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忧
[转帖]雷米新作<心理罪之教化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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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0-22 19:59:00
《第七个读者》和《画像》三部曲之三,不知道有没有人转,雷米在天涯连载,不过据说实体书已经出版了
没有所谓命运这个东西,一切无非是考验、惩罚或补偿。
Skinner’sBox
没有所谓命运这个东西,一切无非是考验、惩罚或补偿。——伏尔泰
序教师节
午后的城市依然雾气蒙蒙。空中似乎漂浮着不明质地的颗粒,轻浮,却很有质感。将城市分割得七零八落的公路上,宛如钢铁洪流般的车队缓缓前行,仿佛也被这沉重的空气压得不堪重负。这个被工业重度污染的城市正呈现出一天中最懒散的时光。
此时,洪流中的一滴水偏离了原有的方向,沿着立交桥陡然急转而下。穿越了如蛛网般错综复杂的街道后,停在了一座老式3层建筑前。
写有“C市电视台‘圆梦’栏目组”的车门被猛然拉开,几个人跳下面包车,手脚利索地忙碌起来。
一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边用手拢着头发,边问司机:“是这里没错吧?”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又回头问导播:“跟秦老师约的是几点?”
“两点。”导播翻看着手里的录制计划,“老太太说要先收拾一下屋子,免得乱七八糟的太难看。”
女子看看手表,“嗯,差不多了。咦,小罗呢?”她四下张望着,随后走到车前,敲敲车窗。
“下来啊,你还愣着干嘛?”
一个面色阴郁的年轻人坐在车里,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这座三层建筑。听到女子的呼唤,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放在后座上的一束*花走下了面包车。
女子已经握着话筒在楼前摆好了姿势,嘴里叨叨咕咕地准备着台词。看见小罗还是站在原地不动,她不耐烦地挥手示意他站在自己身边。
导播示意开始录制后,女子的脸上迅速出现了职业化的笑容。
“观众朋友们,我是圆梦栏目组的主持人关丽。我们现在就在小罗的初中班主任老师——秦老师家的楼下。过一会,我们就要带着小罗去看望他一直想见到的秦老师。”她把话筒递到小罗面前,“小罗,今天是教师节,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里,你即将看到曾改变你命运的恩师,请问你现在激动么?”
小罗面无表情地盯着镜头,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激动。”
关丽对小罗的表现很不满意,脸上却依然是一片笑容:“嗬嗬,小罗同学大概是太激动了。即将看到多年未见的恩师,我想无论是谁都无法用语言来描述这种心情。那么好,就请观众朋友们跟随我们的镜头,一起去拜访这位可亲、可敬的好老师吧。”
随着导播的一声“停”,关丽脸上的笑容也无影无踪,她皱着眉头对小罗说:“小罗,你刚才的表情太硬了,你得表现出那种迫不及待、兴奋无比的心情。别紧张,放开点。”
小罗没有搭话,全身僵直地握住那束花,一动不动地盯着楼上。
“还有这花,*花……”关丽撇撇嘴,“算了,现在也没时间换了。”
她挥挥手,“好了,上楼吧。”
穿过狭窄、肮脏的楼道,一行人停在了3楼左侧的一扇铁皮门前。导播示意要拍一组进门的画面。一切准备停当后,关丽的脸上又恢复了笑容,抬手敲门,摄像机也随之运转起来。
“谁啊?”一个苍老的女声在门的另一边响起。
“我们是电视台的,请问秦老师在家么?”
门开了。一个瘦小枯干的女人出现在门旁,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些僵硬,眼角的余光不时偷瞄着镜头。
“快请进,快请进。”
这是一套老式的二居室,室内的物件虽旧,但是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大家都站在客厅里,本来就狭窄不堪的客厅显得更加拥挤。秦老师看着一脸堆笑的关丽和闪动着红光的摄像机,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关丽拉起秦老师的一只手,声音甜美:“秦老师,首先祝你节日快乐。今天我们还给你带来了一份特殊的节日礼物——”她朝人群中一指,“就是特意来看望您的学生。”
小罗从摄像师身后走了出来,手里还捧着那束*花。他站在秦老师的面前,默不作声地上下打量着秦老师。
不是事先说好了首先来一个热烈的拥抱么?关丽使劲瞪着小罗,手里做出一个“上去”的手势。
小罗没有理会她,忽然开口问道:“你是秦玉梅老师?”
秦老师被小罗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是啊,你……”
“造纸厂子弟初中的?”
“是啊,你是哪一届的学生?”
小罗的表情忽然放松下来,他甚至笑了笑,“我不是你的学生。你认识沈湘么?”
秦老师眉头微蹙,好像在记忆深处竭力寻找一个遗忘已久的名字,“沈湘……沈湘……”忽然,她脸色大变,“你……你是……”
小罗没有回答,只是把手上的花束向前一送,秦老师下意识地伸手去接,还没等她碰到那束鲜花,就看见小罗从花束后面抽出了一把刀。
紧接着,她就感到一个冰凉的物件插进了自己的腹部。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10-22 21:05:07编辑过]
方木从银行的柜台里接过一张凭条,上面清楚地记录着800元已经汇入了那个账户。方木草草地浏览了一下,随手把它撕得粉碎,扔进了垃圾桶。
走出银行的大门,方木看看手表,已经快3点了。他犹豫了一下,决定不回厅里。与其坐在办公桌前喝茶水到5点,还不如在外面转转。
上了车,方木才发现这忽然多出来的2个小时让自己有些茫然,该去哪里呢?他把手搭在方向盘上,目光投向远处林立的高楼大厦。那些硬冷,色泽暗哑的建筑此刻在一片黏稠的灰色雾霭中若隐若现,天空显得比往日更低,似乎在缓缓压榨这城市所剩无几的汁水。
没来由的,方木想起了某种果实,甜美,鲜艳,又脆弱易碎。他收回目光,发动了汽车。
半小时后,汽车停在了城郊的一条小路边。方木跳下车,走到路边的一个院子前。
这是一个占地面积约800平方米的院落,透过铁栅栏,能看见一栋二层楼房矗立在院子中央。院子里被细心地分割成几个区域,正对着楼房的是一大片空地,摆放着两架秋千和几排水泥长凳。几个5、6岁的孩子在互相追逐、奔跑着。一个40多岁的中年妇女抱着一个只有几个月大的孩子,一边晒着并不存在的太阳,一边提心吊胆地看着在她脚边绕来绕去的孩子。
空地两边是划分整齐的菜地和花圃。绿叶配以鲜花与果实,一派生机盎然的样子。即使在这昏黄的天色下,仍然让人感到由衷的愉快。方木手扶着栅栏,脸上不由得露出微笑。
眼角的余光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方木转过头,看见一个10岁左右的孩子正以和他毫无二致的姿势,手扶着栅栏朝里面张望着。
孩子注意到方木正在观察他,也回过头来。那是个小男孩,头发有些卷,脸上的肤色白皙,但是脏得厉害。身上穿着拖拖拉拉的校服,一个大大的书包歪歪扭扭的挂在肩膀上。方木冲他友善地笑了笑,“放学了?”
男孩慌慌张张地躲开方木的目光,过了一会,又偷偷地瞄着方木。方木觉得好笑,索性转过脸来认认真真的看着他。男孩显得更加不知所措,他红着脸扭过头去,小小的鼻尖上开始渗出汗水。
小男孩紧张的样子让方木觉得亲切,他决定逗逗这个孩子。方木扫了他的书包一眼,忽然板起面孔喝道:“贺京,你的作业写完了么?”
男孩吃了一惊,他退后一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方木,眼中满是疑问,“你……你怎么知道……”
方木笑了,“我当然知道。”
男孩一脸惊惧地看着方木,忽然恍然大悟般从肩上卸下书包,书包的侧面用黑色签字笔写着“贺京”两个字。
“原来你看到了这个。”男孩咧开嘴笑了,然而,那笑容却宛如一个孩童捉弄了自己的同伴,“其实我不是贺京。”
说完,男孩就一转身,跑掉了。
方木一愣,刚要开口,就听见身后有人叫他。
“方警官,你来了?”
方木回过身,是那个抱着小孩的中年妇女,她朝男孩消失的方向看了看,“怎么,你认识那小孩?”
“嗯?”方木很吃惊,“赵大姐,那孩子不是这里的么?”
赵大姐摇摇头,“不是。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没事就到我们这儿来转悠,也不进来,就站在外面看。我一出去跟他打招呼,这小孩就跑了。”
“哦。”方木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周老师在么?”
“在。”赵大姐一指身后的院子,“在菜地里干活呢,我去叫他?”
“不用。”方木忙说:“我过去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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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平一脸疲惫,双眼布满血丝,看起来昨晚熬了一夜。方木看看烟灰缸里塞得满满的烟头,正捉摸是什么案子让见多识广的边平挠头的时候,无意间瞥见了桌上的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正是昨天下午横卧在客厅里的那具女尸。方木一下子明白了,是罗家海那件案子。
边平捕捉到方木的目光,知道他已经猜到了自己的意图,索性开门见山:“这小子有点意思。”
方木抽出一只烟递给边平,帮他点燃后又给自己点了一根。
“案子在分局?”
“是啊。”
“罗家海交代了么?”
“没呢。”边平揉着脖子,“昨晚分局连夜突审他。可是这小子只承认杀人,犯罪动机什么的一概不说。不过分局把他的底细摸得差不多了,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他身上也许还有命案。”
“什么?”方木吃了一惊,“是不是那个穿红衣服的女孩?”
边平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起头专注地看着方木:“这也是我想问你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有个穿红衣服的女孩?”
“我也是猜的。”方木顿了一下,“通过罗家海眼球的运动。”
“哦,说来听听。”
“一般情况下,如果一个人的右手为习惯手,那么当他沉思的时候,视线朝向左上方,是想起了经历过的事物,如果朝向右上方,是在想象未曾见过的事物。如果眼球转向左下方,意味着他在想象声音,如果眼球转向右下方,意味着他在回忆某种视觉片断或者其他身体的感受。”
“红色呢,怎么猜出来的?”
