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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1-18 21:18:00

作者:东皮居士 

来源:天涯莲蓬鬼话

http://cache.tianya.cn/techforum/content/16/578455.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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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1-18 21:19:00

  序曲 弃婴
  
  唐山,1968年11月9日晚8点32分。
  
  清冷的街道如苍凉的荒野,幽暗的小巷里似乎潜伏着随时伺机而动的猛兽。白天轰轰烈烈的革命行为已经告一段落,然而此刻的平和却似暴风雨前的宁静,压得人有些透不过气。
  长长的街显得空荡荡的,偶尔会有几个行人缩头缩脑,幽灵般急匆匆的在路灯下滑过,这些人毫无二致的拥有同样苍白的脸以及同样惊恐的眼睛,以至于看上去似乎还不如被昏黄的路灯投射在地上忽长忽短的影子来得更实在些。冷风袭来,行人的衣服噼啪作响,更是给幽暗的夜平添了几分诡异。
  城西,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步履沉重,缓缓的沿着一马路走来,昏黄的路灯下依旧是苍白的脸,然而和其他人不同的是,她的眼神里没有普通人那种对动荡的政治运动的恐惧,有的只是一种深深的绝望。
  她机械的往前走着,目视前方,路灯下的一切影像都投射到她的眼里,可是她却似乎什么都看不到。一个老者和她擦肩而过,注意的看了看她的神情,然后喟然长叹一声,低低的自言自语:“文化大革命,到底革的是谁的命啊?”
  女人显然没有听到或者根本就不曾留意老人的叹息,仍旧步履艰难的往前走。
  文革以前,城西的光明电影院原本是一个很热闹的地方,如今,愤怒的讨伐声取代了往昔的欢声笑语,即使在如此幽静的夜里,这个黑魆魆的建筑也给人的心灵造成一种巨大的压力。
  可是路过影院门前的女人似乎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个象征着斗争最前沿阵地的建筑,仍旧梦游一般的往前走,仿佛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能引起她的注意了。
  影院大门左边的那根粗大的石柱后面有一个包裹,随着女人脚步越来越近,那个包裹微微动了一下,一声微弱的哭叫传了出来,声音非常弱,以至于在女人听来,就像午夜梦回之时遥远的黑夜里传来的一声似真似幻的猫叫。
  女人忽然震了一下,显然她听到了那声哭叫。那个声音那么微弱,那么无助,蓦然间,母性的本能在胸中升起,她停住了脚步。
  借着十几米外的路灯的灯光,她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个发出哭叫的包裹。
  冷冷的石柱,冷冷的水泥地,冷冷的包裹,难道里面会有一个鲜活的生命吗?女人颤抖着打开了包裹,包裹很厚,里面还是温热的,显然被放下不久。
  一个婴儿的面孔露了出来,皱巴巴的脸,刚能睁开的,如同老鼠一样的眼睛,头上稀稀落落的胎毛,看上去这个出生不超过两天。谁会如此狠心,把一个初生的婴儿丢在这样的地方?如果不是自己路过,岂不是要活活的被冻死了?
  女人用愤怒的眼神向周围扫视,想找到那个灭绝人性的弃婴者,可是周围一片宁静,她只能听到远处传来的两声有气无力的狗的叫声。
  婴儿睁着黑豆一样的小眼睛好奇的看着她,眼神中没有欣喜,也没有恐惧。小舌头吐出来,口水湮湿了自己的小下巴,多可爱的孩子啊。
  一阵凉风吹来,女人打了个冷战,她忽然感到有些恐惧,这个突然出现的婴儿的周围好像有一股邪恶的力量,似乎有人要做一些对孩子不利的事情,于是下意识的把婴儿包了起来,匆忙的抱在怀里,惊悸的四下看了看,周围依旧是让人心里发毛的宁静。
  女人颤抖着抱着孩子,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光明电影院。
  几分钟前,她的心中还充满了绝望,可是此刻,这个突然出现的婴儿唤起了她的母爱,让她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不幸。为什么偏偏是自己拣到了这个孩子而不是别人?莫非是是死去的丈夫害怕自己和女儿在这个世上会很孤单,特意送给自己的礼物吗?为什么孩子恰好在自己路过身边,而不是在其他时候哭叫?如果自己听不到那声哭叫,孩子不是要被冻死了?难道这个婴儿也会为自己选择一双温暖的臂膀吗?
  女人的脚步坚定起来,她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这个婴儿,她要给予孩子新的生命,因为这是刚刚过世的丈夫为自己送来的。
  冷风吹过,路边墙上的大字报哗啦哗啦的响,墙壁拐角处幽暗的影子似乎潜伏着无穷的危险,地上的尘土随着碎纸漫无目的的飞舞着,不远处的一个变压器上面孤零零的站着一只乌鸦,那只乌鸦正冷漠的看着女人,可是她的胸中充满了怜爱,一点也不感到害怕。
  女人用厚厚的军大衣裹紧了怀中的孩子,孩子一点动静也没有,是睡着了还是死掉了?她只听到孩子哭过一声,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她还不知道。虽然周围一片宁静,可是女人天生的直觉告诉她,危险正慢慢的接近她和那个可怜的孩子,她一边走,一边警觉的留意着周围的风吹草动:该来的就来吧,我什么都不怕!
  婴儿在女人的怀里显得非常安生,被丢在石柱后面以后,听到女人的脚步声,孩子本能的感觉到自己的救星到了,于是哭了一声,一旦来到女人的怀抱,婴儿便如同重新进入了母腹,于是恬然的睡了。
  街道依然冷清,初冬的天气依旧干巴巴的冷。虽然空气依然紧张,可是预料中的状况没有出现。
  女人拐进一条小巷,七拐八拐的进入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区,她在一幢破旧的三层楼前停了下来。
  她警觉的四下看了看,周围仍旧是死一般的沉寂,于是她放心的进入第二单元,爬上二楼,轻轻的敲了敲左边的那道门。半分钟以后,门开了,昏黄的灯光投射在楼道里,一个三十多岁病歪歪的女人凄然的看着她:“姐,你回来了?”
  
  三十米以外,一棵梧桐树下,一双绝望而痛苦不堪的眼睛正盯着第二单元二层的楼道,那双眼睛看到左边的门打开,看到女人抱着孩子走了进去,看到二楼正对自己的一扇窗子忽然亮了起来,然后又看到女人手忙脚乱的拉上了窗帘。
  树下的人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转过身,艰难的离开了那幢小楼。
  那双绝望的眼睛属于一个青年男子,他穿着一件破旧的军大衣,大衣下面是更加破旧的的确良衬衫,衬衫被撕裂了许多地方,如果此刻他站在路灯下,你会看到那上面有几块暗红血迹。
  他瘦得像个衣架,走起路来一拖一拖,仿佛每迈出一步都要忍受巨大的痛苦。
  男子刚刚离开小区,迎面便有一个壮硕的身影拦住了他:“郑天豪,你又玩什么花样?老实交代,免得皮肉受苦!”
  郑天豪惊惶的看着突然出现的那个身影:“沈威,我什么也没干,随便溜达溜达而已……”
  “溜达溜达?”新来的人比郑天豪高出几乎一个头,有着运动员一样的骨架。他背对着远处的路灯,因此郑天豪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
  沈威穿着一身军装,手里提着一条武装带,似笑非笑的看着郑天豪,仿佛一是一只逮住了老鼠却不急于把对方吃掉的猫儿一般。
  郑天豪浑身发抖:“沈威,看在老同学的分上……”
  “呸!你这个卖国投敌的王八蛋也敢说是我的同学?”在沈威的叫骂声中,皮带呼啸着向郑天豪的脸上抽了过来。郑天豪笨拙的躲了一下,后脑早已挨了一下。
  “说,你鬼鬼祟祟的到这里来干什么?是不是来和同伙接头?同伙是谁?赶快招认,妈的,甭想蒙我,我跟了你三条街了。”沈威把皮带对折,两只手拉住两端使劲一顿,啪的响了一声,声音在寂静的夜空里传出老远,仿佛什么人忽然放了一枪。
  沈威的话以及他的动作本来具有很强的威慑力,可是郑天豪紧悬的心却忽然放了下来,他直愣愣的看着对手,什么话也没有说。
  沈威明显的感到对方的情绪发生了一些变化,发现这场对峙中自己似乎失去了先机,于是往前迈了一步,居高临下,恶狠狠的看着对手,仿佛要把这个瘦弱的家伙吞下肚去。
  郑天豪面无惧色,他的右手插进衣兜,抱着一种你死我活的决心紧紧的握住了一枚双面刀片。
  他恨死了眼前的这个人,两个月前,就是他无中生有的举报自己和妻子投敌卖国,并且率领一群不明就里的学生冲进自己的家,把怀有八个月身孕的妻子和自己一起拉出去游斗。这个混蛋打断了自己的两根肋骨,折断了自己的三根手指,他剃光了妻子的头发,在批斗会上剥光了妻子的衣服,在妻子的身上涂满了墨汁。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大学同窗会做出如此邪恶的事情,他不知道自己和妻子怎么得罪了他,以至于他会对自己,对妻子作出如此禽兽不如的事情。
  如果不是遭受如此非人的凌辱,妻子绝对不会在产后第二天就决然的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人,他也绝对不可能那么无奈地抛弃刚刚出生两天的儿子。如今,他刚刚为儿子找到一个看上去很温馨的避难所,这个家伙又带来了新的威胁。一旦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就藏身在距此不到两百米的一幢楼内,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才会让你对我如此步步紧逼?我已经没有了退路,剩下的只有反击了。这样想着,郑天豪无声的露齿笑了。
  沈威用恶狼一样的眼睛看着这个大学同学,像对方一样,他也恨透了这个看上去瘦弱的人。他有什么出众的地方,能获得班里最漂亮女生的青睐?凭什么他一直对自己洋洋不睬?就因为他学习好,有音乐天分吗?早在大学时期,他就有这样的想法:如果上天给我一次杀人的机会,我只想干掉这个外表谦恭实则傲慢的郑天豪,想不到的是,文革居然真的给了他这个机会。
  对沈威来说,今生最大的乐趣就是看着郑天豪完蛋,为了这个,他甚至不惜让他曾经深深爱过的女孩子也和他一起完蛋。
  沈威不知道郑天豪的妻子已经服毒自尽了,更不知道这个窝窝囊囊的郑天豪,这个一直被他追杀的猎物已经转换了角色,要对他这个猎人进行反扑了。
  “赶快交代你的同谋,不然……”沈威再次扬起了皮带,可是就在皮带即将落下去的那一刻,他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异样的神情,不是乞怜,不是恐惧,而是他从来没在对方的眼里见过的一种神情,里面包含着狂热,包含着仇恨,甚至包含着一种欣喜。沈威吃了一惊,于是已经举起了的皮带忽然悬在了空中,他在犹豫这一下是否应该抽下去。
  两个人就这样对峙着,一个偶然路过的老人仿佛躲避瘟疫般一路小跑着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唐山城西三公里处有一个叫三间房的车站,货运列车在这里编组,然后发往全国各地。
  午夜时分,三间房车站列车进站的方向,郑天豪疲惫的躺到了铁轨旁边,把自己的头枕到了钢轨上。
  他注视着正前方的那个岔路口,南方开来的货运列车会在这个岔路口转过来,然后轻巧的压碎自己的头颅,他几乎可以想象到自己的头颅破碎时刻发出的清脆声音,一瞬间自己就会失去知觉,然后和妻子团聚。——他曾经是一个无神论者,可是此刻却坚定的相信妻子正在他的身边温柔的注视着自己,只不过自己看不到她而已。
  疲惫的郑天豪睡着了,他睡得像个孩子。可是这种安宁没有保持多久,不到二十分钟,他就被激烈的撞击声音惊醒了,一列货车呼啸着向他驶来,车轮和铁轨相撞的声音震得他的头仿佛都要爆裂开来,看着飞驰而来的列车,他裂嘴笑了:阿梅,我来了……
  列车在一瞬间变得无穷大,山一样当头向他压了过来,剧烈震动下,郑天豪的眼前出现了七彩的幻觉,如梦似幻的色彩中,儿子张开一双小手正甜甜的向他笑着。
  “不……”
  郑天豪大叫一声。
  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列车开始了正常的减速,尽管如此,却仍旧排山倒海般的向他压了过来。
  
  此时,唐山市区靠近一马路的一条小巷内,沈威脸朝下,僵硬的卧在血泊中,他的尸体一直在这里卧到次日早上四点三十九分,被一个清洁工人发现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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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1-18 21:24:00

  第一章 父亲
  
  
  1976年7月28日在的凌晨3点42分,一道蓝光在唐山的上空闪过,一场堪称人类史上最惨烈的灾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降临了。几乎就在一瞬间,唐山市区被一场7.8级的强地震夷为一片废墟,有史以来,这场地震给人类造成的伤害最为巨大。
  瞬间的灾难使得242419人丧生,36万人受重伤,70万人受轻伤,15886户家庭解体,7821个妻子失去丈夫,8047个丈夫失去了妻子,3817人成为截瘫患者,25061人肢体残废,遗留下孤寡老人3675位,孤儿4204人,数十万居民转眼间就成了失去家园的难民。
  几乎就在地震的当天,大规模的救援运动在全国展开了。十几万解放军战士组成的救灾队伍从四面八方赶赴唐山,由于道路被大规模毁坏,多数战士要急行军几十公里才能到达市区。面对这场空前的浩劫,人们只惊慌、悲哀了很短的时间,就迅速展开了自救与救援行动。
  
  8月8日,地震过后的第12天凌晨,初生的太阳从废墟上升起,面对着大自然的这一残酷杰作,郑天豪站在城市的边缘缓慢而绝望的蹲了下来,他甚至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此时此刻,即使往他的衣服里塞进十几条毒蛇也不可能让他感到更可怕了。
  他的大脑里面仿佛出现了一个漩涡,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念头在里面蹦蹦跳跳,可是却无法抓住哪怕一点点的实质性内容。
  在郑天豪的记忆里,当年被沈威加害的那个时期是自己人生中最黑暗的一页,可是如今站在城市的边缘,他竟然觉得被揪斗、被毒打的时刻简直过的是天堂般的日子。
  梅在生下儿子的第二天就走了,她是一个干净的人,看不得人间太多的污浊,也因为她看不到一丝希望。自己把儿子送出去以后也想要走,可是儿子却在关键的时刻救了自己。
  孩子一出生就显得与众不同,出了娘胎就开始哭,哭得声嘶力竭,谁也哄不好,梅自杀以后,他就不哭了。——莫非他知道母亲就要舍下他而去,想用可怜的哭声留住她吗?当自己把他放到光明电影院石柱后面的时候,他也是一声不吭,可是等那个中年妇女路过的时候,他却忽然大大的哭了一声。郑天豪相信那个女人一定会是一个好的母亲,他坚信儿子的选择不会错。
  “八年了,别提他了!”郑天豪学着样板戏里面的叫板,喃喃的说了一句,双手无力的抱住了自己的头,眼泪缓缓的流了下来。
  八年前,当郑天豪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忍着剧烈的痛楚,躺在铁轨上打算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儿子的笑脸忽然出现在他的眼前,就在列车即将压碎头颅的那一瞬间,他从铁轨上滚了下来。儿子不愿意他死,他不能就这样丢下他孤零零的活在世上。儿子的哭声没有留住母亲,但是做父亲的不能再让他失望了。
  不管经历什么样的苦难他也一定要为了儿子活下来,他不相信中国永远都是沈威之流的天下,黑夜总会过去,自己会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坦然的回到儿子身边,他会把原本属于儿子的爱加倍还给他,到那个时候,就不会有什么力量能把儿子从他的身边带走了。
  当夜,郑天豪爬上北上的货车,历尽千辛万苦,独自一人来到大兴安岭,隐姓埋名,在林区成了一名普通的伐木工人。
  如今他回来了,然而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光明正大的回来,而是在养育过自己的城市遭遇到有史以来最惨烈的灾难的时候回来的。
  
  儿子能幸免于难吗?郑天豪相信他一定不会有事,如果儿子真的遇难了,自己一定会有感觉的,这孩子一出生似乎就拥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他曾经要挽留母亲,还救下了父亲,如果当真遇到危难,就算自己远在天涯海角也能感受到儿子的求救信号。——地震发生的那一刻,自己在大兴安岭好像并没有过什么怪异的感觉。
  深山里听不到广播,当时也没有卫星电视。七月下旬,大兴安岭下了一场暴雨,进山的公路被冲垮了,林区的给养车在8月3日上山以后才带来了唐山大地震的消息。
  突如其来的噩耗险些把郑天豪变成呆子,他定了定神,借口有事去县城买东西,便跟着给养车下了山。到了县城,他立刻坐上南下列车来到河北境内。他知道1966年河北邢台曾经发生过一次6.8级的地震,那次地震给当地人民造成了极大的伤害,7.8级地震应该更强烈一些吧?
  接近唐山地区的时候,铁路就断了。他改乘公共汽车走了几十公里,等汽车也不能前进的时候就开始步行。路上,他不断的从似乎深不见底、有时还冒着硫磺气味的裂缝上面跳过,沿途乡村震灾后的断壁颓垣以及灾难后沉默寡言的人群都给了他深深的震撼:这里都已经如此了,唐山这个地震中心会破坏到什么地步?郑天豪浑身发冷,原本还有的一点信心渐渐的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儿子,你还在人世吗?他一边走,一边以一种极度悲伤的心情哭了起来。
  
