弄了俩土蜂窝。金贵东西。”
钟母满意地把手中东西给钟义看。漫说平常花好几百弄这东西,她会肉疼。可今天买这,她心里舒坦,觉得干啥事情就有谱了。顺道接了儿子,一同往家走,她给钟义念着这土蜂窝的好处,告诉钟义说土蜂窝合着里面的蜂崽子熬了蜂胶,对女人补,养颜。
“城里人兴这个。”
钟母紧紧手,把土蜂窝更用力地拎在手中。钟义看到母亲的表情,心下稍安。
医院在哪里?找哪个医生好?土蜂窝送给谁?对方肯不肯收……那些事情两个人一概不知道。但并肩走着,心情就莫名其妙轻松许多,不再似刚从县城里回来时那样彷徨。
“采芝啊。”
一辆破旧吉普停在小卖部旁边,司机在小卖部里买烟。破吉普后座的人看到钟家母子过来,就从车里下来喊钟母的名字。
“司徒镇长。”
钟母,也就是王采芝凑过去跟镇长搭话。
“我听说了。明儿去省城?”
司徒镇长问。
“嗯,还买了这。”
王采芝拎起土蜂窝给司徒镇长看。
“脑瘤……是要去仁和医院?”
司徒镇长拎起土蜂窝看了几眼,口中啧啧有声。土蜂窝的气味是难闻了些,但处理得干净,一瞧就是上等货,价格不菲。看来王采芝为了当家的,也是出血了。同在镇上住了多年,谁家有钱、谁家没钱他都知道。钟家算富裕,不过钟家两口子平日都挺节俭。
“听说那里的医生好。颅内科权威。”
王采芝看着土蜂窝,目光温柔起来。
“嗯,我也听说了。我有个老同学,就是那里的颅内科医生。国际级的,叫温周信。”司徒镇长从兜里摸出个名片来。上面印了一堆医学界的头衔,正中偏左的位置上,有三个烫金名字:温周信。
钟义接过司徒镇长给的名片,被温医生一堆光华夺目的头衔给震得晕乎乎。
“很久没联系了,也不知道他还卖我面子不。但可以试试。认识个人,总比没有好。”司徒镇长看司机买烟回来,就跟母子俩告别。
钟义母子拿着名片,目送司徒镇长离开。
坐在破旧的吉普车里,司徒镇长的心情挺不平静。待在镇长位子上有年头了,镇上的人都好好的。家家户户小日子越过越滋润。偏偏钟家出了这档子事,也不知道钟义那孩子还没有机会继续读书。
“脑瘤……大手术啊。”
司徒镇长叹了口气,等车停稳当,一屁股钻进镇长办公室,关上门偷偷打起了电话。电话的那头,俨然是省城仁和医院的颅内科权威——温周信温医生。
“呵呵,是东方温使君吗?您好您好,我是司徒土地啊。呵呵,很久不见,这么冒昧地给您打电话,实在是有事相求哇。”
司徒镇长捏住电话听筒,笑得满脸的皱纹都开了,仿佛听话者就站在自己身前。
“司徒土地?哦,我记得。好久不见了嘛。大家现在都在人间界混,天上那些称呼就不必了罢?你叫我温医生就好。”
东方行瘟使者温周信在电话那头不在意地摆手。自打人间界破除封建迷信,一帮子神仙在天上的日子就难了起来。很多神仙下凡捞过界,混人间的生活。司徒镇长本是个土地公公。他自己在人间是省城仁和医院的颅内科权威,天上本职则是瘟部正神。
“哪能哪能?神职不能乱。小神在温使君面前,永远都是下级啊。呵呵。那个,温使君,是这样的。我这里有个小孩……”
司徒土地公把钟义一家的事讲了遍,告诉温周信,钟义母子明天会去医院找人。
“温使君略施手段,便是钟家的救命恩人。这种增益使君德行的事情,连天庭考绩簿上都少不了记一笔呢。”
司徒土地公话到最后,面上皱纹舒展开来。天庭考绩簿的执笔是他连襟,弄这点事情易如反掌。
“要说这事也不是难事,可我这里重要病人太多……从前欠你个人情。这样吧。明天人过来,我关照下。至于其他,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温周信把事情应承下来。
事情有谱,司徒土地公抓住电话筒,谢声连连。温周信那边却将电话挂断了。
说关照下,大概就是让钟父入院排队等手术。不过脑瘤那种病,手术的前后期费用不是钟家能承担下来的……
司徒土地公冥思半晌,再度拿起了电话筒。
“喂~请帮我接灶王部的辽江省分处。找灶晓强,麻烦把电话关联下……喂~晓强啊,我司徒。我这儿有个事要你帮忙。”
司徒土地公又说了次钟义家的情况。
灶王爷灶晓强正在省城准备开小饭馆。听司徒土地讲完,一张脸就苦了下来:“送东方温使君工作的医院?这要好几十万吧?得给我两天凑凑。”
“钟家的钱肯定不够。你凑,我也凑。大家一起让这难关过去。守一方水土,保一方子民。咱们土地和灶王也没别的能耐了。”
司徒土地想到王采芝、钟义母子的神情,义不容辞的语气加重。
“大哥,你放心。能帮就帮,能伸手就伸手,认不认识都一样。我先去打听,看咱凑多少够。”
灶晓强麻利,跟司徒土地不多拉扯,告了声罪,就办事去了……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9-4 15:53:33编辑过]
车多,人多,乱哄哄地铺在街上,没个规律可循。
从火车站前医托的围堵中脱身,钟义买了张省城的地图,跟王采芝研究起来。二十分钟后,两人终于坐上了开往省城仁和医院的公交车。
车上人不少,挺挤。钟义要代母亲拎那两只土蜂窝。王采芝一巴掌拍开儿子的手,死活不放。片刻后,她们母子身边形成了个气场,被土蜂窝奇特臭味熏到的人往边上靠去,嘴里还有些不干不净。
“这是向日葵?”
钟义旁边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妈推推老花镜,看到“向日葵”的孔里好像有虫子在动。
“不是。是土蜂窝,能熬蜂胶,养颜。”
钟义身体挡在土蜂窝的外面,怕人把东西挤了。挤难看的东西送人拿不出手。钟义和王采芝小心地下了公交车,旁边乘客如释重负地松开捏鼻子的手。
仁和医院的颅内科单独占据一栋楼。王采芝拎着土蜂窝,捏紧名片。钟义去挂温周信的专家号,排队等看病。
专家门诊的候诊人挺多,多是小市民和外县来的。候诊人家属对土蜂窝气味反应不大。她们跟王采芝唠了起来,还跟她要钟父的cT片子看。几个女人互相安慰着,交流彼此亲属的病情。知道是王采芝当家的病了,一个陪老公公等看病的女人面色奇异。不知道是庆幸还是悲哀。看病是花钱,可家里顶梁柱没倒比啥都强。
一帮女人嘴巴上不说,心中相互攀比,竟也获得了某种满足感。
疾病眼中没有富贵,摊上谁是谁。人和医院眼里有富贵,所以同病不相怜。
钟义站在候诊区窗前,看到窗外有些人拎着大把鲜花和果篮走进住院区,脑海中闪过孤单单躺在县医院床上的父亲……
温医生不好见。他是颅内科权威中的权威,见他要排长时间的队。钟义母子从上午等到下午三点才轮到。
忐忑地走进诊室,王采芝光亮的眼神瞬间黯然。她以为有名的温医生是老大夫,见了才发现也就三十来岁,下巴上连撮胡子都没有,剃得光光,泛出刺眼青色。
温周信坐在桌子后面,低个头瞧东西。没看钟义母子,他随口问是什么情况。
钟义递上cT片子,王采芝递上司徒镇长给的名片。温周信这才抬头打量面前两人。
“县医院照的。”
王采芝等着温周信说意见。她听温周信说法跟县医院老主治大夫一样,这才讲县医院说治不好,想转到省城仁和医院来。
“送来吧。看情况再决定手术日期。良性的,别担心。”温周信表情柔和,让旁边一个助手带钟义母子去办手续。既然答应了司徒土地公,干脆好人做到底。
良性的,别担心。
听到这话,王采芝的眼眶突然湿润了。她手一松,捆土蜂窝的绳子差点从掌心掉下去。钟义手疾眼快,把东西拉住。王采芝回神,将土蜂窝放到温周信面前,死活让他收下。
“乡下人,没啥好东西,温医生别嫌弃。”
王采芝拽着钟义,跟温周信的助手去办住院手续,和一个进门的女护士擦肩而过。
“温主任,这是什么?”
坐在温周信旁边等病历的女护士问。她觉得这东西的气味实在难闻。
“土蜂窝。可以用来熬蜂胶,养颜。”
温周信回答。作为很有资历的东方行瘟使者,他还没有堕落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地步。
“蜂胶?养颜?”
女护士眼睛亮了下。
“嗯。我用不着。给你吧。这摞病历我看完了,也拿走。”
温周信微笑,把这辈子再不想闻到土蜂窝气味的念头压在心底。
女护士不多客气。朝温周信道谢,拎着土蜂窝和病历回诊室。走到半路,见旁人对气味侧目,忍不住低头瞧了眼土蜂窝。这时她才发现,那些向日葵般的孔洞中竟有很多小虫子。
恶心反胃的感觉立刻涌了上来。
图啥小便宜?不就是蜂胶吗?去药店买,又省事又方便。
女护士陡感土蜂窝扎眼。她把它丢到走廊上的垃圾桶里,捧着病历翩然离去。
钟义母子不知道土蜂窝的下场。两个人办转院手续,听说前期先交八万块,脸开始白。王采芝今天就带了五万,以为好歹够住进来。窗口里管手续的小丫头告诉她,五万块挺不住前期开销,八万是打底。温周信的助手忙着回去,给说了两句好话。先让钟义母子把手续办了,其余的钱,等回家筹了再说。
八万块打底。如果做上手术,前后期治疗费加一起,咋也得三十来万。
三十来万。
钟义听得手脚冰冷,禁不住十指蜷缩成拳。王采芝则陷入沉默。站在门诊大厅熙攘人群中,母子俩跟泥塑似的站了好半天。
“明天上午我先去县城办转院。”
王采芝凝视儿子的眼睛。
“我去学校办手续。高考跟拿毕业证不是一码事。”
钟义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抬头看母亲。
“嗯,分头办事……小义,我们家去。”
王采芝抬手撩起钟义额前头发,细看儿子眉眼,觉得他的个头又窜了些。当家的一病,整个儿天翻地覆了。做人要有担当,不管咋,这病都得治。只是,苦了儿子……
钟家人做事麻利。
回到镇上,王采芝便去镇长那里道谢。司徒问了句钱,知道大概需要三十来万。
“你先家去,有啥困难,镇上能帮解决的就解决。没有过不去的槛儿。先回吧。孩子还等着。”司徒土地公送走了王采芝,转头就开始盘算起来。
土地公是干啥的?