“通过罗家海的表情肌。通常,人们在回忆红色事物的时候,由于会唤起他的紧张情绪,从而会导致表情肌僵硬。另外,如果回忆起黄色的事物,除了表情肌僵硬,他的脸上还会出现厌恶、不安的表情。”方木说得有些快,略略喘了口气:“昨天,罗家海似乎陷入沉思之中。而我事先看到他把刀子拿在右手。他的视线先是朝向左上方,接着眼球转动到右下方,表情肌僵硬,但是面色平和。我估计他在想一个女性,所以就冒了一个险,推断他在想一个身穿红色衣服的女孩。”
“嗯,”边平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我想他当时思念的的确是个女孩,不过穿的不是红衣服。”
“什么?”方木瞪大了眼睛。
“一周前,J市工业大学有三名学生失踪,分别是罗家海和两个分别叫沈湘和桑楠楠的女生。”边平顿了一下,“沈湘当时穿一套白色的连衣裙,桑楠楠穿黄色T恤衫,黑色短裤。”
方木想起罗家海当日所说的话:
“.…我和沈湘,不想背负这样一个罪名离开这个世界……”
他当时想的,应该是这个叫沈湘的女孩子。
白色连衣裙……红色……
方木的眉头一下子皱紧了,他抬起头,面对边平征询般的目光,缓缓说道:“被血染红的白色连衣裙。”
“我也是这么想的。”边平的脸色变得凝重,“这两个女孩,至少有一个可能已经死了。”
方木想了想,问道:“我们能做什么?”
“你先别急。”边平把桌上的液晶显示器转向方木,“看看这个。”
正在播放的是一段视频,从内容上来看是某个电视节目,方木想起曾经在现场看见一部还在转动的摄像机。
“这是现场那部摄像机录下来的?”
“是啊,”边平舒舒服服地躺在沙发上,“你先看,我眯一会,昨晚熬了一夜了。”
前十几分钟的录像内容都很正常,和平常电视里看到的节目并无两样,只是方木发现罗家海的脸色始终阴沉,想来是因为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感到忐忑不安吧。播放到罗家海忽然拔刀刺向秦老师的时候,场面十分混乱,摄像机的镜头变得摇摆不定,音箱里也传来秦老师的惨呼和电视台工作人员的惊叫声。始终晃动的画面让凝神观看的方木感到头晕目眩,好在这种晃动只持续了十几秒钟,随后画面里的事物就陡然上升,然后翻转,静止不动了。
应该是摄像师逃跑前将摄像机扔在了地上,方木不得不歪着脖子看着显示器,想到刚才边平揉脖子的样子,不由失笑。
画面上出现了一双穿着水绿色短裤的腿,随后就是一阵尖叫,同时还隐约可辨罗家海粗重的喘息声,那双腿的主人转身跑进了正对着镜头的一扇门,哐的一声关上。罗家海的下半身出现在镜头里,他几步奔到门前,飞起一脚,木门应声而开。正对着门的是一张床,女孩正拿起几本书,边歇斯底里地尖叫,边向罗家海身上扔去。罗家海很轻易地把女孩按倒在床上,粗暴地撕扯着女孩的衣服。
女孩很快就没了力气,软弱无力的两只手轻飘飘地拍打在罗家海的身上。罗家海把女孩的T恤衫拉到胸部以上,又去撕扯女孩的短裤,很快,短裤就被拉到了膝盖处。罗家海半跪起身子,压住女孩的双腿,开始解自己的裤带,解到一半,他的目光似乎落在了女孩尚未发育的胸部上,动作停了下来。
罗家海低垂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全身都在颤抖,女孩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抽出了双腿,仿佛失去知觉的罗家海随着她的动作滑落到床边,又跌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床垫,忽然用手揪住自己的头发,号啕大哭起来。
方木眯起眼睛,盯着哭得全身颤抖的罗家海。
忽然,罗家海伸出一只脚踢向房门,房门重重地关上了。镜头里只剩下昏暗的客厅和那扇紧闭的门。
接下来的一小时内,画面上始终没有出现新的事物,只能隐约听见警笛声和警方的喊话,直到方木看见自己出现在画面里。
看完这段视频,方木向后靠在宽大的座椅上,点燃了一根烟。
显然,罗家海要强奸那个女孩,可是后来又放弃了。从他忽如其来的痛哭来看,这种放弃似乎出于一种真心的悔悟。
“我没碰她……她不会有那种味道……”
从这句话来看,罗家海的强奸行为带有明显的报复意味,而那种味道,肯定与性行为有关。
方木正在冥思苦想,桌上的电话机刺耳地响起来。他正在犹豫要不要接听的时候,边平一跃而起,疾步走到桌旁接起了电话。
“喂,是我……嗯……知道了。”
边平放下电话,转头对方木说:“分局打来的,要你过去一趟,据说罗家海指名要见你。”他顿了一下,“也许,你还能看见自己的故交。”
来到分局后,方木被直接领到了审讯室。一扇大单向玻璃前坐着几个人,都在观察审讯室里的动静。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一个高个子转过头来。
方木停下了脚步,一丝微笑浮上面庞。
是邰伟。
邰伟却不如方木那般热情,只是紧锁的眉头稍稍松动。他上下打量了方木几眼,开口问道:“来了?”
邰伟的冷淡让方木有些不知所措,他点点头,随便拉了把椅子坐下。
“我长话短说。”邰伟一幅公事公办的样子,“一周前,J市工业大学有三名学生失踪。分别是罗家海,他的女朋友沈湘和比他们低两级的桑楠楠。经我们调查,桑楠楠曾和沈湘发生过口角,所以我们初步断定,罗家海和沈湘劫持了桑楠楠。而罗家海只身来到这里杀人作案,更让我们肯定之前桑楠楠的失踪属于暴力劫持。”
方木想了想,“我能做什么?”
“罗家海归案后始终一言不发,今天早上被我们逼急了,说只跟你一个人谈。我们想知道沈湘和桑楠楠在哪里,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也是我们从J市跑来这里的目的。”邰伟顿了一下,“这案子由我负责。”
方木没有作声,扭头看着审讯室墙上的单向玻璃。罗家海低垂着头,手脚都被铐在椅子上,整个人看起来似乎缩短了不少。
方木站起身来,“打开他的手铐和脚镣。”
分局的警察看看邰伟,邰伟挥挥手,意思是“照他说的做”。
警察掏出钥匙,边跟方木往审讯室走边说:“兄弟,你自己当心点。”
“放心吧,没事。”方木走到审讯室门口,忽然转身,手指着邰伟说:“不过,你这次,可别再溜号了。”
大家都莫名其妙地看着邰伟,邰伟的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目光变得柔和。
方木也笑笑,拉开审讯室的门。
罗家海耷拉着脑袋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方木以为他睡着了,警察给他解开手铐和脚镣时,罗家海忽然伸手抚摸另一只被勒出红印的手腕,才知道他一直醒着。方木想了想,叫人送一瓶矿泉水进来。
把水递到他手里的时候,罗家海低低地说了声谢谢。拧开瓶盖后,只抿了一口,就把瓶盖拧好,放在面前的桌子上。
方木点燃一根烟,隔着桌子凝望着他,几分钟后,又把眼前的烟盒推过去。
罗家海抬起眼睛,摇了摇头,“谢谢,我不吸烟。”
方木微微颔首,默不作声地继续吸烟。
两个人对坐在桌子的两端,中间是慢慢旋转、消散的烟气。一个盯着眼前的矿泉水,另一个透过烟雾盯着对方。沉默,既像等待,也像较量。
方木知道,单向玻璃的另一侧,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待罗家海开口。其实他很想告诉邰伟稍安毋躁。从目前的情况分析,结合罗家海的言行,沈湘和桑楠楠很可能都死了。找到她们的时间无论早晚,都已无力再挽回些什么。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10-22 20:13:24编辑过]
吸完一只烟,方木缓缓问道:“你要见我,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罗家海没有马上回应,隔了几秒钟才抬起眼睛,方木没有躲闪,迎着他的目光回望过去。罗家海的眼神疲惫,带着深深的绝望与哀伤。
“方警官,如果我说我不是坏人,你相信么?”过了好一会,罗家海低声问道。
“我无意评价你的人品,不过我宁愿相信你是好人。”方木略略提高声调,“但是你杀了人。每个人犯错后都会给自己寻找借口。你如果想让我相信你是好人,就要说服我。”
说完,方木屏气凝神地看着罗家海,等待他剖白心迹。可是罗家海又垂下头去,不动了。
方木原以为能顺利让罗家海开口,可是罗家海的再次沉默让方木有些意外。他定定神,决定换个方式。
“沈湘很漂亮吧?”方木重新点燃一只烟。
透过面前袅袅上升的烟雾,方木清楚地看到罗家海的肩膀抖了一下。
“你很爱他对么?”方木决定趁热打铁,“我想,她也很爱你。”
罗家海的肩膀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整个人仿佛是一片在秋天瑟瑟颤栗的叶子。
方木移开目光,盯着审讯室的角落,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喜欢白色的人往往内心向往着纯洁。他们生活井然有序,喜欢干净整洁。”方木掸掸烟灰,“沈湘一定帮你洗过衣服,整理过宿舍吧?”
罗家海猛地一挥胳膊,面前的矿泉水瓶被扫到单向玻璃上,又扑通一声落在地上。
“你别说了!”他冲方木歇斯底里地大吼。
方木平静地看着他,罗家海的双眼盈满泪水,灰白色的嘴唇哆嗦着。
方木缓缓,却清晰无比地说道:“沈湘,已经死了,对么?”
眼泪唰地一下从罗家海的脸上流下,他低下头,把脸埋在手掌中,无声地痛哭起来。
方木静静地等待。几分钟后,罗家海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他又开口说道:“这样一个向往纯洁,喜欢干净整洁的女孩子,现在只能躺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慢慢地肿胀变形,腐烂、发臭,也许身上还覆盖着大团的蛆虫。”
罗家海的嚎哭刚刚转为小声的抽泣,听到方木的话,哭声又骤然猛烈。
方木的声音平淡,却有一种残忍的力量:“你曾经说过,不想和沈湘背负着杀人犯的罪名离开这个世界。我想,沈湘也同样不想以那么令人作呕的模样说再见。所以,”他顿了一下,“告诉我,她在哪儿?我保证,我们会善待她的遗体。”
罗家海拼命点头,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话来。方木捏着行将熄灭的烟头,屏气凝神地盯着罗家海,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依然平静如初,可方木却感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像急促的鼓点一般。
罗家海终于停止了哭泣,他一边喘息,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J市红园区,钢材市场附近,有一个废弃的厂房,沈湘,还有桑楠楠,就在二楼的一个工具房里。”
方木暗暗吐出一口气,转头看了一眼单向玻璃。他知道,在另一边,邰伟正在跟J市的同事联系,火速赶往那个地点。
这几句话好像耗尽了罗家海全身的力气,他彻底瘫软在椅子里,用手捂着脸,任由泪水顺着指缝缓缓流淌。
方木也觉得疲倦,他清楚眼前这个人很可能杀死了两个人,可是他看起来跟那些涉世不深,敏感脆弱的大学男生没什么两样。尽管对这两起案件还有很多疑问,方木也不忍心继续追问下去了。
他朝单向玻璃打了个手势,很快,审讯室的门开了,两个警察走了进来。
“带他回看守所吧。改天再审。”
两个警察应了一声,给罗家海戴好手铐,几乎是拖着他走向门口。快出门的时候,罗家海忽然挣扎着喊了一声:“方警官!”
