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inglu123
[转帖]小城旧事之五《蜕皮》 叶莫1983 连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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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8-28 14:53:00
呵呵,刚发了斗佛 发现已经有人发过了,就改发这个吧
1.
砰!
“什么?”乔七姐猛地扣下茶盖,挑眉怒问,“你都听清了?”
小丫环吓得肩膀一抖,偷偷觑了一眼杨孝礼。杨孝礼缩着肩膀坐在一旁,眼也没抬。小丫环只好咽了一口口水懦懦地回道:“回三奶奶的话,是老太太房里的小玉说的,老太太亲自吩咐要办一副翡翠头面给大奶奶……”
“呸!什么大奶奶,门儿还没进呢,你倒会叫人!”乔七姐霍然起身。
小丫环慌忙改口:“是,是给王姑娘。老太太当场给了聚宝斋的掌柜的六百块洋钱,说不要吝惜钱,要买就买全绿的,这六百块洋钱就算定金,等买好了过来一总算钱。”
乔七姐七窍生烟,捶床大骂道:“哪有这样糟贱人的!一样儿子,一样娶媳妇。当年我进门,不过办了一副金头面,塌刮花了两百二十块,二嫂进门办的一副珍珠头面,也不过三百来块。竟然我们两个加起来也不抵姓王的一半儿!”
杨孝礼起先不吭声,见乔七姐越说声音越高,只好低软着声音劝道:“小点子声吧!”
不劝尤可,这一劝乔七姐更是怒火中烧,直指着杨孝礼骂道:“我是为我自己抱屈么?三个儿子,就属你的媳妇最不值钱,我一个妇道人家要什么面子,还不是指望你一个男人有脸面?二嫂也就算了,谁叫二爷是个读书人,打死了也有个功名在身,上了县堂都不用跪的。那个病秧子又有什么好?成天歪歪斜斜随便一口气顺不上来的早死模样儿,行行件件没担待,就因为是大房就了不得了?你但凡有点子气性,识得点好歹,也不叫老太太眼里没你这个儿子。”
杨孝礼听这劈头盖脸一顿,窘得面上通红,抿紧了嘴不说话。
乔七姐真是胆也要怒裂了,恨恨地将杨孝礼使力一搡道:“瞧你那窝囊劲儿!”
话音刚落,忽然窗外传进一声冷笑,一道听似柔婉却极傲慢的声音不高不低不紧不慢地飘了进来:“三嫂这话说得有趣。”
门帘一挑进来一个身材娇瘦肤白如玉的姑娘。
乔七姐便收起骄横气焰,也从鼻子里淡淡地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说:“哟,原来是四小姐。”房里的丫环纷纷见礼。
杨孝柔一边款款而来,一边冷笑不改地道:“我三哥从小至大哪个不说他敦厚老实,倒是三嫂您这个跟他过日子的说他不好。窝不窝囊都是你的丈夫,不是他,你也不是杨家三奶奶,可好在这里大呼小叫。”
“你……”乔七姐登时涨红了脸。
杨孝柔瞟了一眼,继续道:“我大哥叫杨孝忠,您可别随便给他改名字。大房是没什么了不得,不过哪家的规矩不是传家给大房?咱们以后都要靠我大哥大嫂主持这个家的。”
杨孝礼看乔七姐脸上红白交错,忙拉了拉自己妹子,小声道:“四妹,你三嫂有身子的人,你当给哥哥几分薄面,不要说了吧。”
杨孝柔看看哥哥眼神中俨然流露出乞求,到底同胞兄妹心里也不舍得,叹了一口气便作罢。其实她只是凑巧路过杨孝礼的院子,正好听见里面鸡飞狗跳,一时气不过两个哥哥受辱罢了。谁又喜欢特特地来寻不快。
却是乔七姐自己不肯给自己好过,跳起来道:“好啊好啊,你们兄妹俩合伙欺负我一个。”对着自己尚未隆起的肚子哭道,“我还替你们杨家传什么宗接什么代,横竖这孩子也跟我一样苦命,不如不要了!”说罢泪如雨下,举起拳头便是一通乱捶。
众人俱大吃一惊,呼啦一声围上来。都知道乔七姐卡强脾气坏,也犯不着跟自己身上的一块肉过不去啊。这可不是卡强,真真是蠢蛋了。
杨孝礼更是吓得了不得,拼命去抓乔七姐的拳头,老实人也不会说别的,只急得乱喊:“你痴的了!”无奈乔七姐发起了狠,拳头下得又快又重根本抓不住。杨孝礼没法子,只好一把死抱住乔七姐,直着脖子嚷道:“打吧打吧,我知道你是恨我们姓杨的了,别跟孩子过不去,你打死我好了!”说着,竟也是泪眼涟涟。
乔七姐方怔怔地住了手,任杨孝礼死死抱住。一会子,又撒泼起来。
杨孝柔先被乔七姐疯子行径吓了一跳,看到现在却又觉得夫妻俩煞是难懂,解劝道:“哥哥也是胡说的了!什么恨不恨的,都做了夫妻了。三嫂也别气了,总是我不好,你们夫妻俩床头吵架床尾和,我不该多嘴。”
乔七姐哪听得进去,只是闹。不多久,忽然闷哼了一声,脸上便刷的白了。
杨孝柔一看情形不对,慌忙叫哥哥松手。杨孝礼手上的劲儿才松了些,乔七姐便软了下来,慌得他连忙抱在怀里。乔七姐满头大汗,双手死死捂住小腹,明明是疼极了,却咬紧下唇哼也不哼。
杨孝礼忙将妻子抱上床,转头吩咐:“快,快请陈先生来。”
虽是这种紧张时候,听说要叫那人来,杨孝柔还是免不得心头一动。
不一会儿,去请先生的丫环回了来,回声:“陈先生来了。”
杨孝柔匆忙抬头,正见一个穿青色长衫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面目清秀,斯斯文文,约有二十五六岁。他一看见杨孝柔便是温和一笑,杨孝柔本要道声好,不知怎的就突然开不了口。
杨孝礼一见他就像见了救星,急忙上前拉住道:“先生,你快来看看吧。”
陈文宣方收回放在杨孝柔身上的视线,极有安抚力地点点头。
乔七姐苍白着脸躺在床上,眼睛都睁不开了。陈文宣先看看气色,后又摸摸脉相,云淡风轻的脸上渐渐阴霾汇集。
杨孝礼悬紧了一颗心问:“怎么样?”
陈文宣薄责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头三个月本就是保胎的关键。”看杨孝礼一脸伤心,脸色才缓和了些,开了一个方子道,“照这付药吃吃看,能不能保住就看这几天了。”
杨孝礼却问:“大人要不要紧?”
陈文宣一怔,禁不住细看了这个懦弱的男人几眼。原以为这样陈腐的大家庭,总是小的重过大的,不想竟有例外?转而极淡的笑了笑:“不要紧。”随后打了声招呼便目不斜视地匆匆离去。
杨孝柔看他一阵清风也似地从自己身前擦过,又是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直到看着乔七姐喝完第一碗药,确保暂无大碍,杨孝柔方回自己房里。
贴身丫环小碧沏了一盏酽茶递上,笑嘻嘻地说:“小姐,我看陈先生对你也有意思。”
杨孝柔本自若有所思地揭了茶盖吹凉,冷不丁听了这话霎时红了脸,嗔道:“小蹄子尽胡说八道。”
小碧撇撇嘴:“小姐何必口不对心,您敢说方才想的不是陈先生?”