往大里说,是洞察一方水土人情,了解这片土地的人文、地理、历史。
往小里说。是这片地区的最大八卦搜集者。张家长李家短,三姑六婆嚼舌跟的事儿,一件不落都搁他心里呢。
加上又是镇长,所以谁家家底多少,司徒心里明镜似的。钟家两口子勤快、肯干。最早的时候俩人都下地干活。后来钟义出生了,长到了上学的年纪,两口子就开始琢磨别的挣钱道。钟母收拾地,钟父弄了个拖拉机头带电磨子给人榨油。钟父爹妈走得早,钟母是远嫁过来的,所以一年的赚头花在三口人身上,还有万把块钱剩余。这些年下来,咋也有个小十万。这些钱在小镇生活绰绰有余,供钟义上大学、结婚、找工作,估计就有些捉襟见肘。要是打进医院那无底洞,恐怕连个水花都不起。
还得自己和灶晓强出马。
司徒土地公总结道。
司徒那边的考虑,王采芝这边一点不晓得。她回到家就开始整理东西。把电视机、冰箱、录像机、拖拉机啥的都一股脑算到帐上。
钱的缺口大,哪里能划拉来一笔都是好的。几个红绿折子上的钱大概有九万多。卖了家里的零碎,估么还能凑个万把块。镇子上不兴卖家里东西,卖了也没人买。只能托人弄到别的镇上或村子里去。前年给爷俩买了羊毛衫,自己那儿还有几条毛料裤子。这多多少少能换点钱……
王采芝翻箱倒柜,把家里“能够不用”的东西一字排开。最古老的,还是当年钟义他爸跟她结婚时买的大收音机。
这么多年,亲手把家里东西一件件置办起来。可如今却要卖掉……不卖,又能咋办?就算都卖掉,也才十万出头。那么大的窟窿等着填呢。
王采芝回头瞅了眼在收拾碗筷的儿子,倏地想到家里还有个东西可以拿出来换钱。
“妈,你咋了?”
钟义见王采芝表情郑重。
“小义啊,妈亏了你。”
王采芝从炕头一个小盒子中拿出几张纸。那是宅基地的手续文件。镇上有儿子的人家都有这东西。有了这,将来儿子结婚娶媳妇才能有地盖房子。
“妈你说啥嘛。那都八辈子远的事儿,想那做啥。”
钟义洗净碗筷,进屋收拾自己那摊子书本。他不在乎宅基地。那么遥远的事情在他心中并没啥具体概念。小学、中学、高中,这些曾经努力过的日子,才是硌着他心的东西。那感觉就像种果树。苦也好,累也罢,眼看到了采摘的日子,一场龙卷风过来,啥都没有了。
幸亏人一辈子,不只一棵树。
钟义伸出手,握住自己母亲的手,替王采芝把那些财物统计收好。明天王采芝去县医院办转院手续,他会去高中办结业,顺便找人把值钱东西处理了。
温周信今天当值,按流程给钟父检查了下,告诉钟母这病总共需要花三十五万左右。估算的,一般这病都这价,还是恢复好的状况。恢复不好,那就等着填无底洞吧。
钟母昨天晚上就出门找人,张罗把宅基地转让出去。那地值个两三万。已经交了十万,如果把家里东西卖掉,应该能凑一两万。这就是说还差二十万。
钟母到家的时候,钟义把该办的事情都办了。高中毕业证取了来,东西托付了人去卖。乡里乡亲,没人在买卖过程中耍诈。
手里有张高中毕业的文凭,多少有点安慰。
顾不得难过,钟义跟王采芝母子俩商讨起怎么解决二十万的缺口。
如果是二万,可以在镇上东凑西凑,甚至还可以去临镇花几分利去抬钱,也就是俗称的高利贷。可二十万咋整?
这道算术题太大,钟义和王采芝都做不好。而且现在不时兴卖血了,卫生站不会掏钱,想每月弄几百生活费都没可能。
灶膛里的火苗跳动,柴火噼啪作响。中午吃剩的饭菜就温在灶上大锅里,钟义和母亲坐在炕头小桌前,没留意窗外夜色已经降临。
啥东西在响?灶火?肚皮?还是推门声?
钟义跳下炕,把外屋进来的几个阿姨婶子迎到炕上坐着。她们也没喝水,各自掏了点钱出来。
“今年春上的帐,早该还了。我们家那死鬼忘了。”
一个婶子斥骂家里的男人,宽慰起钟义母亲。
镇上住的都是祖祖辈辈过到现在的乡亲。小钱一般没借据,不兴那个。几个女人拿来的,都是钟父给拉活,她们各自家欠下的。这种钱大多数是秋收后、年关前还。如今钟家有事,不早还出来不仗义。
收了钱,王采芝客客气气送几个女人出去。这几笔钱她心上有,看对方及时给了,挺高兴。钟义把钱拢一起,还没来得及收到铁盒子里,门又响了。
几个镇上的叔伯进来,跟钟义说,他们几人家也欠钟义父亲钱。一百、五十、二十……大小钞票理得平整,丢到炕头小桌面上。
“地里有啥事情就过来说一声。你那几个哥懒蛋似的闲着,没事做。不能就这么放驴,还反教了呢。”
一个五十来岁的汉子在鞋底上磕打了下土烟袋锅。其他男人也都纷纷叮嘱钟义,有事,就赶紧跑他们家找人去。
王采芝看着钟义应对,给那老哥几个倒上茶水,陪着唠了会儿对方家老人的闲话。聊了十来分钟后,几个男人也散了。
数数,小桌面上有五六百块钱。
钟义挺高兴,觉得希望又多了些。王采芝送走了人,倒伤感起来。
“妈,你咋了?”
钟义问。
“我不记得有这几笔。”
王采芝回答。
听到这,钟义往铁盒里收钱的手烫到似的松开,几十张票子撒了半炕……
那天晚上,钟家的门被推开无数次。镇上各家各户差不多都派人登门了。也不知道为啥,钟父的形象变成了散财神仙。小年轻的说跟钟父借过钱买烟,上了年纪的说拖欠钟父香油钱。最少十块,最多上百。乡亲们从钟家离开后,炕上铁盒子里已经被钞票塞满了。
钞票面额大小不一、新旧不一。每张都很轻,但用铁盒子捧起来,沉得压手、压心。
“都记下了?”
王采芝问。
“记下了。”
钟义记忆力好。谁家来“还”多少钱,他都在人家离开后给记本子上了。施恩不图报。镇上人做事不想对方念情,就想自家心里踏实。但承情的人心里得有数,别人害咱的可以忘了,别人帮咱的都要记住。
算算,手里竟又多出小一万块钱来。
钟义把小本子和钱都放铁盒里,慎重收好。他和王采芝以为今晚就这样告一段落了。不过,最重头的人物总是姗姗来迟。
忙完才发现肚子饿的母子草草填了下肚子。刚把碗筷放下,就听司徒镇长的司机在院外喊,说钟父有个朋友找不找他们家,找到镇长那里去了。
“啥朋友?”
王采芝忐忑。钟父活动圈子小,平常往来都在镇上,没听说有啥朋友。
“不知道。出来时见跟镇长唠嗑呢。”
司机开着破吉普把钟义母子送到司徒家。
司徒土地公正在屋里跟灶晓强聊天。
时代不同了,家家户户的生活习惯也不同。身为灶王爷,在古时候挺吃香。那时灶王爷们的工作就是全年监察一家人。事无巨细记在心中,年终上天汇报这家的善恶德行。颇有点锦衣卫的意思。玉皇大帝则会根据灶王爷的汇报,把这家人的吉凶祸福交到灶王爷手里。
百姓害怕灶王爷说自家坏话,就都弄尊神像供上来祭灶,给“灶王爷”吃好喝好贿赂好,免得这家伙嘴上没把门儿的。那时,真可谓灶王爷们的鼎盛年代。
结果生产力发展、凡间破除迷信后,好日子到头了。
一群灶王爷发现他们在凡人的心中变成了一种符号——光用来提醒小孩子们吃灶糖的符号。家境好的小孩子甚至都不知道什么是灶糖。那黏黏的麦芽货,他们闻所未闻,更别提吃了。
“当年进了腊月门,家家户户都恭敬着呢。现在可倒好……哎。我们灶王部是彻底荒了。司徒大哥,你这儿倒挺滋润。后面园子里还能种菜,比省城好多了。”
灶晓强挺感慨。灶王部和土地部都是脑筋传统些的神,不太能应付繁华大城市的那些道道。
“滋润啥?我现在是土地爷卖房子——神不守舍。一个镇,上千号人,够我忙活。这不现在就愁钟家的事情嘛。你们灶王部好歹比我们土地部强些。起码你们部门的人善于打小报告,滋润过,辉煌过。现在玉皇大帝他老人家都自顾无暇,更别提咱们这些数不着的小神了。”
司徒是土地公,信命。觉得现代社会就是“风水轮流转,今天到凡间”。
“唉。说这些都没用。他们信不信都好,咱们自己不能忘了神职。”灶晓强听到屋外响动,猜是钟家母子到了。他欠身让了个位置给钟家母子,早跟司徒土地商量好的说辞也堆到嘴边。
钟义进门,二话不说先谢了司徒镇长一通。王采芝谢过,但那是女人家的份儿。镇上的规矩是当家男人倒了,长子就得扛起家业来。
“别客气,坐吧。采芝,你也坐。来,这是灶晓强,你家富贵的朋友。”
司徒镇长把表演场地让给灶晓强。
但凡是灶王爷,就算其他本事不够,油嘴滑舌的功夫可都是扎扎实实传下的。灶晓强从司徒镇长那里知道钟富贵的历史,就选了个王采芝不熟悉的点切入。他告诉钟家母子,他和钟富贵买拖拉机头认识的。钟富贵每次去县城,都跟他一起喝酒,俩人关系好着咧。
“本来住县城。挣了点钱,想去省城开个小饭馆。正准备跟富贵说,谁料病了。赶紧过来瞧瞧,也不知道能帮上啥忙。方才听镇长说送省城仁和医院去了,情况还好吧?”
