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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drunkpiano 新作: 烟花
14965
99
2007-02-08 16:04:00
转眼情人节了。
中午从公司出来吃午餐的时候,吴香趁机拐到大街上溜达了一圈。公司就在中城,所以她就沿着第五大道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吴香喜欢大街。年轻的夫妇推着婴儿车在街上走,情侣在车站边旁若无人地依偎着等公车,步履蹒跚的老太太穿着毫不气馁地考究,要饭的黑人眼眶里泛着皎洁的一点白,栓在路边的一条狗蹲着默默地等待主人。
她喜欢热闹。
热闹让她觉得温暖,哪怕是别人的热闹。
就象平时她回到家里,第一件事总是打开电视,打开电视后总是找情景喜剧,哪怕不看,也要开着,只是想让那西里哗啦的笑声塞满自己的房间。
她随便靠着一堵墙,站住,点了烟抽。
刚下过雪,天地都亮得晃眼。
左边,大教堂前面,很多游人在打转。一对夫妇,问她能不能给他们照个相。
Sure。
吴香叼着烟,给他们拍了一张相。
Thanks.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2-8 16:17:30编辑过]
然后那两个笑脸,就一直停留在吴香的脑子里。男的,胖胖的,红红的脸蛋上裹着黑的灰的白的络腮胡子。女的,胖胖的,弯弯的眉眼,白色的毛线帽子下面钻出来金黄的刘海。
多么标准的couple。
年龄越大,吴香越热爱庸俗。
好莱坞电影,皆大欢喜的结局,令人肉麻的喜剧,Barns and Noble里教你怎么发财的书,郊区客厅里的圣诞树,胖胖的中年男人和胖胖的中年女人。
她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一个庸俗的男人一起慢慢变老。
在公司专心致志地跟别人钩心斗角,勇往直前地挣钱,在家里早上看报纸,晚上看足球,政治上充满了狭隘而幼稚的观点。
最好四大名著一本都没读过,人家谈论苏格拉底他就问:苏个什么?
吴香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个东西,打量起来。
Motorola最新的razor款式手机,现在市场上卖疯了,全纽约――也许全美国的人――都在用。她给蒋刚买的情人节礼物。毕竟,这是他们第一个valentine’s day。
昨天下班的时候买的。说实话,在verizon的店里看到零售价是300块时,吴香还真有点犹豫。不是心疼钱,而且怕人家笑她傻。所有人都是等着换plan或者手机续约的时候换手机的,哪有傻乎乎单买手机的。还300块。
可她还是买了。
她本来就是一个傻乎乎的人。
对人好,就好到底,好成一个笑话为止。
跟蒋刚date也有一、两个月了,她也能看出来,她对蒋刚的热情远胜于蒋刚对她的热情。周末,总是她计划两人一起干什么。平时,也是她去他家多,他去她家少。打电话,十次里面有八次是她打给他。她已经把他拉来跟自己最重要的“闺密”们吃过饭了,他到现在――除了室友张启博――还没有给她介绍过任何自己的朋友。
但是,她过了那个计较的年龄了。或者,她从来没有过那个年龄。什么欲擒故纵,软硬兼施,狡兔三窟,那些个伎俩,她从来不用。不是不会,也不是不懂,只是不想。她舍不得让自己变成那样。也不舍不得对自己喜欢的人那样。她相信自己喜欢的人,是应该有那个勇气、那个善良、那个智力去超越这些的,是应该和她一样傻的。
所以她才会主动对蒋刚说我爱你。
所以人家生日,她会主动买了花跑到人家家里去。
所以她会傻乎乎地花300块钱给他买一个手机。
她是一直把自己热气腾腾的心端到别人面前,让人左手拿刀右手拿叉去切去吃去蘸酱油的。
吴香把手机放回口袋,踏着变成泥泞的雪,走回办公室去。
一整个下午,她都在等蒋刚电话。
下午同办公室的Lucy还收到一束花。她“my God”“my God”地喊半天后,就开始给男朋友Jerry打电话,sweetie,honey,sweetheart排着队从她嘴里冒出来,几里瓜啦吵得吴香带上了耳机。
小娜还给她发了个贺卡,一个大白兔胸前不断跳出闪闪的红心。
I love you,大白兔说。
两点,三点,四点,五点,五点半。到五点半的时候,吴香实在按耐不住了,给蒋刚打了一个电话。
结果蒋刚说他这个星期都特别忙,忙一个“很重要的presentation”,晚上要加班,要不今天就不一起吃饭了,晚上回家直接回她家然后再庆祝。
好吧。
吴香放了电话,发起呆来,发了一会儿呆,扭头一看,Lucy已经走了。
她也关了灯回家。
走到家门口,仰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窗口,其实也看不出一片窗口中哪个是自己的,决定不回家了。
但又无处可去。
Starbucks。
她走到离家最近的starbucks,买了一盘salad吃。她一边嘎吱嘎吱地啃着菜叶子,一边透过starbucks的窗玻璃,看外面的大街。
行人变少了,而且个个显得心事重重。
四处的灯光倒是亮起来了,然而只是照亮这城市的苍凉。
纽约是一个多么苍凉的城市啊,吴香想,虽然他们都说它多么华丽多么热闹多么富贵。
也许是这华丽这热闹这富贵让它苍凉。
她看见街对面有一个女人在打车,已经打半天了,就是打不到。每过一辆出租,她就拼命挥手,但是没有一辆停下。交通指示灯,从白变红,从红变白,一闪一闪。街对面最热闹的那个地方,是一个花店,灯火通明,好多人在买花,一圈圈臃肿的背影,围着一桶桶红的白的黄的玫瑰。墨西哥伙计系着一条脏兮兮的围裙,麻利地剪枝,包装,收钱。
不能看了,吴香扭过头来。
越看越觉得自己是整个世界的局外人。
但是怎样才不是一个局外人呢?回家听电视里西里哗啦的笑声?在办公室里输入分析那一堆冷冰冰的数字?
有时候吴香真担心自己会象一个氢气球一样,一不小心就飞到了太空去。
背井离乡,没人疼没人爱,多么抽象的存在,没准哪天真的就,走着走着飞到了太空去呢。
吴香又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手机。
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晚上,蒋刚果然到了吴香家。
不好意思,本来想买一束花的,但是太晚了,花店都关门了,他说。他说这话的时候甚至都没有看着吴香,而是在研究他的袜子上的一个破洞。
吴香没有拿出那个手机。
不是生气,只是突然没有了热情。递出那个手机,需要一系列与之配合的表情、动作、言语、音调,她就是,没有力气完成那一系列动作。
多难啊,得笑,得说话,音调还要高,表情还要兴奋,眼神还要欣喜。
坐在starbucks发呆的时候,她和整个世界隔着一块厚厚的窗玻璃,现在,吴香蜷在床上,抱着自己的胳膊,想,这个坐在眼前研究破袜子的男人,其实也在玻璃的那边。
张启博可以自豪地说,在这场孙维朱令案大战中,他是战斗到最后的那批人。
到一月底的时候,各大论坛对这个案件的关注已经渐渐淡化了,发贴量回帖量已经从滚滚洪流变成了涓涓细流。然而,便是这涓涓细流之中,还坚守着最后一批战士。张启博就是其中一个。他已经身心疲惫,口干舌燥,已经拧干了大脑里的最后一滴水。他就此案件的日灌水量,也从最高值50贴,慢慢降到40贴,20贴,5贴,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每灌一水,要等24个小时左右才有人跟贴,才开始放弃阵地。
在最后一贴中,他深情地重复了一遍他已经灌了8遍的观点:“其实,对于朱令的父母来说,重要的不是抓住孙维与否,而是起诉清华,这才是朱令医疗费可持续获得的来源。”
然后他转身离开了这个大坑。
他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他谴责了孙维――如果你不是凶手为什么你不敢起诉贝志诚?他骂了贝志诚――你丫基本事实都没搞清楚就敢信口开河。他诅咒了公安――妈的你们怎么就不出来做一个声明?他分析了朱令身边所有的人际关系――细到朱令上铺的女生第三任男友是谁的地步。他向朱令的父母表达衷心的慰问――并指出他们的前途取决于起诉清华因为他们管理药品不善责任重大……
张启博离开孙维坑的时候,问心无愧。
虽然到最后他也搞不清楚到底孙维有没有投毒。
虽然他内心深处更倾向于认为中毒不一定意味着有人投毒很可能这仅仅是一个可怕的玄妙的意外事故而群众们一浪高过一浪的声讨其实纯粹就是瞎激动白忙乎这热闹说到底不过是一群真实生活中道德冷漠的人试图通过网络意淫来获得道德高潮而已。
然而,离开这个大坑,又去哪里呢?