杨孝柔好笑道:“我方才想的当真不是他。”
小碧眼珠子一转,笑道:“那小姐一定是在想三爷三奶奶吵闹的事了。”
杨孝柔失笑:“就你聪明。”她确在想今天下午的那场闹场。
乔七姐今次这一闹却有些蹊跷。她是一个精明人,往日纵然卡强,但理由情分拿捏得足足的,分明她占了上筹却说得好似让了你一般,叫人无可奈何。何以今日这样鲁莽?
小碧略显夸张地叹了口气:“真没想到,三爷在三奶奶面前那么抬不起头来。大家总以为三爷好脾气归好脾气,却绝不是软柿子呢。”
杨孝柔也没想到哥哥这般没用,可是口上还要为哥哥讨几分面子:“你拿得下三奶奶?明个赶紧把你送她那里去!”
小碧吓得缩缩肩膀,连忙道:“唉,三爷三奶奶的事咱们操什么心。一会子闹得跟乌眼鸡似的,一会子却又情意绵绵的,三爷给三奶奶喂药的时候,两个人的眼里都快滴出水来了。随他们去好了。”咬唇笑了笑,道,“还是陈先生值得小姐操操心。”说完就跑,引得杨孝柔追着打。
闹过之后,杨孝柔却又叹了口气。随着这口气出去,心底也有些莫名的空乏。
“以后别再乱说了。”杨孝柔对小碧道,“陈先生是省城来的,不会看上我们这种乡下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回省城去了。”
陈文宣并不是本地人。两年前从外地风尘仆仆地来探亲,不料要探望的老长辈早已故去多年。他有一手好医术,逗留期间救了好几条人命。乡民们都舍不得他走,一留再留,后来陈文宣干脆开了一家药铺常年给人看病。杨家一有人生病就请陈文宣来,因此杨孝柔才与他相识。不过每次也止于寒喧而已。杨孝柔知道自己确实对陈文宣动了心,可是陈文宣怎样看她却叫人拿捏不住。若说无意,时常静静地拿眼神儿绕她,若说有意,为什么多说句话也不成?
就拿刚才在杨孝礼房中来说。来时分明那般留意她,去时却又斜也不斜她一眼了。
“怎么会?陈先生在我们这里这么久了,从来也没听说要走的啊!”小碧哪里想得到这么多,只管粗浅地安慰。
可是也从没听说他会留下。
这句话杨孝柔并没说出口,只觉得心中有些抑郁,不想再提此事。
过了几天,乔七姐的胎终于没保住。恰恰是杨孝忠娶亲的那一日。
杨孝礼看见流出来的胎儿,已经隐约看得出人形,心里不禁一酸,默默地流了满脸泪水。乔七姐已经痛得面白如纸,含着眼泪闭目喘息。夫妻俩静静地待在房里,半天都没动。
下人们心惊胆颤地看接生婆端了一盆被血染红的热水出来,耳朵里听的却是呜里哇拉的喜乐,难免要议论纷纷。
一个小丫环一时口快,对小姊妹道:“这可怎么了得。大喜事儿见了红,这可是血光之灾。”
大丫环拿指头狠狠戳了戳小丫环的太阳穴:“说得什么胡话?活腻了不是,想叫人揭了你的皮呢!”
小丫环方知失言。大家伙惶惶地散了。
然而谁也没料到的是,新婚之夜果然发生了一桩血光之灾——确也有人被揭了皮。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8-28 15:24:44编辑过]
3.
新媳妇进门的那一天,杨老太太起了个大早,精气神分外抖擞。头上插了一只金嵌玉的小梳子,并斜簪了一溜排三支刻了花鸟纹的金簪,穿了一身朱红衣裳,挂着长长一串珍珠链子,每颗滚圆晶亮。
小玉连说:“老太太今儿个真是年轻了十岁。”
杨老太太长年阴沉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笑容。
大儿子杨孝忠自小体弱多病,好不容易一罐罐的药把一口气吊到今日。按说长幼有序,理应老大先成家,可县城上下谁不知道杨家老大只算半个活人,好一点的人家都不愿意委屈自己闺娘。拖到杨孝忠二十岁,终于从外乡找了一户人家,媒婆把那家姑娘夸得水灵灵的,人人都说杨孝忠的福气到了。杨老太太独不点头,抽着一杆子鸦片烟由着媒婆翻唇嚼舌。媒婆见老太太总不答腔,方讪讪地住口。杨老太太这时却不冷不热地发话了,既这样好,照相拿来看看。媒婆顿时蔫得霜打了茄子似的,陪着笑吱吱唔唔地道三不着两。最后终于没撑过去,只得拿来照相。杨老太太一见便沉了脸,冷笑道,这姑娘倒真跟你说得一样稀奇死了,眼睛么小得,老鼠眼睛都比她大点,脸倒蛮大,快赶上桥头卖的白皮子面饼了。说罢也不管媒婆白脸发红,红脸发紫,随手将照片一掷,没搁在桌上,飘飘摇摇地落地上了。
打那儿以后,杨老太太再也没请过媒婆。不过说实话,也没有媒婆愿意替杨家老大跑媒了。
老大没戏,总不能叫后面两个儿子一起跟着打光棍。只是每帮一个儿子讨了老婆,杨老太太的心上就要重一分。眼看着大儿子过年就三十了,真是急得头发成片成片地变白。
许是老天垂怜,杨孝忠的姻缘真是说来就来。
那天杨老太太娘家的一个远房姨姐过来串门子,说起杨家老大,倒想起一个好人选,就是开酱油铺子的王金福的闺娘。
杨老太太一听倒怔住了。王金福家的酱油做得好,莫说本城,就是邻县也有好多人家就买他家的酱油,人也是出了名的好,家里多少钱都花在做善事上。可是就是没儿没女。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闺娘。
姨姐笑道,你成天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下面人也不跟你提自然不知道。当然不是亲闺娘。是前年王金福去邻县送酱油的路上捡到的一个姑娘。当时饿得不行了,求王金福给口饭吃。带回家教他女人洗了手脸出来一看,清清爽爽一个好姑娘。原来她家里父母死得早,兄嫂没钱用就想把她卖进火坑,她拼死逃了出来。再一问,巧了,她也姓王,你说这可不是父女缘分?这姑娘又识字又孝顺,老俩口欢喜得了不得,给她改了个名字叫巧姑。
杨老太太吃了上回的教训,起先还不大相信。问,真这么好,怎么没人提亲啊?
唉!姨姐叹了口气说,还不是嫌她不是王金福亲生的。其实这些人叫眼孔浅,是不是亲生的,王金福就认这一个闺娘,将来诺大的家底不都是给她的丈夫。也有推扳一点的提亲,王金福又不愿意委屈了闺娘。拖到现在,岁数也大了,有二十三了,就更难嫁了。老俩口也跟你一样急呢。
二十三,的确是老姑娘了,可跟杨孝忠配,倒还小得很呢。杨老太太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有些活动了。问清了王巧姑时常大清早的去寺里烧香给王金福夫妇祈福,第二天就遣小玉去看看。小玉笑容满面的回来,直说长得标致。杨老太太喜上眉梢,忙不迭地请人去说媒。王金福初时不肯,倒是巧姑劝回头的。她说,谁没个生病的时候,吃药便是,有那些身强体健的汉子专打老婆呢,只要人好就成。媒人回来把这话一传,杨老太太真真舒服到心里去了,当下对这没过门也没见过的媳妇添了十二分的喜欢。
之后定日子下聘礼,一路顺到底。
杨老太太由小玉扶去前厅,大儿子杨孝忠已经候着,穿得也是喜气洋洋。人逢喜事精神爽,这话果然不假。杨孝忠素来苍白的脸上难得染上些血色,连叫她妈时,底气也足了几分。杨老太太笑呵呵地走上前替儿子理了理衣服。
这时,匆匆跑进来一个丫环,一开口就道:“老太太,不好了。”
杨老太太刷得转头,阴沉沉的目光扫得丫环顿时噤若寒蝉:“今天是大好日子,只有好事。”
“可……可是……”
“可是什么?”