方木示意那两个警察先等等。罗家海哑着嗓子,脸上是乞求的表情,“等你们找到沈湘了,我……我能再看看她么?”
方木盯着他看了几秒钟,慢慢点了点头。
目送罗家海被押走,方木却忽然没了力气,他坐在椅子上,又抽出一根香烟,正伸手去拿打火机,肩膀后伸出一只手,“啪哒”一声打着了手里的打火机。
方木凑过去点燃了烟,回头一看,是邰伟。
邰伟拉过椅子在方木身边坐下,看看方木,忽然笑了。
“你小子,果真有两下子。”
方木吐出一口烟,不置可否地笑笑。
“你觉得那两个女孩还有可能活着么?”
方木犹豫了一下,摇摇头,“几乎不可能。罗家海完全是一幅破釜沉舟的架势。”
邰伟叹了口气,“我也是这么想的。”
“你不着急回去么?”
“不着急。”邰伟懒散地靠在椅背上,“人都死了。早回去一天半天的也没什么意义。”
方木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按灭,“走吧,我请你吃饭。”
分局附近的一家小饭店里,方木和邰伟相对而坐。等待上菜的时候,两个人都默不作声地抽烟,似乎无话可说。
还是方木打破了沉默,“结婚了?”
邰伟把一口茶水呛在了嗓子里,他一边用餐巾纸胡乱地抹着下巴,一边问道:“你怎么知道?”
方木笑着指指邰伟左手的无名指,那里有一道浅浅的环状戒痕。邰伟的脸有些红,用力在戒痕上蹭了几下,似乎想把它蹭掉。
“呵呵,你媳妇一定挺厉害,不过很依赖你。”
邰伟来了兴趣,“何以见得?”
“我估计你上班的时候就把戒指摘掉,下班回家的时候再戴上,可见你还是挺怕你媳妇。以你的性格,能让你这么老实的,当然是个厉害媳妇。”方木笑笑,“不过这说明你媳妇很在乎你们的婚姻,她很依赖你。恭喜你了。”
邰伟的眼中弥漫起少见的温情,“嘿嘿,就是跟小孩似的,连睡觉都得拉着手。”
似乎因为和方木分享了隐私,邰伟的话也多了起来。这个叼着香烟,大口喝酒的人看起来又是那个郑重其事地把一颗子弹送给方木的警察。
这让方木感到熟悉而亲切。
推杯换盏间,方木知道邰伟结了婚,升了职;赵永贵调到分局作了局长;当年参办孙普一案的警察有的升职,有的调任,也有的牺牲。
方木告诉邰伟自己毕业前参加了公务员考试,现在在省公安厅犯罪心理研究室工作,顶头上司正是乔教授的学生边平。
熟人碰面,话题多围绕着共同的回忆,而回忆往事,并不都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方木和邰伟之间,似乎除了孙普的案子,也没有更多的共同语言。
“我有的时候会开车去J大,去南苑五舍,去篮球场,去体育馆,也去那个地下室。”邰伟有些喝多了,微眯着眼睛看着窗外,一侧面孔在唇边升起的烟雾中若隐若现,“什么也不干,就是坐着。有时会觉得那年发生的事情都是一场梦。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很难想象会有那么凶残的人。”他轻声笑笑,“你救了我的命,说起来,我还没好好感谢你呢。”
方木低着头,良久,轻轻地说:“不用。”
邰伟也似乎无意继续这个话题,他转过头,“你怎么样?干得不错吧。”
“还行,就是有时候闲得无聊。其实当初想去市局的,后来是边平处长硬把我要过去的。”
邰伟嘿嘿地笑起来,“你还嫌清闲?你要是去了市局你就知道了,累得你喘不过气来。”他转头看着窗外,脸色慢慢阴沉下来,“你到底还是做了警察。是为了乔教授么?”
方木低头喝了一口酒,没有回答。
邰伟轻轻地叹了口气,“其实我还是那个想法,你不适合做警察。”
方木不置可否地笑笑,又为自己点燃一根烟。
“考没考虑过换个职业?”
“没有!”这次方木回答得斩钉截铁。
“没有!”邰伟清楚地记得当初他问方木是否打算做个警察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回答自己的。同样的答案,结果却截然相反。说不清犯错的是自己,还是眼前这个依然面色苍白,目光锐利的人。
邰伟试着缓和自己的语气,“将来有机会,还是换个工作吧。”
方木好一阵没有说话,忽然抬起头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我不适合做警察?”
邰伟盯着他看了几秒钟,“从地下室那件事开始。”
“哦?”方木一扬眉毛,似笑非笑地看着邰伟,“会告发我么?”
邰伟收敛了笑容,“我不会。永远不会。我也同样永远不会认为你会是一个好警察。”
“什么是好警察?”方木反问道。
邰伟被问住了,愣了好久才说:“我不知道。但是你肯定不是。你是一个无法对案件置身事外的人,你对它总是倾注了太多的个人情感。如果某一个案件无法用法律来解决,或者你不想用法律的方式解决的时候,你就会用你自己的方式。”他顿了一下,“我知道,就在昨天,你差点用自己为罗家海挡住一颗子弹。”
方木始终低着头,良久,他掸掸烟灰,“我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
邰伟摇摇头,“你会害死你自己。”
方木忽然嘿嘿地笑起来,“我不是还活得好好的么。”不等邰伟开口,他就举起杯子,“不说了,喝酒!”
旧友聚会在心照不宣的回避中以一场大醉结束。两个人摇摇晃晃地回到分局的时候,J市那边的信息也反馈回来。在罗家海指示的地点发现了沈湘和桑楠楠的尸体,初步确定两人的死因都是失血性休克。不同的是沈湘的致命创口在腕动脉,而桑楠楠则是身中20余刀。具体情况需要法医作进一步检验方可确定。分局和J市的刑警在案件的管辖权上发生了小小的争执,双方都认为本地才是主要罪行发生的地点。协商的结果是:邰伟一行人先行返回J市,待主要证据搜集完毕后再确定由谁来管辖罗家海一案。
告别的时候,方木冲已经醉眼朦胧的邰伟指指左手的无名指,这家伙迷迷糊糊地一挥手,也不知是否明白了方木的意思。
目送吉普车消失在街角,方木看着那团扬起的灰尘发了一阵呆。回过身,分局门上的警徽在正午的日光下耀眼无比。方木把手遮在额前,静静地看着警徽,感觉它在一点点变大,最后竟有了铺天盖地的架势。
我真的不适合做警察么?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10-22 20:36:25编辑过]
喝干茶水的杯子拎在手里仍然沉甸甸的,杨锦程反复端详着它,想到它不菲的身价和在研究所里独一无二的地位,不由得笑了笑。
他站起身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踱了几步,走到门边的时候,顺手拉开门走了出去。
一出门,杨锦程脸上的疲态就荡然无存,他看起来又是那个永远精力充沛,宽厚又不失精明,风趣又不失威严的杨主任。
杨锦程沿着装饰考究的走廊慢慢地走,之所以慢,不是因为年纪,而是想让所有人都感受到他的从容淡定。身边不时有人停下来鞠躬,又匆匆走掉。杨锦程看着两侧的落地玻璃窗,虽然已经快晚上八点半了,可是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里依旧有不少研究员在忙碌着。眼前的繁忙景象让杨锦程感到心满意足,他像一个正在检阅军队的元帅一样,在井然肃立的队伍前信步前行,独自享受着超脱其外的优越感。
巡查了几个工作室,拍了若干人的肩膀,也接受了若干恭维后,杨锦程慢慢踱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坐到那张全研究所最宽大、最舒服的椅子上,刚才还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疲惫又一点一点地回到了他的身上。杨锦程用一种几乎是蜷缩的姿势坐了很久,直到他把一只有些酸麻的手臂无力地放在桌面上。
手指碰到了鼠标,显示器啪地一声自动开启。杨锦程的脸渐渐被青白色的光照亮。他目光散漫地盯着越来越亮的显示器,忽然,他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坐正身子,点击“我的电脑”,进入硬盘分区,轻车熟路地连续的点击后,一个位置很深的文件夹被打开了。杨锦程毫无必要地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扫视了一圈,飞快地输入一串密码。接着,他就把脸凑近显示器,目不转睛地看着。渐渐,杨锦程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那微笑从嘴角到双颊,在杨锦程的脸上一点点蔓延,最后,似乎每一根眉毛上都跳动着喜悦。
他挨个察看着这些文件,每次读取一个新的文件的时候,杨锦程的脸上就会呈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好像迫不及待看到一件自己早已熟悉的东西。他似乎在跟自己玩着捉迷藏。一边问自己:这个很精彩吧?一边拼命遗忘那些早就烂熟于心的图片和文字,以使自己在打开下一个文件的时候发出自欺欺人的惊呼:哇,这个更精彩!
杨锦程乐此不疲地玩着这个游戏。似乎这是他的命,他的魂,似乎杨锦程的后半辈子,就指望它了。
晚上十点半,杨锦程的银灰色本田车缓缓驶入“智-苑”小区。这是本市的一片高档住宅小区,就像它的名字一样,业主们也以高级知识分子居多。杨锦程停好车,匆匆地向自家单元走去。还没走到楼下,就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楼前的台阶上,杨锦程正嘀咕着这是谁家孩子,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单元门前的声控灯就亮了。
杨锦程愣住了,这不是自己的儿子杨展么?