张启博举目四望,悲哀地发现和平与发展已经成了当今论坛的两大主题,他一手拿着锄头,一肩扛着纯净水箱,却发现自己已经无家可归了。
在一个没有大坑的时代,他只想做一个平凡的网民。
好在没有大坑,还有小坑。网络平静的日子里,张启博只好在各个论坛的小坑之间颠沛流离,告诫自己“勿以坑小而不挖”。
网势艰难,他甚至放弃了自己一贯的“创新求实,锐意进取”灌水原则,转身去灌了以下这些老掉牙的老坑:春晚有没有意义;朝鲜战争对中国到底有没有好处;中国铁路的垄断要不要打破;医疗改革为谁服务;大饥荒有没有饿死3千万人;抵制日货能不能强国;中国更需要胡适还是更需要鲁迅……不得不承认,给这些老坑灌水时,张启博是有些无精打采的。想当年,也就是6年前还在国内的时候,他就曾经在这些经典坑里驰骋纵横,杀敌无数。6年过去了,他还在这里,简直是个老留级生。历史不但没有前进,甚至还出现了某种倒退――当年那些开坑之父们已经纷纷弃网而去,现在这些小罗罗们水平往往根本不能望其项背。
坑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他也搁置了自己“以谣言为依据,以搞笑为准绳”的灌水宗旨,竟然跑到了以下这些毫无幽默感、只有假大空的伪思想坑里跟人严肃地跟人“商榷”、“探讨”、“切磋”:中华民族的精神是什么;儒家和佛教的相通之处;人大代表的素质如何;要不要美式民主……跟那帮张牙舞爪的小罗罗们“探讨”要不要美式民主的时候,张启博真想抽自己一个大耳光,你丫跟这些人浪费什么时间,这帮天天嚷嚷着要不要美式民主的人知道什么叫美式民主吗作为一个纯正的理工生我他妈最受不了一个人在对概念缺乏基本定义的情况下就开始讨论问题。
但是,不得不承认,由于无谣言可传,无热闹可凑,穿行在小坑之间,他也学到了不少真正的知识。比如范冰冰的胸是真是假,比如黎明到底年纪多大,比如深圳的小姐多少钱一个晚上,比如SK-II是个化妆品品牌而不是一种新型的电子游戏……徜徉在知识的大海里,张启博感到些许的安慰。
同时,张启博像个地质队员一样,四处探测潜力坑。有一度,他以为章子怡演日本妓女被骂这坑有潜力,于是他拼命往此坑灌水,后来发现这场讨论很快就不了了之了。还有一度,他看好中俄散打比赛坑,却发现俄国那个二流国家早就无力激起中国人的民族自尊心了。还有一度,他以为芙蓉哥哥的半裸体秀能引发一场新的网络狂欢,结果发现人们现在对芙蓉系列菊花系列天仙系列都已经有了严重的审美疲劳。
直到有一天,“无极”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其实,似乎也没有太多可以解释。
2006年,那是一个春天。凯哥从地平线的那头走来,网民从地平线的那端走来,中间是一个血淋淋的馒头。然后,凯哥消失了,消失在网民们黑压压的、沙尘暴一样的阵势当中。再然后,当网民们转身离去的时候,音容宛在的凯哥已经变成了一个空空的骨架,骨架上方,是一个高大伟岸的、腾云驾雾的大馒头。
张启博就是在那风卷残云的沙尘暴当中感受到了2006年春天的来临。
以下言论记录了张启博在那个历史性时刻的革命立场。
“反革命装逼饭,人人得而恶搞之。”
“什么法律不法律,这么烂的片子,不恶搞不足以平民愤!”
“其实,也不怪凯哥,都是陈满神惹的祸,凯哥认识满神之前,还是挺牛的。”
“这种恶搞都要起诉,要不咱们也起诉他羞辱观众的智力?”
“我看凯哥跟胡戈是在相互炒作,估计底下两人是哥俩好呢。”
“洪晃这时候跑出来骂前夫,最毒妇人心,最毒妇人心啊!”
“我决定去开一个馒头店,请胡戈做形象大使。”
“给胡戈捐钱?捐!捐!我捐两个馒头行吗?”
“靠,快去看网易调查!支持陈凯歌的有843票,占4%,支持胡戈的有14760票,占84%,民心向背,一目了然。”
“其实,我就是凯哥,主要是上次看谋谋拍《英雄》丢人丢大发了,俺不忍心,所以也拍一烂片,转移群众注意力,有福同享有脸同丢。”
…………
就这个无极坑,张启博足足灌了一个星期。
有一个晚上,深夜两点,张启博实在是灌水灌累了,他伸个大懒腰,靠到转椅的椅背上发呆。
CFA。CFA。CFA。脑子里机械地转动着这几个音节。
累得连惊慌都不会了。
岂止CFA,那个实验报告,写了一半,放那已经一个星期了,还没有写另一半。
昨天老板碰见还说,小张啊,我们要work harder啊。
老板总要求张启博work harder。Harder,harder,每次他说这话,张启博就想起A片里西方女人的大喊大叫。
他打开电脑里的itunes,随便点一首英文歌开始放。他听的所有英文歌,都是他在国内听的。
I’m sailing,I’m sailing
Home again, cross the sea
I’m sailing, stormy waters
To be near you, to be free
他觉得有点孤单。
岂止孤单,他觉得自己好像在腐烂。所有的夜晚,象同一个夜晚,粘乎乎地粘在他身上,怎么拽也拽不下来。
也许应该去追女孩?
他立刻打消了这个想法。
想好了的,等找到工作以后再追女孩。现在,他一个二流学校穷化学phd student,长得充其量只能说是“一般”,谁要?如果我是女孩,我肯定是不要的,他想。
何况他身边现在也没什么让他心动的女孩。
他站起来,去上厕所。一推门,吓一大跳。
吴香。
对不起,对不起啊!张启博吓得赶紧带上门,往走廊里退。
往房间里走的时候,张启博觉得很恐怖。
什么人啊?上厕所也不开灯,就那么披头散发地坐在马桶上。黑漆漆地,坐着。我推门,她竟然没有被吓着,那么镇定地,咳嗽一声。
不行,我明天得跟蒋刚说说。
算了吧,人家的女朋友,下次敲门就是了。
张启博回到房间,摊到床上。扭头,看见黄乎乎油腻腻的一个大月亮,贴在窗前。
Can you hear me, can you hear me
Through the dark night far away
I am dying, forever trying
To be with you, who can say.
吴香,我要离婚。
从gym出来,走在大街上,头发还湿漉漉的陈小娜突然对吴香说。
What?!
吴香站住。
小娜扭头,对落在后面的吴香嬉皮笑脸地说,我要跟耿原离婚。
您老人家,这唱的是哪出啊?吴香追了上来。
我已经决定了。
怎么了怎么了?有外遇了?
没有。
我不信。
真没有。
那耿原有外遇了?
没有。
那这是怎么了?
我不爱他了。
不爱他了?发生了什么了,你就不爱人家了?
什么也没有发生,就是不爱了,也许从来就不爱,就是现在突然有勇气承认了。
总得发生了点什么吧?
Ok,昨天晚上,我们看完电影,去吃饭。坐在那里。我看着他吃面条的样子,突然觉得特别丑,特别特别丑,丑得我都害怕,还一个劲擤鼻涕,餐巾纸堆了一桌子。
然后呢?
没然后了,然后我就不爱他了。
你有毛病啊你,谁吃面条的样子特优雅啊?
不是啊,不仅仅是吃面条的样子。当一个人厌倦另一个人的时候,他看对方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不顺眼的。
碰到一个红灯,吴香和小娜站住。五颜六色的车从身边扫过,他们身边的人越积越多。
厌倦了?