小丫环哭丧着脸道:“三奶奶见红了。”
众人大吃一吓,满耳都是唉声叹气。杨孝忠也瞪大眼睛,脸上稀薄的血色霎时裉得干干净净。杨老太太真想冲上去给这没眼力气儿的夯货两记耳刮子,碍着眼下的情形硬是忍了下来。心念一动,点头道:“红了才好,红上加红,是喜上加喜了。”
众人都知道杨老太太是故意曲解丫环的话。大喜事不兴触眉头,化解得好。连忙又笑语吟吟起来。
小丫环还有些不知道扁和尚还是圆道士,被杨孝柔赶上来狠狠瞪了一眼才有些明白自己闯下大祸,慌忙煞白着脸跑了。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8-28 15:15:24编辑过]
4.
要说杨老太太会说话,也不是今天头一遭。
杨老爷刚死的时候,大儿子才十二,小女儿还抱在手上。就有那些烂心肠的坏鬼专欺负他们孤儿寡母,大年初一泼了臭哄哄的人中黄在大门上不算,还送了两旁满满的花圈。下人们吓都吓死了,这样晦气是一辈子赔进去不够还要霉到下辈子的。杨老太太那时三十出头,整衣理发不慌不忙地站到门口晃了一回,冲着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人抚掌大笑道,好啊好啊,这是黄金盈门好个花花世界啊!
看热闹的面面相觑,突然从人群中爆出一声,说得好!哪一个不拼了命地鼓掌佩服。
打那儿以后再也没人出这种缺德招了。杨家的家道确也真如杨老太太说的那句喜庆话,日进斗金,比杨老爷在时更红火。
可是今天杨老太太面上虽也四两拨千斤地过去了,心里却不能再像多年前那样决断洒脱。
大儿子始终是她心底的一块隐痛,这突如其来的一冲,就好比刚刚结痂的伤口被冷不丁地一抓。而冲撞了喜事的,不是别人,也是她杨家的子孙。她嘴上虽说喜上加喜,心里却明白这是实打实的坏上加坏。
唉。杨老太太心里叹了一气。到底是人老了,水汪里的小溜子也经不起了么?
正想着,下人飞跑着来报:“花轿来了!”
就听乐声大振,门口人头攒动闹得是沸反盈天。
新娘子十几箱沉甸甸的陪嫁,先叫人人看得啧啧不已。丫环小厮们指指点点,交头接耳,都笑说:“大奶奶就是大,光是这排场就把二奶奶三奶奶比下去了。”
杨老太太笑着上坐,看大儿子和新娘子共牵一根结着硕大绣球的喜绳给她叩头。光看新娘子轻执红绸喜绳的一双手,莹白如凝脂,丰润似白玉,就知道是一个有福气的人。心中一乐,暂且抛却方才的不快。
这一天的喜宴直从早上摆到晚上。
众人一直起哄要叫新郎官喝酒,虽有杨老太太和二爷杨孝义挡着,背不住也叫杨孝忠喝了好几杯。杨孝忠平日里滴酒不沾,捱到送入洞房已是人事不醒。丫环们嘻嘻哈哈地扶着坐也坐不稳的杨孝忠硬是揭了盖头。新娘子长得白白净净柳眉杏眼,果然漂亮。又闹着新人喝了交杯酒。这一杯下肚,杨孝忠索性醉得倒在床上,动也不动了。
丫环们这才退下。
到得门外,小丫环们贪玩还不肯走,一个个贴了耳朵在门窗上要偷听。
大丫环笑着一人一下,拧起一个贴得最紧地骂道:“前面多少客人,还敢在这里躲懒!”这才把人都拖走了。走到院门口,遥遥地看见新房烛火摇曳,却静悄悄的,和外面的吵闹不休俨然两个世界,忍不住握嘴一笑,轻轻地关上院门。
杨孝忠是家中长子,排场自然非孝义孝礼时可比。不仅家中大肆摆酒,连门外也有流水席。杨老太太多少也有向乡里示威的意思:你们都说我的儿子找不到女人,如今也让你们瞧瞧,我大媳妇是一等一的好。
另外还叫了一个戏班子。
体面固然有了,可苦了家中下人,一个个忙成陀螺转。连乔七姐那里的人手都被抽调光了,只剩杨孝礼一个守在床前。
乔七姐仰面躺着,静静地听一阵阵的欢声笑语,面无表情眼泪却不停流下。杨孝礼也并不安慰,只拿手帕仔仔细细地替她擦眼泪。擦得手帕都湿透了,就拿自己的衣袖擦。袖子也湿透了,便用手指轻轻地抹去。自己泪流满面却管也不管。
当他的手指轻轻碰触到乔七姐的脸颊时,她的眼睫颤了颤,终于转动眼珠看了杨孝礼一眼,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喜宴一直到四更天才渐渐散去。撤下酒席,收一收碗筷便已微有晨曦。
丫环们累得腰酸肩痛,只想赶紧回各自的院里睡一个囫囵觉。杨孝忠的丫环们回到院里时,杨孝忠房里还是暗着,依旧静悄悄的。
丫环们吃吃笑着说:“大爷今个真是如意了。往常这个时候就睡不着了,该吃第一遍药了。”
“你懂什么。如今大奶奶就是大爷的灵丹妙药呗?”
说罢,众丫环一气低笑。就在这时,房中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惨叫,真是无法言喻的凄厉。
只说众丫环听了,原本沉浸在喜气中的心一下子被尖利刀子剜出来似的,整个胸膛都又冷又空。
一刹那,整个世界的声音都仿佛被那一声惨叫剪断,四周真是静得可怕。
丫环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乱动。半晌,大丫环白着脸强咽下一口唾沫,胆颤心惊地一步步挪到房前。没来得及开口,先闻见一股腥气。大丫环迟疑了一会子,其他丫环也颤颤地跟了过来,沉默地围在她身后。
大丫环有了点勇气,轻轻问了声:“大爷?”没人回答,又喊了声“大奶奶”,依旧无声,只有那无形的腥气从门缝里钻出来,又不停地钻进每个人的鼻腔。
又僵站了一会子,大丫环把心一横,哐啷一声猛地推开门,顿时扑面压来一阵更浓的腥气。是从内室传过来的。
几个丫环战战兢兢地团在一起,一面轻声叫人,一面慢慢向内室走去。当软帘掀起,她们只看了一眼,全身的力气便尽数消失。
朱红大床上的杨孝忠安静地躺着,如果不看他露在被外的一条手臂,那条手臂已经被剥了皮,祼露出鲜红淋漓的肌肉,和满床——甚至溢到床前踏板上的鲜血,你会以为他只是还没睡醒。新娘子缩在床角,抱着膝盖瑟瑟发抖,眼睛瞪得仿佛要掉出来,一瞬不瞬地盯住死去的杨孝忠。
不知是谁先哭出声,一个一个都哭起来,相互抱着软倒在地上。
这时杨孝忠露在被外的手臂忽然从床沿掉下,噗地一声软响,手背砸在了踏板上。
丫环们齐声尖叫。一会子又拼命地爬起来大哭着跑出去,爬不起来的便手脚并用。
“来人啊!快来人啊!”