他疾步走过去,推推杨展的肩膀,“哎,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杨展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盯着杨锦程看了半天,似乎没认出这是自己的爸爸。杨锦程抓着他的胳膊把他拎起来,边掏钥匙边问:“你的钥匙呢?又丢了?”
杨展“嗯”了一声,伸手去揉眼睛。他的书包带勒在手肘处,胳膊抬不起来,不得不侧着头。杨锦程抓起书包用力一拎,把书包带马马虎虎地提到儿子的肩膀上。迷迷瞪瞪的杨展被父亲的动作弄了一个趔趄。他很快站直了身子,乖乖地跟着父亲走进电梯。
18楼的寓所里,杨锦程脱掉鞋子,把西装扔在沙发上,刚要舒舒服服地休息一会,就听见电话铃骤然响起。
他小声咒骂了一句,起身拿起了听筒。
“你好……对,我是杨展的爸爸……哦,贺先生您好……什么?不会吧……您儿子的书包多少钱……嗯,好的,我会搞清楚……嗯,对不起,改日我会登门向您道歉。再见。”
杨锦程扔下听筒,转身大吼一声:“杨展!”
杨展在门口慢慢站起身来,他还是刚进门时的样子,既没有放下书包,也没有脱鞋,但是也没有丝毫逃跑的意思。
杨锦程像拎一只小鸡一样把儿子拎到客厅中央,几下把书包拉下来,拿在手里细细端详着。
这是一个普通至极的书包,上面印着色彩俗艳的奥特曼。质量很差的针织物表面已经磨起了毛,到处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墨水渍。
“这是你的书包么?”杨锦程抖着手里的书包,里面的书本和文具盒稀里哗啦地摔出来。
杨展低着头不说话。
“说话!是不是?”杨锦程在儿子的肩窝上用力搡了一下。
杨展小声说:“不是。”
“为什么逼着人家跟你换书包?嗯?你知道你的书包值多少钱么?这个呢?”杨锦程狂怒地把书包往地上一摔,“你是不是有病啊?”
杨展忽然抬起头来,表情平静,他甚至笑了一下:“你认识我的书包么?”
杨锦程被问住了,随后他的五官就扭曲在一起。
“啪!”一记重重的耳光甩在杨展的脸上。
杨展小小的身子被打得横飞出去,又扑通一声摔在地板上。余怒未消的杨锦程冲过去,一把拎起杨展又要再打。
杨展的鼻子和嘴里淌着血,他在父亲的手里无力地挣扎着,拼命扭过头去,冲着客厅的墙上喊着:“妈妈……妈妈……”
凄厉的喊声让杨锦程的手停在了半空,他不由自主地看向那面墙。妻子在黑像框里盯着他和儿子,那双温柔的眼睛里似乎带着祈求。
杨锦程松开手,杨展扑倒在地板上,蜷缩起身子小声哭泣,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妈妈……妈妈……”
杨锦程垂着手站在原地,大口喘息着,等到呼吸渐渐平复了,他用手一指:“回房间去!今晚别吃饭了!”
杨展一骨碌爬起来,飞快地向自己的房间跑去,“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孩子没有开灯,就在黑暗的房间里静静地坐着,不时吸吸鼻子。他早就不哭了,脸上的泪水干了,脸蛋紧绷绷的。坐了一会,他小心地抚摸着肿胀的脸,能清晰地感到几个指印的隆起。
孩子的表情平静,既没有委屈,也没有愤恨,只是慢慢地摸着自己的脸,同时认真地倾听着客厅里的动静。
终于,他听到沙发嘎吱一声,好像有人站了起来,接着,就听见父亲沉重的脚步声。那声音一直延续到父亲的房间里,随着关门声彻底消失了。
孩子没动,还是警惕地听着,直到他确信父亲已经睡下了。他顺着床沿滑到地板上,爬进床底,不一会,就抱着一个小铁盒钻了出来。
孩子打开盒子,背靠着床坐在地板上。盒子里面是各式各样的食物,大多是吃剩下的。有几块干面包,碎成小块的米饼,半截香肠,拆开的饼干,还有几个果冻。孩子借着窗外的月光在盒子里挑挑拣拣,选出几样塞进嘴里咀嚼。他吃得不急不缓,十分从容,目光始终盯着房间的某个角落。
吃完之后,孩子又把小铁盒塞进床底,拍拍身上的灰尘,准备睡觉。脱衣服的时候,他的手在衣袋里摸到了一串硬硬的东西。孩子把它掏出来,那是两把拴在一起的钥匙。孩子把钥匙摊在手心里摆弄着,忽然站起来拉开窗户。
午夜清冷的空气让孩子清爽无比,他做了一个深呼吸,一扬手,把手里的东西抛向了夜空。随即,他就把头探出窗外,可是楼下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叮”。孩子有些失望。他漫无目的地打量着面前的黑夜。对面那栋楼里,有几家还亮着灯,透过薄薄的窗帘,能看见还有人在走来走去。
一丝微笑展现在孩子的脸上,他爬上窗台,只穿着内裤的小小身体只能蜷缩着。他抱起肩膀,静静地看着对面楼上的点点灯光。
案件管辖权的争议很快得到了解决。J市警方放弃了对案件的管辖,将由C市警方负责本案的预审和移送起诉。方木得到这个消息之后,跟边平说自己想跟进这个案子。边平同意了。
在方木看来,罗家海的动机十分奇怪。从本案来看,一共有三个被害人。其中,沈湘的死因极像自杀,而桑楠楠和秦玉梅的死毫无疑问是由罗家海造成的。桑楠楠身中二十余刀,而秦玉梅也死状甚惨。从表面上来看,这两起案件的起因似乎都是仇恨。而驱动罗家海跨越两地的两起杀人行为的内在动因究竟是什么?此外,罗家海一再强调的“味道”究竟是什么,如果这味道的源头是性,那么,那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方木从分局调阅了本案的部分预审材料。材料显示,罗家海归案后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但是拒绝交代自己的作案动机。这也意味着罗家海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他的刑罚后果虽然是死刑无疑,但是根据中国刑法的规定,如果是由于被害人的过错而导致行为人激愤犯罪的话,有可能被判处死缓。假设罗家海的杀人行为确实情有可原,那么他实际上放弃了自己免于一死的最后一个机会。
从一个一心求死的人嘴里,想得到真相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可是方木还是打算试试。而且罗家海跟他也确实有约在先。Sina9.10
所有与案件有关的物证都被移送至本市,其中包括两个死者的尸体。要求罗家海指认尸体那天,方木也在市局。他站在殓房门口,远远地看着罗家海从走廊尽头被两个警察押了过来。
罗家海脚步踉跄,之所以跌跌撞撞,是因为他脚步过急,而脚上又带着沉重的脚镣。他一路伸着脖子,表情焦急,走到殓房门口的时候,眼泪已经落了下来。
他看着方木,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感激的话。
方木有些尴尬,其实他并没有履行让罗家海再见沈湘一面的承诺,今天只是例行公事,让他指认尸体而已。眼看着他被两个警察推进殓房,方木想了想,拉住其中一个说:“一会指认完了之后,在保证不破坏尸体的前提下,让他多呆一会。”
很快,殓房里传出了沉闷,却撕心裂肺的哭声。那个警察很给面子,足足15分钟后,两眼通红的罗家海才被带出来,脸上是一幅混合着痛惜和如释重负的表情。
罗家海用衣袖擦擦鼻子,径直冲方木走来,直截了当地说:“我们谈谈吧。”
方木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几秒钟,“好吧。”
“但是我有个条件。”
方木点点头,“你说。”
“我们谈话的时候,不许有第三人在场,也不能进行录音或者录像。而且我们谈话的内容,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好的,这不难做到。”
为了排除罗家海不必要的担心,方木没有去审讯室,而是把谈话安排在三楼一间小会议室里。在一楼大厅里等电梯的时候,电梯门刚刚打开,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等等!”
一个拎着公文包的中年男子匆匆跑过来,方木以为他也要搭乘电梯,就伸手按住了电梯按钮。
“请问你是罗家海先生么?”中年男子并不急着进入电梯,而是面对罗家海急切地问道。
“我是。你……”罗家海看起来有些莫名其妙。
中年男子松了口气,他一边用手背抹去额头上的汗水,一边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律师证:“我是恒大律师事务所的姜德先律师,我听说了你的案子,希望能做你的辩护律师。”
原来是来拉业务的律师,方木又好气又好笑,同时也有点纳闷。这个人他听说过,姜德先是本市赫赫有名的律师,案源多的应接不暇,怎么会为这样一件发挥空间极小的案子主动找上门来呢?
律师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律:刚刚出道的律师往往会接受一些刑事案件,尤其是死刑案件的委托,希望通过成功的辩护来打出自己的名号。而姜德先早就不需要这种成名的方式了。
罗家海苦笑了一下,“谢谢你,不用了。我不需要律师。”
“你需要。”姜德先的语气坚决,“按照刑事诉讼法的规定,死刑案件必须有律师介入……”
“死刑”这两个字似乎刺激了罗家海,他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对不起,我不需要。我也没有钱支付给你。”sina911
“不。完全不需要任何费用,”姜德先急忙说:“我免费给你辩护。相信我,我能保住你一条命。”
“不用!”
“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小伙子。想想你的家人,想想你的女……”
方木不得不怀疑姜德先的职业素养,跟一个几乎必死的人探讨家人与亲情,毫无疑问是在他的伤口上撒盐。而罗家海也在这种刺激下丧失了理智。
“滚!”
他向姜德先猛扑过去,却忘记自己的脚上还带着脚镣,刚迈开一步就跌倒在地上。姜德先吓得倒退了两步,脸色煞白。
负责看管的两个警察急忙七手八脚地把罗家海按住,罗家海一边挣扎,一边破口大骂:“滚,滚开!别想用我们来为你自己沽名钓誉……滚!”看那架势,似乎要从姜德先腿上咬下一块肉才善罢甘休。
好几个警察闻声上来帮忙,看见一个警察抽出了警棍,姜德先又跳过来大声说:“我警告你们,不要对我的当事人使用暴力。否则……”
方木一边让那个警察把警棍收起来,一边毫不客气地推开姜德先:“他还不是你的当事人呢,你先闭嘴!”