就是每天面对这个人。醒过来是他,睡过去是他,吃饭是他,看电视是他,出去玩是他,回家里又是他,吃米饭是他,吃面条又是他,烦死了!
吴香笑起来,脑子里浮现出耿原那张憨厚的脸,在面条的热气中大汗淋漓的样子,不断地吸鼻涕,餐巾纸堆了一桌子。
要我说,当一个人说他厌倦了谁谁谁的人,其实他厌倦的是自己。因为他自己不能让生活变得有趣起来,所以迁怒于人。
可能吧,就算我是厌倦了自己吧!我要找一个能够让生活变得有趣的人!
红灯变绿了,吴香和小娜裹在人群里向街对面流过去。车的声音很吵,吴香几乎是喊着说:人家凭什么要让你的生活变得有趣?!
所以我才要离婚啊!小娜也喊着答。
靠,歪理!吴香气笑了。小娜,你看看我,血的教训。敲锣打鼓地找男朋友,什么下场?九牛二虎之力也搞不定一个男人。别说耿原这样的,现在你给我半个耿原那样的,我连滚带爬都要跑过去抢!
你是你,我是我。
不是我打击你,小娜,你以为你是谁啊?也30了,还长个大饼脸,你看看人家李嘉欣、人家关之琳,就算那么漂亮、那么有钱,又怎么样?有什么男人对她们死心塌地啊?
那我就一个人过。
还来劲了你。
我跟耿原结婚的时候,就是个惯性,根本没多想。现在,我觉得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了爱情,我不甘心。这辈子不能就这样了。
爱个屁呀你!5年后人家耿原怀里挎着一个比你年轻漂亮得多的小姑娘、而你被8个男人甩了之后连第9个甩你的男人都找不到了因为人家连玩都不想玩你了,明白?
你知道你这是什么吗?小娜突然站住,气愤地对吴香说。
什么?
恐吓。你这是赤裸裸的恐吓。你以为我没想到你说的这些吗?但是――陈小娜站在一个消防栓旁边,身影倒映在路边店的玻璃窗里,大饼脸上的鼻头冻得红红的。红鼻头的小娜非常严肃的、几乎是英勇地对吴香说,但是,我不能――把恐惧当成爱情!说完了她又接着往前走,雄纠纠气昂昂,如果因为害怕找不到对我更好的,害怕找不到挣得一样多的,害怕孤单,害怕生病了、老了没人照顾而选择跟他在一起,那就是把恐惧当成了爱情,那也是对他的不尊重。
切,我还说你把琼瑶小说当作了现实呢。
我已经现实30年了,就不能歇会儿吗我?
林立的高楼下面车水马龙。人潮人海中,两个中国女孩在第六大道和57街的路口,辩论恐惧可不可以成为婚姻的理由。其中那个红鼻头的女孩手上下飞舞,越说声音越大,从昨晚的面条说到了女权现状,然后又从女权现状说回了昨晚的面条。另外那个女孩一直不屑地摇头,反复强调恐惧是人类最最最基本的心理所以因为恐惧而去做任何事情都没有必要感到羞耻。红灯已经变过四次了,天上已经飘走了一朵、两朵、三朵云。
吴香口干舌燥,突然灵机一动,说,我知道了,耿原阳痿了。
小娜大笑,你个女流氓,脑子里就那点流氓事。
吴香彻底蔫了。
那,你跟耿原说了吗?
还没呢,正想着怎么跟他说呢,怕他伤心。
我求求你了,小姐,再想想吧。
小娜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我再想想。完了又补充一句,对了,你刚才说我什么来着?还说我长个大饼脸,你以为你脸形多好看啊,切!包子脸!
14
蒋刚好久没有这么勤奋工作了。事实上,蒋刚从来没有这么勤奋地工作过。
自从工作以后,“上班”这个词总是和这些画面联系在一起:每天早上被闹钟闹醒后感到痛不欲生;地铁里密密麻麻的人群;办公室惨白的日光灯;电脑屏幕上几十行几百行几千行的code;给Tim请教问题时他心不在焉的表情;Group meeting时令他似懂非懂的笑话;单位旁边的中餐馆油腻腻的菜单本;公司party上几个中国同事缩在角落里聊台湾局势。
就那么日复一日日复一日日复一日日复一日日复一日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有什么理由勤奋呢?
中学起早贪黑做习题的时候,还有个大学可以期待。大学起早贪黑考G托的时候,还有个美国可以期待。出国以后起早贪黑做实验编程序写作业的时候,还有个“上班”可以期待。现在,期待什么呢?
正当蒋刚垂头丧气过着这驴拉磨的生活的时候,Team leader辞职了。Team leader的平方找到他头上了。Team leader的立方求他办事了。第一次,上班四年来,蒋刚感到工作中有一点振奋人心的东西。
150多个million啊。
150多个million是这个student loan项目的投资总额。
我王老五哪见过这么多钱啊。这1.5个亿美元,将象大瀑布一样哗哗哗地穿过我调校的model,然后model将三下五除二,算出这1.5个亿能给投资者们带来多少回报,我们公司又能分到几勺羹。1.5亿,就是中间溅出几滴小水花,我们组也大发了。如果帮Bruce把这个项目给搞定了,丫年底怎么也得给我发个“劳动模范”奖状吧?
而且还是这个紧要关头。Tim辞职而去,项目岌岌可危,这不就是传说中的雪中送炭吗?
虽万千程序员,吾往矣。
更重要的是――这一点蒋刚可没好意思跟李察德或者张启博说――这可是他从一个programmer跳成businessmen或至少半programmer半businessman的宝贵机会。众所周知,大多数中国人印度人在华尔街都是做technical support。众所周知,由于种族语言文化等因素,大多数中国人印度人一辈子都只能在华尔街做technical support。这叫从小被煽动去做“未来的主人翁”的蒋刚如何甘心呢?在他35岁生日的那个夜晚,当他google出若干伟人35岁时的成就时,他几乎都已经甘心了,几乎都已经决定将自己的下半辈子象一盘剩菜一样吃掉了,这时候,150多个million的项目出现了。
他想象:他presentation成功 --> rating agency给项目升级 -->投资者砸钱 -->小组业绩大涨 --> Bruce将拍着他蒋刚的肩膀说:You’re great!
从此他将在更高更大的舞台上发光发热。
别的先不说吧,如果这个项目做成了,这个组team leader的位置肯定就是他了。这个组他待的时间最长,技术最扎实,就是论资排辈也应该排到他。如果再把这个项目搞定,嘿嘿,Bruce实在没有理由不,蒋刚用美国人的语法想道,提拔他。
Team leader的平方Ray也给了他各种暗示。 “Make it through this time, and our company will definitely remember you。”他说。
Definitely remember you。这暧昧,靠。
昨天在电梯里碰见Bruce,“嘿!――”那音调,那高兴,那热情,假的跟真的一摸一样。
所以这段时间蒋刚加班加点,每天工作14、5个小时。用旧数据测model的可靠性,调整risk factor的系数值,将已购买的那两千份student loan一个个输入model去simulate学生还款的概率,统计结果的平均值。要知道,他完全是自己一个人在摸索一个崭新的领域。碰到问题,连个请教的人都没有。这个星期里,他一共只刮了两次胡子,在办公桌前吃了8顿饭,上厕所时脑子里想的都是default risk,如果不是吴香每天都给他打一个电话他简直想不起来自己还有个女朋友。
不过蒋刚喜欢这种挑战,就像他小时候喜欢做数学题,把做数学题当成了兴趣爱好。过去这些年过得颓废无趣,多半也是因为生活失去了挑战性。
他觉得,自己过去四年,只用了他那140的智商里面的前面80,这个星期才真正开始动用那剩下的60。过去四年,他这辆全新奔驰被逼着在限速20麦的公路上磨蹭,现在,终于,发动马达全速前进啦。
“下个星期一”终于到了。
“Mr. Gomweige, thanks for being here with us today. My presentation has three parts…”
蒋刚穿着他四年来只穿过三次的灰色西装,带着他在镜子前反复练习过的“职业微笑”,用他百分百正宗的山东英语开始了presentation.