她们声嘶力竭地大喊,仿佛这样就可以将心底的恐怖传播出去。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8-28 15:16:06编辑过]
鲜血的惨剧很快传遍了杨家的每个角落。
杨老太太险些昏过去,然而不亲眼见到还是留了一线殷切的希望。含了满满两眼眶的泪,直往杨孝忠院子去。半路上碰到纷纷赶来的杨孝义夫妇和杨孝柔,连杨孝礼也暂且撇下乔七姐赶了来。母子兄妹四人既悲又恐地相互一扫,非但没有增加一点踏实,却将原本的惊慌又两两传染了一遍。
一行人心底冰凉,跌跌撞撞地奔到杨孝礼房中,先被浓重血气薰得几欲昏倒。
杨孝义看看头发花白的老母亲和年龄尚小的妹子,心里不忍,连忙拦住:“娘,还是让我和三弟先进去……”
话还没说完,已被杨老太太啪地拂开手,直接冲进去。长子惨死的样子像一只恶毒的利箭毫不费力地穿透了她的心脏。她瞪着眼睛颤了两颤,便眼前发黑。杨孝柔也一口气没提上来,昏倒在杨孝礼的怀里。
杨孝义挽着母亲,丧兄之痛也令他和杨孝礼泪如泉涌。他一面指使众人将母亲妹妹抬出去安置,一面指使下人请大夫的请大夫,通知衙门的通知衙门。掐了半天人中,杨孝柔缓了过来,眼神刚有点清明便哇的一声大哭不止。杨老太太却始终不醒,面色越来越差。
一面是同胞兄长死于非命,一面是老母亲吉凶难卜,杨家三兄妹生平第一次品尝到什么叫痛彻心扉六神无主。
陈文宣反比衙门里的人来得快。
他也吃了昨晚的喜酒,这才刚到家中正准备睡下,杨家的下人就哭哭啼啼地找来了。他二话没说,拿起药箱便又赶回来。
当他行色匆匆地出现时,杨家三兄妹就仿佛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孝义孝礼老远就说:“陈先生,你快来看看吧。”孝柔更是直接跑过来抓住他的手,片语难言,只是呜呜咽咽哭得好不伤心。陈文宣悲悯地望着杨孝柔,任由她使力拉到杨老太太面前。
孝义过来拉妹子,孝柔越发把陈文宣的手攥得牢牢的,直到陈文宣反手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才慢慢放手。
“老太太没什么大碍,总是受惊过度痛伤五内。”陈文宣皱着眉头道,却没有打开药箱。
杨孝义问:“陈先生不开个方子?”
陈文宣说:“吃点珍珠粉压压惊,还有我往常开给老太太的方子照着吃便好。二爷是聪明人,也该知道老太太这样药石无用,除非心里头能忘了才好。”他的脾气就是这样,淡淡凉凉,该怎样便怎样,不会瞧人脸色。
这一番话将三兄妹的眼泪又勾出来些。
心里头忘掉?这可怎么忘!莫说杨老太太对杨孝忠的心那么重,就是他们做弟妹的怕也一辈子难放下。
这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好端端的喜事竟成人寰惨案!
陈文宣沉默着,似也找不出开解的话,但也不好说这就走了。耳旁尽是些嘤嘤呜呜高高低低的哭声。他默然地环视了一圈,一个个都哭成了泪人儿,可是全为了杨孝忠死得可怜吗?恐怕更多的,是为了那惊怖的死法所吓。僵坐了一会子,衙门里的人终于来了。领头的一见他,连忙上前几步把他请到一旁说话。
“陈先生你在这里便好,我正要叫人请你。”
陈文宣满脸愕然:“找我做甚?”
“唉,你也知道的。仵作在乡下的老娘病得厉害,前儿已经跟太爷告假探病去了。我们哪会验尸,少不得要劳动您大架。”
陈文宣吃了一吓,推辞道:“我只会治病,死人的事我哪行?莫不请邻县的仵作来帮个手?”
领头的着急道:“等邻县的仵作来了,苍蝇都要飞来一堆了。再说,也不好叫杨家大爷的尸首就这样放着。”
陈文宣听他说得在情在理,只好勉为其难地应下:“不过,我终是不如仵作顺当,或有不细致的地方……”
领头的连忙剪住:“哪里的话,您能帮忙就是我们的大造化了。不管怎样,我们绝不多说您一个字。”
陈文宣面上方有些轻松。
其后,杨孝柔和杨孝义的女人扶着软绵绵的杨老太太往后面去了,孝义孝礼兄弟留下照应衙门里的。
陈文宣刚跟衙门里的人踏入血案现场,便听一声凄厉尖叫。众人吓得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还缩在床角里的新娘子。
领头的虽然办案多年,哪里见过这般阵仗,再加上新娘子冷不防的一声,差点胆都吓破了。不禁恼火地问:“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还有人在尸首旁边!”
孝义孝礼也才想起还有个新娘子在房里。先前已经为母亲妹妹慌了神,哪里还能面面俱到。
陈文宣轻咳了声,房中的血腥场面叫他脸色发青。
领头的也发觉自己的态度过火了,便也缓下口气叫两个衙役去把新娘子带下床。两个衙役也很年轻,一听头头的吩咐,原本白得够呛的脸更是像涂了层白面一样。两个人瞪着眼睛对视了一眼,硬撑起一口气向新床走去。越走双腿抖得越厉害,剥了皮的手臂在二人眼里晃来晃去,哪还看得见缩成一团的新娘子。
走不了三分之一,一直抱着脑袋兀自发抖的新娘子忽然尖叫起来。
众人毫无防备,俱被吓出一身冷汗。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8-28 15:16:56编辑过]
众人毫无防备,俱被吓出一身冷汗。新娘子像是见了鬼,瞪得眼睛鼓出来,一气不歇地尖叫不已。尖锐的女音钢针一样没头没脑地直往每个人的心里扎。谁受得了?
陈文宣忙几步上前把两个衙役一拉,沉着脸道:翱斐鋈ィ 敝罅谌硕纪馔啤? 领头的摸不着头脑地“啊”了一声。
“她恐怕是吓傻了。人越多她越怕,都出去!”
“您一个人成吗?”
“不成也得成。”
领头的连连称是。其实他们还巴不得出去,胃里都翻江倒海好半天了,再待下去怕真要吐出来。连忙把孝义孝礼也一齐请了出去。
房门嘭地一关,衙役们都松了口气。没有血腥气的空气才是人呼吸的,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
房中依旧传来新娘子的尖叫,还有陈文宣刻意放柔的声音,听不清究竟说些什么,料也不过是些劝慰的话。渐渐的,新娘子的声音小了下去。又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里面完全静了下来。
“好像稳住了。”一个衙役佩服道,“陈先生到底大地方来的人,就是有办法。”
正说着,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陈文宣扶着新娘子出来了。新娘子目光呆滞满身是血,不过仔细一看,就知道她并没有受伤,都是杨孝忠的血。她一直垂着头喃喃自语。孝义孝礼忙迎上去,才听清说的是什么。
“妖怪,有妖怪!”
