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五月二十九号星期二。这天的日记是六月二号凌晨补写的。

风马牛是一个四十八岁的软件工程师。

说自己是软工，风马牛暗叹惭愧，因为自己已经失业四年了。记得有次11岁的大女儿宸略带疑惑地问自己：“爸爸你是一个youtuber吗？我有两个同学说他们的梦想是做一个youtuber”。女儿曾几次看见老风往youtube上载视频，所以有此一问。老风说：“爸爸是个软件工程师，一个很优秀的软件工程师。如果有同学问，你就这么说”。

失业之后，风马牛写过十二个各种安卓苹果应用程序, 做过二十四个各种网站，在各种视频网站上开过三十六个各种频道，当然各种其它和编程有关但根本就不挣钱的事情也干了不知道多少，这里就不提了。是的，老风算是个youtuber，这两年，老风挣的钱，有相当一部分是从油管, 亚马逊之类挣来的广告收入，虽然不多，但各种杂七杂加起来，勉强能维持家用。

这天，和往常一样，风马牛一个人在家。老风捣鼓了一阵子一个python脚本。这是一个定时器控制的爬虫，每天从几个网站爬取各种无聊的搞笑短视频，根据标题自动把视频分类，然后软件把类似的几个短视频合成一个长视频，把做好的长视频上载到油管。老风知道自己加工出来的东西算不上原创视频，很低级，但是作为一个半吊子软工老头，既没有knuth, linus之类大神那种没事写个编译器玩，一星期撸一个操作系统的天赋，又没有写flappy bird, 2048那帮小孩的本事以及狗屎运，做这些很低级的事情实属无奈。古阿莫那小屁孩比自己低级多了，挣得可比自己多。好在老风做的东西都是自动配置好的，做完了就能自动运转，不需要再花多少时间，所以老风有足够的时间思考各种不挣钱的问题，捣鼓各种不挣钱的东西。

脚本运行正常，风马牛随手点开几个自己做的视频看了看，够无聊，够搞笑，够丧，但是这样才有人看啊。老风很烦闷。两个女儿还小，妻子还有一年才博士毕业，老风又长期没有体面的工作，老风有足够的理由烦闷。为了避免和老风发生矛盾，妻子白天很少在家，没人说话，这让老风更烦闷。

风马牛点开亚马逊，自己定的一台冰激淋机还是缺货。老风决定不等了，他取消了订单，开始搜索有没有本地商家卖冰激凌机。两个女儿爱吃冰激淋，自从女儿近视之后老风对含糖的东西很小心，商店里卖的冰激淋不知道放了多少甜味剂都是垃圾，酸奶冰激淋又太贵，老风决定自己在家做，冰激淋机不过几十块钱，自己买奶油，牛奶，做冰激淋更划算。搜索了一会，老风发现市中心有个小店有这个机器卖。市中心不好停车，风马牛给妻子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先去一个商店买奶油，约好四点钟让妻子接孩子放学后，载自己去小店买冰激凌机。天气热，怕奶油化了妻子还没来，风马牛在商店里一边转悠，一边等妻子。妻子开车到了以后，给老风打了个电话，老风赶紧拿奶油准备交钱，结果发现队伍挺长，等交了钱找到妻子上车之后，老风开始没话找话，说一些杂事，妻子没说话，像往常一样。大女儿睡着了，小女儿呆呆地坐在后座看爸爸啰嗦。半个钟头之后到了。

“我去买冰激凌机，也不知道多久，你在这儿等我，”老风说完下了车。

风马牛冲进一个大商场，小店就在门口，一切出乎意料地顺利，一分钟不到老风就抱着冰激淋机出来了。妻子已经把车开走了。老风站在路边，开始等。几分钟后他拨打妻子的电话，没人接听。又过了几分钟再打，还是没人接听。二十分钟后妻子到了，老风有些生气了。

“怎么不等我？”

“这儿不能停车。”

“就算绕路，绕几圈也不会这么长时间啊！”

“路上堵，再说你不是说了要很久吗？”

“我说不知道要多久。我第一次来这个店。我不知道情况，所以我说不知道多长时间。从你的角度说，你应该等尽量长的时间，就算绕圈子，也应该尽快回来，不至于二十分钟。你刚才绕的什么圈子，让我看看。”老风有点生气了，话密了起来，快了起来。

车子开始绕到第一个路口，妻子开过去了。“为什么不绕第一个路口？你从这里绕回去，两分钟都不要。”

“这里车排的多。”

“排的多也不耽误你转弯啊，再说你绕大圈还能更快？你知道我打了几个电话吗？干嘛不接电话？”老风拿起妻子的手机，问妻子密码，进去一看七个未接电话。

“开车怎么接电话？”

“你打开电话回一句话不行？再说，你可以靠路边啊，就这样，靠路边，靠路边行不行？”车慢慢靠在路边。 老风气得把妻子的手机从窗户扔到人行道上了。妻子吓坏了，开始哭泣。一个脸色红润满头白发的老人把电话还给老风。

“警察看见开车接电话是很严重的。再说你打电话我听不见。”

“你为什么总是设置转录音？你为什么总是不接我的电话。我们说了多少次了。你每次叫我干什么事情我都屁颠屁颠的赶紧办好。我让你干什么事情你能拖就拖。让你做件事，你说下个星期，我等一个月，然后再问你一个月你怎么还没做，你说明天就做。一天就做完你干嘛拖一个月？”