台下坐着rating agency派来的那个中年男子Mr. Gomweige,Bruce,Ray,还有一些蒋刚不认识的、介绍了也记不住的公司同事。
当然还有,他的“前途”。
作报告的过程中,蒋刚看见Mr. Gomweige一直面带微笑,频频点头。Bruce,Ray还有其他一些同事,像小学生一样,哗哗哗地记着笔记。最重要的是,他还看见自己,一个35岁的中国老青年,在曼哈顿中城一栋摩天大楼里,对着一群美国白人侃侃而谈把他们给忽悠得一愣一愣。
蒋刚介绍了这个model的distribution模式,model有哪些risk factors,以及每个risk factor的p value,介绍了系数的的计算方法和数据来源,最重要的是,介绍了目前两千份student loan的simulate结果。
“To summarize,” 最后他说,“according to my model, the return rate of this project will be 7 percent in 5 years, which meets the expectation of investors, and with this return rate, the default risk in five years, my model suggests, is 1.3 percent.”
接下来的问答中,用蒋刚事后的回忆来说,可以说是“对答如流”。有一个片断,在谈到利率变化对这个项目的影响时,他还即席发挥了他对美国宏观经济的看法,当场贩卖了李察德最近传授给他的宏观经济心得。最令他得意的是,在Mr. Gomweige问为什么商业银行要把这些student loan转手卖掉时,蒋刚甚至成功地用幽默化解了这个问题:“I don’t know. Maybe because they don’t have a Chinese like me doing math for them.”
这可是他第一次在正式场合用英语玩幽默。
最后,Mr. Gomweige离开会议室的时候,微笑着对蒋刚说:I’m very impressed。
Impressed就好,蒋刚想。你高兴了Bruce就高兴了,他高兴了我就高兴了。
Bruce一口气跟蒋刚说了三个thank you。他做完presentation的时候说了一个,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又说了一个,上电梯的时候又说了一个。
I’m looking forward to working with you more in the future。他还说。
More in the future。
Exactly。
接下来的两天,蒋峰身轻如燕,心情大好。
第三天,传来rating agency给评分项目升级的消息。
Yes!
当Ray拍着他的肩膀说“congradulations”的时候,蒋峰感到一种传了半天球终于 “进了!”的狂喜。事实证明,蒋峰我能够在关键时刻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挽狂澜于即倒。事实证明,35岁根本不是一个盖棺定论的年龄一切都还可以从头再来。事实证明,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不仅仅会编程写代码而且和美国人一样能忽悠干大事。
如果转身一头撞开玻璃,他可以象超人那样展翅翱翔。
那天晚上,蒋刚主动约了吴香吃饭,他在那餐饭上对吴香说的话,简直超过了他过去一个月对她说的话的总和。事实上,他几乎是把那个presentation在吴香面前重新做了一遍。那天深夜,他在床上的表现也格外生猛,仿佛他浑身所有的螺丝都被拧紧了一遍。
其实,吴香也是很可爱的一个女孩。黑暗中,蒋刚枕着自己的胳膊,想起刚才回家时,她在电梯里脱了胸罩当钥匙甩。
蒋刚就这样得意洋洋地过了几天。
星期五的早上,Ray领着一个陌生男人走进办公室,对着蒋刚、李察德、Mike, Julia说:“This is Alan. From today on, he’ll be your team leader. George, could you report to him about the student loan project today?”
不等蒋刚答话,Alan热情地伸出手来,说:“Oh, George, I’ve heard many great things about you.”
蒋刚推了推眼镜,微笑着,朝他伸出了手去。
It’s raining. I miss you.
星期六早上,吴香给蒋刚发了一个短信。
她是被雨声吵醒的。吵醒了之后,她穿着睡衣睡裤,上了个厕所,然后干脆坐在马桶上不起来。
最近她老坐在马桶上。她觉得自己得了阴道炎。或者尿道炎。或者宫颈炎。或者盆腔炎。反正是有什么炎症,一上厕所下面就痛,一痛,她就只有这样蹲着才舒服。
以前跟粟向东在一起时也是这样。只要进入一个sexually active的阶段,就是这样。
她把手机带到了厕所。
万一蒋刚给她回短信呢。
她坐在马桶上,回忆刚才的梦。梦见在一个欧洲小镇旅游,邂逅一个男人。他好像得了什么病,在接受化疗,住在一个医院的四层。他们就在医院的一个角落里相互挑逗,黑乎乎的走廊尽头是一张床,床上挂着破破烂烂的蚊帐,蚊帐上有一根被切断的血淋淋的手指。她和那个男人就抱在一起摸啊摸,突然发现那个男人好像既有男性的生殖器,也有女性的生殖器,很恐怖。吴香感到害怕,飞快地逃跑,但怎么也找不着护照了,要到大使馆去盖章,可是去大使馆的路被雪给封住了。
什么跟什么呀。
吴香叹了一口气。
It’s raining. I miss you.
她扬起头,听外面的雨声。
坐了一会儿,好受一点了。拿起手机,回到房间。她趴到床上,开始上网看八卦新闻。
有一则新闻,真是让她大惊失色。那个新闻说,德国有一个女人,时时刻刻要性高潮,一天平均有240次高潮。240次!她看见什么都兴奋,哪怕是玻璃杯子,哪怕是公共汽车上的扶手。她所有的男朋友都被她吓着了,都不敢跟她在一起了,因为他们实在满足不了她的性欲。
高潮狂。天哪,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这种病。吴香啧啧称奇。
这个世界,一定要这样贫富悬殊么?钱是这样,长相是这样,智力是这样,原来,连性高潮也是这样么?
It’s raining. I miss you.
她低头看了看手机,还是没有回短信。
我真是,受够了自己。为什么一旦跟一个男人在一起,他便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呢?我吃饭吃了什么,我想跟他说。我昨晚做梦梦见什么,我想跟他说。我听见好听的歌,想发给他。甚至逛商场,我都觉得自己有义务给他买衣服。
爱一定要这样张着一个血盆大口么?
它就不能收敛一点,谦虚一点,谨慎一点,冷静一点,象个电脑那样,随时可以开,随时可以关,随时可以休眠?
吴香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10点了。
她跳起来,决定去做laundry。右手拽着洗衣服的大篮子,左手拎着洗衣液,往门外走。走到电梯口,突然想起没有拿手机。把衣服筐扔电梯口,回家拿手机。
240次啊,我靠。
等laundry时,吴香脑子里一直漂浮着这个数字。
她恨不得立刻打一个电话给蒋刚,告诉他这个消息。但是她不想吓着他。
她会说蒋刚你知道吗有一个女人一天要达到240次高潮。他会说怎么了。她会说没怎么。他会说然后呢。她会说没然后了。他会说你有别的事吗。她会说我没别的事。
然后他会觉得她有神经病。她也会觉得自己有神经病。
关键是,她总有一种分享一切的冲动。她想要的是天衣无缝的intimacy。她恨不得能生活在他体内,他也生活在她体内。她觉得爱情就是两个人变成了有四只眼睛、两个鼻子、两张嘴的一个人。
她跟他在一起的最大问题,就是不能尽情地爱他。总要掖着藏着一点,总怕成为他的负担。她其实并不介意她爱他比他爱她要多,她是有那个心胸的,她不一定非要作公主被人宠的,但是她介意不能尽情地给予。
会憋坏的。
那些不能释放的爱,堆在心里,会烂,会霉,会发臭。
臭得身边所有的人都能够闻得出来。
但是还能怎么样呢?蒋刚已经暗示了她,两个人“不一定要每天打电话”。周末“要留一天做自己的事”。结婚“其实是挺违反人性的”……一句话,不要有太多奢望。
他能感受到蒋刚在自己身边划了一个圈,她吴香不可以走进那个圈里。
洗完衣服,随便吃了点中饭,吴香开始发呆。
雨停了。就是他回短信,也没有意义了。
她决定给蒋刚写信,拿出纸和笔,漫无目的地写道:
“小时候,我老家春天下很多雨。每天晚上吃完饭,回到房间,该做习题了。但我总不想做。就趴那听一会儿雨。不是惆怅,反而是喜悦。觉得下雨是老天爷悄悄发的甜食。”
“前两天读到一本杂志上说,21世纪最大的挑战是气候变化,全球变暖。他们说这事不是将要发生,而是正在发生,已经有去无回了。我们已经完蛋了,可以开始倒计时了。可是为什么没人感到害怕呢?包括我自己。我想人类就是这么愚蠢,如果是集体的悲剧,就不算悲剧了。别人的痛苦,总能抵消掉自己的痛苦。人就是这么愚蠢。但其实真正承受痛苦、死亡的,是一个一个的人。是自己。”
“今天看到网上说,有一个女人,一天有240次高潮。多么变态啊。可是后来我又想,我不也很变态么?其实我,是一个情绪上的高潮狂。时时刻刻非要感到一点什么。快乐。悲伤。愤怒。委屈。甜蜜。苦涩。随便,什么都好,反正就是需要那么一个重量,压在精神的G点上,然后高潮迭起。我就是这样把男人吓跑的。就是这样。”
“小娜说,恐惧不是爱。我想她是对的。问题是,我们能拿恐惧怎么办呢?它是不会因为你看穿了它而消失的。我不稀罕正确,我太渺小了,实在是正确不起啊。”
“那么,同情算不算爱呢?”