  清冷的阳光下,郑天豪在废墟里踽踽独行,整个城市都散发着一股浓浓的尸体腐烂的气息,甜丝丝的中人欲呕。消防汽车在废墟间临时清理出来的路上缓慢驶过,高压水龙头喷出的消毒水洒向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这里或者那里,只要有废墟,就有解放军战士在奋力挖掘。战士们几乎都是凭着双手在废墟上工作,只有在绝对不会伤害到废墟下的群众的时候他们才会动用撬杠一类的简单工具。郑天豪梦游一般的走着,偶尔会听到一声疲惫而嘶哑的欢呼:“叫卫生兵,这人还有救!”
  废墟间,这里或那里零散的堆放着装着尸体的黑色塑料袋,货运汽车走走停停,搬运工人就像农民搬动麻袋一样,熟练的把尸体堆放到车上,然后跳上去坐在尸体旁边,汽车开动,再停下,继续装车,娴熟的动作之间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啊!
  郑天豪战栗着往前行走,不时的用指甲掐一下胳膊,也许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境……
  路边的空地上搭建了许多临时帐篷,生还的以及获救的百姓们神情漠然的在帐篷内外活动,身体好些的则默默的协助解放军战士在废墟上挖掘着。
  一个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的女人神情紧张的坐在路边废墟的一角,旁边站着一个解放军战士,那个战士大概只有十八岁,十根手指肿得像胡萝卜一般,上面缠满了脏兮兮的纱布。
  “孩子,放我走吧,我不是已经都交代了吗?你们为什么叫执法队?执法队是干什么的?”
  老女人的旁边放着十几块各式各样的手表。
  小战士有些神色凄然的看着老女人,一言不发。
  “你们要枪毙我吗?我只是在死人身上拿了点东西,又不是你们说的打砸抢分子,孩子,放了我吧,我儿子比你还大一些……”
  “大娘,我做不了主,您也知道,非常时期必须用非常的手段维护治安。”
  “非常手段是什么意思?”老人的神色异常惊惶。
  郑天豪心惊胆战的看着这一幕,他隐约觉得那个老女人恐怕要有很大的麻烦了,可是周围的人似乎对此没有半点兴趣,因为刚刚经历了世上最惨烈的灾难,其他任何事情似乎都显得平淡无奇了。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郑天豪一边走着一边喃喃的背诵着文天祥的《正气歌》。
  为什么忽然想起这首诗?他悚然一惊,想起了妻子正是从这首诗里面给儿子取的名字。妻子服毒自杀以前,咬破自己的手指,在一张稿纸上写下三个字:郑浩然。
  由妻子想到了沈威?那个混蛋能躲过这一劫吗?他还是造反派的头目吗?过去的八年,每天他都咬牙切齿的把这个名字偷偷念叨几遍,可如今面对劫难后的城市,他却真诚的希望沈威还活在人世间。
  此时此刻如果两个人再次见面,他还会像当初一样对待自己吗?经历了这样的灾难,人世间再大的恩怨似乎也都显得不值一提了。相逢一笑泯恩仇,这话最开始是谁说的?他一定也经历过类似的灾难吧。
  可是我真的能原谅沈威吗?除非我的儿子没有事。要知道,当初如果不是他步步紧逼,妻子怎么可能自杀,我又怎么可能抛弃儿子?算了,只要儿子平安无事,我不再怨恨任何人……
  郑天豪昏头涨脑的往前走着,心想只要找到那座小楼的位置,一定会见到儿子的。儿子今年该八岁了,他会认我这个爸爸吗?见面以后我该说些什么?他的养父养母愿意我认孩子吗?不,我就随便看看,只要孩子平安,我转身就走。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当然也就没有资格去当人家的父亲了。
  
  “是这里了。”
  郑天豪绝望地站在一片瓦砾中间,周围是坍塌的楼房堆成的几座小山。这里曾经是一条小巷,再往前走十几米,往右拐进去一段路就是那座红色的三层小楼。他的心剧烈的跳动着,本来他以为自己会飞也似地奔向目的地,可是就在那座小楼近在咫尺的时候他却希望自己永远也不要走到那里,虽然不知道结局,可是毕竟还有希望,他害怕永远也等不到儿子的拥抱了。
  他呆呆的站着,一动不动。八年前,面对阴险的沈威,他也这样站着,手里握着一枚双面刀片,怀着可怕的决心要和沈威进行一场生死搏斗。
  当时,沈威的皮带高高的举了起来,却犹豫找没有立刻落下来。
  “你好像并不怕我。”沈威狞笑着逼进一步。
  “太看得起自己了,你有什么好怕的?”郑天豪昂然笑对沈威。
  “好大的胆子,敢这样说话!”沈威顿了一顿。
  “阿梅被你害死了,我要为她报仇!”
  郑天豪狞笑着拿出刀片嗖的一声向沈威的颈项划了过去。
  沈威似乎惊呆了,然而与其说郑天豪的复仇行为出乎他的预料,不如说是对方向他公布的消息让他震惊。微弱的灯光下,一道寒光划着弧形向他挥了过来,沈威本能的闪了一下,左手一抬,轻轻巧巧的握住了郑天豪的手腕。
  郑天豪浑身无力,但是眼神却闪烁着彻底的疯狂:“王八蛋,今天非宰了你不可!”他像一条毒蛇一样嘶嘶的叫着,另外一只手伸出去徒劳的想要抓沈威的脸,沈威略微偏了一下,下意识的又控制了郑天豪的左手。
  沈威怔怔的看着无力的扭动着、叫骂着的郑天豪,脸上慢慢现出一丝凄然的神色,他犹豫了一会,忽然叹了一口气,放开郑天豪,一语不发的转身走了。
  郑天豪愣了,他想不到对方会如此轻易的放过他。他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刀片还在,可是他已经浑身无力了。此刻,断掉的肋骨和左手的三根指头还没有完全复原,经过方才的剧烈挣扎,又开始钻心的疼起来。
  他咬紧嘴唇,直到嘴里满是血腥气,然后艰难的追了几步:“沈威,狗日的,有种别走!”
  沈威根本就不理会他,走向远处的灯光。他的背影在郑天豪的眼里越来越大,直到充满了整个视野。郑天豪艰难的往前追了几步,便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了。此刻,他浑身酸痛,仿佛要虚脱一样,无奈之下靠着一根电线干蹲了下来。他觉得自己一点用也没有,既没能为妻子报仇,甚至也没能让对方杀了自己。他的心里空荡荡的,人生已经没有了任何牵挂。儿子自己找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那么,自己也该实现恋爱时对妻子的承诺,去和妻子团聚了。
  他缓缓的站了起来,来到马路上,往东走去。在火车站,他随便搭上一列慢车,打算找个人烟稀少的地方了却自己的生命,可是因为没有车票,刚刚离开唐山,就在三间房被乘务员踢了下来。
  他绝对没有想到,就在他决定离开人世的时候,沈威已经先他一步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沈威,这个外貌儒雅实则内心龌龊的家伙曾经不惜一切代价要把郑天豪夫妇置于死地,可是听到阿梅自杀的消息以后却惘然若失,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心空荡荡的。阿梅曾经是他的至爱,可是这个傻女人却选择了郑天豪,于是他对阿梅的爱忽然间变成了深入骨髓的痛恨。
  阿梅死了,郑天豪变得什么也不是了。没有阿梅,再继续作践郑天豪有什么意义?他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了让阿梅痛苦,让阿梅知道自己的选择是错误的。现在,沈威的生活没有了任何目标,阿梅的死也让他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怀疑:我是不是有点过头了?
  沈威要给自己一点时间,他要好好想想最近发生的事情。于是,他就像一直斗败的公鸡一样,低着头在唐山市的大街小巷没有目的的穿行起来。
  沈威漫无目的的逛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被两个小流氓盯上了。因为他长得比较魁梧,通常一般的痞子流氓不敢随便招惹他,可是那天他的姿态显得太落魄了,并且头上戴的是一顶崭新的军帽,当时又是在漆黑的夜里,诸多因素综合在一起,给他带来了杀身之祸。
  文革时期,军帽在年轻人的眼里代表一种至高无上的风尚,如今的追星族比起他们对军帽的崇拜简直可以说是小巫见大巫。当初,即使是带枪的解放军战士单独走在街上,帽子也可能会被小流氓给抢走,他们知道解放军不可以随便开枪打人,所以做起这样的事情有些有恃无恐。(东皮注:崇尚军帽的事情是真的,东皮曾经碾转听到这样的一件事情,不知真假:文革时期,一个团长带领警卫员在街上走的时候,被一个骑车的小流氓盯上了,那时候团长的穿戴没有什么特殊的标志,所以被误认为是普通战士。那小流氓骑车快速从身边掠过,顺手抢了团长的帽子。警卫员连忙鸣枪示警,那小子似乎不懂得鸣枪的意思,仍旧玩命的飞奔,警卫员一气之下就给了他一枪。小流氓跑到家里见到母亲,只来得及说一句:他们开枪了……。后来似乎警卫员没有得到什么严重处分,因为他已经鸣过枪了。)
  小流氓抢夺沈威的军帽,沈威本能的采取了反抗行动,他麻利的把其中的一个按到在地上,却没有提防另外一个从背后捅了他一刀。
  那一刀正中心脏,当时他只来得及回头看了看那个满是恐惧,并且还带有几分稚气的脸,便一头栽倒在了地上。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沈威浑身发冷:这就是报应吗?我干吗要害死阿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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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1-18 21:30:00

  郑天豪不知道沈威死了,沈威的形象,甚至连妻子的形象那一刻在他的大脑中匆匆而过,他之所以回想往事,无非要为自己调整一下紧张的神经,此时此刻,真正占据他的全部思想的是:儿子是不是还活在人世间?他颤抖着往前走了几步,不论等在前面的是什么结局,他都必须像个男人一样勇敢的独立承担。八年前,在应该往前冲的时候他退缩了,如今他不能再做逃兵了。
  那棵树还在,当初他就站在树下忍着撕心裂肺的痛楚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女人抱着自己的儿子走进了那座小楼。如今,树下搭了一个临时的帐篷,帐篷外面拉着一根绳子,上面挂满了衣服。
  对面的小楼已经不复存在了。十几天的时间,解放军战士日夜不停的在唐山市挖掘着,许多坍塌的楼房没有清理完,可是幸运的是,那座小楼已经清理到底了,此刻展现在郑天豪眼前的是一片瓦砾。
  “老大爷,我想打听一个人。”郑天豪的双腿发软,他来到树下的帐篷前,向一个看上去七十多岁的老人打了个招呼,此时此刻,由于紧张,他的口腔里面干燥得像一片沙漠。郑天豪不断的伸出舌头舔着自己的嘴唇,可是舌头是干的,嘴唇也是干的,这就让他更加难过。
  “喝口水。”老人神色有些漠然的把一个军用水壶递了过来。
  他感激的接了过来,喝了一口。
  “你要找谁?”老人看着紧张的郑天豪,一点也不为之所动。
  “这里,还是那座三层的红色小楼吗?”他颤抖着指了指那片空荡荡的瓦砾场。
  “是啊。58年,大跃进那年建的。”老人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面似乎流露着一丝伤感,毕竟这里曾经是自己居住多年的家园。
  “地震……,小楼的伤亡大吗?”郑天豪有些支持不住了,他非常想坐下来,或者再到那棵树上靠一靠,可是老人似乎没有感觉到这些,他看着这个外来的年轻人,似乎觉得他的问题提得很白痴:三更半夜大家都在熟睡中,地震就来了,伤亡小得了吗?
  “四十八户人家,一百八十多人,活下来三十四个。”老人说的仿佛不是曾经有血有肉的人,听他的语气,好像在告诉郑天豪土豆两毛钱一进,葱头一毛八一样平常。
  郑天豪感觉自己有些虚脱,他的冷汗不住的往下流,两条腿也像打摆子一样的抖了起来,他快要坚持不住了。
  “二单元的二楼,左边那个房间,那家人,他们,怎么样啊?”他艰难的回身对记忆中的方位指了指。
  “车工杨育山?一家三口都去了。”
  “去了?去哪里了?”郑天豪的眼前开始出现七彩的光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死了。”老人抬头有些讶异的看了看这个中年男人,这座城市十几天来一直迷漫着死亡的气息,每个人抖麻木了,可这个人却好像新来的一样。
  “死了,死了……”郑天豪咧嘴笑了笑,从他听说唐山地震的那一刻起,不就已经做好这方面的准备了吗?自己还以为儿子有超常的本能,一旦遇到危机就会给自己传递信息,我他妈的为什么这么天真?即使儿子真的能够发出信息,又凭什么发给我?就因为当初在他最需要关爱的时候我抛弃了他?
  “那个车工……,杨育山,他在这里住了很久吧?孩子多大?”郑天豪的心脏似乎被一只手肆意揉捏着:我为什么抛弃孩子?抱孩子逃走不就好了吗,或者干脆就留在唐山,我就不信他沈威真的会对我们一家老小赶尽杀绝?就算他要下毒手,可是这里毕竟唐山不是他沈威的天下,毕竟还有地方可以说理啊。留下来,就算此刻我和儿子一起躺在瓦砾下面也没有什么后悔的,可是我却跑了。没有了父母,当灾难来临的时候,会有一双坚实的臂膀护住儿子吗?他多么希望当时自己就在儿子的身边……
  八年了,儿子长成什么样子了?
  仿佛在睡梦中,郑天豪听到有人念经一样的说着什么:“……63年杨育山结婚,好像是65年分的房子,后来一直没动过。孩子……八九岁,杨育山两口子不能生育,那个男孩是他们抱养的……,喂,年轻人,你怎么……”老人的语调有些惊慌。
  郑天豪仿佛悬浮在水中,他回头看了看周围,人们吃惊的聚拢过来,对面的老人也有些慌乱的站了起来。
  “八九岁了,领养……”他喃喃的念叨着,然后像一座山一样向前扑倒,老人手忙脚乱的要扶他一下,却是心到手不到,郑天豪重重的摔倒在地上,他的额头磕到一块砖头上,就像椰子壳破裂一样发出了一声让人感到牙根发酸的声音,然后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大地震过去接近两年了,劫后余生的城市在大规模的再建设中开始复苏。人们在简易住房中重新投入生活,楼房拔地而起,整个城市充满勃勃的生机。
  1978年5月1日晚七点,唐山市第二人民医院的重症病房里,值班护士吴国琴正为郑天豪做着例行的检查。
  两年前,在大地震之后的第十二天,在儿子居住的楼房废墟前,郑天豪忽然晕倒,撞裂了额骨,大脑受到剧烈冲击,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醒来过。两年以来,他一直躺在第二医院的重症病房里均匀而缓慢的呼吸着,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医生想尽一切办法也无法让他苏醒过来,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每天为他注射一瓶葡萄糖液来维持生命,至于他是否能够忽然醒来,或者什么时候会突然走到生命的尽头,看起来只有老天才知道。
  吴国琴26岁,张着一张颇有生气的娃娃脸,是那种人见人爱的女孩子。
  她的父母和两个弟弟在地震中全部遇难,地震以后她一直住在医院的独身宿舍。半个月前,在朋友的介绍下,吴国琴和一个右腿伤残的鳏夫见了一面,彼此印象还不错。本来以她的条件满可以找一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当丈夫,可是这个性情开朗的女孩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不能生孩子,所以不得不降低择偶条件。
  五一假期本来不该她值班,那个车工已经打电话来邀请她一起看晚场的电影,吴国琴犹豫一下,借口值班无法脱身,推掉了这次约会,她想单独和郑天豪呆一会。
  郑天豪面容清癯,皮肤已经变得半透明,毛细血管清晰可见。入院时他的体重70多公斤,此刻却连50公斤都不到了。
  吴国琴绞了一条干净的毛巾为他擦脸,然后解开他的衣服,仔细的为他擦洗着身子。
  郑天豪的肋骨像搓衣板,两条腿瘦得像扭曲的麻杆。吴国琴一边为他擦洗,一边忍不住鼻子发酸。
  “过节了,我知道你一个人孤单,所以留下来陪你。”她一边熟练的在毛巾上打着香皂,一边低着眼睛对郑天豪说话,她一直相信郑天豪能听到她的话。
  “我找了个对象,比我大好多,他的妻子和孩子都在地震中去世了,他自己也落下了残疾。——现在他和媒人都在张罗让我们结婚,可是我不想。不过不想也没有法子,总不能一辈子不嫁人吧?你知道,我喜欢温柔乖巧的男人,不声不响的,哪怕天天为他做饭洗脚,为他擦洗身子也好啊。……你不要怪我……
  “快两年了,我一直等着你醒过来,可是你就这样躺着,动也不能动一下。你知道不知道?每天就这样看着你瘦下去,心里真不是滋味。医生说,你至多还能维持两年,开始我不相信,可是现在我也觉得没有什么希望了。”
  吴国琴的手在郑天豪的身上爱怜的慢慢游走。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别人说,你可能是因为伤心才晕倒在地上摔坏了头的,当时我就想,我要是能嫁给这样有情有意的人该多好啊。你是好人,我知道你会很疼我,会很温柔的待我,可是我等了你差不多两年,实在等不下去了。你以为我会不忍心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你憔悴下去,看着你一点知觉也没有的离开人世吗?与其一点指望也没有的守着你,还不如随便嫁个人,远远的离开你,也免得看着你伤心啊。退一步说,就算你醒了,会娶我这样一个有病的女人吗?你也知道,我不能给你生儿育女……”
  日光灯镇流器嗡嗡的响着,这座充当住院部的简易小楼此刻静悄悄的,值班医生去吃饭了,住院的病人不多,重病患者大都集中在第一医院,普通患者身体好一点的大都出去散步了。
  郑天豪的形象在吴国琴的眼里模糊起来,她的手慢慢游走到郑天豪的小腹,无意中触摸到一片似乎火灾以后残存的枯草样的毛发,她的心开始绞痛,泪水也慢慢的流了下来。
  吴国琴轻轻的把自己的头放到郑天豪的前胸,听着里面微弱而空洞的心跳声音,绝望的感觉像潮水一样向她袭来。
  “看样子你是真的不想睁眼了,我要离开你了,你都一点也不关心。罢了,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情。——我到你摔倒的那个地方去了,看到了你当时见过的那个老人,他说你很关心杨育山一家的情况,他一定是你的亲戚吧?老人还说,你对他家的孩子非常关心……”吴国琴擦了擦眼睛,坐起身来,紧张的盯着郑天豪,然后一字一句的说道:“我刚刚才知道,那孩子没死,给我时间,我能帮你找回来。”
  吴国琴这样说话的时候,她的心擂鼓一般的砰砰乱跳,以至于她开始担心紧张的情绪是不是会引发心脏病的突然发作。
  这个可怜的女人从看到郑天豪的第一眼就爱上了他,两年来她无微不至的照顾着这个没有名字的男人,她利用业余时间查遍了能找到的所有医学书籍,想找到让他恢复知觉的办法,但是一直没有效果。她多次走访郑天豪昏倒的地方,拜访了几乎每一个见过他的人,然而没有任何人认识他,最终她只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这个人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来的,但是他一定和杨育山领养的孩子有着某种特殊的关系,也许他就是那个孩子的父亲。
  他能听到自己说的话吗?会不会因为听说孩子还活着,就能醒过来?吴国琴这样想着的时候,发现奇迹就在她的眼前发生了。
  两年来一直像一株植物一般的郑天豪似乎有了知觉,他的神经末梢似乎有了一些动作,以至于脸上的皮肤开始有了细微的变化,紧接着,眼皮也微微动了动。吴国琴的心猛的提了起来:“你听到了?我是说,我一定要帮你找回你的孩子。”
  郑天豪的嘴唇微微颤抖一下,睫毛也微微动了动,仿佛一扇安着生锈的铰链的沉重石门在慢慢的打开,他的眼睛慢慢欠开一道细细的缝隙。
  狂喜之下,吴国琴如同受到雷击一般猛的跳了起来:“医生……”她耳语般的喊了一声,似乎唯恐把眼前这个男人吓到一般,一边紧张的看着郑天豪,一边慢慢向门口退了过去。
  然而郑天豪的眼神一片的迷离,似乎什么也不曾看到。
  “医生,他醒了,快来啊……”
  吴国琴猛然拉开房门,以最快的速度向医生值班室跑去,她早就忘了自己的心脏。静悄悄的走廊回荡着她兴奋的声音,以至于窗子上的玻璃也随着她的尖叫而震动着发出相应的回声。一个病人的家属从斜对面的病房探出头来,惊愕的看着这个一路狂奔的女护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吴国琴跑到十几米外的值班室门前的时候,忽然觉得心脏有些异样,浑身懒洋洋的好像一丝力气也没有了,她的心猛的一沉,随即艰难的靠到了墙上:“完了……”
  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出了问题,可是依旧本能的伸出手去要扭动值班室的门锁,这个简单的动作最终没有完成,她只听到一阵忙乱的脚步声,一个陌生的声音在问:“您怎么了?”
  一刻钟以后,值班医生匆忙赶回医院的时候,已经回天无术了。
  第二天,医生在例行查房的时候,惊讶的发现那个昏迷了接近两年的植物人的姿势有了一点细微的变化,这一小小的变化在整个医院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不久,奇迹诞生了,郑天豪醒了过来。
  那个目睹吴国琴发病的病人家属于次日随同出院的妻子离开了医院,对于吴国琴发病的情况,他只告诉值班医生说,这个护士在走廊里面奔跑,然后就不成了,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要告诉医生,这个护士临死的时候曾经高喊什么人醒了。
  