罗家海很快就被制服了,一个警察死死按住他的肩膀,抬起头来对方木说:“对不起,方警官,我看我们得把他带回去了。”
其实不用他说,方木也知道今天的谈话是不可能的了,他无奈地点点头,示意他们先把罗家海送回看守所去。
目送罗家海被两个警察架出了正厅,方木转过身来,却看见姜德先也向门口的方向张望着。大概是感到方木正在看着他,他回过头来。四目相对,方木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来不及消退的神情。须臾,他的眼神又重新恢复了职业性的冷漠。
姜德先律师冲方木点点头,转身走了。
方木想了想,继续留在分局也没什么意思,也起身向门口走去。
刚刚走出正门,就看见一辆黑色的奥迪A6汽车从面前疾驰而过,坐在驾驶室里的,正是姜德先。他看着它像一条矫健的鲨鱼一般迅速融入了城市的车水马龙之中,微叹口气,走向自己那台吉普车。
上车,发动,方木却迟迟没有踩下油门。很快,他发现自己在回忆姜德先的眼神。那是一种在职业律师的脸上很少出现的神情。
那就是,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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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木的脸有些红:“我不太会买东西……”他看着周老师展开一条牛仔裤,“.…希望雅凡能够喜欢。”
“嗯,你想得比我周到。”周老师把衣服叠好,放进纸袋里,“雅凡也的确到了爱美的年龄了。不过以后还是少给她送这些东西,这里的孩子,最好别染上虚荣的毛病。”
方木点点头,“一定。”
“那,一会雅凡回来了,你亲自交给她?”
方木急忙摆手,“还是你给她吧。”
“我?恐怕也不合适。”周老师掂掂手里的纸袋,“这丫头鬼着呢,一眼就能看出这不是我给她买的。小赵,小赵。”
赵大姐举着两只满是泡沫的手走进来,“什么事?”
“把这个交给廖雅凡,就说是你买给她的。不过别一次给她,分几次给。”
赵大姐凑过去在纸袋里瞄了几眼,抬头冲方木笑笑:“呵呵,还挺时髦的。”她指指斜对门的一个房间,“小方,现在我倒不出手来,你帮大姐拿到房间里去。”
方木应了一声,拎起几个纸袋走了出去。
赵大姐的房间不大,又是阴面,所以光线很暗。方木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强烈的烟气。他环顾一下四周,把纸袋放在了一张小小的单人床上。
房间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只五斗柜,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五斗柜上点着两盏长明灯,中间是一只香炉,厚厚的香灰中,几炷香忽明忽暗,烟雾缭绕。香炉后面,一张男孩子的脸在黑镜框里冲方木咧嘴笑着。
方木凑到五斗柜前,凝神注视着男孩的照片。他看起来不会超过10岁,眼神里有一丝羞涩和故作老成的神态。从嘴角略带些许调皮的笑容来看,拍照者应该是他的亲人,也许就是赵大姐本人。
“那是赵大姐的儿子。”不知什么时候,周老师也走了进来。他站在方木身边,凝视着面前这张照片。
方木朝门口看看,低声问道:“这孩子……多大?”
“8岁。”
“因病?”
“不,自杀。”
方木吃了一惊,“自杀?”
周老师点了点头,眼睛始终盯着照片,良久,他长叹一声,从五斗柜上拿起几根香,在长明灯上点燃,插进了香炉里。刚刚有些淡薄的烟气一下子又浓烈起来。
傍晚的时候,周老师再次挽留方木吃晚饭,这次他没有拒绝,而且自告奋勇帮助赵大姐削土豆皮。赵大姐最初觉得过意不去,说什么也不让方木动手,在方木的再三坚持下才同意。不过方木削了三只土豆后,赵大姐就说什么也不让他干了。
“你削的皮也太厚了,浪费的都够炒盘菜了。”
方木无奈,只能去干最没有技术含量的活——洗土豆。
“怎么老吃土豆啊?”方木把一个个洗好的土豆泡在水里,面前的水盆里很快就摞起了两层。
“没办法,这东西便宜啊。”赵大姐拢拢头发,“老周买下这么一大片地做孤儿院,手里的钱已经不多了。再说,社会捐助也少,像你这样定期捐助的,更是少之又少了。那么多孩子的生活费、学杂费、医疗费,不省着点怎么行?”
“嗯,也是。”方木点点头,“周老师太不容易了。”说到这里,方木四下看看,小声问赵大姐:“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周老师的夫人呢?”
“嗐,我问过他,这老头没结过婚,单身大半辈子了。”
“嗬!”方木不由得心生敬佩,“看来这老先生把一生都给了这群孩子了。”
“是啊,那是个了不起的人。”赵大姐向院子里望去,周老师正坐在花坛上,面前是一个正在抹眼泪的小女孩,周老师摸着她的头,和颜悦色地说着什么,小女孩不住地点头。
“他特别会开导人,不管遇到什么烦心事,只要跟老周聊上一会,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赵大姐回过头来,轻轻地说道:“这辈子能遇上这么个人,还能一起共事,不知道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方木笑笑,不由得又转过头去,太阳的大半已经沉落至地平线以下,周老师背对夕阳,整个人的侧面被镀上一层金色的细边,在愈加深沉的暮色中,竟透着隐隐的光。小女孩已经不哭了,泪痕交错的脸蛋上正呈现出甜甜的微笑。
一个少女忽然从门口跳进来,调皮的表情在脸上刚刚绽开,就因为厨房里的陌生人而瞬间收敛了。
是廖亚凡,身上穿着新牛仔裤。她看清正在洗土豆的是方木,“呀”地一声就转身跑掉了。
赵大姐笑骂道:“这孩子,毛毛愣愣的。”
毛毛愣愣的廖亚凡很快就回来了,新牛仔裤已经被一条旧运动裤取代。她一言不发地把装满土豆的水盆拖到自己身前,埋头清洗起来。
方木有些尴尬,就起身走到水池边洗了洗手,又在原地站了一会,转身去了院子里。转身之前,听见廖亚凡低声对赵大姐说:“赵姨,谢谢你。”
院子里似乎一下子多了很多孩子,他们大多瘦弱,衣着简陋,可是脸上无忧无虑的表情和那些依偎在父母怀里的孩子们毫无二致。这大概是一天中,孤儿院里最热闹的时候。刚刚放学的孩子们毫不吝啬地挥霍着今天最后一点精力。而那些有残障,只能留在院里的孩子们则毫无保留地向归来的伙伴们表达自己积攒了一整天的热情。到处都是欢笑、吵闹和来来回回的追打。
方木坐在花坛上慢慢地吸烟,感到说不出的放松。他的目光掠过那些在身边飞奔而过的孩子们,鼻子里是扬起的细细尘埃。他记得自己小时候也是在这样粗粝的土地上享受那些莫名其妙的快乐。没想到,在游戏室、网吧遍地都是的今天,奔跑同样会给孩子们带来如此的狂喜。
方木注意到在花坛的另一侧,一个小小的孩子正透过鲜花与青草注视着他。从他痴肥的脸庞和歪斜的眼睛来看,这是一个智障儿童。
孩子发现方木也在看着他,呵呵笑起来,同时伸出一只手向他用力地一挥。
方木笑笑,也冲他摆摆手。那孩子仿佛受了鼓励一般,又是一挥手。
如是几次,方木意识到这孩子其实在跟他玩猜拳游戏,同时发现他只有两根手指。方木想了想,每次都张开五指,做出“布”的手势。
于是“剪刀”的主人就很开心,连续的胜利让他兴高采烈,甚至跑到花坛里打个滚再迫不及待地爬起来,继续跟对面那个永远只会出“布”的家伙玩下去。
天色一点点黑下来,花丛中,孩子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方木渐渐看不清他的手了,只听见对面兴奋不已的“咯咯”的笑声。
忽然,方木意识到有人在自己旁边。转过头去,黑暗中,廖亚凡站在几米开外,静静地看着他。
“吃饭了。”几秒钟后,她轻轻地说。
晚餐很简单,白菜熬豆腐、土豆丝、辣椒酱和白米饭。方木被安排在周老师的身边。他的对面就是廖亚凡。
廖亚凡自己并没有急着吃饭,而是怀抱着一个1岁左右的残障儿童,一口一口地喂他吃饭。她让孩子靠在自己的怀里,右手拿着勺子,左手捏着一块手绢,随时准备擦拭孩子嘴角流下来的菜汤。趁他咀嚼的功夫,廖亚凡就舀上几口饭菜塞进自己嘴里。
看得出来,方木肯留下来吃饭,周老师还是挺高兴的。也许是对饭菜的过于简单感到抱歉,周老师特地倒了两杯白酒,算是补偿。
酒是好酒,就连方木这样不懂品酒的人,也能感到入口之后的绵软醇厚。周老师见方木意犹未尽地咂嘴,笑了笑说:“五粮液。”
“嗬,我还真没喝过这么好的酒。”
“那我再给你倒点。”
“不用不用。”方木急忙摆手,“我一会还得开车。再说,这么好的酒,你留着招待贵客吧,给我这样的门外汉喝了也是白喝。”
周老师端起酒杯,细细地抿了一口,在嘴里含了好一会才咽下去。
“唉,那时候,喝五粮液就跟喝水似的,根本尝不出味来。”他转动着手里的杯子,“现在喝酒的机会少了,反而喝出它的香醇来。看来回味一件事情的最好时机,恰恰是失去它的时候。”
“呵呵,”赵大姐嘴里含着饭,闷声闷气地笑起来,“你老先生有钱的时候,恐怕没把这玩意放在眼里吧?”
“嘿嘿,是啊。”周老师放下酒杯,眼盯着天花板,“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真是糟蹋钱啊。”
“周爷爷,”一个小男孩眼疾手快地从汤盆里挑出一块肥肉片塞进嘴里,边嚼边说,“你过去很有钱么?”
“是啊。”
“有多少钱?”
“哈哈。”周老师笑眯眯地用手在空气中划拉一把,“很多很多钱。”
“那你坐过飞机么?”另一个小女孩问。
“坐过啊。”
“好玩么?”
“好玩啊。可是爷爷第一次坐飞机的时候,可把我吓坏了。那么大的铁家伙,忽悠一下子就飞起来了。我心想,它要是掉下来,我可就完蛋了。”
孩子们笑起来。
“那你去过外国么?”有一个小女孩问道。
“去过啊。”
“去过美国么?”