灶晓强把一个包放在钟义面前,示意他打开。钟义看看王采芝,掀起包角,见里面都是大面额,嘴巴微微张开不知该说啥。
王采芝根本不记得自家男人有这么号朋友。可灶晓强说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挺像那么回事儿。镇上人“还”钱,是看着钟家祖辈本份,是钟富贵一家的人望体现。一个陌生人,断没有理由拿出一笔巨款来。
“我那小饭馆刚开张,没多少钱。凑了二十万过来。嫂子你别嫌少。”
灶晓强实际上就掏了十五万,剩下五万是司徒镇长掏的。钟义母子来之前,司徒土地公掐算过,知道这数目就够。
二十万!
听到数字,钟义手心冒汗。他咽了口唾沫,扭头看自己的母亲。王采芝瞧了眼鼓囊囊的钱包,又瞅了眼灶晓强,盯住他的眼睛好半天。
家里能卖的都卖了,没啥值钱东西。自己一个妇道人家,儿子高中刚毕业。从头到尾,没有啥能让对方图谋的。就算有图谋,无论咋想,也想不出值二十万。
“采芝啊。你家富贵人好,摊上这样一个朋友。不过我看呢,朋友归朋友。规矩不能按照镇上的来。这么大数字,得正规点。小义,你写个借条吧,本金就成。”
司徒土地公晓得钟母在考虑啥。索性推波助澜,让钟义把这事情了结。
“妈,这事儿我做主。叔,给您添麻烦了。”
钟义起身给灶晓强鞠躬,拿了司徒土地桌上的纸笔开始写借条。别管法律上咋讲,在镇上,这就是正规程序。
写上借款本金,签了名,按了手印。钟义把借条给母亲看。王采芝点头后,又交给司徒镇长。司徒镇长答应作保,也按了手印后,这才把借条给灶晓强。
没写利息。
本金不知道啥时候能还起,更别提利息。就算搁银行吃定期存款,也有不少进项,何况还有货币贬值等因素在内。欠的不光是钱,还有人情,天大的人情。
二十万救命款,已经不是用利息和感激的言语能表达的了。
“他叔,你在省城的饭馆开张没?”
王采芝看儿子处理完事,问了灶晓强一句。
“没,刚雇了个厨师,服务员、采买啥的还没找呢。”
灶晓强顺口回答。
“他叔,给留个电话吧。俺娘俩儿过几天去医院看护,如果钱用不了,好先给你拿回去一部分。”
王采芝说罢,瞅了眼儿子。见钟义也瞅自己,她微笑。
“行。”
灶晓强没想那么多,大笔一挥,把电话号码留下了。
母子两人的想法一样:报灶晓强的恩,尽快还灶晓强的钱。
这是经济社会,那么一大笔钱对小买卖而言,完全可以用来周转。钟义蹲在邮局报刊部看了半个多小时的招工广告,又去人才市场逛了逛,大致对饭馆的工种产生些了解。
厨子他肯定当不了,没那技术。但他跟着父母下过地,有把子力气。抗抗抬抬,清理杂物啥的都行。一般大饭店雇服务员,有初中文凭就可以。他高中毕业,到小饭馆当服务员,对方兴许能要。
饭馆雇人一般都管吃管住。省城工钱高些,一个月给开三四百块。钟义不知道灶晓强想花多少钱雇人。他跟母亲商量,想过去给灶晓强打工还钱。
如果那口子没病,儿子兴许几个月后就跑啥大学里读书去了。可现在却得给人家打工还钱。王采芝摸摸钟义的头,让他去问问灶晓强。如果那里缺人,就干,尽心尽力的干。如果不缺人,去找别的工作,哪怕是去建筑工地筛沙,也得月月给灶晓强还钱。
“你爸那儿有我。你就在外面闯。人家知道咱的能耐,开始兴许还不了多少。但得叫人家明白,咱钟家的男人走出去,是条响当当的汉子。”
王采芝一句话,直接把钟义送进了灶晓强的饭馆。
灶晓强的饭馆开在省城一间大学的边上。地点好,背靠宿舍,面朝居民区,旁边街上还有早晚夜市。门面不大不小,是个平房改造的小二层,能放二十来小桌客人,外带三五个包间。
钟义去的时候,灶晓强正一个人在那里擦桌椅呢。
“叔,我来。”
钟义进门看到这情形,上前拿了抹布干起来。
单从外表看,灶晓强比钟义大不太多。眉眼中有些世故,甚至还有点谨小慎微。这都是多年灶王爷生涯养成的。别说他,整个灶王部刚下凡混的,差不多都这相貌。
相貌归相貌,不影响灶晓强对神职的理解。他下凡的时候,随身揣了个本本。老式红皮日记本,是他爷爷下凡时带回去的纪念物。
上面写了很多灶王戒律。都是老一辈神的教育。譬如:做神要踏实,对人要实在;和人交往要多替人家想想;不怕吃亏,就怕亏吃得不明白;钱多了害人,赚钱要知道饥饱;帮人的时候不吝啬,哪怕人家不念情,自己心里图个踏实……
灶晓强看着钟义,大概猜出了他的来意。钟义母子都是实在人,心思容易看透。他也不介意钟义来帮自己。掏那十五万,是看了司徒土地公的面子,钟家能早还就更好了。
雇谁也是雇,有个高中生在手下办事,比到市场上找来路不明的人强。市场他不是没去过。那里的一些人,待人接物比钟义差远了。听司徒镇长说,钟义本来上大学没问题。饭馆正好开在大学区,钟义这素质,应该比人才市场找的受待见。
“听司徒……镇长说你高中毕业了?有什么打算没?”
灶晓强索性挑起话头。
“想来省城打工。这里薪水高些,每个月能多还点钱。”
钟义老实地回答。他想到了自己的来意,又不知道该咋开口了。
“我饭馆缺人,管吃住四百,你来不?”
灶晓强本来想给三百五的。想想钟义的水平应该能对付大部分工作,就加了五十。饭馆没休息日,干活时间还长。现如今这些钱在省城不算高。
“灶叔,我拿二百留给我爸妈。剩下当还你的,成不?”
钟义涨红了脸。他觉得自己该一分都不拿。可一分不拿,那三十五万块钱花光了,父亲的日常护理费怎么办?母亲那边有庄稼,但现在是自己扛这个家……
这事儿办丢人了。
钟义想。
“没问题。我这里活儿挺多。总之你来了就知道了。十天后开张,你明天就过来帮我打扫吧。”
灶晓强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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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馆是赶在高考前开张的。
大学城附近有几个高中,灶晓强有点生意头脑。在考试那几天让张厨子做了一堆盒饭,打发钟义推个车子拉高中门口去卖。
不是哪个家长都能带孩子下饭馆。普通家庭中午吃顿盒饭也算不错了。钟义叫卖的盒饭荤素搭配,饭量也足。不到半个钟头就被家长们抢购一空。次日张厨子多做了百分之五十的量,也都卖光。
灶晓强查点钞票,心里美滋滋。钟义看灶晓强满意自己的工作,心里舒坦了许多。他拎着充满油渍的饭箱去厨房刷洗。油腻的饭菜味道让他反胃,尽管肚子咕咕叫,也不想吃东西。
天真热。盒饭和冰冻矿泉水的生意都挺火爆。那些学校门口,家长们打个伞蹲在日头底下等待,看上去比考场里的孩子还要心焦。如果自己家没变故,是不是爸妈也会带着那种表情守在校门外。
可能吧,可能他们也会。有时候这世间的事情挺难说。人自己活着累,可有人看着你活,却比你活的还累。
可怜天下父母心。
钟义接过张厨子伴的凉菜,往嘴里扒拉几口。张厨子是灶晓强以低廉价格从市场雇来的。四十出头的人了,可做饭的手艺楞是拿不出来。多年混迹小饭馆,每每想跳槽到大食楼或去考高等厨师级证,都以失败告终。
这就是命。
张厨子如是说,然后收了灶晓强六百块薪水,来给灶晓强卖命。他是混小饭馆的老油条了。本来还想着如何支使店里的小伙计,可钟义自觉,见人就笑,不笑不说话。啥活都抢着干,干得还利索。
挑不出毛病。再加上从灶晓强口中听了钟家的事,张厨子就更拉不下脸来使唤人。反倒是在钟义帮打杂后,惦记着弄口好吃的留下。
“张叔,你拌的凉菜真好吃。”
钟义摸摸嘴巴,把该收拾的蔬菜渣滓扫到垃圾桶里。锅碗瓢盆容易沾油,他一天一擦,让张厨子工作起来舒坦。整个厨房压根就见不到普通小饭馆那种肮脏角落。
“难为你一个半大小子,每天拾掇得这么干净。”
张厨子看灶晓强进来,把盘在板凳上的一条腿放下,请灶晓强上座。
“我妈咋收拾家,我就咋收拾这里。”
没办过事情不要紧,钟义晓得学样子办。
“你妈是个要强的人。你在我这儿忙,她一个人在医院照顾你爸。”
想到假称钟父是自己朋友,灶晓强又补充了句:“啥时候手术?定下来没有?我这些日子尽忙活饭馆和别的,你爸的事我也没顾上。”
“灶叔这话见外了。你忙正事,应该的。司徒镇长这次帮了大忙。他让找的那个温医生挺厉害。我爸病情稳定多了,前几天还睁了一次眼,就等下周五手术。”
钟义扫干净地,这才搬个板凳坐到灶晓强面前。相处小半月,他已经能摸清灶晓强的部分习惯。通常灶晓强进厨房用这语气说话,就是有事跟大家商量。
“嗯,那我就放心了。手术那天我跟你去看看。先说正事,我想弄个煤气点。”灶晓强说完瞅了眼张厨子。钟义可能不懂这是啥意思,张厨子干了这么久应该明白。
“老板,你要收购旧罐,还是给这片送气?”