  郑天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醒来的。也根本就不知道曾经有一个名叫吴国琴的女护士曾经那样刻骨铭心的爱着他,为了让他苏醒甚至送掉了自己的性命。
  然而在整个后半生的时间里,他的眼里总是浮现出一个似乎从来没有见过的场面:一个体格单薄,张着可爱的娃娃脸的女护士用充满惊愕与狂喜的眼神看着自己,然后一步步的后退,嘴里还喃喃的说着什么。
  在唐山市第二人民医院住院的时候,他也曾听说自己苏醒的前一天有个患先天心脏病的女护士因为心力衰竭忽然去世了,可是他却根本没把这件事和自己的苏醒联系到一起。
  若干年以后,当他即将见到失散多年的儿子,对着镜子想要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到了似乎一直存在于幻觉中的那个女孩子的眼神,一刹那他明白了女孩子眼神里面的含义,于是,根据曾经在医院里听到的一些只言片语,他本能的把吴国琴的去世和自己的苏醒联系起来,忽然想通了很多事情,然而那已经是几十年后的事情了。
  直到今天,唐山市第二人民医院仍旧把郑天豪的苏醒作为一个经典案例讲给在这里实习的所有医学院学生,曾经不止一位学者分析过他突然苏醒的原因,人们从病理学的角度做了许多分析与推断,可是却没有任何人把这件事和那个叫吴国琴的女孩子联系到一起。
  郑天豪苏醒以后并没有完全按照人们的预想发展下去,他在懵懂中醒来,又在懵懂中渐渐恢复了体力,可是对于过去的记忆却非常淡薄,甚至对于直接导致他苏醒的原因——吴国琴坚定的向他宣布的,他的儿子还活在世上这件事情也不曾有过半点印象。
  经过几乎一个月的调理,他慢慢的回复了往日的记忆,他记起了自杀的妻子,想起了迫害他们夫妻的沈威,想起被自己抛弃的孩子,想起了唐山大地震,想起了地震中死掉的儿子。
  他的身体在回复,可是伤心与自责却随着身体的康复在日益加剧。
  两个月以后,他出院了。
  郑天豪出院以后,惊讶的发现,这个世界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人们不再相互迫害,不再那样疯狂,并且,大自然也不再疯狂了。
  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于是走进一家小酒馆,拿着民政部门给他的补贴喝了个烂醉,然后走到外面,趴在人行道上一直睡到了天明。
  1978年9月9日,毛泽东主席逝世两周年纪念日。
  大清早天上就飘起了小雨,到了中午,雨开始大了起来。群众在雨中有组织的举行了一系列的悼念活动,到了下午,雨仍旧在下,并且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因为这场雨,所有建设中的工地都停工休息了。
  二马路中段一片居民楼施工现场的马路对面,天意餐馆靠窗子的位置坐着三个人,坐主位的唐山建委总工程师许东轩,分坐左右的是唐山市第一建筑工程公司的两位副经理。
  “十一以前要完成基础建筑,除非给我加四十个熟练工种,要不然根本就没办法。”王经理操着一口地道的东北话,一边摇头,一边喝凉水一般把一杯白酒喝了下去。
  “要是十一前基础工程不完,框架工作就无法如期展开,许总,您也知道,各地都有施工队伍来支援唐山的建设,可是人手还是不够。您要求工期我们理解,可是巧妇难做无米之炊啊。”另外那个三十多岁,高高瘦瘦的洪经理苦着一张脸,一边忧心忡忡的说,一边乞求般的看着许东轩。
  许东轩摇了摇头,苦笑一下,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他对眼前这个工地了解不多,全市建设的整体规划就已经够让他操心的了。昨天他在建委看了各施工单位的进度表,发现一建的这个工地进度实在太慢,就特意赶来看看。可是接待他的两个人除了苦穷以外简直就说不到点子上,他想见的工地技术负责人也因为停工出了门,根本就联系不上,其他几个技术人员看上去根本就没受过专业训练,回答起问题也是驴唇不对马嘴,气得老人直想骂娘。
  许东轩焦躁的看着窗外坠落的灰色雨滴,痛心的想,十年动乱给国家造成的伤害实在太大了,毁了一大批人才不说,就连这些年本该培养出来的人才也给耽误了。平常时节没有人感受到人才的匮乏,可是到了关键时刻就捉襟见肘。嘿,革来革去,到底革的是谁的命啊?他端起酒杯大大的喝了一口,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正当许东轩要对那两个经理说点什么的时候,门忽然被撞开了,一个人挟着风雨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老板,半斤白酒。”
  来人三十几岁,中等个,清瘦的面庞,乱蓬蓬的胡子,呆滞的眼睛,形容枯槁,身上穿的唐山一建灰色工装上面挂满了泥浆,已经湿透了,可是他似乎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大模大样的来到靠墙的位置坐了下来,旁若无人的把服务员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残羹剩饭折到一起,接过服务员端来的酒壶,大大的喝了一口,抄起筷子便吃那剩菜。
  服务员带着满脸的不屑转身走了。
  许东轩等人的眼光立刻被新来的人吸引住了。
  “你的人?”洪经理看着王经理,眼神里带着一丝嘲弄。
  王经理的脸上挂不住了:“不过是力工而已。”
  “怪不得十一前完不成基础任务,看你用的人就知道结果了。”洪经理和王经理不合,有了说风凉话的机会自然不肯放过。
  王经理的脸色有些发青,他正要发作,对面的那个工人却抢先把脸转了过来:“谁说十一前不能完工?王经理用的人怎么了?”
  许东轩下意识打了个冷战:这人胡子拉碴满脸的落魄神情,睁着一双死鱼般的眼睛,看上去实在让人觉得不舒服。69年秋天他刚被关在牛棚的时候,曾经有一个被批斗的老教授也是用这种眼神看人,不过在他进来的第三天,那个教授就自杀了。
  工人没有理会许东轩,他提着酒壶走过来,大模大样的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了。
  “好菜!”他旁若无人的把许东轩面前的红烧鲤鱼端了过来,一边大口的吃,一边响亮的往桌子上面吐着鱼刺。
  “你……”王经理正要发火,却被许东轩拦住了:“小伙子,慢慢吃。”他一边说,一边把一盘扒肘子推了过来。——这些油腻的东西他几乎一口也不动,可是两个经理为了拍他的马屁,只顾点餐馆里价格最高的菜,拦都拦不住。
  工人老实不客气的把整个肘子拉过来大口吃了起来。他的吃相极其难看,脏兮兮的胡子随着冷透了的肘子一起被塞进嘴里,然后再不情愿的慢慢滑出来,闪着油光,随着咀嚼动作而上下颤动。洪经理在一边看得直想呕吐,如果不是因为许总在这里,他早就动手把这个没皮没脸的家伙打出去了。
  那人顷刻间喝完了自己的酒,又大模大样的拿过桌上的半瓶洋河大曲给自己倒了一碗。
  饭店快打烊了,客人陆续走了,靠窗子的桌旁,总工和两个副经理各自想着心事,谁也没有讲话。工人只顾吃自己的,对这几个领导连看也不看一眼,这让两位经理很不舒服。
  王经理有些尴尬的看了看属下,此刻洪经理也在愤愤然的看着这个不识相的临时工,许东轩则有些凄然的观察着这个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工人,他知道那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能把一个正常的人变成什么样子。
  工人喝光了那半瓶洋河大曲,提起袖子擦了擦嘴,然后醉眼迷离的看着洪经理:“是你说我们十一前拿不下基础工程?”
  洪经理不屑一顾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转过头向外看去。
  工人响亮的打了一个饱嗝,不再理会他,把头转向了王经理:“立刻安排人在工地挖四个降水井,然后到总部调来四台抽水机,马上抽水。明天起,不论刮风下雨,工作继续进行。——从力工组抽调十二个人再加上全部瓦工,还有那几个吃干饭的技术员,一共三十七人充实到钢筋组。找七个熟练钢筋工指导,两天后他们至少达到初级水平,这样,钢筋作业应该能提前两天完成,并且不耽误其他作业。另外,砾石还需要六百七十立方,细纱再有五百立方就够了,平整场地,材料必须在一周内备齐。钢筋作业完成以后,各组归位,再把钢筋组充实到力工组,提前到总部抽调七台搅拌机,十六台震捣棒,全力以赴进行混凝土作业。安排得当的话,承台部分又能节省两天半。——所以,基础工程应该在9月29日中午前完成。”
  工人醉眼迷离的看着王经理,嘴里絮絮叨叨的一边说,一边好像要打瞌睡的样子,不要说王经理和洪经理觉得惊讶,甚至许东轩都有些发呆了。
  王经理惊愕的看着这个从来没被他注意过的临时工,良久无言。洪经理看了看他,感叹般的点了点头:“老王,怪道你说十一前不能完工,看看你怎么用人就知道了。”
  许东轩笑了,他伸手拍了拍两位经理的肩膀,像是劝解,又像是安抚。他转向那个工人想要说点什么,可是此刻工人已经伏在桌上睡得像死猪一般了。
  “他叫什么?”许东轩问道王经理。
  “郑天豪。”
  “郑天豪……”许东轩沉吟着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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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1-18 21:35:00

  第二章 母亲
  
  1976年8月8日中午11点,郑天豪在唐山市的废墟里为了儿子的遇难哀痛欲绝的时候,他的儿子正在唐山北部几十公里外的丰润县石各庄乡东魏村村东小河边上和一个小伙伴打得不可开交。——其实,说他的儿子在和别人打架,还不如说正在欺负人来得准确一些。
  8年前躺在光明电影院石柱后面的弃婴此刻已经变成一个到处惹祸并且人见人烦的捣蛋孩子,村西八十多岁的乔爷爷声称,他这一辈子只见过一个和这孩子一样捣蛋鬼,就是他的童年玩伴,后来当了土匪并且为国民党收编,当到师长的孟大牙。
  尽管这个孩子在村里到处惹是生非,可是从来没人敢管教他。当然了,没有什么人当真会怕了这个孩子,可是在这个村子里却没有人不害怕他的母亲。
  抱养他的是一个名叫张兰的普通农村女人,十八岁上嫁给了唐山的一个煤矿工人,因为她自己不是城镇户口,所以在生孩子、分房等问题上都遇到过不小的麻烦。丈夫陈小三是一个本分老实的男人,看着娶了农村老婆的同事一个个的都把老婆孩子的户口转到城市,自己却一直让老婆住在农村,不免有些愧对妻小,好在张兰不是很计较这些。
  结婚后,张兰生了个女孩,当时,一个家庭养三四个孩子是很正常的事,可是他们结婚以后一直在两地分居,丈夫觉得让妻子一个人带孩子太辛苦,就和妻子商量,将来分了房子,全家搬到唐山以后再要第二个孩子。
  在当时,这是千千万万普通家庭中的一个,他们的生活平淡而真实,本来他们可以这样生活下去,直到多年以后相继离开这个世界,可是不幸的是,命运对他们却有另外的安排。
  文化大革命开始的第二年,厄运降临到了这个家庭。当时,全国都在抓革命促生产,人民公社虚报粮食产量,煤矿也亦步亦趋的开始大幅度虚报煤炭的产量。在陈小三工作的升平煤矿,为了让实际产量接近上报的数量,越是接近年底,工人的任务就越是繁重。
  1968年11月4日,7号矿井的主工作面上开始出现了一些可能导致事故发生的蛛丝马迹,可是眼看着全年的任务无法顺利完成,领导和工人都心急如焚,没有人提出停工的要求,大家抱着侥幸的心里继续采掘。5日下午,陈小三所在的工作面忽然塌方,他和另外三个掘进工人被埋到里面。
  事故给升平煤矿带来了很大的负面影响,工人全力以赴进行着营救工作,大家心里都明白,被埋在井下的工人已经没有希望了。6日早上,张兰收到电报,孤身一人风尘仆仆的来到了唐山,这个朴实的女人跪在矿井边千万次的祈祷,希望丈夫能活下来。7日下午,当工人把已经被砸得变了形的丈夫抬到井上的时候,她只看了一眼就昏了过去。
  9日下午,张兰到西郊火葬场送别了丈夫。
  当时,煤矿领导要送她回妹妹家,被她谢绝了,她想清静一下,于是拖着疲惫的身子独自从几公里以外往唐山市区走去。
  丈夫的死对张兰是一个致命的打击,短短几天的功夫她的头发变得花白了,以至于这个三十出头的女人看上去足有五十岁。
  走在荒凉的街道上,她的心撕裂般的疼痛。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连个招呼也不打。上周一凌晨,丈夫上班前还怜惜的为自己掖了掖被子,谁知道那竟然是去世的丈夫留给她的最后一丝温存。
  此时此刻,张兰痛悔难当:为什么我没能为丈夫多生几个儿女?他总说要等搬到唐山以后再生,可是我早就知道他非常喜欢孩子啊。
  就在这个女人以一种极度自责的心理怀念着丈夫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猫叫般的哭声。在光明电影院门前的石柱后面,她惊讶的发现那个被遗弃的婴儿:丈夫显灵了?是他把这个孩子送给了我?
  张兰怀着极度忐忑的心情把孩子抱到了妹妹家。
  多年以来,妹妹的身体一直不好,本来她要陪姐姐去火葬场,可是被张兰拦住了。妹妹也是苦命的女人,结婚不久就因病割除了子宫,不能生小孩了,好在妹夫杨育山对她还好。——妹夫是车工,前几天搬运工件的时候闪了腰,正住院休息,所以张兰只能单独一人去送丈夫。
  张兰抱了一个孩子回来,妹妹的眼睛一亮,连忙张罗奶粉奶瓶。两个女人在忙碌中暂时忘却了不幸。
  孩子躺在床上用黑胡椒一样的小眼睛看着两个女人,满足的吐了一串泡泡。
  “姐,这孩子真好,你已经有妞妞了,就把他给了我吧。”妹妹忐忑不安的看着姐姐的眼睛。
  “这孩子是你姐夫走的时候怕我孤单,特意给我送来的,要是给了你,我怎么对得起你姐夫?你再要一个吧。”张兰虽然有些歉疚,但是却非常坚决的拒绝了妹妹的要求。
  孩子的襁褓里有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张折叠的稿纸,上面写了三个暗红色的大字:郑浩然。她本能的想把那封信连同信封一起毁了,犹豫了一下,又贴身藏了起来。
  “好像是他的父母给他取的名字。”妹妹贪婪的看着这个可爱的孩子,暗自下定了决心:一定尽快领养一个。
  “应该是吧,就叫他陈浩然吧。” 张兰用奶瓶细心的喂孩子喝着奶粉,幽幽的笑了,丈夫去世以后,她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陈浩然不好听,不如叫陈浩,怎么样?”妹妹建议道。
  “好,听你的,就叫陈浩。” 因为不能把孩子送给妹妹,张兰有些过意不去。
  第二天,张兰带着孩子回到了丰润县的农村老家。
  