“去过。”
“美国什么样?我们老师说,美国可好了。”
“是挺好。不过我还是喜欢咱们国家。”
“为什么啊?”
“因为美国没有我的这些小宝贝啊。”周老师伸手刮刮小女孩的鼻子。小女孩皱着鼻子笑了。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10-22 20:37:55编辑过]
“外国有什么好讲的。”
“讲讲吧,讲讲吧……”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央求着。周老师看着十几双期盼的眼睛,也来了兴致。
“好。那我就来说说我去过的一所大学吧。这所学校叫哈佛大学,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学之一。那时候,我每天都去一座最高的白色楼房里听课……”
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其中,廖亚凡听的最认真,甚至忘记给怀里的孩子继续喂饭了。她的脸色微红,眼神中有一种如梦如幻般的憧憬,似乎既向往,又嫉妒。
她已经完全具备一个成年人所具有的思考能力了。方木想。
廖亚凡不可能不把自己目前的生活处境和周老师嘴里天堂般的描述进行对照,而她又恰恰处于最容易产生幻想的年龄。然而,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方木的目光落在廖亚凡身上那条旧运动裤上,心里一阵刺痛。
怀里的孩子因为长时间受到冷落,不满地哇哇大叫起来。如梦初醒地廖亚凡急忙舀起饭菜往他嘴里塞,一不小心呛到了孩子。那孩子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周老师也停止了讲述,急忙指示赵大姐快去照料一下那孩子。廖亚凡把孩子交给赵大姐的时候,双眼还在紧盯着周老师,似乎希望他继续讲下去。
然而周老师此刻更关心的是那个孩子,等那孩子吐出了一块土豆,停止咳嗽之后,他也忘记刚才讲到了什么地方,只是挥挥手让大家快点吃饭。廖亚凡有点失望,慢慢地把饭碗里剩余不多的饭菜一点点扒进嘴里。
吃过晚饭后,周老师又泡了一壶茶,拉着方木坐下来聊天。孩子们各自找地方写作业、做游戏。廖亚凡端起一大盆用过的碗筷,跟着赵大姐走进了厨房。
茶也是好茶。方木一边细细品尝,一边暗自揣摩周老师过去的身份和职业。也许是因为晚饭喝了点酒的缘故,周老师谈兴甚浓。
“如果将来条件好点了,我就在这里建一个图书室……那里专门修一个女生宿舍……”
周老师边说,边用手在院子里比划着,似乎眼前已经是一片整齐明亮的楼房。
方木笑着听他说,并不插嘴。周老师说着说着,忽然自己也噗嗤一声笑了。
“说的跟真的似的,”他摇摇头,“也就是想想罢了。能让眼前这帮孩子接受教育,健康地踏入社会,我就烧高香了。”
方木想了想,“你办这个孤儿院,花了很多钱吧?”
“嗯,”周老师点点头,“我这大半辈子的积蓄,都在这里了。”
方木在心里暗暗算了算。800多米的院子,加上这栋二层小楼,已经是一笔很大的数目,再加上所有人的吃穿住用和各种费用,即时有万贯家财,估计也所剩无几了。
“怎么不寻求一些社会捐助?”
“呵呵,有好多人要给我投资,捐助这些孩子们。”周老师笑了笑,“我没答应。因为他们无一例外地要求我们要配合他们搞一些宣传。常常是一只手拿着钱,另一只手端着摄像机。”
“如果……”方木斟酌着自己的词句,“.…能解决一些实际困难,大不了就配合他们表演一下。”
“不。”周老师声音低沉,但是语气坚决,“他们要孩子们摆出一幅受人恩惠的谦恭模样。的确,他们出了钱,但是我不能让我的孩子们从小就有低人一等的感觉。”
周老师把头转向方木,“你应该知道,一个人的童年境遇,将会对他的一生产生巨大的影响。”
他的目光移向那些小小的,亮着灯光的窗户,“他们已经被人遗弃,我要做的,是尽量减少这种经历可能带来的伤害。希望在他们走入社会之后,能够忘记这段遭遇。”
方木明白了,周老师创办这家孤儿院,看来并不仅仅是为了让那些被遗弃的儿童能活下去,他的目标是让孩子们以一个完整、健全的人格重返社会。这不由得让方木对身边这个貌似平庸的老头充满敬意。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哈哈哈……”周老师大笑起来,重重地在方木肩膀上拍了几下,“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
“我没做什么。”方木讷讷地说,脸有些红。
“不。你是唯一一个给我资助却不求回报的人。”周老师看着方木的眼睛,非常认真地说,“我曾经对所有人都失去了信心。而你,帮助我重新找回了它。”
方木的脸更红了。其实,他的回报在数年前就已经得到,那是一个人的生命。相比之下,自己现在的资助是多么微不足道。
他把目光投向那栋二层小楼,它已经完全被夜色包裹起来,那些从小小的窗户里流出的微弱灯光,仿佛一双双温暖的眼睛,有些调皮地看着方木和周老师。
方木的心里一动。“周老师,我有个建议。”
“嗯,你说。”
“你得考虑给这个孤儿院起个名字。”
“起名字?为什么,我又不想大肆宣传这里。”
“不是为了宣传这里。”方木认真地说:“是为了那些孩子。如果它叫孤儿院,那么恐怕这些孩子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己是从孤儿院里走出来的。”
“有道理!”周老师很兴奋,“你接着说。”
“这些孩子要么有残障,要么被遗弃,还有父母双亡的。他们对自己的出身肯定充满自卑,”方木顿了一下,“要让他们长大成人后,仍然对在这里的生活保有一份愉快的回忆的话,我们就需要给这里起一个温馨、有归属感的名字。”
周老师站了起来,“呵呵,小方,没想到你的心思这么细密。”他把双手拢在嘴边:“集合了,集合了,大家都出来。”
片刻的沉寂之后,小楼里开始轰轰隆隆地热闹起来。
几分钟后,成群的孩子们从楼里跑出来,赵大姐和廖亚凡也跟在后面,边走边在围裙上擦着手。
周老师站在花坛上,示意大家都围拢过来。
“刚才,我跟方叔叔商量了一下。”他指指方木,“我们要给我们的家起一个名字,大家说好不好?”
孩子们高兴起来,七嘴八舌地说好。赵大姐也抿着嘴笑,看来无论周老师要做什么,她都会支持。
“那大家说,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每个孩子都皱着小眉头冥思苦想着,就连那些智障儿童也学着其他孩子,作出一幅绞尽脑汁的样子。片刻的沉寂后,各种名号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爱心小学!”
“希望孤儿院!”
“明天会更好福利院!”
“周爷爷慈善院!”
孩子们彼此讨论着,争执着,坚称自己起的名字是最好的。周老师笑呵呵地看着大家,时而鼓励那些胆怯的孩子发言,时而抬头看着夜空沉思。
“我看就别争论了,老周,这孤儿院是你一手建立起来的,就以你的名字命名好了!”赵大姐一挥手,“就叫周国清福利院。”
孩子们噼噼啪啪地鼓起掌来。
“不。”周老师的目光从夜空中缓缓收回,他的脸上是一种郑重而温和的表情,嘴角微笑依旧。
“天使堂。”他轻轻地说。
一瞬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似乎都被这三个字迷住了。赵大姐的双手举在胸前,仿佛是一个鼓掌的动作被定格了。
“天使堂……”赵大姐喃喃地说,脸色竟微微红了起来,“天使堂……”
一个个稚嫩的声音在各个角落里越来越响亮:
“天使堂……”
“天使堂……”
似乎每个人都在认真地反复咀嚼、回味这三个字,享受它们在唇齿间吐露的快感,更享受它们深深蕴含的美好意味。
一个小小的女孩拉拉周老师的裤脚:“周爷爷,你的意思是说,我们都是天使么?”