“说这些,你不会懂的,因为你不想懂,而我从来不愿不想去勉强。”
吴香写完信,装进信封,封好,塞进一个盒子里。
不会寄的。
她只是想把肚子里那些会霉会烂会发臭的东西,倒掉。倒出来了,人就变得更清洁。
把信放进去之前,她瞟了一眼盒子里的内容。
整整一盒子没有寄出去的情书。
最上面的那封,收信人为“粟向东”。
她有点好奇,抽出里面的信纸,打开,一句话冷不丁地跳入眼帘:所有的恋爱都应当是初恋,不受一点记忆的污染,没有一丝寻找的疲惫。
吴香一怔,随即把那张纸叠好,塞回了信封。
又觉得下面疼,吴香赶紧回到卫生间,在马桶上坐着。又看了一眼手机,今天第43次看手机。心中默默复述了一遍刚才读到的话:所有的恋爱都应当是初恋,不受一点记忆的污染,没有一丝寻找的疲惫。
到三月份,李察德的4万块钱只剩下两万块了。
也就是一个星期的事。
之前几个月虽然没挣什么钱,但也没怎么跌。左手挣,右手赔,大抵持平。现在倒好,他买的一个游戏股票,本来就把他给套住了,这周干脆拉肚子似的,一泻千里。眼看着帐号里那点钱,一天薄一点,到现在,就剩一半了。
两万啊,一年的存款啊。一年365天,天天忍受挤地铁、忍受Tim的白眼、忍受公司附近那个烂中餐馆的午饭,一点一点忍出来的啊。
一大早,坐在电脑前,李察德看着自己etrade帐号上的一片红色江山,不由地悲从中来。看见蒋刚走进办公室,他可算逮着一个倾诉对象:靠,盛大,全完了!他对着包还没来得及放的蒋刚嚷嚷,妈的财务报表一出来,亏了6千多万,股票彻底扯蛋了。我就一直抱着侥幸心里,想着它已经到谷底,到谷底了,该反弹了,该反弹了,结果丫一直跌,昨天上季度报表一出来,干脆彻底歇菜了……
你不是说游戏股票有前途吗?蒋刚隔着cubicle隔板答话。
没错啊!我判断的也没错啊,人家网易游戏、Nine City,都涨了,就他妈盛大狂跌,跟绑了秤砣一样,死心塌地往下跌!从40块跌倒14块,靠,我跟你说,我研究了这么久行业走向,发现游戏行业很有前途,这个大方向是没错的,可惜错看盛大了!
那是为什么?
为什么?它她妈把招牌游戏给弄免费了,游戏不挣钱了,就靠增值服务了,新的产品出来市场又不买帐。早知道我买网易买nine city……其实有分析师事先发出警告了,我没听,我琢磨着它40跌倒20了,怎么也到底了。关键是妈的CISCO在盛大报表出来之前突然买了盛大9%的股票,我以为能帮着盛大起死回生,靠,这CISCO纯粹是扰乱市场信号! ……你知道我这次最大的教训是什么?
蒋刚抬起头来,笑眯眯地看着他。
我最大的教训就是绝对不能随便跟着大户买进卖出,人家他妈的输的起,放长线,钓大鱼,市场一大动,也就是挠它一痒痒,咱们心脏不好,一个报表就人仰马翻,晚了,晚了!
蒋刚没说什么,只是客套地“嗯嗯啊啊”了几句。他不炒股票,也不懂。他那点钱,老老实实拿去买了基金。
李察德骂骂咧咧地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发起呆来。
怎么办?
再过两个月小蓓她妈就来了。再过四个月,小小李察德就要来报道了。
想到这里,李察德嘴角边又浮出一个笑。
前两天确认了,是儿子。这可把李察德乐坏了。他就是想要儿子,儿子长大了可以陪他打球下棋喝酒。小蓓倒是有点失望,她还指望生个女儿给她梳各种小辫子呢。那天从医院回去的路上,李察德一直在炫耀他的胜利,小蓓恨恨地说:你以为你50岁的时候还能打得动球啊,切!我让我儿子打得你满地找牙。
想到这里,李察德笑得更灿烂了。
一闪念的快乐之后是心慌。
两万块啊。
这要是租房子,起码租一年。
越想越堵。
这段时间小蓓已经开始四处找新房子租了,再晚了,我就搬不动家了。她说。
而李察德还不甘心,对一步到位买房子,还抱着一线希望。
看来只有一招了,他自言自语道。
什么招?蒋刚以为李察德还在跟他说话。
做option啊,李察德又站起来,再一次转到蒋刚面前,股票leverage太低了,我要把两万炒到十万,要炒到猴年马月啊。
做option你可要当心,我有个哥们,一个月之内把十万块做到了三千块。
没错,我也知道好几个人做option做的血本无归。但我现在反正一共剩两万了,再赔也就是赔这两万了,如果挣了,可能就不只挣两万了,你说对不对?我没啥可失去了,无产阶级失去的只有锁链。
对无产阶级来说,两万也不少了。
我豁出去了!反正两万也付不了房子的downpay,我现在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李察德说干就干。当天就开始在网上收集关于option的材料,又在amazon上买了两本关于option的书,晚上更是四处出击,给他的狐朋狗友们打电话,切磋“股艺”。虽然周祥和刘小卓赔得一塌糊涂,不还有宋海洋这样的先进事迹吗?人家号称他的房子就是做option做来的,俺就不能try一try吗?俺又不指望做出一栋房子,就是一个房子的downpay而已。巴菲特说得好:冒险不一定能成功,但是不冒险肯定不能成功。
不对,哪是巴菲特说的,分明我自己想的。警句啊。
“冒险不一定能成功,但是不冒险肯定不能成功!”半夜三点,李察德挤进被窝时,推醒刘小蓓,两眼放光地对半梦半醒的她说。
神经病。小蓓翻了一个身,嘟囔道。
我又没跟你说话,我是教育我儿子呢!李察德踌躇满志地躺了下去。
周末吴香组织大家去吃饭唱卡拉OK。
吴香叫了小娜和蒋刚,蒋刚叫了李察德和张启博,李察德叫了刘小蓓,小娜又叫了耿原,反正浩浩荡荡一大堆人。
张启博有一种感觉,就是他到美国来以后,参加的所有饭局都是同一顿饭。
热门专业冷门专业。好老板坏老板。绿卡排队。房价。车价。股价。税多税少。公司。跳槽。回国。Global pay还是local pay。保险。401K。老印老黑。谁回国了。谁跳槽了。谁从国内娶了一个老婆来。谁回国后把这边的老婆给踹了。说来说去总是这些事。
甚至蒋刚这次说的笑话,都跟上次一样。
他说他有个女同学看见公司的合同上写着401K,以为工资是401,000$,大喜过望,觉得pay得怎么这么高啊,结果这事成了她终生的笑柄。
于是大家还是跟上次一样哈哈大笑。
也聊赵老师,8228,无极,超女,但是关于中国的讨论,仅限于那些网上炒得最热的话题。大洋对岸的那块大陆,终究是模糊下去了。
所有的中餐馆也似乎是同一个餐馆。小小的,破破的,油油的,桌子与桌子把过道挤成窄窄得一小条,墙上挂着俗不可耐的吉祥物,邻桌的老外桌上永远放着一盘芝麻鸡。
去年张启博回国时见识了中国那些新开张的餐馆,那装修,那场面,气吞山河。
他倒也不稀罕那个。问题是,他觉得,小小的、破破的、油油的餐馆应该和大口喝酒、大声骂娘联系在一起。如果没有这些,那小、那破、那油,就全都没有了意义。