  在丰润县石各庄乡东魏村,陈浩在母亲和姐姐的双重呵护下渐渐长大了。
  到唐山大地震那年,陈浩在同龄孩子中已然成了一个人见人怕的小霸王,家长们几乎每时每刻都要叮嘱自己的孩子:不要淘气,不要和别人打架,见了陈浩千万记住要躲着走。
  家长们是有道理的,在东魏村,你可以把大队长(当时的村叫大队,村长叫大队长)拉过来打几个耳光,其后果充其量是多穿几双小鞋,没有人当真敢把你怎么样,可是如果你惹了陈浩,那么前景就值得担忧了
  四岁那年,陈浩被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孩子打了两下,末了那个孩子还骂他是个没人要的野种。陈浩挨了打以后忙不迭的跑回家问母亲:“为什么他们说我是没人要的野种?野种是什么啊?”
  母亲仿佛被噎了一下:“谁说的?”
  “后街的二嘎子。”
  张兰拍了拍儿子的头,笑了,她把饭菜端上来让姐姐陪他吃饭,然后自己提了菜刀走出家门,逢人便问:“看到刘家二嘎子没?”
  于是,不到半个小时,整个村子就陷入一片恐怖之中。二嘎子的父母向孩子问明了情由,连忙请几个亲戚把孩子护送到五公里外的亲属家,然后战战兢兢的来给张兰道歉。
  张兰直勾勾的看着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提着菜刀,围着他们家来回转悠。
  见张兰表现得如此不讲道理,二嘎子的爹火冒三丈,他悍然声称如果张兰胆敢动他家孩子一根汗毛,他就拿火药枪崩了张兰全家,可是张兰似乎一点也听不懂他在讲什么。
  队长来了,书记也来了,大家苦口婆心的对她做着思想工作,再三申明孩子打架属于人民内部矛盾,要团结,不要分裂,可是张兰对领导根本就不予理睬,于是政府没有法子好想了。
  二嘎子的爹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围着队长跑前跑后的要主意。
  队长,您还是把她给关起来吧,要不然我家二嘎子……
  凭什么关人家?她又没砍人。
  现在没砍,可是当真砍了就晚了不是?
  只要她还没有砍人,就还是好人,政府怎么能随便抓好人啊?
  那照您这么说,非要等她砍了我家二嘎子,成了坏人以后政府才能抓她?
  话不是这样说,政府也不希望出这样的事情,不过你们当心点就对了。
  那起码该缴了她的菜刀啊。
  没有砍人,菜刀就不算凶器,政府凭什么没收人家的切菜家伙?我们不能不讲道理啊。——你们也是,惹谁不好,偏偏惹她?张兰最忌讳别人说他家孩子是拣的,可好,你们连野种都骂出来了……
  天地良心,我们可没说那孩子是野种啊,是小孩子不懂事……
  小孩子,小孩子还不是大人教出来的?这女人神叨叨的,就算她当真砍了人,政府又能拿她怎么样?
  二嘎子的爹听了队长的话,懊悔得直打自己的耳光,发狠说不用张兰动手,干脆自己去把二嘎子打死算了。
  队长见劝说无效,便驱散了围观的乡亲,然后安排几个民兵轮流跟着张兰,命令他们有什么新情况必须及时汇报。
  张兰不紧不慢的提着菜刀在村里转悠,她在前面走,后面紧跟着执勤的民兵,然后是几个想把热闹看到底的闲人,以及提心吊胆,随时掌握阶级斗争新动向的二嘎子家的亲属。到了半夜,她忽然想起什么一样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对了,他家在刘各庄还有亲戚,到那儿看看。
  以张兰为首的一队人马还没走出村子,就被二嘎子的父母当街拦住了,二嘎子的父亲,这个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粗豪汉子在村头扑通一声跪在张兰的前面号啕大哭,央求她手下留情,诅咒发誓说从今以后儿子再也不敢随便动陈浩一个手指头,不单如此,村里但凡任何人胆敢招惹陈浩,他就要第一个出来和他们拼命。
  张兰冷漠的看着跪在对面的一家人以及围观的众多相亲,终于冷冷的说了一句:“我儿子不是野种。”然后没事一样回家睡觉了。
  从此,“野种”这个词在东魏村彻底绝迹了。二嘎子事件以后,成年人见了四岁的陈浩都手脚发软,他们自然是宁肯打折自家孩子的腿也绝对不敢让他们去招惹这个小霸王。人人都明白,为了这孩子,张兰连命都可以不要,谁还敢不对他敬而远之?
  就这样,陈浩在母亲和姐姐的溺爱中变得横行霸道,七八岁上就成了一个让人谈虎色变的角色。好在母亲和姐姐虽然对他的疼爱得有些过分,但是在品行教育上还算不含糊,陈浩在外面惹是生非,可是回家以后对母亲和姐姐却非常尊重,因此他一直没有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小流氓。
  
  一直到大学毕业,陈浩都显得有些任性骄横,从小和村里的伙伴打架所练就的一副不要命的劲头也让他在大学里面小有名气。
  陈浩身高一米八十,长得很英俊,为人仗义,打架不要命。这几个特点很快就让他成了学校里的风云人物,成了众多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人们常说,大学是象牙塔,而象牙塔里难以遇到真正的亡命之徒,也很少有阴险歹毒之辈,因此类似陈浩这样的人在这里通常遇不到真正的敌手。在这里,虽然他自我膨胀的程度比较严重,但是豪爽的性格以及为人的大度也让他结交了许多朋友。
  然而,大学以及毕业以后即将踏入的社会已经不是那个只有百十户人家的小村子了,他的身后也没有了提着菜刀随时为他玩命的母亲的呵护,对于陈浩而言,碰壁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他读的是林业大学,毕业以后来到了东北林区。他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曾经在这片土地上做过长达八年的伐木工人。
  陈浩生性天不怕地不怕,这不但让领导觉得头痛,还捎带有些怕他。他不喜欢身边那些文绉绉的同事,却顺理成章的和生产第一线的林区工人打成了一片。早在实习阶段,他就经常拿着指导员(在林区,人们习惯上总是把党委书记称为指导员)的那只步枪出去打猎,打到狍子或者野兔什么的,回来就跟大家一起喝个烂醉。
  他活得无拘无束,大学毕业以后许多年都没想到应该为自己的人生做点什么规划,本该到了结婚成家的年龄,却根本就不想当真把自己和任何一个认识的女人捆在一起过一辈子。
  每年春节回家,母亲和姐姐都问他,对象的事情怎么样了,什么时候结婚,他总是三言两语的搪塞过去,内心深处却觉得她们很烦。
  他就这样潇潇洒洒的活着,直到1995年才遇到人生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挫折。
  这一年他27岁,在林业部门工作也刚满五年。
  9月里,陈浩因为一件小事和市林业局副局长的小舅子口角了几句,对方在单位横行霸道惯了,两句话不合就给了他一个耳光。陈浩哪里受过这种气?于是不由分说把那小子按在地上就暴打了一顿,一个不小心居然打断了对方的鼻梁。
  局长大人当然不肯吃这样的哑巴亏。——其实他本人也看不上这个狗仗人势的小舅子,可是陈浩这小子也忒不给他面子了,打狗还得看主人不是?大人把脸一板:“这都成了什么了?打架斗殴,是该好好整顿一下了。”
  局长脸色不好,下面的人立马屁颠屁颠的行动起来,通知派出所先关那小子半个月,再关照里面的熟人多照顾照顾他。陈浩的直属领导也不含糊,立刻行动起来,把整顿职工队伍提上了日程,对陈浩大会点名,小会批评。
  陈浩在管教所里面关了半个月,遭了不少的罪,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的火,单位再拿他当典型,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于是在全体职工大会上当众把茶水泼到了领导的脸上。
  这下可好,你小子不是死不悔改吗?整理一下材料,干脆开除公职算了。把陈浩的材料以及处理结果报到局里,副局长看了大吃一惊:有这么严重吗?他有些埋怨这些人过分热心了,可是这些下属慷慨陈辞,义愤填膺,没给陈浩留下任何可以回旋的余地,更重要的是,他的材料已经通报了全局,处理结果无法挽回了。
  局长大人黑着脸把这些忠实的下属臭骂一顿,末了还给了小舅子一个耳光。下属捱了骂以后均感是倍感荣幸:他老人家可从来不骂人啊!
  
  陈浩的一干弟兄都为他抱不平,大家撺掇他去省林业厅告状,陈浩一笑了之。在这里呆得够久的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何苦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老子正想去深圳闯荡一番。
  想到自己被开除的事情一定会让母亲非常伤心,于是陈浩打算多耽搁几天,趁十一假期回家看看,也好有个说辞,不料一个突发的事件打乱了他的计划。
  9月24日,一个同事匆忙给他送来了一封电报,是姐姐拍来的,上面只有五个字:“母病重速归。”
  陈浩吓得一哆嗦:母亲的身体一直好好的,上个月姐姐来信还没说有什么不妥,怎么忽然病重了?
  姐姐是一个非常慎重的人,如果她说母亲生病,那么母亲的病就一定很重,握着那张电报纸,陈浩的手有些发抖了。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简单收拾一下,直奔火车站。
  
  陈浩踏进家门以后,绝望的发现,母亲的病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此刻她已经到了肝癌晚期,无药可医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如同五雷轰顶一般把他打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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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1-18 21:39:00

  在陈浩的记忆里,母亲身体健壮,她一直都在凭一己之力担负着起全家的重担,他不能想象,如果没有了慈祥而平凡的母亲,家会是什么样子。晚上,他在村东的河边绝望的哭到半夜,等他轻手轻脚的拉开院门的时候,立刻传来母亲的声音:“浩子,干吗去了,咋才回来?”
  “哦……,睡不着,出去走了走,您快睡吧。”陈浩不敢去看母亲,他害怕母亲看到他哭得红肿的眼睛。
  半个月前张兰就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她坚决要离开县医院,死也要死在家里,她这样说。女儿苦劝不听,只好给陈浩偷偷的发了电报。
  
  张兰去世以前的那段时间,陈浩几乎寸步不离的照顾着母亲,他竭尽全力想多尽一点孝道来补偿母亲,可是他心里也清楚,今生今世已经无法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了。
  陈浩告诉母亲,他在单位很受领导器重,上头已经决定提拔他当科长了,虽然批文没有下来,可是他已经开始行使科长的责任了。工作?是的,很忙,可是他只有一个母亲,所以工作的事情先放一放,等母亲好些再走。他偷偷告诉母亲,他有个非常漂亮的女朋友,本来要带她回来,可是工作忙,只好一个人先回来看看,过些日子让她过来看看婆婆。
  他一次次幸福的向母亲描述女朋友的样子,身高,个头,体重,她笑的时候什么样,生气的时候什么样,喜欢吃什么,是不是有些小脾气什么的。张兰开心的听儿子讲着这些小事,有时候母子俩一唠就是一个下午,以至于姐姐看了都有些嫉妒的模样。
  看着儿子,张兰经常会忍不住开心的笑出来。她用瘦骨嶙峋的手在儿子的头上抚摸着,三十年了,当初在电影院门前发现他的时候,可没想到这孩子能出息得这么英俊,这么懂事。
  因为照顾母亲,姐姐明显的消瘦了许多。陈浩背地告诉姐姐,因为打架他被单位开除了。对于陈浩的任性胡闹,姐姐没有评价什么,只是告诫他以后做事要动脑子,凡事忍一忍就过去了,何苦非要和人家争个高低?
  陈浩没有和姐姐顶嘴,他也知道自己错了。
  姐姐叫陈春妮,比他大10岁。当初家里很困难,母亲每天都要去田里干活,因此陈浩差不多是姐姐一手带大的。母亲和姐姐为他付出了太多,可是让他惭愧的是,多年以来,他对母亲,对姐姐却几乎没有任何回报。如今,母亲的病危给了他一个沉重的打击:就算将来我有能力报答她们了,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为什么以前没想过这些?
  母亲瘦得皮包骨,然而她的笑容依旧像如往昔一样灿烂。母子俩回想着多年前的往事,讲陈浩和其他孩子打架的事,讲他到处讨人嫌的事,有时候为了一件小事他们能开心的笑上二十分钟。
  然而,从母亲的笑容里陈浩看到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光辉,每每在母亲最开心的时候,他都忍不住想要哭出来。
  想起当初自己考上大学时,母亲那种发自内心的自豪感觉,他的心隐隐作痛:多希望母亲在去世前能为我再骄傲一次啊。
  时间就像掠过指间的细纱,匆匆而过,无法忍受的巨大悲伤不断向陈浩袭来。他频繁的借故外出,躲在没人的地方痛哭,他明白,分别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了。
  
