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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裳 -- 跨越几十年的暗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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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10 09:40:11
1
九月,早晚的天气已经有些凉,秋天悄悄地来了。这是一个普通的星期一,可对我来说却很不平常,因为今天是我上高中的第一天。我新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对未来三年的高中生涯略感紧张,但更多的是兴奋。当我跟新认识的朋友们成帮结队向教室走去的时候,忽然眼前一亮:一个穿着黄色上衣黑色裙子的婀娜女生走在前面, 在一片土里土气的穿着中万草丛中一点黄,十分显眼。我根据墙上的名单找到分配给我的固定座位,赫然发现那个黄衣女生就坐在自己的前排。当我闭上眼睛烧香拜佛请求菩萨保佑她长得不要太吓人时,她竟然回过头来大方地跟我们这些后面的邻桌们打招呼。看到她明眸皓齿十分机灵的样子,我放下心来,腼腆地跟她寒暄了几句。我当时暗下决心,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只做三件事:看黑板,看书,看她。
2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难以想象三年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了。昨天我们结束了高考,但我的心情十分糟糕。两个星期前我问她报考了哪个学校,然后填报了一个离她最近的学校。可我的数学考得很差,自知没有希望考得上那个大学。今天早上我去朋友们住的出租房里聊天,准备下午就回到乡下的家里。这时有人敲门。我打开门,有些吃惊:黄衣黑裙,美目流盼,原来是她!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赶紧请她进来。她提议我们打牌吧。我实在没有心情打下去,但还是假装吆三喝六的跟大家打了一会儿。分别时我忍不住对她说也许是永别,愿你保重!我似乎看到了一丝泪花在她的眼里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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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发榜的日子。高考结束后,我回到家里,睡了一大觉后就开始帮助父母干农活。我对自己的前程并没有太担心:就算考得不好,我也肯定有别的大学可上的。但上了不同的大学,我将从此见不到她,对此我难以忍受。父母兄姊们看到我这个痛苦的样子,说话都小心翼翼的,但他们不知道我悲伤的真正原因。把家里弄得鸡犬不宁的,我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假装没事儿了,不露任何声色,只是拼命地劳动;但我身在田间,心在远方。今天一大早,我委托姐姐代我去学校看分数,并让她许诺回来后一定要如实告诉我,不要假装好或者不好。下午我和家人在麦田里收割小麦时,她一瘸一拐地回来了:因为她知道我在盼望着消息呢,于是一路小跑而来,结果不小心崴了脚。她说你考了xxx分,不算好;但别人考得也不是很好,所以你仍然是你们高中的第一名,你的第一志愿应该没有问题的。我看到父母兄嫂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他们当然为我高兴,但更多是对我的担心得到了一些缓解。我看在眼里,感动在心里。我对父亲说:我今天不想再干下去了,我们能不能早点收工回家,明天再来?父亲看了看太阳,说好吧,我们走!晚上,我站在院子里仰望星空,思维已经飞到了银河系外。
4
终于到了大学报到的那一天,我办理好各种手续后就赶紧去她的学校找她。她开学比我早几周,应该早就安顿好了。在那个没有现代通讯手段的时代,在一个大学校园里找一个人还是一个不小的任务的。当我含辛茹苦终于打听到她的宿舍楼时,天色已经很晚了。看到她从楼门的灯光中走了出来,一个熟悉的剪影慢慢变得清晰,我十分激动。她认出我时并没有我想像中的欣喜,而是略带惊讶:“原来是你呀!” 这个场景跟我在大脑里预先放映了无数遍的景象完全不同。我告诉了她我的住址,欢迎她有空来找我,而后就告辞回去了。走在黑漆漆的回程之路,感到路边的树木压面而来。
5
几个星期过去了。今天是周末。一大早,我似乎听到宿舍窗外的楼下有人在叫我的名字,赶紧探头向外望去。黄衣黑裙的她,正在楼下笑吟吟地看着我呢!我飞奔而下,带着她在校园里散步。在湖光秋色中,她饶有兴致地给我讲了很多大学的见闻,比如她的英语老师很好玩儿,把“not at all”连读成“naw-dae-dal”,并且告诉我说练英语听力的秘诀就是“使劲听”,建议我一定要买个随身听和短波收音机。这些建议我后来都愉快地全部采纳并认真执行了!在说说笑笑中,我度过了几年来最愉快的一天。到了现在,我觉得自己还在云端之上,难以入睡。
6
草绿草枯,雪落雪融,转眼四年过去了。我大学毕业了,明天就会离开校园。在大学开始的前半年里,我们又见过几次,但我能感觉到她对我,用我新学的英语来形容,就是“cold and distant”. 之后见面越来越少,直到她完全消失。虽然我经常去她校园里的一个桥上找人练习说英语,或者去他们的一个青年活动中心看电影录像,有时也去他们校园的操场上踢足球,但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我有时希望能够在城市的某个角落里恰好碰到她;但也惧怕碰到,生怕看到什么让我不忍直视不愿面对的场面。多年以来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都在反思,我一定是说错了什么或做错了什么伤害到了她,以至于她不想见我。但具体是什么,我不确定,因为我干的傻事儿太多了。这种忏悔始终在伴随着我,绵绵延延,永无止歇。大概几周前我给她写了一封信,但没有收到回复,不过这都不重要了。我明天就会远走天涯,就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好啦;而事实上,也确实没有发生过什么,我也不曾拥有过什么。
7