周老师蹲下身子把她抱起来,“是的。”他环视那些期盼的脸庞,“你们,每个人,都是天使。”
方木忽然觉得眼前非常明亮,似乎真的看见无数可爱的小天使,他们正拍打着洁白的翅膀,歪着头,对他露出世界上最纯洁的微笑。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10-22 20:38:45编辑过]
这样的一个女孩子,自然引起了我的兴趣。而且,我总也忘不掉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样子。我断定她是一个孤独的,需要关爱的女孩子。于是我决定追求她。你可能觉得她仅仅帮助我做过一次弊,我就要拿爱情回报她,这是不是太傻了。可是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而且我得承认,她的确吸引了我。尽管这种爱情有些同情和好奇的成分,但是我不后悔,甚至现在,我也不曾后悔过。
有一天上课的时候,我故意迟到了,走进教室以后,径直向后面走去。果真,她就坐在最后一排,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我到现在也忘不了她当时的样子,紧张得好像随时准备跳起来逃跑一样。我冲她点点头,好像还笑了一下,就坐下来了。可是沈湘像被人点了穴一样,僵硬地坐着,一动都不敢动。其实我也紧张,就拿出书本,假装听课。可是总有一种若有若无的香气往我鼻子里钻,我朝她那边看看,同时吸了吸鼻子。沈湘的脸上马上呈现出一种死灰一般的颜色,真的,我毫不夸张,青里透黑那种。我吓了一跳,嘴里脱口而出:好香啊。可是她一听到这话,面若死灰的脸立马晴朗起来了。她扭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好像有些怀疑,可是一遇到我的目光,又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她的脸上竟透出些红晕来。我胆子也大了一些,没话找话:你用什么香水,怎么这么香啊?沈湘没有回答我,而是在笔记本上写了几个字:真的很香?我用力点点头,沈湘盯着我看了几秒钟,笑了。
从那天开始,沈湘成了我的女朋友。我很快发现,她真的很爱洗澡。而且自从我们相恋以后,她经常要我陪她去洗澡。可是每次去浴室的时候,她都左顾右盼,一幅心神不宁的样子。我追问了她好几次,她才告诉我,每次去洗澡,或者去购物的时候,都会感觉有人在跟着她。我留神观察过几次,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人物。可是既然是她的男朋友,保护她就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所以别的恋人们在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时候,我却百无聊赖地坐在浴池的门口等着她。而且每次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的时候,总要先问我一句:香不香?她对这个问题似乎有着一种无法遏制的狂热,每天都要问我好几遍。我有一次被问烦了,随口开了一句玩笑:不香,很臭。结果她的脸一下子变得像纸一样白,二话不说,扭头就回了寝室。结果半夜的时候,我接到她室友的电话,说沈湘发高烧了。我赶快送她去医院。路上,她的室友告诉我,沈湘回到宿舍后就一头扎进卫生间洗澡,那时已经没有热水了,就用凉水哗哗地冲洗。那可是11月份啊。结果折腾到半夜就发起了高烧。从这件事以后,我就再不敢提半个臭字,她再问那个问题,我就说香。不过说实话,她身上的确经常是香喷喷的。
你也知道,现在的大学生谈恋爱,往往谈不了几天就直接上床了。我和沈湘也发生过性关系,但那是一年以后的事情了。你也许觉得有些奇怪,的确,我们从接吻,一直到实质性的关系,经历了长期的,甚至是艰苦的拉锯战。在别人看来顺理成章的亲昵,在我们之间似乎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我到现在仍然清楚地记得我第一次把手伸进沈湘衣服里时的情形,她几乎昏了过去。即使她的头拼命地向后仰,我还是清楚地听到她的牙齿在咯吱作响。我当时真傻,误以为那是一个少女情欲勃发的表现。第一次做爱是我生日的时候,在同学的出租房里。我们喝了很多红酒,吃了一块大蛋糕。夜幕降临的时候,对于将要发生的事情,我们都心照不宣。我先洗了澡,她走进浴室的时候,脸色有些发白。我赤条条地在床上等了她好久,还不见她出来。我担心她煤气中毒,急忙拉开浴室的门,结果发现她蹲在花洒下呜呜地哭。我急忙把她抱出来。她几乎哭得不省人事,完全没顾及自己已是一丝不挂,只是蜷缩着身子躲在被子下痛哭。我以为她不同意,一边哄她,一边要帮她穿好衣服。忽然,她一把扯掉我刚刚给她穿上的内衣,翻转过身子抱紧我,拼命地亲吻我。我哪经受得住这个,也气喘吁吁地把她压在了身子底下。就在我要进入的时候,她忽然睁开泪水涟涟的眼睛,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那是一个关于味道的故事。
沈湘上初中的时候,一直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子。她像一朵盛开的小花一样,骄傲地,健康地成长,对未来充满幻想,对爱情充满憧憬。直到有一天,一场突如其来的灾祸毁掉了这一切。那天,沈湘的班主任秦老师让沈湘留下来帮助她整理学生的成绩单。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秦老师为了照顾她刚出生不久的女儿,没有送沈湘回家。结果,沈湘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坏人。那个人殴打她,还强迫沈湘亲吻他的生殖器。最后,他强奸了沈湘,最变态的是,他一边残害沈湘,一边对她说:你的身体里从此就留下了我的东西,你一辈子都会带着它的味道。第二天,遍体鳞伤的沈湘没有去上学,秦老师来家访的时候,知道了这件事。她极力劝阻沈湘的父母去报警,说这样沈湘的名声就完了。本来就犹豫不决的他们最后听从了秦老师的意见。其实她当时并不是为了沈湘,而是怕这件事影响她评选当年的优秀教师。就这样,这件事被当作一个秘密封存了下来。可是,身体上的伤痛可以愈合,心理上的伤痛却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平复的。自那以后,沈湘就开始时常闻到身上有一股怪味,类似于那男人生殖器上的腥臭味道。她开始拼命地洗澡,躲避所有人,生怕别人会闻到她身上的怪味。后来她全家搬到了外地,以为换个环境就会摆脱这种味道。可是没有用,那股怪味始终在她身边如影相随。这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讲,是多么痛苦的事情啊。直到那个她一直暗暗喜欢的男孩子坐在她的身边,对她说:好香啊……
听完她的故事后,我已经是泪流满面,我们抱在一起痛哭一场。后来,她接纳了我,有些惊慌,有些痛苦,更多的,是甜蜜。事后,我吻遍了她的全身,告诉她,她身上丝毫异味都没有,有的,只是淡淡的幽香。她的表情依然是将信将疑,可是,看得出,她已经不那么在意所谓的味道了。从那以后,沈湘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再强迫自己去洗澡,也开始慢慢和大家交往。很快,她就像所有快乐的女大学生一样,开朗,活泼。同学们戏称,这都是爱情的力量。那时候我们多好,一起谋划共同的未来,一起憧憬那平凡却幸福的生活。直到,那个人出现。
那个人就是桑楠楠。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欢迎大一新生的同乡会上。大家轮流作自我介绍,轮到沈湘介绍自己的时候,我们听见一个女孩子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当时我们都没在意。后来在整个聚会的过程中,我们发现那女孩子始终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沈湘,有点鄙夷,又有点同情。但是很快,她就把目光转移到我的身上。我看得出来,这个叫桑楠楠的女孩喜欢我。沈湘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说。每次桑楠楠在路上“偶遇”到我,并缠着我说个不停的时候,沈湘都非常安静地在一边站着。有一次,我们系和外系打篮球比赛,我是篮球队的队员,而桑楠楠是拉拉队员。中场休息的时候,她拿了一条大毛巾硬要给我擦汗。这次沈湘没有客气,把她的毛巾扔了回去。桑楠楠当时的脸色很难看,把毛巾扔在了地上,而且很大声地说了一句:“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一个破烂货!”之后不久,沈湘曾经被强奸的事情就在校园里流传开来。我和沈湘成了校园里最受关注的一对。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各种各样的目光包围。沈湘又变得疯狂,她会在任何时候突然在自己身上狂嗅,然后一遍遍问我,她身上是不是有一种臭味。我反复告诉她,没有,没有,根本没有。可是她不相信,她又开始频繁地洗澡。最可怕的一次,她足足在浴室里呆了六个小时。等她出来的时候,脖子上,胳膊上还清晰可见搓破的伤痕。后来,我们得知所有的传言都是从桑楠楠那里来的。我们去质问她,她满不在乎地说自己说的都是事实。沈湘问她是如何知道的,桑楠楠告诉沈湘,她曾经就读于那所中学,秦老师也曾经是她的班主任。桑楠楠考上大学后,她去看望自己的初中班主任,秦老师告诉她在学校里还有一个师姐,还把当年那件事情告诉了桑楠楠。
我们原以为传言会随着时间慢慢平息,谁知它却愈演愈烈,还衍生出各种龌龊不堪的版本。那段时间,我们真的要疯了。沈湘一次次哭着求我离开她,可是我怎么能做到呢?有一次,我们在校外的小旅馆里躲了三天三夜,我们不停地哭泣、亲吻、做爱,觉得真的没有出路了。沈湘把长长的指甲都抠进了我的后背,边哭边说,杀了她吧,杀了她吧,我恨死她了。这似乎是我们当时唯一一件能做的事情。
我把桑楠楠约了出来,假意离开沈湘,要跟她处朋友。我很轻松地就把她骗到了钢材市场附近的厂房里。下手之前我们以为还有回旋的余地,告诉她只要在学校里澄清这件事,我们就放过她。结果这女人骂沈湘是贱货,还说要去告发我们。这下没退路了,真的没有退路了。我捅了她很多刀,还记得她挨第一刀的时候眼睛里的诧异。杀了桑楠楠之后,我们一下子都平静了,开始商量是逃跑还是一起自杀。快天亮的时候,我们搂在一起睡着了,旁边就是桑楠楠的尸体。说实话,那时候也不害怕了。结果我一觉醒来,发现沈湘躺在我身边,手腕已经割开了。好多血。她的血似乎都流干了。我在她手里发现一张纸,上面写着是她杀了桑楠楠,一切与我无关。她好傻,我怎么还能继续活下去?不过在我死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宰了秦老师。我要让所有伤害我们的人都付出代价,所有!
听完罗家海的故事,方木点燃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又重重地吐了出去。
味道——性——杀人之间的内在联系终于搞清了。可是方木的心中一点也感觉不到轻松。他盯着眼前这个人,心情复杂。
如果说方木在同情连伤两命的罗家海,这毫无疑问是跟他的职业天性相互背离的;如果说方木对其犯罪动机的探求完全是业务上的需要,那也是自欺欺人。
罗家海必须要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但是,方木不希望他死。
最后,他选了一个既不背离职业操守,又能表达出同情的做法。
“罗家海,我恐怕要违背我的承诺了。”方木慢慢地说。
“嗯?什么?”
“不仅是我,我希望你也不要坚持。”方木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我希望你把刚才对我说的话,讲给法官听。”
“为什么?”
方木站起身来,双手支撑在桌面上,上身前倾,“你想死么?”
罗家海跟方木对视了足足有半分钟,最后,他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不,不想。”他的声音中透着一丝软弱与慌乱。
“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法官,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对了,找一个好律师。”方木想了想,“如果需要我帮忙,就告诉我。”
“不用了。”罗家海抬起头,“姜德先已经被法院指定为我的律师了。”
“他?”方木有些吃惊,这家伙果真很有些能量,能说服法院指定他为辩护律师。不过他没说什么,拍了拍罗家海的肩膀,“他也是一个优秀的律师。”方木顿了一下,“祝你好运。”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10-22 20:39:15编辑过]
男子无力地抬起头,眼前一片漆黑。那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黑暗,连一点可以辨清轮廓的物件都没有。
男子动动手脚,不出所料,他被牢牢地捆在一把椅子上。至少,他是这么觉得的。
黑暗无边无际。它给人一种不断延展的错觉。男子没来由地觉得自己正处在一个空旷的房间里。他尝试着叫了一声:“救命啊……”
他很快发现有些不对劲。因为,这地方连回音都没有。
他越发恐慌起来,声音也越提越高:“救命……来人……救命啊!”
黑暗仿佛张开的巨口一般,他的叫声刚刚出口,就被它毫不留情地吞噬。
男人拼命扭动着手脚,然而恐惧早已过快地消耗了他的体能,他很快就无力地瘫坐在那把椅子上。
忽然,一个沉闷的声音响起:“动动你的左手。”
男子惶然四顾,那声音好像就在耳边,又好像环绕在周围。
“你……你是谁?”
“动动你的左手。”
“你……你到底是谁?”
话音未落,一阵刺痛霎那间贯穿了男子,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上弓起,感觉仿佛有无数根小针同时在体内游走。
男子的惨叫让那个声音的主人很开心,依旧冰冷的语调中隐隐透出一丝快意:
“动动你的左手。”
男子不敢怠慢,被铐在椅子扶手上的左手费力地挪动了几下,很快,他发现自己的左手可以摸到四个呈十字状排列的按键。
“摸到那个按键了么?”