  10月下旬的一个晚上,母亲忽然让陈浩去找姐姐,并且坚决的要他只带她一个人来。
  虽然姐姐家距离母亲的老房子还不到十分钟的路程,可是陈浩踌躇着不忍心把母亲一个留在家里。张兰笑了:“去吧,娘有重要的事对你们说,怎么会轻易就死了?”
  他犹豫了一下,见母亲精神很好,就一路小跑的到了姐姐那里。
  陈浩急匆匆的样子让姐姐吓了一跳,他连忙告诉姐姐只是母亲想见她,自己匆忙跑来是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呆在家里。
  姐弟俩匆忙回到了家里的时候,母亲还是陈浩走时候的样子,但是她的手里却多了一个发黄的信封。姐姐见了那个信封吓了一跳,她刚要说什么,却被母亲止住了。
  “浩子,你过来。”今天她的精神特别好,好得让陈浩的心直往下沉:该不是回光返照吧?他忐忑不安的来到床前:“娘,怎么了?”
  “娘要走了,思来想去,有件事还是放不下,所以把你们姐儿俩叫到一起交代一下。”
  “娘,有事明天说,我要回家照顾铁蛋……”姐姐连忙插嘴。
  母亲摆了摆手:“春妮,别拦我了,这事要不告诉你弟弟,我死了也闭不上眼。”
  陈浩吓了一跳,他一点也不明白母亲的话。
  “浩子,娘从来没告诉过妮,你不是娘亲生的。”母亲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他,丝毫不像开玩笑。陈浩吃了一惊,但是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看着她手里的那个信封,他蓦然明白了很多事情。
  他终于明白了多年以来母亲为什么拼命的回护自己,明白了为什么她会提着菜刀要和二嘎子一家拼命,可怜的母亲是要给自己营造一个和其他孩子一样的成长环境,她用实际行动告诉大家她是认真的,并且她成功了。
  自己能在村里称王称霸也并不是因为大家害怕自己,而是害怕站在自己身后这个不要命的女人。
  从小到大,母亲几乎没有动手打过他,每每骂过几句,又总是歉疚的赶快给买点好吃的来补偿,反而生性乖巧的姐姐倒经常挨她的打。那时候姐姐总埋怨娘偏向弟弟,可是他却从来没有多想一想为什么。
  七岁那年,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到邻居家串门,看到陈浩时忽然对邻居说:“你看,张姐拣来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当时邻居如临大敌一般的连忙把话岔开了。
  很久以后他忽然想起那句话,就跑去问母亲:我是不是您拣来的,张兰当时笑出了眼泪,似乎儿子问她的是世界上最荒唐的事情。等她笑完了,才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你是娘从粪坑里拣来的,自己再跳回粪坑吧。”
  女人是天生的演员,尤其是当她竭尽全力回护家庭和孩子的时候。张兰的表现打消了陈浩的一切疑虑,在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怀疑过自己不是母亲生的,一直到此刻她重新提起这事,他才如梦初醒。
  陈浩有些失魂落魄的笑了:“娘,您胡涂了,我怎么会不是您亲生的?”
  张兰看着儿子,但是目光却似乎穿透了他,射向无穷远的地方。
  “那时候,唐山到处都在武斗,煤矿也搞得乌烟瘴气。68年11月,因为工作任务大半没完成,工人只好加班加点的干,可是没人关心安全的事情。和你爸爸一起上班的,灵醒一点的泡病号,或者即使下井了也到安全的工作面干活,可怜你爸爸是个实心眼,领导怎么安排他就怎么干。有一天下午,他下了井就再也没上来。那时候你姐才10岁,我把她放在邻居家,自己去煤矿看你爸爸……”
  母亲啜泣起来,姐姐连忙把毛巾递了过来:“娘,您歇歇吧,以后有的是时间讲这些。”
  张兰摆了摆手:“让我说完吧。”她把手放到了陈浩的手上。
  癌细胞侵蚀着她身上的每一个器官,看上去她的手似乎是透明的。陈浩忍着内心巨大的痛楚握住了母亲的手:“娘,我只知道是您把我生出来,把我养了这么大,不说这些了,您休息一会,好不好?”
  母亲没有理会他的请求。
  “把你爸爸送走以后,我自己走路去你二姨家。天晚了,路上几乎看不到人,当时社会很乱,很少有人敢在天黑以后随便出门。”
  母亲示意陈浩扶她坐起来,姐姐端过水喂了她一口,她喘息了一会,接着说道:“走到光明电影院附近,我好像听到有小孩在哭,只听到一声,我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当时没费事就找到了你,看样子你才出生不过两三天。”
  陈浩听得心惊胆战,连大气也不敢喘:天知道如果母亲没有找到我,会发生什么事?在北方寒冷的冬天,一个初生的婴儿是挺不了多久的。
  “你的身上包了很厚的被子,里面还有这封信。”母亲把信递给了陈浩。
  信封是空白的,左上角印了两行蓝色的林彪手迹:“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字的上方是一轮光芒四射的红日。
  陈浩拿着信,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当地人常说,一个家庭中,长辈去世后的很短时间内如果有孩子出生的话,这个孩子的一定会很幸福,因为故去的人会把来不及带走的福分留给孩子。
  母亲见到陈浩的第一眼就认定他是去世的丈夫留给自己的礼物,丈夫害怕自己走了以后妻子会孤单,所以给她送来了这个可爱的孩子,并且把福分留给了他。
  她不能辜负丈夫的期望,无论如何要把孩子抚养成人。
  为了丈夫,她没有答应妹妹的要求,把孩子留给她。唐山大地震,妹妹、妹夫还有她们领养的孩子一起遇难,每每想到这些,张兰在伤心之余也感到一丝庆幸。
  看着母亲,陈浩不知道该说什么。
  “浩子,去找你的亲生父母吧,要是你找到他们,他们该有多高兴。”张兰虽然嘴上这样说,表情却非常不自然。多年来她一直隐瞒儿子的身世,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害怕儿子一旦知道了她不是亲娘,会就此和她生分起来。
  陈浩没有留意母亲细微的心理变化,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封信上。他从信封里抽出一张折叠着的稿纸,打开,稿纸上方印着毛泽东手书的几个遒劲的红字:为人民服务。稿纸上只写了三个娟秀的大字:郑浩然。字迹暗红,看上去似乎是用血写的。
  “可能是你的父母给你取的名字,本来想叫你陈浩然,可你二姨说叫陈浩好听,当时她拼命想把你留下……“
  陈浩怔怔的看着那张纸,对母亲说的话几乎充耳不闻。过了好久,他忽然问母亲:“您……把我拣回来以后,搬过家吗?”
  “没有。”母亲似乎很奇怪他会问这样的问题。
  “有人,我是说,我的亲生父母来找过我吗?”
  母亲摇了摇头:“可能他们找了,没找到吧。”
  陈浩惨然笑了:“娘,要是我小时候在唐山丢了,您怎么办?”
  张兰拍了拍儿子的脸:“那还用说?要是我的浩子丢了,娘就是挨家挨户找也得把你找回来。”
  陈浩噙着泪笑了:“还说您不是我的亲娘。您就不会在冰天雪地里把我扔到外面,也不会等我丢了差不多三十年再去找我。”
  他拿着那封信来到火炉前,提起拨火棍打开炉盖,毫不犹豫的扔了进去,那封发黄的信迅速变黑打卷,在火舌的添食下很快变成了灰烬。他用愤怒的眼神看着渐渐熄灭的火焰,心里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快意,仿佛烧掉的不仅仅是一封信,而是他那不负责任的亲生父母。
  张兰吃惊的张大了嘴巴,等她醒悟过来已经晚了。 “浩子,你这是何苦?”
  “您休息吧,娘,我也有点累了。”陈浩想扶娘躺下。此时,他只想躺下好好的睡上一觉。
  张兰没有动,她看了看两个孩子,然后从枕头下拿出了一个纸包递给了陈浩:“打开看看。”
  陈浩疲惫的打开了纸包,包在里面的是一沓崭新的百元钞票。
  “娘,家里不是早就没有钱了?”
  姐姐也吃惊的站了起来,看起来她吃惊的程度丝毫不亚于弟弟。
  “娘攒了几十年,就这点家当了,两万一千三百元,你数数。”她得意的笑了。
  陈浩的双手发抖:“这么多钱,干吗住院的时候您不肯用药?干吗这么早出院?”
  张兰笑了:“傻孩子,娘知道自己不成了,花多少都是浪费,留给你们姐儿俩还有大用场。”听到这里,姐姐已经哭成了一团。
  她抖抖的想给女儿擦眼泪,陈浩连忙把毛巾递给了姐姐。
  张兰咳嗽几声,拍了拍女儿的腿:“别哭了。你们的日子过得好,娘也就能闭上眼了。”
  欲哭无泪的陈浩直到此刻才发现,对于母亲他了解得竟然那么少,以前居然从来没想过她有什么伟大之处。
  “浩子将来会有出息,春妮要帮助你弟弟。”
  姐姐连忙点头。
  “你们不用骗我了,浩子在单位惹了麻烦吧?你那个女朋友也是编出来骗娘的吧?”
  她的眼光似乎一直穿透到陈浩的内心深处,陈浩的脸红了:“是,怕您着急才对您撒谎。”
  “我着什么急?这么好的儿子还怕找不到好工作,说不着好媳妇?你想去大城市打工,我一直不同意,因为觉得你把工作扔了怪可惜的。现在没有工作了,你就拿这些钱去闯闯吧,将来有了出息别忘了姐姐。春妮,你同意吗?”
  姐姐一边抽泣,一边说道:“我听娘的。就是娘没有这些钱,我也不能眼看着浩子不管。”
  张兰犹豫一会,忽然说道:“除了你们,别让第三个人知道钱的事。”她欲言又止,仿佛有什么话没有说出来,可是春妮和陈浩都没有主意到她的表情。
  陈浩把钱交给姐姐,姐姐没有收:“娘给你,你就拿着,别乱花就是了。”
  陈浩犹豫一下,把钱放进母亲的衣柜锁了起来。
  
  那天晚上,张兰走了。她去世的的时候只有陈浩守在她的身旁。当最后的时刻来临的时候,张兰的脸上挂满了灿烂的微笑:“浩子,别忘了姐姐。”
  
  那一年,陈浩先丢了工作,又失去了母亲,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觉得惶惶不可终日,担心会不会还有什么厄运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他曾经听人说,厄运到来的时候,通常不会只碰你一次就善罢甘休,而是像西方人玩的多米诺骨牌一样产生连锁反应。遇到这样的事情,一切霉运都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找上你,你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拥有的一切在一瞬间轰然倒塌。
  母亲去世的时候,陈浩就担心自己是不是触了这样的霉头,可是现实似乎并没有那么糟糕。
  接连几天,他独自一人呆在房间里胡思乱想,一忽儿想起母亲,一忽儿又想到亲生父母: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抛弃我?郑浩然,这个名字也满好听的,现在要是见了他们,一定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11月,陈浩决定去大城市闯荡一下。他不想把母亲的钱全拿走,这对姐姐很不公平,他打算走以前单独把姐姐叫出来,把钱交给她一部分。
  那天晚上,他正收拾东西,姐夫忽然来了。
  陈浩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姐夫,在他的眼里,姐夫是个标准的市侩。姐夫知道小舅子看不起自己,因而也讨厌他。好在他对姐姐非常好,因此多年来陈浩一直和他相安无事。
  “浩子,我跟你谈点事儿,你姐姐不好直接和你讲,就让我来了。”
  陈浩吃了一惊,他不知道有什么事情是他和姐姐不能面对面讲的,可是随即想起母亲留下的钱,他的心不由得往下一沉:该不会为了这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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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都知道你不是陈家的人,但是老太太还是吃了那么多的苦才把你养了这么大……”
  “姐夫!”陈浩的脸变了颜色,他不喜欢对方讲话的语气。
  “听我说完好不好?我早就知道你的身世。——从你来到我们家,娘对你就比你姐姐好的多,但是这么多年来除了让她老人家操心,你给带她给来了什么好处?”
  陈浩的手发抖了,姐夫的话戳中了他的软肋。
  母亲去世以后,他一直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对不起的就是她老人家。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天真的希望奇迹能够降临,希望母亲回到自己的身边,有时候甚至会忽然跳起来跑到母亲的卧室看看,每次都坚定的相信母亲还像往常一样安静的躺在自己的床上。——他觉得自己还有好多话没来得及对母亲讲,还有好多事情没有来得及做,最起码的一点,他想让母亲知道收养自己不是个错误。
  然而自己的感觉是一回事,别人说出来是另外一回事。在陈浩的眼里,姐夫根本就是一个外人,根本就轮不到他来教训自己。如果姐姐这样说,他自然服气,可是他的姐夫,这个市侩,算什么东西?陈浩忍住了没有发作,他想知道姐夫究竟想说些什么。
  “老太太去世以前留下两万多块钱,本来是给你姐姐的,可是后来听说你被单位开除,才改了主意。——老太太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她怎么不想想,像你这样的,连个正式工作都守不住,到大城市里还不得要饭?甭说两万多,就是二十万也不够你祸害。”
  “好像这不关你的事吧?”陈浩强忍住怒火,不软不硬的回了一句。
  “不关我的事?”姐夫忽然发作起来。“不说你是外人,就算你是老太太的亲生,可也不能独吞那份遗产吧?老太太胡涂,你姐和我可不胡涂,我就是替你姐来讨个说法。我什么也不怕,你不讲理,还有法院不是?”
  陈浩气得浑身发抖,他感到额头发热,胸中憋闷的要命,似乎动一动就会爆炸。
  “你他妈敢说我不是陈家的人?”他握紧拳头,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恶狠狠的看着对方。
  然而姐夫根本就没被他吓住:“你他妈的本来就是陈家拣来的野种,还妄想独吞陈家的财产!”他的声音忽然提高了八度,看上去也是满腔怒火。
  陈浩的大脑一片混乱,太阳穴处的动脉血管擂鼓般的跳个不停,他感觉自己的忍耐力已经达到了极限,担心一旦控制不住自己,会立刻杀了这个混蛋。两个人像野兽一样相互怒目而视,谁也没有退缩的意思。
  虽然我不是娘亲生的,但是老人家在世的时候绝对不许任何人因为我的身世攻击我,为了这,她不惜和人动刀子。如今她老人家不在了,连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也敢来对我说三道四。
  血液流过他的耳朵,听上去像打鼓。陈浩一边咬牙,一边告诫自己:忍耐,忍耐,再忍耐。姐姐不是告诉我凡事要忍耐吗?如果连点小事都要发作起来,将来还能有什么出息?不能发火,因为这个混蛋是姐姐的丈夫。
  想到姐姐,陈浩的心又是一痛:难道是姐姐让他来的吗?姐姐真的以为我要独吞这笔钱吗?
  他的心一阵绞痛,忽然间鼻凹处一凉,两股鲜血从鼻子里流了出来。鲜血一直流下去,滴在了前胸,但是他没动。陈浩知道,此时流点血是好事,能让他迅速冷静下来,免得像在东北一样再办出什么傻事。
  姐夫似乎感到意外,他不再说话,也没有动。
  屋里静静的,陈浩能听到的只有奔腾的血液轰然流过耳鼓。
  两个人对峙了有十分钟,陈浩方才渐渐冷静下来。
  一只狗在远处叫了几声,临近有个孩子哭了起来。姐夫的脸在他的眼前逐渐变形,陈浩觉得身子有些发虚,口渴得厉害,但是鼻子里的血仍旧在缓慢的流着。
  慢慢的,他动了一下,拉开抽屉,拿出钥匙,丢到桌上,然后指了指放钱的衣柜。姐姐让他来的,他没有理由留下这笔钱。
  姐夫似乎有些不忍,但是软弱的表情稍纵即逝。他冷漠的拿起钥匙,打开衣柜,拿出钱,打开数了数,犹豫一下,从里面抽出了一些放进衣柜,然后把钥匙也扔到桌上,抬头看了看陈浩,开门走了。
  陈浩的前胸是一片殷红的血迹,他捏住鼻子,静静的坐了有一刻钟,等他松开手的时候,鼻血已经不流了。
  虽然他觉得头重脚轻,可是仍旧慢慢的站了起来,脚步踉跄的脱下外衣扔进脸盆。本来他想把衣服洗了,但是浑身没有半点力气,于是喝了点水,草草洗了脸,一头栽到床上,沉沉的睡了过去。
  第二天上午陈浩离开家的时候,他检查一下衣柜,姐夫留下一千三百元钱,他拿走的是整数。那些钱经过了姐夫的手,让他觉得有点恶心,想了想,他还是放进了衣兜,他不知道,艰苦的日子已经向他招手了。
  陈浩来到姐姐家,把母亲的钥匙留给了她。
  姐夫在院子里修理他的三轮车,村子离县城不远,所以农闲时节他经常去县城蹬三轮车赚点零花钱。
  姐姐把他让进屋里,一惊一乍的问他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陈浩觉得有些烦,于是跟她道了别就要走。
  “衣柜里的钱你拿了吗?”姐姐偷眼看了一下姐夫,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问他,姐夫低头修理他的车,似乎根本就没注意到他们的谈话。陈浩觉得好笑又心酸。弟弟虽然长大了,但是在内心深处永远都是那个趴在你背上跟你一起上学的孩子。弟弟没变,可是姐姐却变得让他认不出了。
  陈浩小的时候没有人照顾,姐姐只好背他去上学。课堂上,每每在老师讲得非常投入的时候,安静的教室里会忽然发出一声清脆的童音:“姐,我要撒尿!”姐姐不得不在众人的哄笑声里尴尬的拉着他走出教室。
  有一次,姐姐突发奇想,把好好的书包剪了两个洞,让年幼的陈浩坐进书包,两条腿从洞里伸出来,自己抱着书背着弟弟一路小跑回了家。到家以后,母亲见她把好好的书包毁了,着实把她痛打一顿,而陈浩则又哭又闹的还要坐进去。
  当初姐姐辍学因为家境不好,也为了能更好的照顾他。陈浩明白,今生今世无论姐姐如何对不起他,他都不会忘了这些往事,可是他真希望她仍旧是当初那个又开朗又疼爱自己的姐姐。
  他使劲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放心吧,姐,那钱我拿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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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1-18 21:44:00

  第三章 姐姐
  
  1996年是经济飞速发展的一年,但是宏观经济的发展对于莽撞的投入到大城市中的陈浩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帮助。
  陈浩只身一人带着1300元钱离开了唐山的时候,他的目标是深圳,可是因为身上的钱太少,只好就近来到了北京。
  北京的就业机会很多,可是命运的大门却没有对他开放。从最开始他就明白,自己必须在手里的钱花光以前找到一份工作,不然就完蛋了。
  当时,任何一个来到或者路过北京的人都会或多或少的被如日中天的IT产业吸引,中关村成了最热闹的地方,人们疯狂的推销,疯狂的购买,可是满嘴行业术语的人很可能只会堆积木一样把各种各样的卡在不同的主板上来回调换。尽管IT行业不是很规范,可是却不能阻止巨大的市场需求,也无法阻止整个行业的飞速发展。
  一直生活在北方森林边缘地带的陈浩忽然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万花筒:电脑是干什么用的?怎么打开?怎么关上?面对电脑屏幕上闪烁的数字以及花花绿绿的界面他一无所知,可是他却本能的感到,要想在大城市打拼,就不能漠视这东西的存在,他在找工作的同时,下定决心要好好学习电脑知识。
  