张厨子听出灶晓强要走点歪门邪道的意思。整个省城,买液化气的正规途径是去市煤气站下属点购买。那里的煤气罐罐体在保质期内,煤气走统一渠道。此外,也有很多无证的煤气贩子。那些人手里的煤气罐年限不定,里面的液化气都是境外走私来的。那些贩子到各省贩卖,大窝点卖给小窝点,小窝点批发给居民和饭店。
走私货便宜。居民爱用,饭馆消耗的量大,更爱用。需求产生市场,一股潜流就这么藤蔓样在省城大小居民区间滋长。
“送气。钢罐的质量我得保障。”
灶晓强卖走私货是为了赚钱,可不是枉顾人命。他是灶王爷,晓得哪里能占便宜,哪里不能沾染。
“听说三条街外有一家来。”
张厨子市井消息灵通。
“那家人要搬走不做了。”
灶晓强跟管这片的土地公熟悉。那家伙是司徒土地的朋友,早跟灶晓强商量好清理生意对手。利润嘛,适当也会给那家伙点。
合伙做事情,讲究个互利互惠。
灶晓强咂了口二锅头,问钟义愿意不愿意扛煤气罐。
“送一个罐,按楼层算钱。你要想干,我就不另外找人了。这钱我不抽回来,你自己分配。”
灶晓强打量钟义的身板,觉得还是有些单薄。
“灶叔,让我干吧。家里上百斤的米袋子我都扛过。钱我一分不要,都算欠账里面的。”
钟义要求。
“小子,放长线才能钓大鱼。要是按你这还法,还得更慢。听我的,这笔钱你存着养家。就算想还我,也不急于一时。”
灶晓强把十五万都放出去了,也不差这点小钱。他想让钟义干活,是要个可靠人。
“灶叔咋说咋是。”
钟义同意。
这事就算定下来了。灶晓强寻门路弄走私的液化气,钟义拿纸写了小广告挨楼贴。谁都知道这种不走正规渠道的便宜。不等煤气罐正式运送,预定的单子就拿回来好几十张。
钟义父亲手术那天,灶晓强的煤气罐正好到位,开始运送。钟义蹬三轮驮着,一上午内送了十户人家。最后一个住五楼,他从那家下来时,全身衣裤都被汗水打透了。
“废物。”
自个儿骂了自个儿一声。把洗旧的衬衫脱下来拧干,见汗渍在上面留下一道道印。在高中打个球、在家里下个地,都没这累。沉甸甸的煤气罐扛肩上,掉下的汗珠子恨不得摔成八瓣。走路飘忽忽的,胳膊腿儿都酸。
明天起来,铁定全身疼。
钟义挨到三轮车上,蹬车速度明显缓慢许多。
是累,很累,从未有过的累。但庆幸,庆幸还不是去工地扛包、筛沙,讨工钱还讨不回。也不是去什么几十楼高的地方,顶着四十度高温装管道。
钟义听说临镇有个小子到城里打工,给公司大楼擦玻璃。防护绳老化,人从十八层高的窗外掉下去摔死了。家属去找,物业公司赔了几万了事。活拉拉一条人命就那样没了。
几万块?这年头人命真是不值钱啊。遭事儿有人肯拉一把,得叩谢老天爷成全。
钟义对灶晓强感恩,对全镇子的老少感恩。他觉得能来灶晓强这儿干活,苦也好、累也罢,可心里踏实。
“明天你还干不?”
灶晓强骑个破电驴在三轮车旁跟着,眼瞅钟义一上午累得跟条狗似的。
“干!为啥不干?”
钟义听到问题,加快蹬车频率,生怕灶晓强觉得自己偷懒。
两人回饭店,灶晓强叫张厨子放假。他自己带着钟义去医院看钟父手术。医院的二十四小时监护室里,王采芝一直等在那儿,面色不太好。钟义看父亲身边还有没护士准备,问是怎么回事。王采芝告诉他,今天有个重要病人开刀,温周信先给那人做手术去了。
“咋能这样?手术不都是选好了时间才做吗?”
钟义听后面色铁青。他看自己父亲躺监护室里,气有一口没一口。可医院护士却告诉不能做手术了。
凭啥?这是凭啥?什么重要病人?怎么个重要法?有钱?有权势?课本上说平等,说医者父母心,都是狗放屁吗?
钟义在走廊里来回转悠,拳头攥得紧紧,恨不得冲到手术室去,把里面的人揪出来给父亲治病。王采芝则一再催小护士,问医生们能不能快些。
“别催了,催也没用。”
小护士回答。这种情况她看太多了。医院里每天都有人竖着走进来,横着抬出去。生死在这个地方,就跟家常便饭一样。见怪不怪,她已然麻木。
“妈,我爸的样子好像不太好。”
钟义忍住气,坐到病床旁拉住父亲的手。
“胡说!”
王采芝给了儿子一巴掌,赶忙喊护士。护士过来翻翻钟父眼皮,做了番紧急处理。
“咋会这样?咋会这样?”
王采芝瞧男人“睡”得更死了,心里揪揪。
小护士在旁边没吭声。能拿出钱来排手术日,甚至能请到温周信主刀,说明这家人运气不错。可今天偏偏有个企业家的老爹送急诊。那是医院的合作公司,院领导肯定得让温周信出马。
运气不好吧。
小护士心说得赶紧去叫巡房大夫给钟父看看。不然钟父今天死这里,钟家人非闹起来不可。这种事情在医院里时有发生,可不想卷进风波里去。
“嫂子,你放心,钟大哥不会有事的。”
灶晓强说得笃定。他进来后一直没开口。看钟家母子为钟父着急,这才吱声。
“嗯,他叔,你坐。”
王采芝把这话当安慰,心里多少舒坦些。
钟义则是说不出来地相信灶晓强。跟灶晓强干了这些天,他觉得这位“灶叔”外表看着平淡无奇,但做人有一套。
“相信我,真的没事。”
灶晓强安慰钟家母子时的表情很严肃。不是故意严肃,是有些生气。因为他看到一黑一白两兄弟漂浮在床头,扒拉钟富贵的脑袋玩呢。
那俩家伙一碰钟富贵的头,心电图就不对了。两人停手,仪器指示便都恢复正常。
“两位无常兄近来可好,今日怎么有空到这里戏耍?”
灶晓强肉身不动,仅用神识跟两个家伙打招呼。神仙下凡后有种种制约,不过某些“东西”还是能看见、能沟通。钟父命不该绝,所以黑白无常不该出现。两个家伙既然不是锁命拿人,那在这里折腾可就有些不厚道了。
“呦嗬,是灶王部的晓强啊。近来可好?听说你在省城开了家饭馆,生意还不错?”
黑白无常兄弟俩跟灶晓强见礼。按排位,无常鬼和灶王爷是平级。但阴间鬼神不受凡人爱戴,见了天上的自觉矮一辈。
“混口饭罢了。两位无常兄呢?”
灶晓强瞧黑白无常的表情,也知道这俩家伙很哀怨。
“别提了。我们兄弟是没法混了。”
也不知是多久没找到人倾诉,黑白无常顾不得折腾钟富贵,拉住灶晓强就念起苦来。古时候死人容易。医疗水平低下,得个病就能死;改朝换代,杀一仗也死;皇帝老儿革新,全国上下死人……两兄弟每月拉回去的魂魄数目那叫一个多。薪水福利砵满砵满的,让很多部门的神都眼红。
“现代社会可好。自打有了医院,死的人就少了。各地太平,也没了啥锦衣卫。凡人倒是高兴,可苦了我们兄弟。”
黑无常摸摸分文皆无的兜里,尴尬得要死。
“我们兄弟实在难熬,只好四处打听哪里死人多。去年跑了趟非洲,楞叫那帮黑色土著神撵了上千公里。听说中东打仗又颠过去了。结果打仗双方的神对着掐。我们兄弟职小言微,动手又慢了一步,真是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哪像人家阎罗殿的神君,听说大不列颠国的餐馆叫人给端了,立马土遁过去,捞了不少魂魄回来使唤。”
白无常唾沫横飞,揪住灶晓强不停倾诉。
“日子的确难啊。不过,这人是我朋友,两位给个面子罢。”
灶晓强笑。
“咋不早说?小黑,以后玩时别动这人。晓强,得罪得罪。”
白无常笑嘻嘻拱手。
“谢了。两位得空到我那里喝酒,咱兄弟聚聚罢。”
灶晓强看钟父面色红润起来,冲两个无常拱手。
“呵呵,外头哪有医院好?这里死人多,太平间里更热闹。晓强,今日暂且不聊,改日去叨扰。小黑,咱们走。”
白无常大袖一挥,舌头在半空中翻卷成花。
“晓强,回见喽。小白,你等等我啊。”
黑无常追着白无常出了监护室的门。
两位无常一走,钟义等人顿感室内空气清新起来。包括钟父在内的六个病人面色红润,各项指标也趋于稳定。众家属喜上心头,王采芝拉住钟父的手,眉眼间都是宽慰之色。
“灶叔。”
“嗯?”
“没啥。”
钟义觉得方才灶晓强怪怪的,不过说不出为啥怪。
说话间,小护士领值班医生进来了。她顺口告诉钟家母子:温周信已经做完手术。
做完手术了?那自家男人应该能排上吧?
王采芝瞅钟义,钟义要去找温医生。
值班大夫白了眼小护士,跟钟家母子说:“手术累人,温医生一天只做一次。你们家的得换日子。”
“可是大夫,俺男人刚才……”
王采芝心里憋着一股火,说话有些哽。
刚才钟父情况不妙,所以小护士才去喊。值班医生瞧钟家母子脸色不善,就缓和了语气,说去问问温周信,看有没有精力再手术一场。
温周信是东方行瘟使者,别说一场,就算一百场也没问题。
灶晓强心说司徒土地跟温周信都通气了,对方怎么也得给个面子吧?
他是这样想的,可温周信不这样想。值班医生去问,被卷个灰头土脸回来。他面色不悦地告诉钟义母子,温周信今天累,钟父的手术改天做,什么时候另行通知。
手术这东西不是随便拖的。先不说时机对不对,拖一天,前后期的费用也相应增加。实在拖不起。
王采芝瘪瘪嘴巴,眉头锁死。
“咋能这样?为啥有人能插队?”
钟义少年心性,腮帮子开始哆嗦。但人在屋檐下,母子俩不得不低头。他们抓住钟父的手,再也憋不出来话。
“我去看看。”
灶晓强说。东方行瘟使者的级别挺大,又是医生,按理将不能这样枉顾人命。他出了监护室的门,走到温周信办公室门口,见周使君正坐在沙发椅上养神。
“嗯?灶王部的?你是……叫灶晓强吧?”
温周信斜眼审视。
“呵呵,东方使君好记性。小神是灶晓强。您看,今天小神过来是……”
灶晓强把来意说清,希望温周信能给钟义父亲做手术。
温周信闭上眼睛,好半天不言语。“今儿乏了。”最后挤出这么一句话。
被这话噎了个大窝脖。灶晓强梗梗嗓子,陪着小心请温周信出马,毕竟事关人命,而且当初司徒镇长也打了招呼。
不说这话还好,说到司徒镇长,温周信的脸色就变了。他拍起桌子教训灶晓强,责骂他一个小小灶王也敢管瘟部正神的事。
“使君说得对。不过使君给小神个面子吧。那家人着实可怜。”
灶晓强不敢回嘴,唯唯诺诺搪塞几句,却又把话题带回了手术上。
“给你面子?”