兄弟俩不约而同的心头一悚。
陈文宣道:“二爷三爷,新奶奶这会子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们别当真了。还是先将新奶奶安置了吧,手脚轻些,莫要再吓着她。”
孝义点点头,忙叫过一个妥当的丫环把新娘子也扶到后面去。如今家中遭逢大变,也只有他和孝礼多担待了。
接下来就是看验尸首了。孝义孝礼这一回被拒在门外,衙役们一个个煞白着脸一步一挪地走到新床前。除了少了一个吓傻了的新娘子,房里还是丫环们发现命案时的样子,因此杨孝忠的身上仍盖着大红双喜的鸳鸯被。可怜鸳鸯被再红,也红不过满溢下床榻的人血。
陈文宣脸色也不好,但比起其他人来要镇定许多。鸳鸯被又沉又大,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上来帮忙。他只好用嘴巴深吸了一口气,抓住鸳鸯被的一角使劲一掀。肌肉鲜红的尸体霎时暴露在众人眼前。
已经没有人在意尸身下被血染成暗红色的床铺,剥了皮的裸肉夺去了所有人的呼吸。
果然不仅仅是一条手臂,杨孝忠颈部以下,腰部以上的皮都被剥了去。他的下身甚至依旧穿着亵裤。陈文宣解开裤带匆匆一看,下身的皮肤是完好无损的。双手也是完好的。
好奇怪的剥皮手法,就好像脱去的是一件衣裳,而不是人类的皮肤。
全身只有颈项上一道狰狞的裂缝。
陈文宣刚撑着伤口两边想细看,只听“呕”的一声,一片狼藉落地,窜出一股子酸臭味。回头一看,一个年轻的衙役正捧腹狂吐。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个个脸色发青,也在呕吐边缘了。
陈文宣冷着脸道:“要吐的出去吐。”
这话一出来,几个衙役都仿佛得到了大赦,慌忙扶住那位吐得不人形的同伴匆忙出去。只剩下领头的还青着一张脸辛苦支持。
陈文宣看了领头一眼,淡淡地道:“帮我把尸首翻个身。”
领头的手抖了半天也没伸到尸首上。后来陈文宣催得急了,才一狠心摸上去。粘滑湿润的触感立刻刺激到五脏六腑,领头的终于再也支持不住,呕了一声飞快地跑了出去。
本县一向民风淳朴,上一宗命案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谁扛得住这么狠的。
几个衙役在外面抖得抖,吐的吐。年轻的一个吐空了肚子,就在那边干呕,真是看得好好的人也要难受起来。好半天缓过来,一个个都极默契地闭口不提再进去的话,一心一意等陈文宣出来。
恐怖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慢。
陈文宣背着药箱出来时,每个人都觉得等了足足一天似的。
“致命伤是颈子上的那道伤,我看凶器应该是一把极薄极快的刀。一刀下去,直接割断了喉咙。死了之后才剥的皮。再要问细的,还得找个仵作来。还有,桌上的酒我试过了,里面被人下了蒙汗药。恐怕昨夜新郎新娘喝了酒昏迷了,这才毫无反抗地让人杀了,新娘子醒来发现睡在身边的丈夫惨死,所以吓得神智不清了。”陈文宣面色虽凝重,声音却还是一贯的清冷,“可是我刚刚粗略看了一下,并没有发现剥下的人皮。也许被藏在什么地方了,你们进去再好好找找。”看他们一个个脸色难看极了,只好又补了一句,“我已经用被子把尸首裹起来了。剩下的都是你们的事了。”
领头忙谢道:“唉,陈先生好走。”
陈文宣嗯了一声,冲孝义孝礼拱拱手便白着脸匆匆离开了。
孝义孝礼听得心底一片冰凉。他们的大哥一向深居简出,会有什么仇怨致令新婚惨死,还要被剥皮。凶手又是用了什么方法潜入新房?杀人之后,又为什么要带走人皮?为什么会放过新娘子?最诡异的是,她为什么要说有妖怪呢?
问题一个紧接着一个,像汹涌的巨浪连番打来。兄弟俩忽然觉得心力交瘁。
一切只有等新娘子清醒过来才能知晓。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8-28 15:20:10编辑过]
人皮最终也没有找到。
新娘子刚有点好转,被杨孝忠的丧事一闹又糊涂得厉害。杨老太太更是可怜,在灵堂上哭得昏了醒,醒了昏,几次要一头撞在棺木上。不是儿女们跪的跪,抱的抱,哭成一片地哀求,真就去了也不一定。
总而言之,一场丧事过后,死了的不仅是杨孝忠,连同杨府上下的大半生气都带走了一般。
这些日子,陈文宣隔三差五地来杨府,撇去乔七姐不说,还有杨老太太和新娘子王巧姑指望着他。
小碧微微笑着跑进来说“陈先生来了”时,杨孝柔正哄着王巧姑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张妈在一旁陪着。自从杨孝忠死的那天起,王巧姑就在杨孝柔房里住,一来方便照应,二来杨孝忠那里也不能住人了。多了一个头脑不清的病人,杨孝柔这里都是年轻的小丫环,怕不懂照应,因此特意将孝柔的奶娘张妈从乡下带回杨家。
陈文宣青衫依旧,斯文白皙的面容永远是淡淡浅浅的笑容,对杨孝柔微微阖首:“四小姐。”
你说不清他的声音是刚是柔,是冷是暖,只觉得清澈中有一丝沉缓,明明是极好听的声音却又隐隐透露出拒人千里的意味。叫人想要多了解他一点又不敢贸然接近。
杨孝柔便也淡淡一笑:“有劳陈先生。”
陈文宣嗯了一声,走去为王巧姑诊脉。
王巧姑温顺地半垂着头,将手轻轻搁在梨木桌上。桌面是古朴素雅的木质红色,手是细腻润泽的象牙白,露出一小节纤细手腕,不知怎的就叫人想起玉臂皓腕。腕上戴的是杨老太太特意定做的全绿翡翠钏,沉甸甸地挂着,真恐再重些反坠伤了如此纤弱的手腕。
陈文宣将手指轻轻搭在脉搏上,微侧着头平静如水地斜视向别处。他的手指也是修长白皙,但这种白皙不同于女子的细腻,仿佛暗蕴着更刚硬的内涵。
今天又是个红日当空的好天。温暖的日光从窗外照进,恍惚间变成流金的薄纱将他们两人笼罩。
明明素不相识的两人,每当此时,杨孝柔总觉得两人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无形的气息在流动。那种气息就是和谐。她甚至觉得,自己已变成多余。
“已经好多了。”陈文宣收回手,一面收脉枕一面笑道,“脉相不像头先时乱得厉害了。”
不知是否疑心作祟,杨孝柔竟觉得陈文宣连这一笑也似乎与往常不同。他平素的笑极淡,似笑而非笑,这一笑也淡,却觉得多了一些鲜活的东西。
张妈见杨孝柔不作声,只痴痴地看,连忙上前笑道:“可不是么,大奶奶这几天非但不闹了,还时不时跟咱们聊家长呢。”说着,暗地里将杨孝柔袖口一扯。
孝柔恍然回神,不觉有些发窘,随口敷衍了几句。心里却好笑:一个是省城来的先生,一个是小地方捡来的姑娘,八竿子也打不着呢。何况王巧姑已经嫁进了杨家,是她的大嫂了,至于陈文宣……人家正正经经地看病,倒要被她在这里胡思乱想。
越想越觉羞惭,连陈文宣要走也没注意。又是张妈过来提醒。
陈文宣见她要送,也不推辞,一前一后往院外走。
院子不能不算大,可是如今却嫌太小,没走几步便到了院门口。杨孝柔虽禀性高傲,但这一刻,也真心实意地希望路再一长些,她愿意在他身后默默跟随。
陈文宣并没立刻就走,忽然转身。杨孝柔本一直低头在后,两人一下子意外地接近。杨孝柔匆忙退了一小步。
“四小姐对大奶奶真是上心了。”
杨孝柔没料到他会开口,怔了一怔:“哪里的话,应该的。”
这话说得短促却怪。仿佛他与她的立场颠倒了个儿。
陈文宣却并未发觉不妥一般,接着道:“像四小姐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说着,眼睛一瞬未离地看着杨孝柔。见她略显羞涩地低下头,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
杨孝柔蓦地吃了一惊,连忙又退一步。陈文宣本就握得极轻,这一退,便轻易抽开了手。陈文宣并不觉尴尬,极自然地收回手,就跟方才握住杨孝柔的手一般自然。他微微勾了勾唇角,不是微笑,却有丝嘲讽。待杨孝柔鼓足勇气抬头看他时,他又恢复了一贯的云淡风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去了。
杨孝柔为这短暂的一握一整天心神不宁,饭食少进,当然也没有耐心哄王巧姑说话。张妈小碧说话也听不进耳里。
到了晚间,和王巧姑抵足而眠。王巧姑那头很快便传来均匀轻微的呼吸,她却在这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就为着始终猜不透陈文宣若即若离,究竟是何意思。本来挺可怜巧姑的,年纪轻轻做了进门寡妇,以后漫长的人生还不知如何痛苦孤寂。这一时却不禁羡慕巧姑,就这样人事不知倒不失为一种幸运,心思简单反而好过日子。
一直辗转到夜半时分,杨孝柔方有些睡意。
正昏昏沉沉欲睡未睡之际,忽听床那头一声凄厉尖叫。登时吓得浑身一颤,瞌睡虫跑得精光。
翻身一看,正是王巧姑抓着被子缩成一团抖个不停。
杨孝柔连忙靠到那头,按住王巧姑的肩膀连叫大嫂,王巧姑看也不看她,双眼发直地瞪着窗外喊:“妖怪来了,妖怪来了!”