  1996年元旦,远在丰润郊区的姐姐收到了陈浩的来信
  姐姐:
  您好!
  来北京好久了,一直没有往家里写信,您一定很惦记我吧?
  上个月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个搬家公司做经理助理,因为经理需要懂英语的助手,恰好我的英语还算不错,所以只试用了三天就正式上班了。
  我的工资不是很高,但是维持日常生活开销以外还能有一些富余。
  公司的业务很忙,我也经常需要加班,这不,春节都快到了,可是经理却找我谈话,希望我能留在这里帮他分担一些工作。我觉得多付出一些劳动是好事,所以就答应他了,春节我就不回家过了。
  对了,铁蛋还很贪玩吗?告诉他,一定要好好学习。
  预祝姐姐全家新年快乐!
  给我写信可以按照信封上的地址。
  小弟:浩子
  
  一个星期以后,陈浩收到了姐姐的回信。
  
  浩子:
  知道你的情况我横(很)高兴,真(挣)了钱要存起来,存这(折)保管好,工作忙不要回来,多存钱,快找个媳妇,姐就省心了。
  铁蛋学习不好,我让你姐夫走(揍)他,你姐夫舍不得。
  好好干,姐知道你一定有出息。
  姐姐
  
  3月,老家的姐姐又收到了陈浩的信。
  
  姐姐:
  您好。
  好久没有跟您联系了,您一定怪我吧?
  我没有写信,因为工作很忙。现在我已经是业务部的经理了,每天都有许多事情要处理。除了工作,总经理还给我下达了任务,让我利用业余时间学习电脑,所以我只好多付出一些辛苦了。不过心情很好,学习也有所长进。
  我胖了很多,见面以后您可能都认不出我了。还有,我的身体非常好,吃得好,睡得也好。
  告诉铁蛋,一定好好学习,不然将来参加工作以后想学习就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您要是忙的话就不要写信了,只要家里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
  办公室又来电话催我去谈业务,不多写了,祝全家幸福安康。
  小弟:浩子
  
  五月,北京的天气酷热难当,太阳把白花花的光线当头撒下,即使阴凉处也让人热得难捱,遇到天色阴沉的时候,酷热就变成了闷热,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下午两点三十分,诚信搬家公司的一辆厢式货车拐进音乐学院附近的一条胡同,这里是公司的库房。
  在胡同口汽车停了一下,四个穿着米黄色工作服的工人从货车上跳了下来,向十几米外一个面食摊点走去。
  在这四个人当中,身高一米八十,瘦得像根竹竿的陈浩看上去非常显眼,他故意走在最后,让同伴们先买完了才磨蹭到摊点前。
  卖面食的是一个从河北农村来的小姑娘,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细花布的裙子,长着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
  “您要点什么?”英俊的小伙子总是能讨女孩子的欢心,尽管陈浩看上去脏兮兮的。
  “给我来七个——,哦,五个馒头。”他从衣兜里面摸出一张几乎揉烂了的钞票递给了小姑娘。
  小姑娘抿嘴笑了:“不要点凉拌菜花生米什么的?”她一边问,一边脸有点红了。
  “啊,不用了,我自己带了菜。——肠胃不好,不敢随便在外面吃凉拌菜。”陈浩打了个哈哈,接过装着五个馒头的塑料袋,转身要走的时候,发现袋子里面多了一袋榨菜。
  “这……”他有些尴尬,不知道是不是她不小心多装了东西,于是回头看了看小姑娘。
  “我送你的。”小姑娘仿佛做贼一样看了他一眼,然后手忙脚乱的收拾着面食摊点上的东西,尽管上面的食品摆设得井井有条。
  陈浩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心想这小姑娘真是善良,送我榨菜,又要顾及我的颜面。
  “谢谢啊,小妹妹,下次请你吃烤地瓜。”他笑了,笑得很开心。
  离开面食摊点的时候,陈浩已经饿得胃部有些痉挛了,看着手里的五个馒头,他有些后悔是不是买少了。繁重的体力劳动使他的饭量大得惊人,当他第一次吃下十个馒头的时候,吓了一跳:这不成了饭桶了吗?这样吃东西会不会把胃吃坏了?他尽可能的控制自己的饭量,平时每顿只吃五个馒头。
  三个同伴在不远处的阴凉地里打开塑料袋,大家拿着馒头,就着刚刚买的凉拌菜、花生米开始吃了起来,个头矮墩墩的小张远远的招呼他:“陈哥,过来一起吃吧。”
  陈浩向他们挥了挥手:“你们慢慢吃,我到那边看看。”他的手往音乐学院方向指了指。出了胡同,他在路边的一个花坛上坐了下来,迫不及待的打开塑料袋,同时从屁股后面掏出那个已经喝掉了一半的矿泉水瓶,里面装的是自来水。
  陈浩拿出一个馒头,大大的咬了一口,快速咀嚼了几次,然后响亮的吞了下去,一边吃,一边打开了那袋榨菜。
  他拈起一根榨菜丝扔到嘴里细细的品了品,脸上现出惬意的神情,犹豫一下,从另外一个口袋里面摸出一个很小的棕色药瓶,打开盖子,轻轻的抖了几下,于是,白色的精盐均匀的撒到了榨菜的上面。
  陈浩一边狼吞虎咽的吃,一边有些舍不得的看着塑料袋里面越来越少的食物。当他拿起最后一个馒头的时候,忽然间对投射在他旁边的一个颤抖的阴影吃了一惊,手里的馒头也不由自主的掉到了地上。他犹豫一下,慢慢的回过头来:“姐……,你怎么来了?”
  姐姐面色苍白,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激动,浑身颤抖的站在他的身后,她的神情就好像见了鬼一样:“浩子,你不是当经理了吗?”
  “哦……,”陈浩手忙脚乱的从地上捡起馒头,拍了拍尘土,本能的想往嘴里放,却觉得喉头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于是慢慢的放了下来。
  “是这样……,最近人手不够,所以管理人员也充实到了第一线,下个月我就要回到管理岗位……”
  姐姐强忍住不让眼泪流下来,但是她已经气得满脸通红:“你怎么过这样的日子?那两万多块钱你都弄到哪去了?怎么花得这么快?”
  “姐夫……”陈浩的眼里闪过一道愤怒的光芒,可是见到姐姐愤怒的表情,他忽然改了口:“姐夫还好吗?”
  “你别跟我东拉西扯,我问你,那两万多块钱你是怎么花的?”姐姐怒不可遏的冲他喊道。
  “那钱……,”陈浩忽然变得笨嘴拙舌了。他有些内疚的想,当初还以为是姐姐指使姐夫去要那两万块钱,可是姐姐根本就不是那种人啊。到现在她还以为那钱被我拿走了,要是我告诉她实情,她还不得回去和姐夫拼命?
  陈浩的脑筋一边飞快的转着,一边期期艾艾的说道:“姐,我一直就不想告诉你,怕你为了这事上火。那钱……,让人给骗了。”
  “骗了?两万多都让人骗了?你怎么不去找警察?”姐姐气得晕了头,她难以想象,弟弟居然在几个月以内就把母亲一生的积蓄挥霍一空。
  “传销……,我被人家骗去搞传销,花了差不多一万块钱,结果没赚到钱……”
  “还有一万那?”姐姐气急败坏的问道。
  “我没赚到钱,就去找骗我的人评理,那个人根本就不讲道理,我一气之下就打了他,后来……”他一边说,一边有意无意的伸手在自己额头上的那道伤口上摸了一下。
  “你……你把人打坏了?赔了多少医药费?你也受伤了?要紧吗?”春妮弯下腰仔细看了看弟弟额头上的那道伤口,那是上个月为客户搬家的时候不小心撞的。
  “没事,我绝对不能饶了他,要不是他,那两万块钱就不能全部弄没了。上个星期我刚找到他住的地方,还没来得及……”陈浩咬着牙装出一副愤怒的样子,他知道姐姐断不会允许他去做这样的傻事,果然,姐姐发火了。
  “你可得敢!钱和命那样重要?钱没了能再赚,可是你和那些人能弄出什么结果?说不定他们还是黑社会,那钱咱不要了,只要人没事就好。”
  “可是那是娘一辈子的积蓄。”陈浩倔强的看着姐姐。
  “那你就去找他们拼命,以后我再也没有你这个弟弟了!”姐姐气急败坏的使出了撒手锏。
  “那……,我听你的,不和他们拼命,不过还是觉得不服气。”陈浩虚情假意的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浩子,别这么想不开,钱是人赚的,遭人骗了就骗了,人没事就好。”姐姐肉痛那两万块钱,但是又害怕弟弟干出什么傻事,只好装作不在乎的样子,把书包放了下来,坐在陈浩的旁边:“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瘦了吗?姐,我很好啊。”陈浩乐呵呵的向上举了举拳头,向姐姐展示臂上的肌肉,姐姐破涕为笑:“你还是这么调皮。”
  “姐,你吃饭了吗?”
  “还没有,下了火车就找你,谁知道北京这么大,拿着信封到处问,还坐错了车,好不容易找到这。”
  “走,去吃点东西吧。”
  陈浩拉着姐姐的手向胡同旁边的一家面馆走了过去。
  “陈哥,快点,我们出发了。”小张从胡同那边向他招手。
  “小张,麻烦你跟大家说一声,我姐姐来了,下午我不跑了,大家多受点累,回头我请客。”
  
  姐姐拿着面馆的菜谱一边看一边嘟哝:怎么这么贵啊?她点了两碗尖椒肉丝面,又给陈浩要了一大碗红烧肉。
  面对热腾腾的饭菜,陈浩丝毫也不想动,可是看着姐姐期待的眼神,他知道如果不把放在眼前的这些东西吃个精光,姐姐一定很难过。他夹了一块肉放到嘴里,肉的味道很好,入口即化,一下把他的馋虫勾了出来。
  看着狼吞虎咽的陈浩,姐姐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等他吃完了,她又把自己的面分了一半给陈浩,陈浩老实不客气的端起来就吃。
  “你一天赚多少钱?”
  “主要看搬家的次数,搬一次赚五块,运气好的话一天能搬五六次。”陈浩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那你也不用这么省啊。”姐姐幽幽的说道。尽管她嘴上不好说什么,可是心里却着实有些痛恨这个不成器的弟弟。
  “我欠人一些钱,不过已经还上了,后天开了工资就有的花了。”陈浩低垂着眼睛,把刚才剩下的一点榨菜丝抖进碗里,倒了点茶水进去荡了荡,慢慢的喝了起来,他说话时候根本就不敢抬头看姐姐。他报了一个电脑初级培训班,赚的钱几乎全部用来交了学费,剩下来的只够维持最低限度的生活标准。
  姐姐半晌没有做声。旁边的桌子上,几个大学生在吆五喝六的划着拳,好久,她才又发问:“你住什么地方?房租贵吗?”
  “我住在公司宿舍,不花钱。”陈浩抬头看了看姐姐,笑了,这个他倒没有撒谎。“你来北京干吗,姐?”
  “还不是来看你?听说你当了经理,怕你不认我这个姐姐啊。”姐姐的心情似乎好了一点,但是仍旧时不时的用手绢擦擦眼睛。“你姐夫拼死拼活的拦着我,说我不该放下家里的事情不管,他可是这样说,又不是他的弟弟。”她笑了,陈浩也笑了,那一刻,姐弟两个的心里都充满了对往事温馨的回忆。
  没有在揭穿姐夫是对的,陈浩想,毕竟那是一个充满温馨的家庭。且不论姐夫对自己如何,可是他对姐姐很好,他从我这里夺走两万块钱也是为了自己的家庭,如果把真相告诉姐姐,恐怕以后这个家庭就永远也没有安宁的日子了。
  陈浩打算带姐姐玩一玩,到天安门拍张照片什么的,可是姐姐说什么也要立刻回去,于是陈浩恋恋不舍的把姐姐送到了火车站。
  “吃东西别那么省,身体要紧,浩子。”上车前姐姐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留给了弟弟,只留下几块钱的路费,陈浩不客气的收下了。
  在火车上,春妮几乎一路哭到家。本以为弟弟过得很好,却不料他居然沦落到如此地步。一忽儿她痛恨弟弟那么轻易的就把那两万块钱弄得一干二净,一忽儿又为他的艰难处境而心如刀绞。
  陈春妮走进家门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儿子铁蛋在看电视,丈夫刘栓的胃痛病又犯了,没出去蹬三轮车,躺在床上脸色很不好看。
  见妻子回来了,他激灵一下坐了起来:“回来了?吃饭没有?”
  刘栓审慎的看着妻子的脸色,心中忐忑不安:“我给你做点饭去。”一边说,他一边磨蹭着下了床。
  春妮的眼睛肿得像桃子,脸色阴沉,但是仍旧好声好气的告诉他:“给我热点粥就行了。”
  做丈夫的心里怀着鬼胎,手忙脚乱的为妻子热着饭菜。他下定决心,等会就算妻子拆了房子,我也绝不能让步,好不容易才把那两万块钱弄回来,说什么也不能再让外姓人拿去糟蹋。
  妻子默默的吃着饭,根本就没提钱的事,这让刘栓愈发感到紧张。他知道,妻子吃饱喝足以后,暴风雨就要来了。他阴沉着脸坐在妻子的对面,思谋着妻子除了哭闹撕打以外还能有什么法子,会上吊吗?会跟我动刀子吗?——他借故来到厨房,把能找到的所有的绳索刀斧一类的东西放进工具箱,锁了起来,钥匙贴身放好,才略微安心一点。
  出乎预料的是,春妮根本就没有对他发火的意思,刘栓几次想开口问问陈浩的情况,却总觉得心虚气短,直到睡觉也没谈到正题,倒是铁蛋一见妈妈回来就问舅舅开的什么车,有没有手机,是不是很气派之类的话,结果被母亲夹头夹脑的骂了一顿,赶回自己的房间学习去了。
  躺在床上,丈夫仍旧有些忐忑,他不知道妻子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妻子翻了个身,抱住了他。
  妻子用粗糙的手在他的身上抚摸着,让他有些受宠若惊,因为在夫妻生活中,她从来没这么主动过。
  刘栓气喘吁吁的从妻子的身上爬下来以后,妻子仍旧腻味的勾着他的脖子,粘在他的身上。
  “你怎么了?”他有些诧异的问,心里充满了异样的感觉。
  “没怎么,稀罕你呗。”妻子在他的耳边小声说道。
  妻子的话让他感动,结婚这么多年,还从来没听到对方说过如此柔情蜜意的话。摸着老婆粗糙的手,刘栓内疚的想,要是自己有能耐,能多赚点钱,老婆何必熬成这样,四十岁还不到,看上去就像个老太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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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1-18 21:49:00

  女人的手指在丈夫的肚子上一圈一圈的划着,满足的叹息了一声。过了很久,才小心翼翼的说道:“浩子被人骗了两万块钱。”
  “他哪来那么多钱?”丈夫的语气忽然紧张起来 。
  “娘去世的时候留下两万多,都给浩子拿去了,我没告诉你,你别怪我。”妻子内疚的抱住了丈夫的脖子,她知道这件事上对丈夫很不公平。
  丈夫只是喘着粗气,好久没有出声。
  “生气了?”妻子讨好的在他的耳朵上轻轻咬了一下。
  “没有。”丈夫有些不耐烦。岳母去世的那天晚上,陈浩来找姐姐,因为担心岳母病情,刘栓收拾一下房间,让铁蛋睡下,随后便跟了过来。在岳母家院子里无意听到的一句话让他多了个心眼,他没有敲门,而是继续听了下去,于是他了解了陈浩的身世,并且惊讶的发现岳母居然还留下了那么多钱。
  陈浩走之前,刘栓怀着坚定的决心来找小舅子,他要为妻子,也为自己讨个公道。他知道陈浩是个刺头,可他刘栓也不是吃素的,无论如何,春妮更有资格拿到老太太的遗产。
  刘栓原以为从陈浩那里夺回那笔钱非常困难,没想到的是,他不过凭了三言两语就把小舅子气得流了鼻血,他本打算拿回一半就满足了,可陈浩却老实的把所有的钱都给了他。
  刘栓把钱存进银行,存折锁在工具箱里,不敢让老婆知道这事。有时候他也疑心自己对小舅子是不是狠了点,可是每每想到即使把钱给了他,要不了多久也必然被他挥霍一空,于是又坦然起来。如今听妻子这样说,不免吃了一惊:小舅子声称钱给人骗了,他竟没把我的事告诉他姐姐,为什么?
  “被什么人骗了?”刘栓的声音仿佛是从水底传上来的。
  “浩子听了人家的话去搞传销,陪了钱,不服气,又去和人打架,把人打坏了,自己也受了伤,可好,弄得一分钱也没剩下。”妻子幽幽的说道。
  男人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他现在连咸菜都吃不上,我真想帮帮他……”妻子的话带着哭腔,同时语气里有着无穷谄媚的味道。
  “怎么帮?再说,他到底是外人啊。”丈夫的语气有些冷淡。
  春妮后来告诉丈夫,浩子其实是娘拣来的,可是每每丈夫在言谈中把弟弟当成外人的时候,她都要大发雷霆,反常的是,这一次她居然没生气。
  “别这么说,娘和我从来没当浩子是外人,我就这么一个弟弟,他也只有我这一个姐姐。你倒是说,我们该不该帮帮他?”女人撒娇的在丈夫的怀里扭了几扭。
  刘栓长叹一声:“钱是你管,帮不帮还不是你说了算,干吗问我?”
  “你是一家之主,没有你的话我敢随便动钱吗?”依旧是讨好的语气。
  “你看着办吧,我困了,明天还要蹬三轮车。”丈夫翻了个身,不再讲话。
  妻子内疚的把脸贴在丈夫的背上:“别和我呕气了,浩子是好孩子,将来赚了钱肯定会还给我们,你别太小心眼。我想给他拿一千块,算借给他的,好不好?”
  丈夫转了过来,伸手在妻子有些发粘的头上捋了几下:“好,随你吧。”
  月光下,妻子笑了,笑得很甜,劳累了一天,她很快就睡着了,可是刘栓却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没有合眼。
  