温周信站起身走到灶晓强面前,揪住领子就两巴掌扇过去:“你算什么东西?我温周信为什么要给你面子?”
手掌呼呼有风,打得面皮登时红肿。
灶晓强来不及反抗,怔怔站在原地,被温周信骂个狗血喷头。他耳根子渗血,恨不得替温周信再补自己两个嘴巴。
自己算是个什么东西?为啥替凡人强出头,来这里讨不自在?
灶晓强擦去嘴角的血迹,他朝温周信笑了。
钟义那边不知道灶晓强受气,见人去了这么久还没回,就跑过来瞧。在办公室门口,他看到温医生对灶晓强吵嚷,想推门进去问个究竟,又觉得不合适。就在此时,一只厚实的手掌切在他后脖颈上,把他撂倒在地。
“谁?”
温周信正耍在兴头上,冷不防听到有人推门。他赶紧把灶晓强推开,假装整理袖口。
“温周信,你行啊。欠我老大的钱不着急还,跑这里来跟灶王部的人闲聊天。”
一个身高近两米的壮汉推门而入,紧绷绷的腱子肉看得灶晓强发蒙。
这谁?咋知道自己是灶王?是哪个部门的?
灶晓强见对方跟温周信说话都不客气,忙抱拳唱了个喏。
“巨灵神君,您怎么得空来了?有啥事情一个电话过来,兄弟不就到了嘛。”
温周信面色发白,笑得不由自主。
“我不来?我不来你能记得还钱?我们仙君说了。赊欠不是不可以,但你温周信在我们那里没信誉。不还上这笔钱,你就不要怪我了。”
下凡的巨灵神狞笑着拎起温周信,活似施瓦辛格捏住一只鸭子。
俩人根本就不是一个量级!
灶晓强下意识后退,想要避开这些上级神的纠纷。
自打天庭允许下凡,很多闲得要死,或香火不旺的神仙都纷纷下界开辟生意。电子业、IT业、广告业、娱乐业、公务机关、体育业……凡是能混的行业都蹭了神仙进去。
坐镇坎宫斗府,执掌八万四千群星恶煞的金灵圣母也凑起了热闹。她在人间开了个瑶池娱乐集团,于各大城市设立夜总会、影音公司等机构,大肆捞钱。
别人家做的生意她做,别人家不做的生意她也做。很多下凡混的神仙为了方便,还专门挑她的地盘玩耍。所以比起同行业的,瑶池娱乐公司多了一帮“神仙客户”。
巨灵神就在金光圣母的公司做事,专门负责催神仙债务。不巧,温周信就是他今天要催讨的神之一。
酒、色、财、气,凡人喜好的这四样温周信都不怎么沾。唯独爱一个“赌”字。从前在天上就喜欢跟别人玩喝酒猜枚。下界后,看到麻将、扑克、老虎机,恨不得把一年的薪水都塞进去。医生这职业收入不低,外加执颅内科牛耳,手术利润更多。可一个赌字败家,搞得常常入不敷出。
“巨灵神君说得哪里话。小神一向口碑良好。如果不是这两天不凑手,怎么能不去公司还钱?”
温周信解释。
“少废话。三万元拿来,不然你走路可就要当心了。”
巨灵神摸索着温周信握手术刀的几根指头,笑得很灿烂。凡人殴打温周信,是没什么作用的。温周信会跟没事儿人一样。可他就不同了。他有把握让温周信这几根手指一辈子废掉。
“那个,巨灵神君。不知道您方便收支票不?”
被两神忽略已久的灶晓强冷不丁开口。他双手递上一张支票,上面的金额正好是三万元。生意虽小,但在人间混了多年,他积蓄还是有些的。
“东方使君?”
巨灵神看到支票,对温周信的称呼立刻改变。他放下温周信,拿过支票验看。神仙也有专门有做假证件的,他不得不防。
“呵呵,手术费,手术费。晓强的朋友要做个手术,这是手术费。巨灵神君先请拿回去交差。我改日请神君喝酒。”
温周信松开衬衫领口,大口喘气。
“你们之间我不管。钱到了,我也有话回仙君。温使君,今儿得罪。改天来瑶池夜总会玩,兄弟我那儿刚进了几台机子。爽着咧。”
巨灵神拿到钱,神情立变。
温周信不敢怠慢。他好言好语送走巨灵神,这才正眼看灶晓强。灶晓强满脸赔笑,也没开口提那三万块钱。温周信从鼻子里哼了声,拨通内线电话……
钟义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母亲王采芝担忧地盯着手术室的灯,灶晓强坐在身旁不知想些什么。
“醒了?听医生说你贫血。”
灶晓强手摸摸兜里,指头碰到了写着戒律的红皮本。
“是吗,温医生肯做手术了?”
钟义隐约记得有电流从脖子闪过,人就晕了。兴许真的是贫血,不过灶晓强和温周信之间的纷争,应该没有看错。
“他肯了。你看我干啥?”
灶晓强瞥钟义。
“觉得灶叔你是能人。啥事儿都能让你摆平。”
钟义也想不到太出格的恭维话。这几句,说得实心实意。
“屁能人。”
哪个能人会凭白挨俩嘴巴?
灶晓强凝望手术室的门,视线仿佛能穿透它,落到温周信身上。
等了很久,人终于被推出手术室。手术顺利,但并不算很成功。
钟父的脑瘤被切除,可人还在昏迷状态。
“那啥,温医生,俺男人不会变成植物人吧?”
王采芝就怕这情况。不死不活地吊着,谁家都得拖垮。
“难说,要看病人自己的求生意志了。从客观上讲,不明症状的昏迷,在国际神经医学领域都是疑难问题。”
温周信懒得跟王采芝多解释,也不愿看钟义和灶晓强。他脱下手术服丢给护士,径自离开。钟家母子守着钟富贵到了病房。钟义不明白为啥病根切除了,人却还不醒来。可很快地,他将质疑驱赶出去。毕竟人活着,就是生者最大的安慰。一家人只要能团团圆圆的,比啥都强!
钟父被确定为不名症状的昏迷,需要长期留院治疗。钟家地里有乡亲照料,钟母暂且留在医院看护。钟义回到灶晓强租“员工宿舍”,继续他的打工生涯。
钟义觉得灶晓强很奇怪。明明有钱,却舍不得住好房子。只肯花几百块在饭店附近租个两居。
城里房子金贵。两居的大小还不如钟家的一个堂屋。灶晓强和钟义一人一间。厕所、厨房和客厅都是普通民宅配备,满鼻子满眼都是生活气息。
整个暑期里,钟义忙着送煤气,每天累得跟狗一样。眼瞅九月到了,大学开学,饭馆的生意日渐兴隆,液化气的生意反而淡下来。钟义减轻些体力劳动,竟还有些不习惯。
“灶叔好。张叔好。”
钟义进门。见张厨子摘菜,他赶忙过去把活接来,口中问起灶晓强今天的安排。
“今儿没罐子送。你就留店里忙吧。”
灶晓强视线扫荡早报的标题。每年九月,大专院校新生入学如同一景。报纸都会大肆报道,顺便提些贫困生勤工俭学、父母千里送子之类的老生常谈。
目光扫到三版某条,灶晓强的眼睛不由眯起来。
“同心同德,医患共度生命难关。我市仁和医院颅内科著名专家温周信连续工作二十小时,为省委某领导成功去除顽疾。据仁和医院相关专家所言,温周信医生此次手术领先于国际同类水平,填补了我省颅内科界又一项空白……”
白纸黑字,温周信的名字显得很刺目。
“灶叔,咋了?”
钟义发现灶晓强出神。
“没事。摘完菜,你给老张去打下手,把三轮车也推出来。今天中午开始卖盒饭。学校里排队办入学手续的人挺多,咱们得抢在别家头里。”
灶晓强把报纸揉成一团,丢进垃圾箱。
张厨子拉拉钟义,两个人进了厨房。厨子递给钟义两张馅饼,让他先把早饭吃了。看钟义狼吞虎咽的架势,他笑得什么似的。
跟老婆结婚多年,他膝下就一个上初中的小女儿。古时候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新社会不讲究这些了,但他心里总疙疙瘩瘩的。曾经跟老婆商量再生一个,却被老婆一巴掌打回来。
“生个屁?你养得起?”
厨子老婆说话诛心。
养不起。
张厨子老老实实告诫自己,撕碎了异心。
“味道还成不?”
张厨子又递给钟义一张饼。体力活儿锻炼人。一假期过去,钟义身体壮实了不少,比那些死读书的豆芽菜强多了。
“好吃。”
钟义呵呵笑,把饼三下五除二塞进嘴巴,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九月的中午热乎撩的。钟义推着三轮车到大学去卖盒饭,耳朵里灌满各地口音。中午饭馆里忙得不可开交,他满场飞跑送菜,灶晓强收钱收到手发软。快一点钟,才得空出来。
送孩子上大学的人多。有钱的开车去吃大馆子,钱少的到周边饭馆凑合。还有一部分家长替孩子排队办手续,抽不出空去吃饭。灶晓强就让钟义过来做这部分生意。
张厨子做不了上台面的饭,可弄家常菜还凑合。盒饭在钟义手中飞快交易,没几分钟,油渍麻花的角票、元钞便塞了一手。
“孩子,你多大?”
买盒饭的家长跟钟义拉家常。她旁边,跟钟义差不多年纪的少年眼皮低垂,瞅着钟义蹭满菜油的围裙。
“十八。”
钟义回答。
“哎呀,跟我儿子一样大。”
女人把盒饭放在自己儿子手中。少年不耐烦地扭头,独个儿捧着盒饭坐到阴凉处。
“呵呵。”
钟义面上笑容没变,继续将手中盒饭递给下一个买家。香气扑鼻的饭菜忒有家常味道,家长们不顾形象地吃起来。
“那个……请问……单卖米饭不?”