在这里吃饭大家都不喝酒。就是喝,也是袖珍的啤酒瓶里寡淡的一小点,就那样,还分十八口喝呢。
有一个片刻,他觉得很滑稽,一群来自那个半球的博士硕士,在flushing这个移民区角落里,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啤酒,聊着绿卡、401K这样民工落户的事。
我们的祖国象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
如果没有全球化,如果没有现代化,这同一批人,也就是老老实实呆在山东的、山西的、江苏的……村里当个农民了吧。
蒋刚说了,象我这样学化学的,可以在村里卖酱油。他学生物的,可以做个养猪专业户。李察德学工程出身,可以做个打铁匠。象吴香那样的,抽烟,说脏话,还有两分姿色,年轻的时候兴许可以到镇上当个妓女。
多和谐的社会啊,非要跑到美国来当民工,全都是吃饱了撑的。
与在网络上相反,生活中张启博沉默寡言,甚至经常心不在焉。他不停地走神,然后又不停地被大家热烈的讨论给拽回来。
“什么才女?徐静蕾那博克,也就是一个小学五年级的作文水平,也不知道怎么就红起来了。”陈小娜说。
“年收入的4倍?我听说还有人买房买6倍的呢,那才是货真价实的死撑一族,那才叫悲壮呢。”蒋刚说。
“做faculty比去industry难多了,象我们学生物的,一个接一个地做postdoc,累死你,永无出头之日。”还是蒋刚说。
“人民币升值有什么不好?中国人手里的钱都更值钱了,不是好事吗,打击一下那些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的出口企业有什么不好?帮助调整产业结构啊,对不对?”李察德说。
“其实美国这些同性恋也是得寸进尺,都让他们civil union了,都说财产保险遗产分配都跟婚姻一样了,非要弄个结婚的名称干嘛。”李察德又说了。
“本来perm出来以为等绿卡终于游戏了,现在又来个排期,气死我了。”刘小蓓说。
“民主党也就会瞎吵吵,现在伊拉克打成这样,天天骂布什,当年大多数可不都赞成来着,事后诸葛亮还装得牛B哄哄的,够烦人的。”耿原说。
…………
张启博觉得,他脑子里有一盏蜡烛,烛光在不停地摇摆,所以眼前的饭桌一会儿浮现出来,一会儿又黯淡下去。
他承认,他是个自卑的人。
到美国来了之后,他学到了一个词,叫self-conscious。他觉得这个词真好,他就是太self-conscious了。比如他想说一句话,话到嘴边,他立马会想:这样说是不是很愚蠢呢?我应该怎么修正这句话,让它显得更合适更聪明更幽默呢?然后他就画蛇添足说出一句比咽回去的那句话要蠢的多的话。
穷,长得不好看,最重要的是,非常平庸。这就是他的自我意识。他觉得自己唯一不平庸的地方,就是能意识到自己的平庸。这是他与蒋刚李察德耿原不同的地方。他们都自我感觉良好。不停地骂布什笨以为自己比他聪明,笑江core以为自己没有那么可笑,骂李亚鹏以为自己比人家长得好看。他的自我是一个深渊,而他们的,是一个茶杯。
当然他有时候也羡慕他们,怎么可以那么不加思索地活着呢?怎么说出那么多废话做出那么多蠢事还不嫌弃自己呢?
也许是误解,也许他们并不那样简单。
这个想法让他觉得安慰,把每个人都想象一个深渊让他觉得安慰,但有时候再仔细听听他们说的话,他又觉得自己实在是自作多情。
而网络的好处就是可以摆脱那个深渊。网络就是自由。对于张启博来说,自由的最大障碍不是政府,不是贫困,不是愚昧,是自我。
在网上,张启博变成了一个ID,无数个ID,来无影去无踪。骂布什骂江core骂李亚鹏。
他不停地换ID。一个ID用的时间太长,就有了它的自我。他不要那个自我。
而且网络ID永远不会长青春痘。他觉得自己强烈的自我意识起源于当年脸上那些青春痘。因为那些青春痘,他总是试图逃避别人的目光,并且感到别人看他的时候看见的只是那些青春痘。但是他又觉得也许强烈的自我意识只是来自于他的哲学家倾向,与世界、与自己天生的距离感。又或者,每一个长满青春痘的少年都将无可救药地长成一个哲学家。
大家后来去唱卡拉OK的时候,他看着手舞足蹈的李察德,心中又升起那种熟悉的羡慕:一个人该多么不在乎自己才能放任自己这样手舞足蹈啊,简直没有比他唱歌更难听的人,但是他却扯着巨大的嗓门高唱:都是你的错!轻易爱上我!让我不知不觉满足被爱的虚荣!
还有蒋刚,非要点唱孟庭苇的“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说自己“最适合忧郁路线”,而且还边唱边做各种“忧郁”的动作,逗得几个女孩哈哈大笑。
还有耿原,上来就点非要点一首周杰伦的“rap”,紧赶慢赶也没有追上过一句完整的歌词,别人都笑岔气了,他却还举着话筒毫不气馁地结结巴巴往下念。
他们为什么都那么“搞笑”呢?为什么等我唱那首“星星点灯”的时候,气氛立刻就冷场了呢?我怎么就唱得那么严肃呢?我为什么就发不出什么怪声扮不出什么鬼脸做不出什么可笑动作呢?更关键的是,我为什么会“思考”要不要发怪声做鬼脸做可笑动作呢?我为什么会“担心”自己发怪声做鬼脸做可笑动作的效果呢?
还有那个吴香,蒋刚唱歌的时候她甚至跑过去使劲kiss了人家一口,引起一片喝彩,她之前犹豫了吗?“思考”了吗?“担心”了吗?
甚至刘小蓓,挺着个大肚子也跟着音乐不停地摇头晃脑。我为什么就不能象她那样摇头晃脑呢,为什么我一摇头晃脑就觉得自己其实是在“表演”与环境的融洽呢?
多么变态啊,我。
他走出去抽烟。
Flushing的街道,让他想起中国八十年代的某个小县城。混乱、破旧,生机勃勃。时间已晚,街上终于没有那么多人,小商店小门脸在路边疲倦地打着盹。四处是垃圾。对面的路灯,照着停在路边的一个大货车,上面写着“富记食品公司”。
借个火。
吴香突然出现。
张启博给她点了烟。
并立刻感到不自在,而且这种不自在随着每一秒钟的沉默在急剧增加。
我是不是该说点什么呢?我说什么比较合适呢?如果我说“你们公司忙吗”,是不是很让人扫兴呢?如果我说“女孩子抽烟的可不多”,会不会冒犯她呢?如果我说“你唱歌挺好听的”,会不会听上去很假呢?
吴香吐了一口烟,笑着说,你唱歌挺好听的。
没有没有,我唱得不好,你唱歌挺好听的。
嗯,我也觉得我唱歌挺好听的。
说完大笑,张启博也笑了起来。
又一片沉默。吴香跟张启博一同望着对面的富记食品车。
张启博飞快地抽烟,试图赶紧结束这尴尬的时刻。
你跟蒋刚同居多久了?吴香又问。
张启博笑。他觉得出于礼貌,他应该对“同居”这个词报以微笑。
呃――,在尴尬慌乱之中,他竟然抬起手腕,低头看了一下手表。
吴香大笑,没有必要回答得那么详细!