  1997年春节,陈浩开着车,带着女朋友回丰润老家来看姐姐了。
  知道弟弟要回来,姐姐高兴得几夜没合眼。信上说,他换了工作,真的当了经理,工资也很高。开始她还担心弟弟又在信口开河,见面后却彻底打消了疑虑。
  半年多不见,弟弟完全变了样子,当他潇洒自如的打开桑塔纳的车门投入姐姐怀抱的时候,整个村子沸腾了:陈家拣来的孩子出息了,开车回来看姐姐了。淳朴的乡亲聚集在姐姐的门前,远亲近邻都来找浩子拉家常,陈浩没有了当初的孤傲,他开心的和大家打招呼,原本被他看不起的人此刻似乎也成了知交好友。他一个不落的把好烟分发给大家,还拿出大把大把的糖果招待前来看热闹的孩子们,顷刻间,刘栓家就热闹得像个集市了。
  看着陈浩,乡亲们既羡慕又自豪:东魏村的风水好啊,不是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吗?要不是因为生长在这里,这孩子能有这么大的出息吗?
  几个妇女围着陈浩的女朋友叽叽呱呱的拉着话,可是没过多久大家就散了,因为女孩子脸上明显流露出来的轻蔑很快就让大家和她拉开了距离。
  姐姐又要招呼乡亲,又要和弟弟说话,她一会感叹过世的母亲没看到浩子的成功,一会又因为弟弟摆脱了落魄的命运而开心。她一会哭一会笑,不知道说什么好。刘栓讪讪的笑着,和乡亲们打着招呼,却没往陈浩面前凑,倒是陈浩亲热的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了好一会。
  陈浩衣锦还乡,对姐姐而言无疑是最大的快乐,可是高兴之余她的心里却好像堵了一团茅草,因为他带回来的那个女人让人越看越别扭。浩子和这个女人相好到什么程度?看着女人微微鼓起的肚子,她有些犯疑。
  那个女孩子(春妮觉得她更像个女人)穿得花花绿绿,满身香气,举止妖里妖气,她比陈浩小,可是看上去却老练得多。——女人爱打扮无可厚非,可是在姐姐看来,这女人的眼睛过于活分,不像正经人,而且看上去她根本就没瞧得起这些乡亲,更没瞧得起她这个姐姐,弟弟怎么会看上这样的人?
  可是既然弟弟带回来了,她也不好说什么,只有窝着心好好招待而已。
  傍晚时分,刘栓家的院子摆开了酒席,村里的领导以及有身份的长者都被请来了,大家推杯换盏,场面热闹非凡。然而细心的姐姐留意到浩子的女朋友除了喝一点自带的牛奶,连他家的筷子也不曾动一动。浩子频频对女朋友递过乞求的眼光,暗示她多少吃一点,可是女人根本就不买他的帐,甚至她看浩子的眼神也带有明显的蔑视。
  姐姐觉得心里堵得慌:这个女人竟敢这样对待弟弟,她有什么了不起的?可是碍于弟弟的情面她又不能说什么。吃了饭,天已经黑了,女人一定要走,陈浩没办法,只好向姐姐姐夫道别。
  姐夫喝多了,眼泪汪汪的拉着小舅子的手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姐姐则开明的对弟弟说:“不习惯就回去吧,要不就到县城找个地方住一晚再走,这么晚了开车不安全……”
  陈浩喝得昏天黑地,他抱着姐姐哭得一塌糊涂,声称自己的一切都是母亲和姐姐给的,他陈浩当牛作马也无法报答她们的恩情。女人坐在车上不耐烦的看着陈浩,直到姐姐把他推上车。
  隔着车窗看着弟弟流泪的眼睛,姐姐凭着女人特有的直觉忽然感到此刻的弟弟比当初坐在路边就着盐和榨菜吃馒头的时候更加不幸,于是她有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想不顾一切的把弟弟拉下来,可是她要过去拉开车门的同时,女人已经启动了汽车一溜烟的开走了。
  “浩子这人挺重感情……”晚上临睡觉的时候,刘栓对妻子说道。
  妻子恶声恶气的回了一句:“你懂个屁!”
  “咋,你弟弟出息了,就不认我这个丈夫了?”听了老婆的话,刘栓很不愉快。
  “睡吧,我不是冲你。”春妮推了丈夫一下,算是道歉。刘栓气哼哼的躺了下了,好久不做声。
  两个人在黑暗中躺了好久,春妮转身抱住了丈夫:“你不了解浩子,他在哭他自己。”她的声音里带着无穷的伤感。
  丈夫没有说什么,良久方才叹息一声“真不明白他有什么好哭的,钱也有了,老婆也有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正月里,陈浩给姐姐写了一封信,告诉姐姐,他已经结婚了,新娘就是跟他一起回家的周倩倩。一来他考虑姐姐的事情比较多,二来也不想过于张扬,所以没有请姐姐来参加他的婚礼,他相信姐姐不会因为这个生他的气。
  姐姐收到信以后,阴沉着脸,呆呆的坐了一个下午,什么也没有说。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弟弟,以至于连结婚这样的人生大事都不肯让她这个唯一的姐姐知道,弟弟不让自己参加他的婚礼,难道就是害怕自己会给他丢脸吗?春节临走的时候,他不是还抱着自己哭诉说他在这个世上就剩下姐姐这一个亲人了吗?
  春妮给弟弟回了信,不咸不淡的说了几句客气话,祝愿弟弟生活幸福一类的,她料想弟弟看了自己的信一定会坐不住,说不定会跑回来求她这个姐姐原谅,可是那封信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了任何下文。
  到了秋收的季节,她又收到了弟弟的来信,弟弟说,工作简直忙得要命,一个月中几乎有二十多天他都要到全国各地跑业务,以至于儿子出生的时候自己都在外面出差。——本来他想麻烦姐姐帮忙照顾一下倩倩,可是姐姐要照顾姐夫和铁蛋,况且农活正忙,所以就没好意思开口。孩子三个月了,长得虎头虎脑的非常可爱,他给儿子取了个名字,叫陈东,因为东魏村是他,也是儿子的根。
  姐姐看了弟弟的信,没有做声,继续忙自己的事情,已经上高中的铁蛋听说舅舅家添了小弟弟,高兴得手舞足蹈,吵吵嚷嚷的说要去北京看弟弟,不想却被母亲夹头夹脑的打了两巴掌:“滚回去学习,一会不打就要上天!”
  陈浩带着女朋友回来的时候,那个女人的肚子看上去就有点大了,难道就为了这个,弟弟才不好意思让她去参加婚礼吗?姐姐掐手指算了算日期,然后伤心的摇了摇头,现如今的浩子早就不是当初伏在自己的背上的那个弟弟了,那时候,就连一个烧土豆他都要和姐姐分了吃,可是现在他却对姐姐隐藏了太多的秘密。
  半个月以后,姐姐把亲手做的两双虎头儿童鞋和一顶小帽寄给了弟弟,附带在信里告诉弟弟,工作虽然忙,可是身体更要紧,一定要保重。她现在很好,铁蛋也好,就是不知道学习。姐夫的胃痛病总是时好时坏的,每次犯了病都要躺好久,劝他去看看也不去。
  接下来的几年,姐弟两人的信件不断,可是信里大都是一些客气话,以至于春妮收到弟弟的来信的时候,已经不在意里面究竟写了什么,却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侄子的照片上。弟弟不断的把东儿的照片邮寄给姐姐,姐姐则开心的按照片的顺序来想象侄儿的成长历程,这孩子活脱脱的就是儿时的弟弟,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也像当初的弟弟一样淘气。
  春妮非常想去看看侄子,可是却一直没有当真去北京,弟弟虽然一直在说非常想念姐姐,却也因为时间太紧,再也没有回来过。
  99年,铁蛋考上了西安的一所大学,寒假回家路过北京自然少不了来看看舅舅。在铁蛋的记忆中,舅舅是一个很重要的角色,给他讲故事,带他出去玩,帮他打其他的孩子,可是这次会面显然让他有些失望。回家以后,母亲问起舅舅的情况,铁蛋不愿意多说,只是说舅舅活得很窝囊。母亲冲儿子瞪了半天眼睛,终于没有骂出来。从那以后,连铁蛋再也不提去看舅舅或者表弟了。
  在乡亲们的眼里,陈浩是一个英雄,他已经成了老家孩子们学习的榜样,可是当姐姐的心里却总有些不舒服的感觉,只是她从来没有跟第二个人说起,即使是对自己的丈夫。
  刘栓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他的胃病犯得越来越勤,可是只要身体略微好一点,就要蹬三轮车出去赚点钱回来。
  春妮总是心疼的劝他不要拼命了,可是做丈夫的却一直笑着对妻子说:铁蛋上学要交学费,将来娶媳妇也要许多钱,趁现在能干,多攒点没有什么坏处的。
  2003年,铁蛋大学毕业以,留在西安的一家民营企业开始了打工生涯,他的收入不高,勉强够自己用的而已,可是做父母的却非常高兴。
  姐夫总是抱怨小舅子不肯帮忙,当姐姐的对他可是够意思,可是他却没有什么回报。他陈浩现在当了经理,一年赚几十万,可是铁蛋上学这几年,除了一开始寄来两千元以外,什么忙也没帮,这可是有点忘恩负义啊。你就不能去北京找找你弟弟,让他帮铁蛋找个赚钱的地方?
  每次听到丈夫絮叨,妻子都要编排他几句,给弟弟找出N多种理由来向丈夫解释,尽管那些理由连她自己也觉得说不过去,好在丈夫的不满不过是偶尔那么一说,似乎他也并不十分当真。
  2004年的春节,铁蛋带了个女朋友回来,当父母的高兴得要命,看着未来的儿媳妇怎么看怎么顺眼。两口子躺在床上盘算着,儿子成人了,也该结婚了,可是家里存款不多,把两头牛卖了,许能凑够五万元,可是这点钱连买房子的首付都不够,看样子该找浩子借点了。
  妻子想到要向浩子借钱的时候,有些奇怪为什么丈夫不怎么热心,按照他的性格,此刻必然又要编排浩子的许多不是,她想和丈夫商量一下是不是真的该向弟弟开口,可是丈夫却已经睡着了。
  春天里,春妮在田里干活的时候被一场急雨浇了回来。
  那天的雨下得很大,房间里显得空落落的,不知道为什么,姐姐忽然感到有些悲凉,她换了一身干衣服,想做点针线活,可是却莫名其妙的感到心神不定。
  窗外的雨哗哗的下,雷声不断的从南面传过来,忽然,在雷雨声的间隙中她听到一阵骚乱的人声从村东方向传了过来,春妮的心咯噔一声,本能的感到这场骚乱和自己有关,于是连雨伞也来不及打,她就冲出了大门。
  刘家的二嘎子一路跑进院子,险些和她撞个满怀:“大姐,姐夫不成了。”
  “啥?”姐姐险些坐在地上。“谁?”
  “刘栓姐夫,在县医院。”二嘎子满身满脸的雨水,一边说,一边伸手搀住了她。
  “你姐夫病了?什么病啊?”春妮全身打颤,抖得如同风中的叶子,她本能的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却不想听二嘎子把实情说出来,哪怕再延误片刻也好。
  “姐夫在县城蹬三轮车上一个坡,蹬着蹬着就从车上掉下来了。坐车的人害怕了,就把他送到医院,医生看了一眼就说不成了,直接送了太平间,当时我去医院看我娘舅真好赶上……”二嘎子的话音未落,姐姐就一跤坐到了地上。
  “天哪……”她嚎啕大哭起来。
  乡亲们聚集在她的周围,几个妇女七手八脚的把她扶进了屋里。
  医生给丈夫做出的诊断是风湿性心脏病,非常严重,如果早知道病情,早些手术的话,断不会走得这么早,这种病是不能干力气活的。为了这,春妮哭得昏天黑地,她一直以为丈夫得的是胃病,犯病的时候只要吃两片胃药,躺一会就好了,谁知道这么严重?如果那个死鬼听了自己的话,早去医院检查一下,何至于去得这么早?
  春妮给铁蛋打了电话,铁蛋风尘仆仆的赶回来见了父亲最后一面。本来她也给浩子打了电话,可是浩子在外地出差,倩倩接了电话,她说等陈浩回来一定告诉他。
  突如其来的不幸几乎让姐姐变了一个人。她默默的操持着丈夫的丧事,送走了丈夫,又催儿子赶快起身去工作单位。铁蛋想陪母亲多待几天,可是终究拗不过母亲,只好含泪起身。
  丈夫走了,儿子不在家,春妮一个人在家里觉得空荡荡的好不难过。有时候她会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想让陈浩把东儿送回来让自己带上几年,可是自己也知道这想法非常可笑。
  丈夫去世了,弟弟居然没回来看看,甚至连电话都没打一个,他怎么变得这么没有人味?就算他不喜欢刘栓,可是毕竟他是姐姐的丈夫啊,春妮开始觉得弟弟有些过分了。家里早就安了电话,和外界联系方便了,可是春妮和弟弟之间的距离却好像越来越远了。
  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想到这些让她很伤心,她不知道究竟是弟弟出息了就不愿意理她这个姐姐了,还是原本就是她这个做姐姐的得罪了弟弟。她早就知道弟弟和丈夫有些格格不入,可是就算你再不喜欢姐夫,到了这个时候起码也该打个电话来安慰一下我这个做姐姐的。
  春妮的胸中仿佛堵了一团茅草,她从床上坐起来,打开了灯,绝望的四下看着,房间里处处都留下了丈夫的痕迹:门框上面的铁钉是他钉的,那个坐上去以后一个不小心就要仰面跌倒的椅子也是他亲手做的,还有……
  她的眼光忽然落到挂在东墙的镜子上面,镜子下面的钉子上挂了一把用脏兮兮的红色丝带栓着的钥匙,送丈夫走的时候,铁蛋顺手把钥匙从他的脖子上摘下来交给了母亲,回来以后她顺手挂到了镜子下。
  这是工具箱的钥匙,丈夫似乎片刻也不离身的。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忽然感觉有些奇怪:工具箱里不过是一些三轮车配件或者修理工具,刘栓干吗一直锁得严严实实?难道里面有什么秘密不成?该不会他背着我还有个相好的不成?春妮忽然感到有些愤怒,于是下了床,拿了钥匙,打开了丈夫的工具箱。
  工具箱是多年以前丈夫当民兵的时候拿回来的炮弹箱,里面非常干净,右面是摆放整齐的五金工具,还有一些三轮车的小型配件,左面是一个纸盒,里面装了一些小的改锥扳手、试电笔保险片什么的。
  女人一样一样的翻动着丈夫的工具,倏忽间泪水模糊了双眼。丈夫是个好男人,对自己好,对铁蛋好,对浩子也很好,当初浩子在困难时期,自己要帮帮浩子,丈夫可是没有说过什么,给了弟弟一千块钱以后,他也从来没说往回要。
  她拿开左边的那个纸盒,发现那下面还有一个扁的糖果盒,那是铁蛋小时候装饼干用的盒子,那盒饼干是浩子上大学的时候从外地给外甥带回来的。
  她打开了盒子,惊讶的发现里面有一个存折,一盒磁带,还有一个小小的药瓶。
  女人拿出药瓶,仔细看了看,是一瓶速效救心丸:天,原来丈夫早就知道自己是心脏病,他怎么不告诉我……
  她握紧了拳头堵住自己的嘴,生怕哭声会惊动了邻居。等她平静下来,打开存折看时,那里面打印得密密麻麻的,都是一些存款手续。她看了看最后的数字,惊讶得合不拢嘴,存折的总数居然有五万多元。她哪来的这么多钱?
  女人本能的感觉到所有的秘密都在那盒磁带里,于是她风风火火的跑到儿子的房间,把儿子学习英语用的盒式录音机搬了过来,顾不上擦掉灰尘,就把那盒磁带塞了进去,然后按动了开关,于是,久违了的丈夫的声音又出现在她的耳边。
  妞子,要是你能听到我在这里和你讲话,那我一定已经走了。把你一个人扔在世上,我这心里真是有点不是味儿。
  十多年钱我就知道得了心脏病,一直不敢告诉你,怕你着急上火,也怕把家里那点钱都折腾光了。咱家穷,没钱治病,只能自己加点小心。医生说,我的病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了,我没了就没了,可是把你和铁蛋扔下来真有点放心不下。所以,我想趁着还有一口气多给你们攒点钱,也省得我走了以后让你们娘俩受苦。你花钱不会算计,有了钱就不想明天怎么过,所以我自己偷偷攒了点钱放在这里,不到紧急的时候就别动这些钱。
  春妮拼命的咬住毛巾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丈夫的声音仍旧平板的流入她的耳朵。
  ……说起来我真的有点对不起你,当初娘去世的时候留下的两万多块钱……
  姐姐忽然如同遭到雷击一样呆住了,过了好久,她才醒悟过来,连忙把磁带倒了回来又听了一遍,然后又听了一遍,等听到第三遍上,她才算恍惚明白,当初丈夫偷听了母亲的临终遗言,然后逼浩子留下了两万块钱,天……
  她泪眼婆娑的再次打开存折,第一笔存款就是两万元,接下来几乎每个月都要有几十元或者一两百元不等存入帐户,除了第一笔是他从浩子手里夺过来的以外,其他的钱都是他省吃俭用偷偷积攒下来的,他说在城里蹬三轮车要经常请城管吃饭,还要和那些蹬三轮车的弟兄们一起喝酒,所以拿回来的钱很少,原来他是怕我有了钱就拼命的花,这个死鬼……
  到今天我看明白了,浩子真是个挺讲义气的孩子,他没告诉你是我抢了他的钱,是怕你上火,我知道他恨我,只要我还活着,他就不愿意进咱家的门,可是只要我死了,他就一定会帮你和铁蛋……
  姐姐关掉了录音机,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她终于明白了,当初弟弟为什么连咸菜都吃不上,都是那个死鬼作的孽。
  她翻箱倒柜的找了好半天,终于找到了弟弟的一张名片,于是她拨通了弟弟的手机。
  “您好,我是陈浩……”声音里似乎还带着睡意。
  “浩子,你在北京吗?明天我去看你。”
  “姐姐……,我在北京。怎么这么晚了打电话,出了什么事吗?”陈浩的声音带有一丝惊惶。
  “你不知道……”姐姐怔了一下,她不能想象到现在为止弟弟还不知道丈夫去世的消息。
  “什么?发生什么事了?”陈浩忽然紧张起来。
  “哦,没什么,田里的活忙完了,姐姐忽然想你了,明天见面再聊吧。”她忽然对躺在陈浩身边的那个女人产生了一种极度的愤慨,担心自己说出什么过火的话,于是赶快放下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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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小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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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1-18 21:53:00