钟义听到有人怯生生地问。他抬头,见一个女孩子低眉顺眼站在面前。
听到这话,旁边等买饭的家长表情惊讶。低声的议论嗡嗡响起,显得女孩愈发孤单。她不知所措地拽拽脚下的大行李包,又瞅了眼钟义。
很旧的行李包,好像用过多年。鞋子不符合年岁,裤子也旧。印有小碎花的衬衫更显老气,在省城这地方,怕是只有老太太才会穿。说不上有发型,就是随便系在一起的,可挺整齐。
长相倒是很顺眼,脸蛋红扑扑的,额头上还有被太阳晒出的汗滴。
“那个……不行吗?”
女孩捏住几张角票的手指开始泛白。那不太像是少女的手,没有水葱般的柔嫩,只有老茧和粗皮。
“一块钱。”
钟义扬起饭勺,拽过来一个被菜汤溅到的饭盒,尽可能多地打了些米饭。
看到菜汤那咸咸的颜色渗透白饭粒,女孩递出了一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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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跟南方不同,早晚温差大。到了九月,入夜后的气温能跟白日里相差小十度。
范珍珍穿着超短裙走在街上,胳膊冻起一串鸡皮疙瘩。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人也差不多,一样米养百样人,不是谁都能像范珍珍一般,有个诱人的水蛇腰。
看她扭动腰肢走在路上,几个中年男人的视线马上被黏住了。他们身旁的女人则在心中骂将起来,眼睛颇具敌意地瞪着范珍珍十指上的猩红蔻丹,
“王八蛋。”
范珍珍拎着两瓶洋酒,嘟起嘴抱怨,丝毫没有留意擦肩而过的男女们。
半个小时前,她还待在省城一家豪华夜总会里,坐到几十个小姐中间,很像是家鸡中伸出脖子的天鹅。几个妈妈桑都以为是对方带来的新手下,就没留意她。
后来就出事了。
有家公司在夜总会谈业务,对方业务员点了几个人,其中包括范珍珍。一帮女孩进了包厢,挨客人身旁坐下,该劝酒的劝酒,该被揩油的被揩油。
唯独范珍珍开始吃。点的果盘、爆米花、冰激凌、啤酒等东西,一样不落都进了她的肚子。等大家意识这点的时候,她已经吃得七七八八了。
客人开始觉得挺有意思:走南闯北许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能吃的小姐。可他伸手想要不规矩下,却被范珍珍的五指山重重轰到脸上。于是,范珍珍范大小姐在两个壮汉的“护送”下,走进了夜总会的一间暗室。对她这种敢来搅局的,总得教规矩才成。两个壮汉意图施展身手,不料两个酒瓶子扑面而来。
“芝华士十二年。”
范珍珍拎起两瓶洋酒,啐了口。她从夜总会的窗口跳出来,就这样沦落到了街上。
掰掰手指头,这是第几次失败了?
范珍珍自己都数不清。转战大江南北,形形色色的地方待过不少,偏偏没有一家能蒙骗个长久。
“好饿。”
范珍珍走不动了,只得坐到路边长椅上。几个经过的小年轻冲她吹起了口哨。一个穿着整齐的老男人也靠了来,目光闪烁。甚至还有一辆豪华轿车停靠在路边,先于老男人跟她搭讪:“小姐,一起去喝杯咖啡?”
对方眼中流露出惊艳之色。
咖啡?那东西也不管饱。
范珍珍抛过去卫生球眼,豪华轿车识相地开走。
“饿死了。”她揉着肚子,埋怨自己为啥离开夜总会时只顺走两瓶洋酒。这东西不垫饥,拎在手里还沉。
怎么办?怎么办?
眼睛四处看,她瞧见一小孩手中有串糖葫芦。
起身,迈步。娉娉婷婷走过去,蹲下身朝小孩笑:“姐姐给你变个魔术好不好?糖葫芦借姐姐用下。”
“好。”
小孩被范珍珍迷惑,递出食物。范珍珍接过,扭头,三秒后递出空空的糖葫芦棍。
“看,没了。”
范珍珍意犹未尽地抹了抹嘴边的糖渣。
“哇~~~~~~~~~~~~~~~~~~~”
小孩大哭,惊动在附近买串烧的妈妈。范珍珍见势不好,拎着两瓶芝华士落荒而逃。一阵狂奔过后,她再度萎顿下来。
一串糖葫芦喂不饱肚子。胃就像个无底洞,得不断往里填吃食。渴望有啥人从天而降,让自己吃顿饱饭,躺在温暖的床上。
普通的日子最舒心呢。她这样想。但世事不顺意,人还没走出两里路,就被几个流里流气的家伙跟上了。
饿着肚子,懒得打架。索性一手芝华士,一手高跟鞋,光脚在街上跑起来。几个家伙紧盯不放,四处张望都看不到警察,心里疙疙瘩瘩,一时间拿不准该咋办。
釜底抽薪?诱敌深入?敌进我退?敌追我逃?
范珍珍恨不得肋生双翅,凭空飞遁。看前边街口挺眼悉,心下一动便拐了过去。前年打这里路过,记得有个派出所来着。
“哎。当心!”
少年的声音慌张响起。热乎乎的东西撞在胸前,夹在不雅观的位置上。
“咸的还是甜的?”
范珍珍傲然挺胸,目光直视夹在胸脯中间的俩烧饼。烧饼诱人的香气让她忘掉身后还有几个流氓在追。
“啊?”
头一次亲密接触女性,钟义有点呆。他强迫视线从女人胸前离开,转向几个小流氓……
“别拉,我讨厌太阳。”
随着娇嗲的声音,一截藕白手臂横在胸前,指尖正搭在心头。
钟义光咽唾沫,有些不会说话了。身边咋冒出这么个美人大姐?穿得还这么……暴露!
“怎么?没见过晚礼服?”
美人大姐的腿蹭过来,贴在自个儿腿上。明明是大清早,却感觉晌午日头提前降临了。钟义口干舌燥,努力回想昨夜的事情。好半天,才记起个大概——
昨晚上送煤气罐,临回来替灶晓强带了俩烧饼。走半路,撞上身边这女子。看几个小流氓追她,心气儿腾地窜上来了,忍不住去打抱不平。
小流氓比煤气罐轻多了,一手揪起来能丢出三米远。对方见势不好,手上就亮了刀子。刚想使个传说中的空手入白刃,就听到警笛嗷嗷叫唤,几个小流氓闻风而逃。
逞了把英雄,人却不敢抬头,抬头能看到水汪汪的眼睛,紧张个死。也不敢低头。低头能瞧见短裙外两条白嫩嫩的长腿,心抖得忽悠忽悠,美人大姐倒很客气,知道吃了俩烧饼后说谢谢,还请喝酒。
名叫芝华士十二年?不了解洋酒,只在小饭馆里见过老白干和二锅头。那些是好东西,倒在喉里热嗓子,流进肚中热肠胃。客气了几句,反被她笑话,只得拧开瓶盖。
洋鬼子的酒喝着没感觉。或许是大部分都让美人大姐喝掉的缘故。那点酒灌下去,跟喝水差不多。就是喝完觉得美人大姐更飘忽了。一双课本中听过的玉臂就那么凑过来,扶住了肩。
听到她问人住哪儿,美人大姐光嘻嘻笑,一个字都不说。没办法,拖着她回到了居民楼。往床上一丢,开始人事不省……
“大、大姐,我……没对你做啥吧?”
钟义脸红得什么似的。
“嘻嘻,你小孩子家家,还能做什么。喝了两瓶芝华士,回来就醉倒了。我占了你半个床,没觉得挤?”
范珍珍含笑,用毛巾被遮住自己的腰身。昨夜里睡相不佳,把‘救命恩人’挤到了一边。可怜的家伙就跟玉米面大饼子一样贴到了墙上。
“不挤不挤。”就是有些热。
钟义目不斜视,身子笔挺,生怕碰到啥不该碰的地方。范珍珍吃吃笑了起来,禁不住捏了他的脸来回晃。
咋办?咋脑袋瓜里都是空白?
钟义稀里糊涂中听到屋外有人喊,“小钟,你咋还不起来?昨儿我那俩烧饼你给带沟里去啦?”
灶晓强五点多钟爬起来,出去打了套太极拳。还想着回来热烧饼吃,结果发现厨房连片烧饼渣都找不见。联想昨天半夜才听到开门声,不晓得钟义出去干了啥。钟义听到灶晓强叫嚷,推开范珍珍从床上跳下去。他快速换了件汗衫,把沾了酒味的衬衣塞到沙发角。
这死孩子,别是病了?
灶晓强没听见回音,忙不迭推门。
“灶叔。”见灶晓强推门而入,钟义连脖颈都红了。他低头数地板砖,不敢看灶晓强。
“你咋……这是咋回事?”
灶晓强发现屋里大变活人,冒出个穿超短裙的范珍珍。
范珍珍把低胸晚礼服往上拉拉,泰然自若地走到钟义和灶晓强中间,坐在沙发上拿起梳子梳头。
波浪似的长发在一大一小两个男人之间荡漾。
钟义脸滚烫,灶晓强脸煞白。
“灶叔,我没那个啥。昨晚上我看到她。那个,灶叔,我……”
钟义不知道咋解释好,有点跳黄河洗不清。
“嘻嘻,你解释啥?”
范珍珍伸手搂住钟义的脖子,在钟义脸上亲了一口。
钟义僵硬了,跟块石头似的。灶晓强半声不吭,当范珍珍不存在:“小钟,我们去早市买菜。”
“好、好。”
钟义连忙点头,逃离般跟在灶晓强身后。范珍珍笑得开心,索性在俩男人后面当起了尾巴。三个人一同出门,下楼,串烧般走在早市上。买菜的大妈们纷纷侧目,注视范珍珍一身不合时宜的超短裙。
“你……这身衣服不好。”
钟义低着头,小声嘀咕。
“哪里不好?这是名牌呢。”
范珍珍得意。
灶晓强听到两人对话,咬着牙在地摊上搜了几件女性穿的纯棉小衫、仔裤。都是些外贸货,品牌厂家委托国内工厂加工,属于被剪标的残次品。东西质量照正品店里的差点,但比普通货强很多。
把衣服裤子丢给钟义,灶晓强继续跟卖菜的讨价还价。钟义转手把衣服递给范珍珍,她也不道谢,捧着衣服跟两人回了餐馆。
张厨子正在饭馆里熬粥呢。看到范珍珍进来,眼珠子突突着,差点掉进大锅里。
“嗨~”
范珍珍朝张厨子笑。张厨子目送她躲进仓库换衣服,没闻到煎锅里烧焦的馅饼味道。
“老张,这今天的。”
灶晓强没好气地把蔬菜水果丢给厨子,心说这帮凡人咋就没点定力呢。不就是一个食神范珍珍嘛。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如果他们看到伺候王母娘娘的那帮瑶池仙子,不喷鼻血才怪。
“老板。那个……你的妞?真俊。”
张厨子虽然拿了灶晓强几个月薪水,却从来没这么佩服过。
“胡说啥。小钟弄来的。”
灶晓强瞪了钟义一眼。钟义赶忙帮张厨子弄菜去了。
小钟弄来的、小钟弄来的、小钟弄来的、小钟弄来的、小钟弄来的……
张厨子盯着钟义的脸,试图在他脸上找出几朵花。
“好看不?”