窗外树影斑驳,迎风而动,黑暗中似乎真有黑影一闪。
杨孝柔霎时心惊肉跳,一叠声地喊:“来人!快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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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外面乱成一片,火烛照得原本漆黑的院子亮堂堂的。张妈小碧领着几个丫环飞快地冲进来。
“小姐,怎么回事?”
杨孝柔被这一问倒有些清醒,回头又看了看窗外,树还是树,草还是草,并没有黑影。其实她也什么都不知道,只被王巧姑那一喊便跟着害怕得紧。于是又问王巧姑。
惊恐中的女人用被子蒙住头,拉了半天才抖如筛糠的露出一双瞪得大大的眼睛。
“妖怪……一只大妖怪……又要杀人了……想爬进窗子……”
颠三倒四地一句听得众人三分明白七分糊涂,就仿佛一片浓雾中,只看见眼前大约有个人形,却不知究竟是谁。真相欲露未露的恐怖。
又要杀人,即是说已经杀过人了,难道是……
杨孝柔只觉得一颗心像被一柄铁勾硬生生勾到喉咙口。她极力地想要镇静,却还是止不住声音发颤:“大嫂,我大哥是谁杀的?”
王巧姑猛地转头看她,原本一双漂亮的杏目几乎瞪成了金鱼眼。杨孝柔不禁心底深处窜出一道寒气。
“妖怪,就是妖怪!”王巧姑突然猛扑过来,狠狠掐住杨孝柔的两条胳膊,惊恐到极点不禁声音走调,连眼泪也满脸孔肆虐,“它现在又要来杀我了!一定是!”
众人都刷地白了脸,虽是灯火通明,也觉得整个房间严冬腊月一样阴寒。杨孝柔更是被恐惧牢牢地抓住了整颗心脏,连胳膊上被掐出了血也不知道。
满屋子的人霎时成了石头人,只有王巧姑一个癫狂不已。
这时,一直沉默的张妈忽然开口:“大奶奶,那妖怪……什么样子?”
杨孝柔惊诧地看了一眼张妈,张妈视若无睹,眼珠子动也不动地看着王巧姑,眼神里是一种奇异的混合了恐惧的期待。
王巧姑大张着被惊惧填满的眼睛,喃喃地道:“长什么样子……一身癞皮……绿幽幽的眼睛……嘴巴血红血红的……”说着便又尖叫起来。
众人都吓呆了。
这个妖怪,本县之中,上至耆耋老人下至稚龄孩童,没有不知道的。王巧姑却不知道,因她在本县也才待了约摸两年,况且谁也不会没事讲一个吓小孩乖乖听话的故事给二十出头的大姑娘听。
张妈脸色煞白,嘴唇抖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倒是小碧惊呼了一声:“不是癞大王吧?”
张妈剧烈一抖,却没骂小碧胡说,眼睛不知盯着什么地方,嘴巴紧闭得像合拢的蚌壳。
杨孝柔也吃了一吓。癞大王的故事她当然也听过。
说的是有个樵夫家里穷困潦倒。一次打柴回来,看见一群小孩子捉了一只癞蛤蟆戏耍。那癞蛤蟆已经被折腾得直翻白眼。樵夫一时动了恻隐之心,连忙赶路孩子们救下了癞蛤蟆。不料晚上正要睡觉时,却从窗户跳进一只大癞蛤蟆。那大癞蛤蟆站起来有人一样高,浑身疙疙瘩瘩的,一双眼睛鬼火似地发绿。樵夫吓了一跳连忙跪地讨饶,求妖精大王不要吃他。大癞蛤蟆却张开大嘴,里面鲜红淋漓的一片。樵夫以为它要吃他,啊地一声软倒在地。却不料从那血盆大口里传出一阵苍老笑声,那癞蛤蟆竟说起人话来。
它说,它就是樵夫白天所救的那只癞蛤蟆,此来是特地报恩的。它足足修了一千年的道,龙王分它管这里的十湖十河十八沟,因此小虾小蟹们都管它叫癞大王。
樵夫这才松了一口气,可是还是不敢靠近癞大王,只说不要它报答。
癞大王却一定要报答,忽然就从背上裂了一条缝,绿烟弥漫中,蜕下一层皮。吓得樵夫了不得。癞大王把蟾蜕托在掌上,轻轻吹了一口气,变成一件儿漂亮衣裳,告诉樵夫道,你穿上这件衣裳就会时来运转,随你做什么买卖只赚不赔。
樵夫欣喜若狂,连忙将那衣裳穿在身上。
癞大王临走时又嘱咐,这衣裳是我命元所在,只能借你一年,一年后自会来取回。
樵夫光想着发财美梦,根本也没往心里去。从那时候起,他果真时来运转,几个月后金银成山,绫罗绸缎穿之不尽,住得房子也阔比王侯。可是樵夫却越来越贪了,总觉得金银永远不够用,想起一年之期越来越近,怎么舍得将宝衣拱手送回?但是癞大王是千年得道的蛤蟆精,他不想给也得给啊。
樵夫愁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后来他老婆知道了,连骂他呆子,说,你没办法,请个法力高强的师傅来不就把它收了,咱们家有的是银子,还怕找不到?
樵夫大喜,花了十万两银子真的请来一个大法师。转眼到了一年之期,癞大王果然来取宝衣了,大法师二话不说用金刚杵将癞大王打得脑袋开花。却不料仍是走了一缕怨魂。癞大王怨魂赌咒,你拿走了我的皮,终有一天,我要拿走你子子孙孙的皮。
樵夫和老婆小老婆们听得心惊胆寒,忙问大法师想个解救的法儿。大法师说,总归你是等不到它来取皮的那天,为了你的子子孙孙,快改个姓吧。于是樵夫真的改了姓。
恰恰改成姓杨。
满屋子的丫环捉对儿打抖。寂静之中有细微的牙齿磕在一起的声音。
难道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一个传说记录的却是一桩事实?