“摸……摸到了。”
“好,现在回答我的问题。每个问题我给你3秒钟的思考时间,如果你答对了,我就放你走。”
“等等……”
“东是哪个方向?”
“你到底是……”
“3、2……”
男子不想再尝一次电击的滋味,不假思索地按下了向右的按键。
“答错了。”
突如其来的剧痛再次贯穿了男子的身体,他痛苦地蜷起身子,可是四肢却被牢牢地固定在椅子上,除了再次感受到来自手腕和脚踝处的痛感外,他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无功。
冷酷的声音再次响起:“北是哪个方向?3、2……”
男子慌忙按下向上的按键。
“答错了。”那声音中有一丝隐藏不住的狂喜,仿佛一个顽皮的孩子发现了有趣的游戏。
男子痉挛的身体还没等恢复平静,又一轮猛烈的电击猝然袭来。
如是几次。
提问者的问题很简单,只是东南西北的方向问题。可是无论男子如何选择,答案都是错的。男子已经神志不清,一丝涎水从嘴角一直拖到胸前。每次恍恍惚惚地听到提问,总是疯狂地乱按一气,然后,在全身剧烈的抽搐中高声惨呼。
“南是哪个方向?3、2……”
“求求你……放了我吧……”男子终于哭出声来,“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最后一秒早已过去,电击却没有发生。
良久,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却又重新变得低沉:
“你什么都给不了我。我只是让你知道,方向……是多么重要。”
男子急促的呼吸骤然停止,他抬起头,周围虽然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但是他的眼前似乎浮现起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他失声叫道:“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
突如其来的痉挛把余下的几个字生生地憋在了他的喉咙里,奇怪的是,这一次他感受到的并不是疼痛,而是贯穿全身的巨大快感。在剧烈的抽搐中,他看到眼前不断迸发的火花,如果他能多坚持一会,他会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完全封闭的房间中,四周都被厚厚的隔音板包围着。可惜他没有。火花是他看见的最后一样东西,他的心底似乎回忆起某件事情。可是很快,那点残存的意识就彻底沉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良久,四面墙上的扩音器里同时传来一丝奇怪的声音,既像哭泣,又像叹息。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10-22 20:39:43编辑过]
就像人的命运。
一个小时之前,姜德先给方木打来电话,请求跟他面谈一次。方木考虑了一下,没有拒绝。
面谈地点选在这家茶室,这是个谈事的好地方,安静,不受打扰。
方木看看手表,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5分钟。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姜德先沿着过道匆匆走了过来。
“让你久等了。”姜德先疾步走到桌前,伸出手来。
方木站起来,伸出手来跟他握了握。
“龙井。”姜德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也没看服务员拿过来的茶单。他走得气喘吁吁,额头上满是亮晶晶的汗水。
“我叫姜德先,恒大律师所的执业律师,这是我的律师证……”姜德先伸手在公文包里摸索着。
“不用了,我们见过面的。”
“那好,我们就开门见山吧。”姜德先扶扶眼镜,它在汗湿的鼻梁上一次次滑下来,“我是罗家海的辩护律师。我约您出来,是有几件事想向您求证一下。您反对我录音么?”
“不。”方木想了想,摇了摇头,“不反对。”
“那太好了。”姜德先拿出一只录音笔,打开后,小心地放在桌面上。
整个谈话都围绕着9月10日那起故意杀人案展开,从姜德先所提的问题来看,他想证明罗家海属于自动投降,并且确有悔罪表现。在几个问题上,姜德先问得尤为详细,例如“您是否觉得罗家海当时已不具备侵害他人的想法”、“罗家海当时是否主动放下武器”等等。方木在回答问题的时候,始终在观察姜德先。他看起来比上次要憔悴得多,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疲态。
会谈即将结束的时候,姜德先试探地问道:“方警官,如果您方便的话,您是否愿意出庭作证,并且从您的专业角度,证明罗家海再犯的可能性很小?”
方木考虑了一会,点了点头,“可以。”
“太好了。”姜德先顿时喜形于色,“非常感谢您的帮助。”他站起身来,弓着身子握住方木的手,不住地摇晃着。
方木感到那只手的力度,忍不住开口说道:“其实你作为律师,应该很清楚这些证据……”他斟酌了一下词句,“.…作用非常有限。”
“我知道。”姜德先脸上的笑容稍稍收敛了一些,“可是任何可能帮助我的当事人减轻刑事责任的证据,我都要收集啊。”
方木看了他几秒钟,“我能知道你为什么对罗家海的案子这么认真么?”
姜德先稍稍站直了一些,“这是一个律师应尽的职责。”
两个人隔着桌子对视着,彼此心里都清楚,这不是一句真话。
星期四,上午九点,C市中级人民法院,罗家海故意杀人案一审。
方木赶到法院的时候,已经快要开庭了。审判庭里座无虚席,本市几家媒体的记者早早占据了有利的地形,各种型号的相机长枪短炮一般对着被告席。方木可以想象罗家海面对耀眼的闪光灯时的心态,苦笑了一下,转身去了证人休息室。
路过楼梯口的时候,方木看到一个形容憔悴的中年妇女靠在楼梯扶手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楼上,身边有几个人扶着她的左右臂,似乎怕她瘫倒。其实这毫无必要,中年妇女的目光中有一种可怕的东西,这让她的整个身体都处于一种蓄势待发的状态。
方木在休息室里坐了5分钟,忽然非常想吸烟,就起身来到走廊里。一根烟还没吸完,就听见二楼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其中还混杂着脚镣拖在地面上的刺耳的摩擦声。方木抬头看去,却看见一个身影在楼梯口一闪就不见了,身后是几个目瞪口呆,做搀扶状的人。
方木扔下烟头,疾步走过去。还没走到楼梯口,就听见一阵哭喊伴随着噼噼啪啪的抽打声:
“王八蛋……你还我女儿……打死你……”
罗家海用手护着脑袋,竭力躲避着那中年妇女劈头盖脸的抽打。四个负责押送的法警倒是不着急,抓着罗家海的肩膀慢慢地下楼,没有人去阻止中年妇女。
方木跑上前去,一把拉住那中年妇女的手腕,没想到她竟一下子挣脱了,扑到罗家海身上张口就咬。此时审判庭里的记者们听到动静,纷纷跑出来拍照,四个负责押送的法警看见照相机的闪光,才伸手把中年妇女拉到一边。在一片哭喊声,快门声中,罗家海嘴角淌着血,踉踉跄跄地撞进了审判庭。
隔着审判庭厚重的大门,方木仍然能听到里面一片嘈杂,法槌连续敲击后,审判庭里才渐渐恢复了正常的秩序。
开庭。法庭调查阶段。
分局的几个同事今天也被要求出庭作证,陆续有人被传进法庭证明抓捕过程和取证程序。有认识方木的,就凑过来抽烟、聊天。
有人好奇地问公诉方让方木证明什么,方木想了想,说自己是辩方的证人。大家听了面面相觑,言辞间骤然冷淡了许多,有几个人还特意坐远些,似乎要跟他划清界限。
方木虽然能理解同事们的反应,但是仍然感到尴尬。好在法庭很快传唤自己出庭,算是摆脱窘境。
作为辩方证人,方木报出自己的身份和职业后,旁听席上还是引起了小小的骚动。不用看,方木就知道桑楠楠的妈妈正用仇恨的目光盯着自己。
交叉询问开始。作为辩护人,姜德先首先对方木提问:
“方警官,你是否参与了对被告人罗家海的抓捕?”
“是。”
“你的任务是什么?”
“谈判。”
“谈判持续了多久?”
“大约15分钟。”
“也就是说,整个谈判时间很短,对么?”
方木犹豫了一下,“可以这么说。”
“被告人曾提及,你要求他不要捂住女孩的嘴,他照做了么?”
“是的。”
“你为什么这么要求他呢?”
“因为那女孩当时在哭泣,捂住她的嘴会造成窒息。”
“你向被告人说明这一点了?”
“是的。”
“被告人立刻照做了?”
“是的。”
“你觉得他当时是否还打算侵害那个女孩?”
“我觉得没有。”
“后来他是自愿放下凶器、释放人质,并向警方投降么?”
“是的。”
“我可不可以这么理解,由于被告人的积极配合,这次谈判是非常成功的?”
方木想了想,“可以。”
“很好。我刚才向法庭讲述了被告人罗家海的作案动机,我相信这件事你也知道,对么?”
“对。”
“那么请你告诉我,以一个普通公民的身份,你对被告人罗家海是否同情?”
整个审判庭忽然变得雅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方木身上。
方木盯着姜德先看了几秒钟,又看了罗家海一眼,“是的。”
旁听席突然开始骚动。
“我再问一句——从你的专业角度来看,被告人罗家海是否具备再犯的可能性?”
“我认为罗家海的行为属于激情杀人。”方木顿了一下,“从心理学角度来讲,再犯的可能性很小。”
话音未落,审判庭里已是一片哗然,方木强令自己保持镇定,不要回头。可是眼前的姜德先忽然脸色一变,方木心知不好,可是已经来不及躲避了——一只皮鞋结结实实地砸在他的后脑上。
桑楠楠的妈妈操起另一只鞋,跳着脚哭骂:“你有没有良心啊?帮坏人说话……你算什么警察!”
旁听者也群情激奋,几十只手指向方木的鼻尖:
“你对得起死者么?”
“你他妈还是不是人!”
“说,你收了多少黑钱!”
审判长拼命敲击着法槌,“肃静!肃静!”
庭内法警开始制止情绪激动的旁听者,几分钟后,法庭终于恢复了平静。
审判长提示公诉人可以询问,一脸幸灾乐祸的公诉人摆摆手,表示没有问题。
审判长想了想,开口问道:
“证人,你是否觉得被告人没有再犯的可能性?”
方木响亮而清晰地答道:“是的。”
审判长凝视了方木几秒钟,说道:“证人,你可以下去了。”
方木刚走出审判庭,还没等喘口气,就感觉衣袋里的手机在振动。
“喂,边处?”
“你在哪儿?”
“中法。”
“去万岩山嘉年华,那出了一桩命案。现场很有意思,你去看看。”
很有意思?方木挂断电话,边往停车场走边捉摸,什么叫很有意思?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10-22 20:40:24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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