  第四章 妻子
  
  春妮发现丈夫秘密的那天晚上几乎彻夜未眠,与此同时,位于北京市玉渊潭公园附近一座写字楼十七层的黄玉生律师事务所的灯光也一直亮到黎明时分。
  事务所的首席合伙人,五十二岁,胖得像弥勒佛一样的黄玉生做在转椅上,办公桌上放着一个木质棋盘,此刻他已经用黑棋在棋盘的右方布下了一个三连星,左边靠墙的沙发上坐着公关部一高一矮的两个员工。
  公关部的正常编制是三个人,可是黄玉生却要安排五个人,谁都明白他养了两个闲人,好在这两个闲人除了白领工资以外不十分让人感到讨厌,大家也就将就了,毕竟一个是老板的外甥,一个是他最信赖的干将。
  黄玉生打开身边的一个专用档案柜,从摆放整齐的三十几本厚厚的卷宗里选出上面标着“刘栓,姐夫”的那一本,随手打开,看着第一页上刘栓的照片以及身份证复印件。
  “刘栓死了半个多月,可是陈浩居然没回家看看,你们怎么对我解释?”黄玉生抬眼看着自己的两个部下。
  “陈浩的养母张兰去世不到半个月,刘栓的帐户上就多出两万元,陈浩来到北京以后的日子一直非常艰苦,可是他没有主动找他的姐姐借过钱,甚至连春节都没回去。”高个子的赵元说道。此人二十七八岁,一脸的精明相。
  “你想告诉我什么?”黄玉生不喜欢外甥故弄玄虚的做派,如果在家里,他多半会臭骂他一顿,可是曹子煌在场,说什么也得给他留点面子。
  “我的判断是,张兰去世的时候留下了两万元现金,可能全部给了陈浩,起码也是给了他一半,可是刘栓却用不正当的手段夺取了陈浩的继承权。正因为这个原因,陈浩恨他的姐夫,所以就算刘栓去世了他也不肯回去看一眼。”赵元知道舅舅一向看不惯自己,可是此时此刻他却信心十足能让他高看自己一眼。
  “按照我们的研究结果,陈浩似乎不是很喜欢记仇的人啊。另外,关于那两万块钱的事你们几年前就说过,我也曾经告诉过你们,说不定是刘栓和陈春妮合伙干的。”黄玉生饶有兴趣的看着外甥,不知道他为什么又旧话重提。
  “这个不大可能。”一直沉默的曹子煌清了清嗓子,此人个头不到一米六零,目光阴骘,话不多,可是一旦说出来就很有分量。“陈春妮的资料是我搜集的,陈浩在她的心目中分量非常重,我可以很负责的说,就算为了二十万,她也不会出卖陈浩。”
  黄玉生揉了揉太阳穴:“嗯……,如果陈春妮没有参与这件事,刘栓就不会让她知道家里多出两万元,可是现在刘栓去世了,如果陈春妮知道了这件事,她肯定坐不住,可是她一直没动静啊。”
  黄玉生忽然变得很烦躁,他凌厉的看了看曹子煌:“我的事情很多,你们忽然把我叫到这里就为了跟我谈这些?”
  “当然不会。一个半小时前,准确的说,是12点29分,陈春妮拨通了陈浩的手机,他们通话不到两分钟。”赵元说道。
  黄玉生惊喜的看着外甥:“也就是说……”
  “就是说,如果我们的判断不错的话,明天就能在北京见到陈春妮了。”赵元看了看曹子煌,笑了。
  “何以见得?”
  “如果不是因为非常迫切的原因,陈春妮绝对不会选在这个时候和弟弟联络的。”赵元道。
  “好,陈春妮来北京以后,我要获得全部信息,最好能把她和陈浩的对话给我录下来。”黄玉生不自觉的捏起了拳头。
  赵元和曹子煌相互看了看:“没有问题。”
  “我们的很多信息都基于推理,这很不好,我要的是细节,比如说,为什么陈浩没有回去看他的姐夫?陈春妮为什么到现在才发现那两万块钱的秘密?你们要加把力气。”黄玉生忽然开心起来,他的眼睛奕奕闪光:“你们和那个网络作家联系了吗?”
  “联系了,一周以内交货。”曹子煌答道。
  “还有那个女孩子,柳红药的事情,陈浩还不知道吗?”
  “他还蒙在鼓里,不过据我所知,陈浩的妻子似乎也在调查柳红药的事情,这件事情会不会给我们带来麻烦?”赵元迟疑的看了看舅舅。
  “小心从事,万不得已的话可以使用非常手段。”黄玉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为了陈浩,我们已经准备了几年,这件事只许胜不许败,我要求你们一定要全力以赴!”
  “有黄总坐镇,我们一定能掌控局面。”曹子煌少有的笑了。
  黄玉生也笑了,他抓起一把黑棋,悬在棋盘的上方:“清代施襄夏说,决胜负之源于布局,我们布下一个三连星,除非对手有钻地道和拆天桥的能力,否则必败无疑。——你们说,陈浩有这能力吗?”
  曹子煌和赵元相互看了看,然后赵元谨慎的答道:“根据目前我们掌握的资料,他不可能具备这样的能力。”
  黄玉生在开心的大笑声中轻轻松开手,黑色的棋子从他的手里滑落,碰撞在棋盘上叮当作响,顷刻间整个棋盘都被黑色的棋子占据了。
  
  下午两点钟姐姐下车的时候,陈浩已经在站台上等了足足五个小时,他不知道姐姐究竟坐哪趟车来。
  姐姐拉着陈浩的手,左看右看也看不够:“浩子,你让姐姐快认不出了。”
  陈浩憨憨的笑着,鼻子酸酸的,姐姐长得太像母亲了,以至于一见面的当儿,他险些扑过去叫妈妈。
  “姐,你吃饭了吗?”陈浩发动汽车离开了北京站,他一边娴熟的转动着方向盘,一边侧过头来问姐姐。
  “还没那,没有胃口,在车上也没吃东西。”几年不见,姐姐的头发花白了,。陈浩觉得自己的心有些酸痛。
  然而在姐姐看来,弟弟依旧那么年轻,那么英俊,虽然一米八十的个头坐在司机的位置上弓着身子像个虾米。他的头发依旧油黑发亮,三十几岁的人了看上去仍旧像二十多岁的样子,可是仔细看时,他的眼角也已经有了细细的鱼尾纹。
  “先吃点东西吧。”他驾车来到一个常去的饭馆,要了个清静的包间坐了下来。
  “姐夫身体好吗?铁蛋的工作怎么样?”落座以后,陈浩一边殷勤的为姐姐倒茶,一边问道。
  “你姐夫去了。”姐姐的眼圈忽然红了。
  “去哪里……”陈浩的手忽然抖了一下,放下了茶壶:“你说什么?”
  “心脏病,走了差不多半个月了。”姐姐拿出一条手帕低头擦了擦眼睛,陈浩机械的拿了几张餐巾纸递了过来。
  “姐,你怎么早没告诉我?”陈浩在震惊之余有些不高兴。
  姐姐抬头看了看弟弟,勉强笑了,她想起上次来北京,在面馆里她逼问弟弟那两万块钱的下落的时候,弟弟那种躲躲闪闪的眼神,此刻她完全理解了弟弟的苦衷。当时如果弟弟讲了实话,自己必然要和死鬼丈夫打个天翻地覆。如今的情况和当初何其相似,自己又怎么能告诉弟弟说自己打电话了,弟媳妇没转告他?
  “姐姐知道你忙,而且你姐夫去得突然,所以就没告诉你。”春妮拿过一张餐巾纸擤了擤鼻涕,然后又擦了擦眼泪。她的手很粗糙,长满了老茧,黑黑的指甲,掌纹中还有一些没洗干净的泥垢。
  “姐……”
  陈浩冲动的握住了姐姐的手,他立刻明白了,姐姐其实给自己打过电话,不过因为他在外地出差,妻子没有告诉他而已。
  “浩子,你姐夫走了以后我才知道钱的事情。”
  陈浩无声的苦笑了一下,心想我敢告诉你吗?要是你早知道还不得把房子都拆了?
  “我一直以为那两万块钱让你花了,你姐夫去世以后我才找到他的存折,还有他给我留的录音。——都是他在作孽,要不你怎么能遭那么多罪。”
  陈浩感慨的拍了拍姐姐的肩膀:“别哭了姐,我不是挺好吗?”
  然而姐姐却越发伤心起来,当初弟弟只带了一千多元钱跑来北京,天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与此同时她也隐约感到弟弟之所以和那个女人结婚,可能有些说不清的东西,不然她相信浩子不会轻易选择那样的女人做老婆。
  “钱是娘留给你的,我给你带来了。”姐姐拿出存折。“我在银行问了,在这边也能取出来。”
  陈浩苦笑了一下,拦住了她:“姐,你留着吧,你看我像缺钱的样子吗?”
  “那你不肯原谅姐姐了?”春妮伤心的看着小弟。
  陈浩的眼圈红了:“姐姐,你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你根本就没有对不起我,我怎么会记恨你?再说,姐夫当初从我这里把钱要回去不是为了吃喝嫖赌,是为了你们这个家,他对你好就够了,我连他都不记恨。”
  春妮以一个女人特有的敏感留心到弟弟话中的漏洞,他说姐姐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为什么不提媳妇和孩子?难道她们就不是他的亲人吗?她留心的看了看弟弟,可弟弟显然依旧沉浸在和姐姐见面的狂喜中,没注意到姐姐的眼神。
  姐姐的心沉了下来,本来她打算见了弟弟把事情说清楚,把母亲留下的钱还给弟弟就回去,可是现在她却很想去弟弟家看一看,她对弟弟的生活产生了疑问,因此不肯坐视不理。
  “虽然你姐夫为的是我们的家,可是这么多年可太委屈你了,浩子。”姐姐嘴里这样说,心里想的却是另外的事情。表面上看,弟弟过得很好,可是外在的优裕无法掩饰内心的空虚。这么多年没有见面,弟弟是如何过来的?她原本不愿意介入弟弟的生活,害怕自己和他走得太近反而会影响他的幸福,可是现在却巴不得立刻到他家看个究竟。
  “今天我不回去了,在你家住一晚上,顺便看看东儿。这么多年我这个当姑姑的还没有见过侄子。”姐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有意无意的扫了弟弟一眼,弟弟的眼神略微迟滞了一下,旋即笑了:“姐姐好不容易来一趟,一定要多住几天,东儿也总念叨姑姑哪。”
  姐姐感到弟弟的笑声有些虚假,谈话忽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及时端上来的酒菜让陈浩重新恢复了常态:“姐,快点吃吧,你一定饿了,其实我也饿了,你没告诉我坐的什么车,害得我在站台等了你足足五个钟头。”
  陈浩的话里明显带有抱怨的意思,春妮笑了,在她的心里,那一刻弟弟又变成那个让整个东魏村都头痛的淘气小子了。
  
  陈浩的家装饰得富丽堂皇,看上去夸张、奢华而俗气。面对洁净的地板,豪华的家具以及墙上那些看上去怪模怪样的壁画,姐姐张大了嘴,好久也说不出一句话。
  保姆殷勤的把一双拖鞋递了过来,她忽然担心自己的脚会不会弄脏这么好看的鞋子。
  陈浩把姐姐让进客厅,吩咐保姆泡一壶好茶端过来。
  感觉自己和周围的环境的不协调,姐姐说起话来都有些心神不定,陈浩却兴致勃勃的回顾起在丰润老家度过的那一段美好时光,滔滔不绝的讲起了童年的往事,他把当初的玩伴以及家乡的父老乡亲问了个遍。
  “那个二嘎子,靠养牛发了财,听说还要拉资金搞牛肉加工,你姐夫的事情就是他冒雨来告诉我的。”
  “二嘎子?”陈浩不由得想起了母亲,他叹了一口气,心里充满了温馨的感觉:“姐,你说当初要是二嘎子他们家死不认错,娘会不会真的去砍他们?”
  “说不好。不过娘一直就是个认死理的人,但凡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情威胁到儿女,她是不会手软的。”姐姐喝了一口茶,茶的味道很淡。
  陈浩忽然沉默了。生我的母亲那么忍心的把我扔到冰天雪地里,养我的母亲为了呵护我却宁肯一死。
  多年以来,他很少考虑自己的身世。亲生父母不想要他,把他扔了,他自然没必要再关心自己到底从什么地方来的,可是奇怪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问题开始困扰他了。两年前,在波士顿美术馆的陈列大厅里,他面对着高更的那幅长度近4米,高1.4米的传世名画《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足足站了两个多小时,他反复研究着右边刚刚诞生的婴儿,中间那个摘水果的青年以及左边看上去行将就木的老女人,画家似乎用这样三个普通的形象暗示了人生的整个过程。陈列大厅非常宁静,盯着那幅画,他忽然觉得很恐怖,那幅画似乎有一种勾人心魄的魅力,要把他整个人都吸引到那种神秘的意境中去。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他跌跌撞撞的从凉爽的陈列大厅逃也似地跑了出来,重新回到刺眼的阳光下,在充满异国情调的闹市里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失落感。
  姐姐也不再讲话,对着保姆送上来的两碟从来没有见过的干果,她一点胃口也没有,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这里根本就不是弟弟的家,她以女人特有的敏感扫视着客厅,却看不到半点弟弟的影子。在她的家里,处处都留下刘栓的印记,因为那里也是他的家,可是浩子的家里却没有他自己的印记。
  看着还不到四十岁的弟弟穿着光鲜,佝偻在沙发上,她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在她的一生里,似乎整天都在为钱而操心,赚的永远不如花的多,她自己,还有丈夫,做梦都希望能盖上三间宽敞的房子,给儿子娶一房媳妇,可是看到弟弟的状况,她怀疑是不是什么地方搞错了,弟弟不是很有钱吗?可是为什么看上去他显得很无奈?
  保姆问陈浩晚上想吃什么,陈浩告诉她照往常一样,随便做点就可以了。
  姐姐几次问起倩倩和东儿,陈浩说倩倩下班顺路会去学校把东儿接回来,待会就能见到了。许多年来,陈浩似乎难得有这样的好心情,此刻他似乎把一切的烦恼都交给了别人,自己又成了那个只顾调皮捣蛋却不用负任何责任的小孩子,坐在姐姐的身边,他想多回味一会。
  当他的妻子周倩倩带着儿子进屋的时候,他仍旧沉浸在那种幸福的感觉中,因而忽略了妻子满脸的杀气。
  “倩倩,快过来,姐姐来看咱们了,东儿,叫姑姑……”陈浩起身来接妻子的围巾,妻子却把围巾使劲掼到了他的怀里:“你一整天干吗去了?”
  “这不是姐姐来了吗?”陈浩忽然表现得非常尴尬,他偷眼看了看姐姐,然后用几乎是乞求的眼光看着妻子:“有什么事情明天说好吗?”
  周倩倩看了看姐姐,似乎怒气消了一点,她勉强向姐姐点了下头,然后气哼哼的坐了下来。
  周倩倩看上去仍旧那么年轻,那么俗气,仍旧打扮得花枝招展,全然不像有了孩子的母亲,姐姐有点尴尬的向弟媳妇打了个招呼,却立刻被陈浩的儿子吸引住了。
  陈东的个头显然已经超出了同龄的孩子,他长得很瘦,一脸的顽皮像,看上去活脱就是三十年前陈浩的样子,尤其是两个嘴角微微上翘的细纹简直和陈浩一摸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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