潮涨潮落,花开花谢,又一转眼,二十六年过去了。纽约肯尼迪机场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我坐在一个角落里,一边等着登机,一边打开了电脑搜索我以前扫描存档下来的日记。昨天我在法国出差,顺便去了小城Reims参观了法国历代国王加冕的“兰斯圣母教堂”,并把照片贴到Instagram上。几个小时后,手机上显示了她的”like”和一条comment:“你会来巴黎吗?” 我有些吃惊:“你在巴黎?旅游还是工作?” 她回答:“工作。已经搬过来一段时间了。” “那太可惜了!”我说。“我已经坐在飞机上了,马上就要起飞回纽约。以后有机会一定来看你,祝你工作顺利!” 她回答“祝你一路平安”。多年以来,通信技术进步了很多,以前的朋友老乡同学同事都在各种手机App上再次联系起来了。我们当然也不例外,很多年前就互相添加了联系方式。逢年过节时我们偶尔也会互相拜个年祝个福发个红包之类的,不痛不痒,仅此而已。我越来越把现在的她跟当年那个黄衣女孩隔离开来,因为一个是现实,而另外一个是梦想。飞机从戴高乐机场腾空而起,看着下面华灯初上的巴黎,不禁惋惜我们近在咫尺却没能碰面;但转面一想这和距离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曾经的距离比这要近得多,还不是形同陌路。一路上,我反复看着手机上“你会来巴黎吗”这六个字,思绪万千。当飞机降落在纽约JFK机场时,我终于下定决心,在手机信号恢复的那一刻,在App上买好了返回巴黎的机票。
8
6点钟,秋日的巴黎仍然十分明亮,更像是下午而不是傍晚。我按照约好的时间来到她工作的地方跟她汇合。根据30年前的教训,我对这次见面没有太高的期望。我平静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在相对幽暗的大厅里显现,然后走出办公楼走进阳光里。她穿着深蓝色长裤和黄色上衣,一副职业女性的打扮。我不知道她这样穿是特意还是巧合,但内心还是有一些感动。她的眼睛还在适应阳光,四处寻找但没有看见我。我走到她的身旁开玩笑道:“Excusez-moi, Madame! Are you Miss Sweden?” 她认出了我,看了看自己跟瑞典国旗一样颜色的着装,哈哈笑了:“Non Monsieur, I am Miss No-Way!” 哇,反应好快: 这句话既表示她不可能是瑞典小姐,也表示她可以是挪威小姐。她还是像以前那样冰雪聪明,也正是我一直喜欢她的原因!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并张开了双臂。她亲热且熟练地给了我一个欧式的拥抱吻颊礼,就像两个每天都见面的老朋友一样,没有任何陌生感。我问她在做什么工作呢?Fashion吗?她说没有。我说: “That’s a shame. You should change your job!” 她开心地问我从什么时候学会拐弯抹角地夸人了?我说开窍晚,进展慢,但禁不住日积月累,终究还是学到了一点皮毛。我提议我住的地方附近有个不错的饭馆,我们要不要去那里边吃边聊?她说好啊。于是we dine, we wine and we talk,直到深夜。多年以来,我总觉得我们之间硌硌塄塄的,但这一次却说说笑笑十分融洽,仿佛又回到了几十年前大学校园里的那个周末。
9
吃完饭后我们来到餐厅外的河边,看着河对面灯火辉煌的铁塔,她有点严肃地问:“Why do you come to Paris?” 我有些吃惊,不知道她这样问是啥意思,回答道 “Didn’t you invite me?” 她说:“Oui, sorta. But you did come!” 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但我理解她为什么要使用英语。有些话难以说出口,用英语就会显得自然多了,好像隔了一个防护层一样,有时候我也这样做。她帮我回答道:“You came here for a closure. You need it from me!” 我有点感激地望着她,没有说话,等着她继续。她说:“Many years ago, I cut myself out of your life because I knew you had feelings for me that I could not return. So I had to do something before it went too far. ” 我望着反射着粼粼灯火的河水,大脑一陈眩晕:“我的天啊!原来她从来就没有看上我,我居然没有想到有这样一种可能!我一直在反思自己做错了什么,自责了几十年,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O-M-G!”
10
在酒店的lobby里,我从刚才的窘迫中已经恢复过来了,接着跟她品酒聊天。我一直都觉得自己属于自卑型的,没想到在这件事上竟然如此盲目自信,令人汗颜。有好几次我都想问她“全学校成绩最好的男生你都看不上,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但忍住了。这样问,岂不是又把自己放到了弱者的地位,更加坐实了那个自作多情的可怜虫形象?我暗想,这个结果虽然令人难堪,但至少解开了我几十年的心结:我没做错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我不幸不是她的菜,但后半生不需要再为此纠结了!这时我竟然觉得一身轻松,便跟她开玩笑:“上一次我穿过大半个中国来找你,我得到了一个疑问;整整三十年后,我跨越大半个地球再次来找你,我得到了一个答案。再过三十年呢?我也许需要去火星上找你啦, 我不知道会得到什么。” 她似乎也有一些感触,慢慢说道,“We will have to wait and see!” 看到天色渐亮,我对她说:你还要去上班,要不去楼上我的房间睡一会儿吧。离开时把房卡留在房间里就行。我现在去机场,正好可以赶上飞回纽约的第一个航班。她点头表示同意。我们再次拥抱告别。我说:“我老了,也许活不了三十年。这次可能真的是永别了!” 她笑了,我确定她的眼里确实有一丝泪花。
Epilogue
当我坐在飞机上等待起飞时,手机屏幕上跳出她的短信:“谢谢你来找我,两次。Thank you for loving me. 祝你一路顺利!” 从飞机上看着晨光笼罩下的巴黎,我禁不住流下了一行老泪 。。。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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