脑中飞快地闪过杨孝忠露在被外的,剥了皮的手臂。杨孝柔不禁浑身发冷,不由自主地抱住自己的双臂:真的是癞大王的冤魂杀死了大哥,取走了他的皮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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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说杨孝柔房中秉烛达旦,众人都没合眼。
先说乔七姐。
自从那日不幸掉了孩子,乔七姐一直卧床修养。虽然是小月子(生完孩子叫做月子,如是小产就叫做小月子),如果不当回事,将来也会落下众多病根。三爷杨孝礼忙着杨孝忠的丧事,也没怠慢了乔七姐,汤水茶药都要亲手过,一勺一勺地喂妻子喝下才放心。
两人的话依旧不多,只有时默默看着,看不多久,乔七姐便又转回脸去,眼中水汪汪的,却又不见真有泪。孝礼也常是面目戚然,眼看着似要有泪了,却又硬生生挤出一抹笑来继续照顾。
丫环们看见夫妻俩这样,私下里常摇头窃论。
如今这样为着孩子没了暗暗伤神,何苦当时不消停些?认真想来,那日确也没有什么大事值得这般闹的。
这一天,乔七姐早早醒来,身旁的丈夫还在熟睡中。她坐起身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杨孝礼的眼眶似比以前深陷了些,眼下重重一团黑影。心中顿时感慨万千。这些日子,杨孝礼对她的好,她都一一看在眼里。若说一点儿也没放在心上,怎么能?又不是铁石心肠。
可是……
乔七姐长叹一声。本是极轻的,不知是否太沉重,惊醒了杨孝礼。
杨孝礼朦胧中看见乔七姐一件衣服也不披,立时清醒过来,慌忙捡过衣服一边把乔七姐裹好一边轻声地:“怎么呆呆坐着,衣服也不穿穿好。”淡淡的责备语气,却有满满的担心。
乔七姐正在多思时候,禁不住心里一软,鼻腔中便酸得厉害。
杨孝礼知她有心事,顿了一会儿,转而劝慰道:“你这几天才好些,可千万不能再受凉了。”
乔七姐强压下酸楚,草草地点了点头,开始穿衣。
杨孝礼忙问:“这么早便起来,多睡会子吧。”
乔七姐摇摇头:“不了,趁天色还早,我想去泰山殿进香。”她的心中有太多喧嚣,只有佛祖能让她平静一些。恐怕再迟些,等待自己的就只有崩溃。
杨孝礼慌忙也要起身:“我陪你一起去。”却被乔七姐一把按住。
“如今家里乱得一桶浆糊似的,正缺人主持大局,二爷那边都快忙翻天了,你也该帮把手。我去去就回罢了。”
杨孝礼终是不能违拗乔七姐,看她和丫环一同出去了。
泰山殿始建于明朝嘉靖年间。几百年来香火鼎盛,连乾隆爷也亲到过此间,并有手书“天下第一名山”。如此宝刹,气度自然非同凡响。楼阁重叠,引水环绕其中,神佛森森,连绵有七进宝殿。乔七姐要拜的观音便在第七进宝殿。
虽是赶早出来,天才蒙蒙亮,可泰山殿中香客已往来穿梭。这个时候,多是妇人携姊掣妹一同来。
乔七姐跪在蒲团上,抬头看那观音的庄严宝相,愈加觉出身为俗世凡人的渺小。可是高高在上的神佛们,是否她信他们,拜他们,敬他们,就真的能得到慈悲普渡明灯指路?
乔七姐看身旁忙忙碌碌跪拜不停的人们,心中却越来越迷茫。
亏得身旁丫环提醒,乔七姐方恍然惊醒。不禁又有些忏悔,自己竟然在观音面前就有此大不敬的念头。她近乎惶恐地深深磕头,最后一次用力地伏在地上半晌才敢慢慢起身。
不知是否跪得太久,隐隐有些头昏,由丫环扶到观音殿外的小亭子里坐了。
丫环道:“三奶奶您先歇会子,我去问和尚们讨盏茶来。”
乔七姐点了点头。丫环走后,便一个人撑着脑袋养神。忽然吹来一阵风,不提防帕子没拿牢,被吹走了。乔七姐连忙去捡,才走几步,又是一阵风,将帕子又吹出去。接二连三,乔七姐不觉追到一个僻静小院。好不容易风住帕停,待拾在手中,已累得微微喘息。抬头一看树茂草盛,隐约有一间破旧房子,好荒凉所在,简直与外面香火不绝的宝殿两个世界。细细一看,破房子门前站着一个半老妇人,左张右觑,一脸戒备。
乔七姐只觉这妇人甚为眼熟。想了一会儿,猛然记起是杨孝柔的奶娘张妈。因张妈是一个月多前重回杨府,她身上不好不大出来走动,因此只见过屈指可数的几面。所以才一时没想起来。
难道杨孝柔在那房子里?为什么要这么鬼鬼祟祟的?
乔七姐疑窦丛生。心念一转,蹑手蹑脚绕去房子背后伏在窗下,舔破窗纸偷观。里面静悄悄地坐着两个女人。一个背对着她,穿得灰布大褂,似乎是带发修行模样。另一个却是杨老太太。
乔七姐煞是意外,暗想:老太太怎会来此,什么人要这样偷偷摸摸地见面?越想越起疑,越要看个究竟。
杨老太太半垂着头,一脸病态的苍白,默然无语了半天,渐渐流下眼泪。另一个女人也始终不开口,更如泥塑木雕一般动也不动。这两位不急,倒急坏了乔七姐。她所知的杨老太太为人处事干脆利落,为什么今天这般拖泥带水,真是换了一个人一样。
又等了约有半盏茶的功夫,杨老太太终于动了。
一面抽出丝帕擦纵横老泪,一面嘶哑着声音道:“好久没来看你了,算算都二十三年了,你还好么?”
忽然传来一声极闷的冷哼:“说这些虚话有什么用?该说什么快说便是。”
乔七姐乍听那声音,从头冷到脚。粗嘎得像是喉咙里塞了一把沙子,又像破了的羊皮口袋似的咝咝漏风。这哪是活人的声音,分明是从地府爬回来的恶鬼。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8-28 15:25:32编辑过]
乔七姐乍听那声音,从头冷到脚。粗嘎得像是喉咙里塞了一把沙子,又像破了的羊皮口袋似的咝咝漏风。这哪是活人的声音,分明是从地府爬回来的恶鬼。
杨老太太一向高高在上惯了,被女人如此不留情面地一冲,竟然没有生气,反而略显软弱地静了一会儿又轻声道:“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不好,可是难道我就好过了?孝忠……孝忠死得好冤啊!”说罢,呜呜直哭。
女人的身子一震:“孝忠……死了?”
“你还不知道么?他爹走后,我一个女人操持诺大的家业,将他们兄妹四人拉扯大。好不容易二十九岁上给他娶了一个好媳妇,还盼着他从此开枝散叶,谁知道……”说到痛处,杨老太太险些一口气上不来,“谁知道洞房之夜就死了,还被剥了皮啊!”越说越伤心,索性连连捶着胸口大喊,“我苦命的儿啊!”
女人静默了半晌才道:“如今你也知道我的心是怎样的痛了。”话说得有点兴灾乐祸,语气却也一样沉痛。
乔七姐不禁猜测起女人的身份:她似乎是恨杨老太太的,可是又与杨老太太有着非同一般的联系。
杨老太太绝望又无奈地看着女人:“你还以为是他爹杀的人么?是癞大王啊!如今连他自己的儿子也是这样死了呀!难道是他爹的鬼魂又跑来杀自己的儿子么?”