换了衣服的范珍珍走出来,慵懒样没了,倒是多了几分清纯。
“好看。”
张厨子和钟义异口同声。灶晓强笑得有点假,只跟着点头,不吭声。
“你叫钟义?我叫范珍珍。”
范珍珍找个板凳坐下,陪钟义一起摘菜。
“那个,范小姐,不知你怎么认识我们钟义的。”
张厨子的八卦心思按都按不住。要不怎么说艺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呢?他每天晚上陪老婆看八点档电视剧,都没见过眼前这种狗血事。
“他啊?嘻嘻。昨晚我从夜总会跑出来,肚子饿的不行,又被几个小流氓盯上。急匆匆的,就撞上他。他把那几个人摔得嗷嗷叫唤。”
范珍珍说着说着,朝钟义抛了个媚眼。钟义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原来是这样。不过小流氓们都不是正派人,哪能善罢甘休。后来呢?”
张厨子可没钟义那种热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有事。上了点年纪的人都拖家带口的,哪能像小年轻一样冲动呢?厨子心道,自己大概有一样没猜错,眼前这漂亮女人是风尘中打滚的。瞅了眼钟义,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嫉妒。
“警察巡逻吓跑了那帮家伙。我吃掉他两只烧饼,没钱给,就把两瓶芝华士给他喝,又送他回家。”
范珍珍把昨夜的事情略述一遍。悬念结尾听得张厨子内分泌增加,联想指数不断上升。
“粥好了。大家赶紧吃,吃完还得准备盒饭。”
灶晓强打断了张厨子的思路。他有些头疼:食神范珍珍在天上就是个难缠的角色。谁也拿不准这女子的脾性,如今腻在钟义身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帮他摆脱。
各怀心思,四人吃起了饭。范珍珍一人喝掉十碗粥,吃了八张馅饼,吓得张厨子开始哆嗦。钟义有些脸红,拉着灶晓强的袖子偷偷问他:范珍珍的吃喝和衣服都从薪水扣行不?
“不用扣,算我的。”
灶晓强心说这要不是食神搞的麻烦,看我扣不死你。
一切风波的始作俑者范珍珍可没管别人怎么想。吃完饭,她飘然出门,轻轻地挥手,没带走一张馅饼。
太好了,人可算走了。灶晓强骤然轻松。轻松过后,他回想这段时间遇到同僚的概率,觉得自己走了背运。张厨子和钟义则是一边干活一边闲扯。厨子对“英雄救美”持不赞成态度,可还是想听“救美”后的情形。细节问得叫一个暧昧,听得钟义头都抬不起来,觉得厨子今天忒猥琐。
“都叨咕啥?人已经走了,别瞎惦记。”
灶晓强心道那女子可不是普通人。那是食神,食神啊!比温周信那类瘟部正神都傲气。
“老板,咱就是想想。男人嘛,总得对日子有点盼头。我家那娘们儿你也瞧见过,跟刚才那妖精就不是一路数。真俊,那范小姐真俊。”
张厨子分辨。
灶晓强被气乐了:“你老婆听到这话,看不抽你。”
“抽我啥?说是这么说。要过日子,还得是我家那口子。那范小姐看着就不是正经人。”
张厨子嘿嘿笑。
的确不是正经人,其实根本不是人。
灶晓强懒得理厨子。厨子人到中年,脸皮自然够厚。但好在祸水红颜已经走了,极具压迫感的庞大神气消失殆尽,掀起的波澜也终将平复。
干活吧,干活才是正经。
“小钟!上午去这家送煤气。”
灶晓强拍住一张地址。
“范小姐。”
张厨子满脸堆笑,双下巴颤颤。
“大姐。”
钟义愣住。
灶晓强什么也没说。他只想冲到阴曹地府,看看阎王爷们的簿子上写了啥?食神上仙去哪里不好?为什么偏偏来小饭馆?他只是个小小灶王爷,伺候不起她这等仙君。
“小钟,我饿了,我没地方去。我想跟你住。”
范珍珍软语要求。一听这话,钟义整个人都傻了。
“范小姐,等下一起回吧。”
灶晓强见状不妙,只得出言邀请。钟义忐忑不已,手足无措。白日里范珍珍离开时他有些隐隐约约的失落。说不清为啥失落,就是觉得再也看不到她,心中有点遗憾。不过也没遗憾多久,毕竟家境败落。这种情况下,其他感知已经迟钝了。甚至每次想到还钱之外的事,就会不由自主地开始自责。
“小钟,你咋了?今天干活累了?”
范珍珍面对这个一饭之恩的少年,表现得很温柔。
“不累,习惯了。”
钟义鼻子有些酸,可转瞬就笑了起来。
“进来吧。”
灶晓强开门,一屁股坐在客厅旧沙发上,盯住钟义的房间。
那房间小。单人床,外加个一米长的小沙发,连张桌子都没有,更别提电视。钟义从老家带来的课本都堆在墙角,用绳子捆成几摞,月余没看,已经落了好几层浮灰。自己住的房间倒很大。有张双人床,一个长条大沙发。有线电视和电话都接了线,小音响放在书桌上。旁边还像模像样摆了个书架,里面塞满古代志怪小说。
“灶叔?”
钟义欠钱,住在宿舍也算寄人篱下。他拿不准该咋安置范珍珍。眼巴巴盯着灶晓强,不敢瞧范珍珍脸色。
范珍珍哪能不明白。她把钟义推进屋,将门合上,自个儿坐到灶晓强面前。
“食神仙子安好?”
没了外人瞧,灶晓强霎时露出笑容。他老老实实地跟范珍珍见礼,按照天上的规矩客套了一番。
“甭客气。你是灶王部的灶晓强吧?我听说过你。最近我没处去,想暂时在你这里借住。你不反对吧?”
范珍珍的商量口吻一点儿都不专业。
“哪能!小神开饭馆的。食神仙子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小神洒扫相迎还来不及。今日有凡人在,不方便跟仙子见礼。仙子贵重人物,住在小钟那边委屈了。不如仙子住小神陋室,小神去睡客厅。日常饮食,让张厨按仙子口味做好送来。明天小神再去多办几个电视频道,好让仙子看着解闷。”
灶晓强前言后语替范珍珍打点。
“你这么上心,倒让我不好意思。都下凡了,也别称呼那些有的没的,就叫我珍珍。我住你那屋的床,你睡你那屋的沙发。床四周我自会设屏障,不干扰你的生活。”
范珍珍拍拍灶晓强的肩膀。
设屏障?那样自己是看不到她,她看自己倒方便。这样下去自己咋过?大夏天的,换个衣服还得留神。要不自己也设个屏障?在天上时,还没听说哪个上阶神和低级神能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呢。
灶晓强心脏抽搐,脸上却堆笑着不断说好。
他下楼去超市买了被褥枕头空气清新剂。打扫了屋内的死角,把双人床周围的空间弄得妥妥当当。还将客厅茶几挪进来,给范珍珍当床头柜用。他忙个要死,她却老神在在地坐到沙发上,捧了本杂志看起来。
上阶神各个都跟大爷一样。
灶晓强心中埋怨,但手下动作更迅速起来……
大清早,灶晓强颠到饭店时,钟义和张厨子已经开始摘菜了。张厨子瞧灶晓强顶俩黑眼圈过来,便冲他笑,笑得神神秘秘,肥厚的双下巴不停颤抖。
“笑啥?”
灶晓强差点给厨子一巴掌。
这家伙在想啥呢?那是食神啊!他以为是普通的凡人小姐吗?昨夜小心翼翼,前后伺候着,听那女人讲她在各大夜总会混迹的故事。满篇没啥惊险,除了吃就是吃。简直就跟喂猪差不多。可还不能表现出来。只能不断更改脸上的表情,配合那根本不来劲儿的跌宕起伏。她痛骂对方,要点头。她伤心,要跟着掉泪。她开怀,要小心陪笑。
“比伺候我妈都困难。”
灶晓强颓废地靠在吧台上。
张厨子偷眼瞅灶晓强,心说范珍珍住进了老板的房间才对劲。老板养小姐,天经地义。不过没想到灶晓强一个开小饭馆的,能有那闲钱。保不齐,不是还借给钟家二十万吗?自己这老板应该挺有家底的。
厨子惦记起八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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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训过后,大学正式开课。
灶晓强饭馆的生意一天比一天上道。没到中午饭口,店里就开始进人,忙得厨子、钟义和灶晓强三人滴溜转。
“锅包肉,鱼香肉丝,熘肉段好咧~”
张厨子在厨房里喊。钟义忙过去把三大盘菜端出来放到范珍珍面前。店里再忙,范珍珍这仨肉菜也得保证。她现在已经被钟义和厨子默认为老板娘,生活很有规律的老板娘。通常,每天中午起床晃到饭馆里吃东西,然后躺回灶晓强那儿养膘。到了晚上出门,涂抹得跟妖精一样,也不知道干些啥,直到后半夜才回家睡觉。
“珍珍,你醒啦?今天的菜好吃不?晚上吃啥?蒜泥白肉?酱骨头?老张这几天学了不少花头。”
灶晓强殷勤地坐到范珍珍对面,瞧上去有点妻管严的意思。没人知道他这是在讨好上神。
范珍珍的信誉比温周信好太多。自打她住到灶晓强家里,小饭馆的生意便开始红火:回头客多,盒饭销量大,很多学生慕名而来,花上百十块聚餐。厨子老张也跟吃了伟哥一样,掂大勺掂得龙精虎猛,厨房里的手艺突飞猛进。
“甭理会我,招呼客人去吧。老张,你手艺越发不错了。今天这肉段的口感真棒。”
范珍珍甜甜一笑。
“您过奖。我这是撞大运。”
张厨子哪敢让范珍珍跟自己客气。说到这个手艺进步,还发生点小插曲——
在餐饮界混了多年底层,无非就因为手艺差劲。本死了心,可最近不知道咋了。从某天开始,在饭馆做饭有如神助,色、香、味生生上了个档次,吃得食客满口流油。
生意火爆啊。
百忙中,心思就有些活泛了。不太满足灶晓强给的那六百块。知道按现在这手艺跳槽到大饭店,咋也得千八的。心里这么想,嘴上不敢说,先回家跟老婆通气。
老婆挺精明个人,让做顿饭给她吃。吃妥了,随便跳槽。
心里那个乐啊,撸胳膊挽袖子就干上了。爆炒腰花、熘肥肠、扒肉、苦瓜煎蛋……满满一桌子菜搞得挺像回事儿。乐呵呵给老婆端上碗筷,谄媚地蹲到一旁。
老婆挨个夹了口,乐呵呵地勾勾手指。等人屁颠颠凑过去,一记肥厚的降龙十八掌轰到了脸上。
“你个死催的失心疯,咋不掂量掂量你自个儿几两重?咸淡不分,锅没热透,放嘴里满口生豆油味。回家糊弄鬼哪你?说啥手艺好了?自己尝尝!从前还能下饭,现在喂狗狗都不要吃。”
老婆生猛得很。
心里纳闷,开口自己尝尝,的确不像是人做的。垂头丧气,以为味蕾坏掉了,准备迎接灶晓强的解雇。可回到小饭馆上班,弄出来的菜又极品得很。
真是邪了门了。
张厨子心说这要放旧社会,怎么也得卜上一卦。求问求问,看是哪路神仙搞得鬼。
自然是食神范珍珍搞的鬼。
张厨子起异心的时候她就知道了。她随便耍了个小小手段,便让张厨子安心留在了小饭馆。有多大能耐吃多大碗干饭,她不会害张厨子自我膨胀过高。不过为了安抚下这可怜的凡人,她还是跟灶晓强通了通气,借口生意好了,给张厨子涨了一百块的薪水。
钟义也涨了五十。饭馆忙,他扛煤气罐累个半死,在饭馆里还得跑前跑后,每天忙到夜深。
能吃苦,这点顶重要。
范珍珍眼睛瞥向钟义,却见正收拾碗筷的他晃了几晃,摔倒在地。
瞧钟义昏倒,张厨子吓得大勺都扔了。他赶紧把钟义从地上抱起来,使劲掐钟义的人中。钟义脸色煞白,眼皮颤了几颤,好几秒后人才悠悠转醒。
“我这是怎么了?”