“我只有开车的时候不接电话。”

“你白天经常不接我的电话。都说了不知道多少次了。有时候有重要的事情，我找不到你。你读博士白天时间很多，为什么不愿意呆在家里，你现在这么不愿意见我？”

“现在只有开车不接，是苹果默认设置的。”

“你说在哪儿设置的，我看看。”倒腾了半天，老风确认这个设置是自动的，怒气，突然一下子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愧疚感。

一路无话。大女儿睡的很沉，白天有体育课估计累着了，小女儿还坐在那里呆呆听。老风突然觉得自己太冲动了。吵架，不好，当着孩子的面吵架，太不好了。这个世界上，老风觉得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自己九岁的小女儿蓁。小女儿出生不久，老风发现她一个耳朵听力有问题，让妻子赶紧看医生，妻子很固执地坚持说没事，拖了几个星期见了医生，确诊一个耳朵没有听力。老风为这件事差点疯了，抱怨妻子怀孕的时候不该吃抗生素，也搞不懂妻子为什么不抓紧时间看医生，而是想掩饰一件无法掩饰的事情。两人的关系伴随着小女儿那些折磨心肺的治疗过程，开始慢慢变坏。

“你知道吗？她一出生吃的苦，比我们一辈子吃的苦都多。”老风有次说起这件事开始流泪。

“你就是不愿意养。”

“你怎么这么说话？是养她的问题吗？她长大了要嫁人的。他耳朵不好怎么嫁人？他长大要工作的，她耳朵不好怎么找工作？这孩子太苦了。”老风开始怀疑自己和妻子的思维方式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异。由于各种原因，老风很大年龄才结婚，妻子比自己小八九岁，但还不至于有代沟吧？老风是很轴很敏感的理科生，拿了硕士就一直在工作，妻子是学金融的，出国后一直断断续续读到博士。但这些差异，完全不能解释两人思维方式的差异。很多时候，老风觉得自己和妻子倒过来了，自己多愁善感，妻子则冷静坚韧。老风知道自己和妻子是两个星球的人。那本关于火星水星的书说男人关闭自己，女人喋喋不休。老风觉得自己和妻子倒过来了，妻子关闭自己，老风则喋喋不休，大概是长期失业在家憋坏了吧。

小女儿手术之后，妻子每天半夜定闹钟给小女儿换药，换很多次药，整天整夜无法睡觉，老风知道自己做不到，看到小女儿的伤口，他的手是颤抖的。就像大女儿刚出生时，老风根本就不敢去抱她，怕弄伤了她小小的身体。老风知道妻子是一个好母亲，两个女儿也爱她。老风在家里是没有地位的。他自己也说，“小女儿最大，大女儿第二大，妈妈第三大，爸爸第四。”当然，有时候，女儿们的绒毛宠物会排在老风前面。老风很满意这个排名，可是内心也隐隐不安，他担心的是如果女儿心里父亲没有尊严，对她们的成长不是一件好事情。

老风记不清楚自己和妻子什么时候开始吵架多了起来，记不清楚自己动手打过妻子几次，记不清楚两人的冷战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有时候两人不愉快的时候，女儿们会旧话重提，责备老风，

“你忘了以前还打过妈妈呢！”

“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爸爸已经改正了。不要总是翻老账好不好。”

“那你以后还会不会再打妈妈了？”

“我不是故意的。上次说了不要尿在沙发上，你又尿在沙发上了。爸爸说你什么了吗？尽量做到把。如果做不到，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尽力了。你也是。下次不要尿在沙发上了。”

“哦。”

风马牛很怕孩子提这件事，这个世界上最不愿意打妻子这件事发生的，就是老风。老风最烦的事情，就是对不起人；最恨的事情，就是欺负人；最怕的事情，就是自己变成一个自己恨的人。每次冲突，都是两个人不肯让步，矛盾逐渐升级，老风抛出一大堆盘问，妻子为了避免激化矛盾尽量沉默，有一句没一句的回答，反而让老风觉得是火上浇油，老风的大脑开始充血，最后老风动手，往往就一下，充血的大脑马上就冷静下来了。结婚这十多年，老风断断续续打过几次，每次都是失控，然后后悔，再次失控，然后后悔。五年前，风马牛把一个盘子摔在墙上，推搡了妻子。老风压抑不住的怒吼，和妻子压抑不住的悲哭，都太凄厉，太突兀，太扰邻了。邻居报警了，警察来了，老风承认打了妻子，妻子则一口咬定没有打，警察看了下没伤口，念在老风在上班，妻子没工作，就放了老风一马。这是唯一的一次，惊动了警察。老风不想让下一次发生，因为他知道，现在他没有工作，警察会毫不犹豫地把他送到监狱里去。

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回家之后，妻子把大女儿送到卧室睡觉，一直沉默的小女儿突然对老风说：

“刚才在车上，我问妈妈为什么绕大圈，妈妈说爸爸要等很长时间。”

老风突然大脑开始充血，小女儿都能体谅爸爸，不理解妈妈的做法，妈妈为什么假定爸爸会等很长时间？妈妈为什么每次都是不能让爸爸方便一点？一个可怕的念头从老风脑子里出现，妻子是故意的，她想激怒老风，她想让老风动手。老风把妻子叫出卧室，大女儿也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