张启博也笑。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看手表。他觉得自己太可笑了,以至于他都原谅了自己的白痴。
吴香的笑声在空气里余音袅袅。
张启博突然觉得有一点温馨。
这样爽朗的笑声,在这样一个超现实的地方,又是这样一个初春的夜晚。
两年了吧,我跟蒋刚同居两年了,他说。
哦,挺长时间了。
零3天5个小时46秒,张启博假装又看了一眼表。他终于小小地搞笑了一把,不加思索地。
怎么跟耿原说呢?
这几天陈小娜心事重重。
自从她那天突然下定决心要跟耿原离婚之后,她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直接,out of nowhere,突然跟他说“我不爱你了,我要离婚”?小娜觉得没有那个勇气――她无法面对耿原的伤心。也许可以给他写一封信?那样可以更理智地把问题说清楚,但是耿原也许会觉得这是对他极大的轻视――两人好了十几年最后一封信就要把他给打发了?离家出走?就像《克莱默夫妇》里面的克莱默太太一样,收拾个行礼箱,然后神秘而诗意地离开?可是去哪呢?我还得上班挣钱呢,分手还想浪漫,我真是吃饱了撑的。
无可否认,为了让分手这事显得理直气壮、水到渠成,这段时间,她潜意识里一直在努力恶化他们的关系。
耿原说话的时候,她刻意留心他说了哪些废话。耿原沉默的时候,她又刻意留心他多久没有主动跟她说话。耿原吃饭的时候,她注视着他那张油乎乎的大嘴。耿原洗碗的时候,她就不断指摘他洗得多么不干净。有一次耿原说她胖,她就揪着这么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跟他吵了半天。
他在餐馆点的菜不对,他对伊拉克战争的态度不对,他走路的姿势不对,他看的电视节目不对。
她甚至觉得,他现在放屁都比以前臭了。
当然她也会想到以前那些美好的时刻。校园里,两个稚气未脱的大学生手拉着手去上自习。在国内刚工作时,两个人挤在单位的小小宿舍里用酒精炉煮面条吃。在西岸读书时,两个人兴冲冲地去海边看日出,开到半路才想起来在西岸太阳不可能从海上升上来。第一次带他去她家,她培训他千万不能驼背因为她爸爸是军人最讨厌小伙子驼背,然后很长一段时间耿原连上厕所都挺胸收腹正视前方……每每想到这些,小娜就命令自己不要接着往下想因为过去是过去而现在是现在。
然后她又决定放任自己想,因为回忆这个东西就像口香糖,嚼着嚼着也就没有了味道。
两人做爱的时候,她紧紧地闭上眼睛,觉得一睁眼就看见另一个自己在冷冷地看着这一个自己,这个巨大的谎言。
吴香也许是对的。她说所有人的婚姻到最后可能都是麻木不管他们曾经多么相爱。她说如果我跟耿原分手了我可能再也找不到对我更好的男人了。她说恐惧是人类最原始的情感所以人因为恐惧去忍受一些东西并没有什么可耻。甚至她说我长了个大饼脸也是实事求是。可是――
一个人怎么能允许自己生活在谎言当中呢?
一块石头钻进鞋子里,天天穿着它走路,它不咯脚,你不痛么?
终于有一天,当耿原边大汗淋漓地吃面条边说起“我妈又催我们生孩子了”时,小娜突然放下手中的筷子,鼓起勇气说:耿原,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19。
自从Alan到组里以后,蒋刚的工作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
他沮丧了一个星期,情绪又恢复了正常。
本来嘛,这里是美国。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他们的,但终究是他们的。
情绪恢复了正常的蒋刚,继续每天早上被闹钟闹醒,跟着密密麻麻的人群挤地铁,坐在办公室惨白的日光灯里盯着电脑屏幕上几十行几百行几千行的code,在小组开会时听着令他似懂非懂的笑话保持微笑,从单位旁边的中餐馆油腻腻的菜单本上点菜,和公司里的几个中国同事在party的角落里聊台湾局势。
直到三月中的一个晚上,他接到老同学郭长杰的电话。
寒暄了几句之后,郭长杰说出了他打电话的真实意图:办网站。
他的想法是这样的:他们几个各地的哥们,串连起来,办一个网上定餐的网站。
具体是这样的,郭长杰说,我们把网站办起来,然后到自己所在的城市,挨家挨户的给餐馆打电话,让他们register,慢慢建立一个庞大的餐馆网络,各种风味的都有,然后普通的用户,就可以到我们的网站上来点take out了。
那我们怎么挣钱呢?
别人办网站怎么挣钱,我们也怎么挣钱啊。开始肯定是要自己投一笔,我们哥们几个凑。然后等人气上来了,点击率上来了,就可以找风险基金,我有一个哥们,以前做过网站,写过风险基金的proposal,也申请过,他知道怎么弄,弄到什么程度就可以申请风险基金了。
那我们怎么吸引顾客呢?
首先当然是要靠优惠政策了,我们可以跟餐馆商量,凡是从我们的网站上order takeout的订单,在开始,比如说吧,三个月期间,都要比正常的价格低10%,不行我们自己贴钱,在开始三个月期间,用优惠价来吸引顾客。当然同时也要打广告,可以一开始在一些免费的bbs啊、online forum啊,打游击地登广告,自己花点钱也可以。还可以在地铁口、餐馆门口、各个写字楼、公寓楼门口塞啊,对不对,这种广告,不多的是……
这样的网站,现在没有吗?不可能吧?
有是有,不多,而且我们要办出自己的特色,这个特色,就是餐馆可以自己register,现在有的那些,都是站方和餐馆协议加入,我们这个系统,要让餐馆可以自己加入,你想,我们一家一家去打电话去邀请,最多也就联系几百家,最后还是要靠知名度让人家自己来登记,就跟我们登记一个yahoo帐号那么简单,这样才能真正发展壮大。而且,我们要马上动手,不然就彻底晚了――
那人家餐馆愿意加入吗?
这有什么不愿意的?双赢啊!郭长杰似乎对蒋刚的一切问题都有心理准备,他们就是在网上register一下而已,又不损失什么,还增加销量,他们有什么不愿意的?
有这么容易吗?
容不容易,我跟你说,不怕你做不到,就怕你想不到!想不到就难,想到了就容易!我跟你说,这个商业模式,绝对有可行性的――
可是,我觉得一般人order takeout,都有固定的餐馆了,而且都习惯打电话了,人家会到网上去order吗?
一切都要网络化,这还有什么疑问吗?现在不是有一个fandango吗?连买电影票都上网了,那你还可以说人们都习惯去电影院买电影票了,谁会去网上买电影票?结果怎么样?网上买电影票的多的是!我们把网络设计得科学一点、人性化一点,把各个餐馆的menu给上载上去,让顾客一上去,就发现自己有特别多的选择。网络订餐的优越性在哪?多样化、规模化,对不对?
那我能干什么呢?
办网站啊!我想动员七、八个哥们,分三、四个试点城市做起,一开始大家有力出力,有想法出想法。不过要加入的,每个人都要投5000美元。但是第一步,就是先把网站办起来对不对?你们几个会写code的,先把网站的基本框架搭起来,基本的功能实现了,然后我们才好去找餐馆register,然后才好做广告,然后才好招揽顾客,对吧?总而言之,把网站办起来,是第一步。当然,同时,我们分头都在自己的城市里,做一点市场调研,去餐馆打听打听,它们有没有兴趣……等我们把网站功能给实现了,上载了百把个餐馆信息的时候,我和张奕天――就是我说的那个写过venture capital proposal的那个哥们,着手准备venture capital的事情……更关键的是什么?在美国做,对我们来说,就是一个试点,重要的是以后要把相关业务拓展到中国去……中国人生活节奏越来越快,以后越来越多的家庭,迟早也是要走order takeout这条路的。在北美,就是一个实验,真正要打动那些venture capital的,还是中国这个大市场,你想,中国几亿人,就是百分之零点几的人口……
郭长杰越说越激动,哗哗哗地讲了讲了一个小时。蒋刚也越听越心动。都具体到哪个月具体做什么,每一个人的分工是什么,以及先期一共要投多少钱了。蒋刚不得不承认,郭长杰是一个非常好的煽动家,在他们长达两个小时的对话结束之时,蒋刚已经相信三年之后,他们都将要成为百万富翁了。
那天晚上,他心潮澎湃。
越想越觉得郭长杰的主意很牛。
对,郭长杰说得没错,要发财根本不能指望在老美的公司干出什么眉目,必须自己单干,必须走开公司拿风险基金然后上市的路。这是唯一的“捷径”,年纪轻轻,没有背景,没有资金,只有这一条路!