扑弄扑弄裤子上的土,钟义挣脱厨子的手,对走过来的灶晓强说:“灶叔,我没事。刚才脚滑摔倒了。我马上就干活去。”
啪。
范珍珍一巴掌打在钟义头顶。
“你疯啦。还干啥活?还说什么脚滑,明明是累的!脸上都没个血色,你小心哪天躺路上。晓强,你不是平日苛待他了吧?小钟你放心,有我在,没人敢解雇你。一个人当仨人用,累坏了就丢一边。你还真当晓强是旧社会的周扒皮啊。”
范珍珍几句话把灶晓强归入黑心资本家。
灶晓强苦笑,心说自己是得罪谁了。这些天大家都忙得脚打后脑勺,根本就没留心钟义的劳动量。不过钟义也是的,累到了极限还怕自己嫌他不能干。
自己怎么可能辞退他呢?玉皇和王母在上,我是灶王爷!不是周扒皮,更不是黄世仁!
灶晓强长长叹口气。
“哎,小钟你气血虚啊。”
范珍珍指尖搭上钟义手腕,摸着脉搏啥都清楚了。那夜跟钟义回来,一是觉得这少年人性好;二就是他身上带股“神气”。跟灶晓强住一起后,问了才晓得,钟义老爸得病了,司徒土地、东方行瘟使者都跟此事有粘连。
“晓强,再雇个人吧。明摆着小钟一人忙不过来。他还那么多煤气罐子。”
范珍珍知道自己是个光吃饭不干活的主。但整个饭馆就仨人忙也不是回事,总得有人来分担下钟义的工作。
“嗯。”
灶晓强提笔写招工广告。今天他不敢再让钟义干啥活儿,索性叫张厨子炒了几个好菜,等下午客人散净了,四个人围坐到一起吃喝了一顿。
范珍珍破例没回去睡觉。跟午饭才隔俩小时不到,她一个人就扫荡掉五盘菜。干吃不饱,喝起二锅头来都是半斤半斤的,。
“贴到学校里去吧。”
灶晓强把招工启示递给钟义,眼神在范珍珍身上打晃了一圈。
当年在天上的时候,就有人说食神仙子很有魅力。这话对。越近距离看越对。不过谁说过酒壮熊人胆来着?
纯属胡扯!
下级神灶晓强放下酒杯,笑着咀嚼起水爆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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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工广告声明贫困生应聘优先。根据出工长短,管中饭或中晚饭,薪水月底结算。
说到底,钟义不算贫困生。钟家有点积蓄。如果他爸钟富贵不出事,他读大学也能过得滋润。可医疗费贵,正应了那句“辛辛苦苦三十年,一病回到解放前”。
解放前就解放前吧,好歹没回到原始社会,总比身上裹着树叶满街跑要好。钟义神态自若地把招工广告贴在学校寝室楼的公告栏上。
正是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午后一节大课刚结束。很多学生都留意到招工广告。但钟义把广告都贴完,兴冲冲拎着浆糊桶回到饭馆后,都没应聘者出现。
“咋没人来?咱这条件不苛刻啊。我就不信,这么大个学校,没几个家里面揭不开锅的?”
灶晓强闷头磕打鞋里的小石子。他已经在广告上写得明白,饭馆工作时间有弹性,绝不耽误学业,工薪也很不错。
“老板你还年轻,这就不懂了吧。大学是啥?大学那就是古时候的龙门。谁家子弟能鱼跃龙门,都是家里的大喜事。搁过去可是文曲星啊。”
张厨子难得显摆一回。他手里剁着肉馅,唾沫横飞地给灶晓强三人说古。
灶晓强乐了:屁个文曲星。文曲星君只有一个好不好?你们这些凡人当他很闲吗?每次中个状元都往文曲星君身上按,还挺煞有介事的。
“总有没钱的吧?我知道推销、家教、发传单,那些都是活路。但不是哪个学生都能干。省城这边都说普通话,方言口音重的,这里人听着难受。”
范珍珍认为,肯定有需要钱还找不到工作的。
“面子嘛。‘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话连我这老粗都知道。咱这行是下品。跳了龙门的谁还惦记?再说学生崽们拼了那么多年,从小学杀到大学,傻乎乎一条血路冲出,在原先的地盘都金贵着呢。”
张厨子索性不剁馅子了。他捏出根葡萄烟放嘴里,双腿一叉,蹲厨房门口开讲:
“咱在这里觉得那些穷人家孩子能来干活,可人家家里兴许就觉得好不容易跳出个大学生,咋能伺候人?尤其来这里的大部分是学生,保不齐就撞到同学了。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一个吃着一个看着。面皮不红,心里都堵。你当那帮娃能拉下脸?有的娃,自尊心强到死呢。”
“老张,你这语气可不是褒义。”
灶晓强讪笑,听出来张厨子对那帮学生的不屑。这不怪老张。有天老张在门口倒东西,蹭了一个学生崽的裤子,那家伙没给老张好脸色。
“嘿,咋了?”张厨子吐出个烟圈,“有文凭不等于有文化,多翻几页纸就不清楚自个儿几两重,那样的人海了去。”
灶晓强点头:“要是真没人来,我明天去市场雇一个。”
“有人来了,是个丫头。”
范珍珍指尖卷起发尾,好奇地瞅向门口。那里站了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她忸怩地绞着双手,正犹豫该不该进来。
“有话进来说,站那儿干吗?”
范珍珍拉过女孩,打量起她的土气衣着。
是她!只打一块钱米饭的姑娘。
钟义瞪大眼睛。
被范珍珍热情地拉着,女孩子说话有些颤。她撇了眼钟义,开口道:“我、我看到了招工广告。”
钟义见状忙说了句:“我刚刚到各寝室楼贴的。你啥时候看到的?”
“你贴的时候我就看到了。四点多钟。”
女孩子低下头,声音渐弱,“我能干活,力气大,你们看我成不?”
四点多钟?那就是说这丫头心里斗争一番,才鼓起勇气来的。
灶晓强审视了这女孩半天。他看她手指挺粗糙,像个干活的人。
“我在家里啥都干,弟妹都我带。我功课是我们村里最好的。我会养鸡和猪,我还放过牛,背过砖。蒸馒头、烙饼啥的都行。”
女孩见屋里没人吭声,嘴里声音倒大了起来。一番话说得急促,炒豆样翻滚进大家耳中。
“蒸馒头、烙饼是老张的事儿。你就招呼客人,上菜擦桌子端盘洗碗。厨房和屋里的地也归你。早晨买菜啥的有小钟,你精神头放中午和晚上。课程表你带了没?你忙不过来的时候小钟会顶着。薪水按工作量算。”
灶晓强连珠炮说完,补充了句,“钱肯定比你做家教啥的少,也累。”
“没,挺好。我没当过家教,干不好那。干活我行,我会。”
女孩终于敢抬头看屋里的四个人。见张厨子斜眼看自己,吓得又低头。
“老张,你吓唬她干吗?妹子,你叫什么名?”
范珍珍瞧小女孩挺有意思。伸手摸摸女孩的脸,知道这丫头还生嫩着。不等女孩回答,她便拉着她挨个介绍,“蹲那边抽烟的是厨子老张,这位是老板你灶哥,他是小钟。你和小钟年纪差不多吧?小钟十八。姐姐我是吃白食的。跟你灶哥,还有小钟住一起。”
“我叫赵丽。”
女孩回答。
“珍姐,她为啥叫灶哥?”
钟义觉得这称呼有些乱。灶晓强看上去不比他大多少,但跟他父亲平辈论交。他得称呼灶晓强为叔。张厨子四十来岁了,叫叔也没错。可如果赵丽管灶晓强叫哥,那他岂不是比赵丽还小一辈?不对,不光赵丽。还有范珍珍的称呼问题。
“我叫老板。”
赵丽连忙说。
“嘻嘻,各叫各的吧。小钟,你先带赵丽熟悉下这儿,明天开始,咱就多个人开工啦。”
范珍珍腰一扭,靠到桌旁咯咯笑起来。灶晓强瞥了她一眼,心道这哪里有食神上仙的样子嘛。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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