就算失败了,又怎么着呢?就当交5000美元学费呗,我还涨经验值呢,人家李察德炒股交学费还一交两万呢!
关键还是郭长杰的想法比较合理,看不出什么大的漏洞。
固然,蒋刚去年就已经有了一次办网站失败的经验了,但那主要是贺进――那个项目的发起者,蒋刚上一个公司的老同事――没有任何关于申请风险基金的经验。更早的时候,也就是蒋刚还在读生物博士的时候,他们几个哥们还试图弄一个生物工程的项目,和国内某工业园区合作,当时他们甚至利用暑假回国跑了一趟去“洽谈”,但是最后也同样是不了了之。
失败个十次八次,总得有一次成功的吧!
蒋刚兴奋地跑到张启博的房间,问,哎,老张,如果打10%折,让你去网上order 晚饭,你order吗?
当然order,每天省10%,一年下来,省很多呀,怎么了?张启博从电脑桌前抬起头,问。
没什么,随便问问。
蒋刚兴高采烈地回到房间,无以表达他的振奋心情,于是走到房间角落,拿起那个20磅重的、布满灰尘的哑铃,斗志昂扬地举了起来。
吴香已经不能不去看医生了。
这些天,下面已经疼到了让她坐立不安的地步。她尿频,尿急,而且尿完了之后是剧痛。
同办公室的Lucy,已经非常奇怪地打量她好多次,最后还是忍不住地问了她:Why do you go to the restroom all the time?
Why? Because I’m fucked up in my sex life! In fact, in my whole life! 吴香坐在办公楼的马桶上,愤愤地想。
This is what you get when you get close to man! 她继续想象这场不存在的对话。They suck you up! Like a black hole!
疼的时候,她觉得好像有人冲着那下面灌了一壶滚烫的辣椒水,火烧火燎。
关键是,上班都不能集中注意力了。电脑里还有一堆数据要处理、要分析呢,头还等着要报告呢。
原以为熬一熬就过去了,就像以前和粟向东在一起时那样。没想到这次它来势如此凶猛,装聋作哑还不行了。上次蒋刚要跟她做,她用肚子疼给搪塞过去了,明天呢?明天又要在一起了。
上次做爱,哪里是做爱,简直就是受刑,吴香疼得撕心裂肺。
回到办公室后,趁着Lucy不在,吴香给妇科医生打了一圈电话,终于约到一个当天下午的时间。
放下电话,她发了一会儿呆,又打了一个电话。
反正下午是要请假了,不如再约一个心理医生。
最近她的情绪象过山车一样起伏,她觉得自己应该看一看心理医生。
有的时候,没来由地,觉得了无生趣。有时候,心静如水。如果情绪有温度,可以测量,她相信自己的情绪一会儿是100度,一会儿是0度,一天要那么来回振荡200次。
那天晚上,也就是给蒋刚写信的那天晚上,她觉得自己的情绪降到了零下50度,冷得她瑟瑟发抖,缩在床上,盖上两床被子也无济于事。
还失眠,还早醒,书上说,那是抑郁症的一个显然标志。
早醒的那些个凌晨,对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色,有那么一些片刻,她想,死亡真的有那么可怕吗?不就是纵身一跳的事?
她想象,那是跳到了一个蔚蓝的、温暖的海洋里。
不疼,只有自由,只有温暖。
那天下午,从妇科医生那出来,手里还捏着医生开的药单子,她又走着去另一条街去看心理医生。
走在路上,吴香觉得好热,她解下围巾,挂在手上。这才意识到,春天来了,2006年的春天。33岁的春天。
她在大街上停住,仰头看天,却被光线刺痛眼睛。
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这个世界跟自己不再有关系呢?这天,这地,这街道,这人群。
医生是一个很严肃的印度裔中年男人。
你想自杀吗?他问。
食欲体重有变化吗?
对事物的兴趣有变化吗?
家庭有精神病史吗?
生活中有什么重大挫折吗?
和你男朋友关系如何?
……
吴香根本不信任他。她为什么要相信这么一个表情里满是倦怠、看上去比她更抑郁的印度男人呢?他那么严肃地在一个小本子上写写记记谁知道他不是在本子上写bullshit、bullshit、bullshit呢?他每天见那么多饶舌的抑郁症患者会不会有把其中随便一个扔出窗外的冲动呢?
但是吴香还是非常努力地讲述着自己的经历。她觉得看心理医生本质上跟撒酒疯没什么区别,都是借个胆子撒娇而已。
“I think it’s love.” 当他问到她为什么抑郁的时候,吴香抬起头说。
“How so?” 他问。
吴香又低下头,捏着手里的围巾,几乎是在自言自语。她说她觉得爱是一个累赘。不,是一种疾病。她说她觉得残酷的人才能够生存,因为这是一个达尔文主义的世界,任何有病的生物都会被淘汰。她说她好像背着一个十字架在奔跑,别人笑她跑得慢,其实,她只是被爱拖了后腿而已。她说因为有的人需要爱,有的人不需要,所以这个世界不公平。
“Then don’t fall in love. You can’t afford to love.” 他说。
“But I live for love.” 她说。
那天晚上,当蒋刚关了灯坐到床边的时候,吴香的身体绷得比一根木头还紧。
他的手伸过来了。
他的嘴凑过来了。
他的嘴在寻找她的嘴。
他的手伸到下面去了。
他把她的内裤给拽了下去。
他掏出了他勃起的家伙。
黑暗中,吴香感觉他的气息、他的重量、他的温度压了过来,仿佛一个恐怖小说里的老房子,咯噔,被锁上了房门。然后一个脚步,沉重的脚步,在向她靠近。她想起那个梦,医院的走廊,远方的小镇,陌生的男人,被雪封住的马路。她跑啊跑,怎么也跑不出那个梦境。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在黑暗中回荡,越来越沉重。
……哦……嗯……嗯嗯……哦……哦哦……啊……啊啊……轻点…… …哦哦……啊……啊啊……哦……嗯……噢……哦……哦哦……啊……啊啊……啊啊!……哦!……啊!……哦……嗯……嗯嗯……哦!……哦哦!……嗯……啊啊……
医生说不可以的,阴道发炎的时候不能够性交。
医生还说不可以的,象我这样的人,不能够爱上任何一个人。
But I live for love.
But you can’t afford to love.
But I live for love.
But you can’t afford to love.
…………
终于,完了。
蒋刚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咕咚,滚动床的另一边,顺手把避孕套摘下来,扔到床边的垃圾篓里。
你……有那什么吗?蒋刚突然问。
什么?
那个……high point?
吴香身体紧紧地蜷成一团,背对着蒋刚,她极力控制着身体的颤抖,轻声说,有。
沉默了一小会儿,蒋刚突然问:哎?你说,那是什么感觉?
什么是什么感觉?
女人的high point啊。
吴香没作声。
哎,问你呢。
就是……触电的感觉。
然后呢?
然后,电波在身体里扩散。
然后呢?
然后,整个人象烟花一样升起来,完全是身不由己的上升,升到很高很高的地方,高到让你感到恐慌,然后在空中,就那么散开,那么一哄而散。发生的时候,你觉得很艳丽,发生之后,又觉得很徒劳。
好玄啊。
吴香看着窗外。非常淡的月色,从窗外照过来,把桌上的一只杯子拉出一个长长的影子。有风,地上的树影在风中抖抖瑟瑟,大街上的汽车,从窗口拽出一条条流动的光波。
真的又是一个春天了。
似水流年啊。
我爱你,吴香说。
我也爱你,蒋刚说。
眼泪从吴香的眼角涌出来,然后,止不住地,排山倒海地往外涌。
她站起来,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我渴了,喝点水去。
你没事吧?
没事。
走到厨房,蹲在地上,橱柜的阴影里,33岁的吴香,2006年春天的吴香,呜咽起来。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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