女人依旧静默。
杨老太太在长久的绝望中酝酿出一丝愤怒:“你忘了么?当年是谁把那个人救回来的?是我丈夫,也是……”
“住口!”女人毫无预兆地暴喝。
鬼魅一样的声音不仅吓得窗外的乔七姐浑身一颤,也吓得屋里的杨老太太顿时噤声。乔七姐觉得女人和杨老太太之间的压抑已然静悄悄地流向四面八方,连她这里都觉得胸口上压了一块大石似的。
“你走吧。”良久,女人缓缓地道。
杨老太太呆着脸看了半晌,终于什么也没说,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向外走去。
乔七姐怕杨老太太出去碰见自己丫环起疑,连忙抢先绕出去,正好碰见丫环到处找她。也不多说,拉起丫环就走。
虽然始终不曾见那女人的庐山真面目,但她能肯定,女人一定和杨家不可告人的秘密息息相关。甚而,女人本身就是杨家的一个秘密。
话分两头。
乔七姐这边发现了一个神秘女人的同时,二爷杨孝义也暂托三爷杨孝礼看住家门,他自己则跑到衙门去了。
杨家在本县也算有头有脸,衙役们见孝义来自然让坐的让坐,上茶的上茶。
领头的满脸堆笑道:“前次在府上多有得罪,实是无心之过,望二爷海涵。”
孝义知是勘查命案时发现新娘在场的事。想起大哥死得那样惨,心里好生不是滋味,遂摇头叹道:“不提也罢。”
领头的方回过神来,是雪上加霜了,恨得拍了自己一记嘴巴子道:“哎哟,瞧我这张嘴!是是是,不提了。”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二爷有何指教?”
孝义放下茶,沉沉地道:“我大哥已过了六七了,也不见有什么消息,恐怕差爷们公事繁忙无暇顾及,所以特来问问。”
衙役们登时面露难色。杨家与人素日无仇往日无怨,有谁会跟他家过不去?命案现场,非但找不到人皮也找不到凶器,连个可疑点的脚印手印也没有。唯一的活口现在又稀里糊涂的。这案子真是要人证没人证,要物证没物证,只跟横空出世的一般,怎么去查?况且这几日,乡间渐起一种流言,俱是上了年岁的人在传说……
思来想去,目前似乎也只有这一条线索。
领头的犹豫再三,终于鼓起勇气道:“有是有那么点影子,不过还要问问二爷,但又怕问了二爷要不高兴。”
孝义听说有进展,自是非常惊喜:“差爷有话尽管问,只要能让我大哥沉冤得雪,我们杨家全都要铭感五内,又怎敢不高兴?”
“这个么……杀人无非一仇二财三奸情,杨家一点值钱东西没丢,不会是二,大爷为人正派,也绝不会是这三……”说到这里,又支支吾吾的不敢说了。
孝义听得有些明白:“你的意思是仇杀?可我大哥长年卧病在床,鲜与人打交道,又哪里来的仇怨呢?”
“大爷自然不会与人结仇怨,不过……唉,这事,二爷恐怕也不甚清楚。”
孝义真被急着了:“差爷,你有话就直说吧!”
领头的被一催,再说太爷也一直压着他速查此案,便把心一横问道:“据说府上二十三年前也出过一件人命案子。”
乍提此事,孝义颇觉意外,缓了一会儿道:“确有此事。乃是我家夜间不曾小心火烛致令失火,我熟睡中的姑母姑父没来得及逃出,双双故去。不过此事二十三年前业已查明,纯系意外,并不算甚人命案子。”
“啊,二爷说的我们也知道。不过……现下又有另一种猜测。”
“哦?”
孝义虽是读书人,却没有那等腐儒的酸懦面貌,相反,眉目间颇有一股刚烈之气。如今长眉微微一挑,不自觉就有一丝压迫感,逼得领头的干咽了一口唾沫。
“这……我也是听人说来的……有些老人家说,府上的姑老爷并未死,而是跟……跟……跟杨老爷的姨太太私奔了……”好不容易说出来,看了一眼杨孝义,见杨孝义虽面无表情,却也没什么怒意。他哪知道杨孝义已气得牙关紧咬。于是抖胆接着道,“连一双儿女也一齐带走了,姑奶奶这才羞愤之下举火自焚……”
杨孝义强忍怒意道:“既这般说,那具男尸又是怎么来的?难不成是我爹杀了个人推进去的?”
领头的光陪笑,却不支声了。
杨孝义这才看出官府的意思来。大约是说他爹嫌妹夫拐走自己小妾丢人,见他姑母自焚,干脆拉了一个无辜男人陪葬,造成夫妻意外被火烧死的假相。如今他的大哥有这番惨死,就是那男人的亲友报仇来了。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8-28 15:23:24编辑过]
如此有辱祖宗体面的话怎生耐得住?
杨孝义当场冷下脸来,拍桌而起:“荒唐!哪里来的村语野说,你们竟然也信!”气得踱了两步,猛然立住问,“好,既然说得似模似样,你倒是告诉我,那男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又怎么到了我杨家的?”
节节逼问直中要害,衙役们瞠目结舌。
杨孝义连连冷笑:“差爷们好会办差事啊!有根有底的不查,到去信这些没影子的事!我倒要问问太爷去,可有这样查案的!”说罢,抬腿便走。
衙役们都慌了神,全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告饶。好不容易拦下杨孝义。
杨孝义怒目而视:“当年我家失火,我爹就说我姑母姑父怕是被人害死,跑了多少趟衙门请你们好好查清楚,是你们一口咬定说是意外。我爹娘这才含泪将他们下葬。为这事,我爹一直怪自己没管好下人害得姑母姑父死去,以致郁郁而终。如今你们倒好,却又要抹黑抹到他老人家头上去了?”
衙役们见他在盛怒之中,哪敢多言,只有点头哈腰的份。
杨孝义干脆指到领头的鼻尖上去:“还拉出姨太太,我的表弟妹们来了?安心是要管我杨家的家事了!”
领头的慌恐不已,连陪不是:“二爷息怒,别跟我这等粗人计较。我们这就从头去查,谁再胡说八道,一定拉到衙门来打板子。”说着对众衙役使了眼色。
大家伙立刻会意一叠声地应和赔礼。
杨孝义方觉心中怒火渐息,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远远的,还听见领头的在后面道:“二爷好走,一有眉目小人一定上门禀报。”
上了轿,小小的空间里只有杨孝义一人,愤怒过后的平静却又让他重新审视衙役的话。
关于对父亲的猜测,他自然还是以为绝顶荒唐的。在他的印象中,父亲虽然抑郁寡欢,但对人十分友善。甚至父亲在世时,家里一直茹素,连鸡也不许杀一只,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杀人?
不过姑母姑父死时,他已有四岁,依稀记得点事。那时,祖父还在。似乎父亲确有一个姨太太,他们总是管她叫姨娘。姨娘跟姑母对他们都十分好,常常给糖果点心吃。他的表弟跟他同年,表妹跟孝礼同年,孝柔还没出生。那时候大哥孝忠的身子还不十分差,总是他做孩子王,领着他们一串小孩子到处调皮。结果有一次闹过了头,大哥不小心滑到自家池塘里,幸亏姑父看见,大冬天的跳进冰寒刺骨的水里把大哥救了上来。自此,大哥才落下了病根。
失火的那天,他也还隐约有些印象。半夜里睡得正香,就被一片尖叫吓醒。下人抱着哇哇大哭的他拼命跑到空旷的地方,红通通的大火几乎烧到天上,耳边也全是人们的哭喊吆喝。
那天后杨家上下就乱成了一团。姑母姑父的丧事后,祖父也死了。印象中,家里有好长一段时间挂着白布摆着灵堂。他那时候很小,什么也不懂,就只会哇啦哇啦地哭个不停。
等这一切过去,他才忽然发觉家里少了很多人。不仅有祖父,姑母姑父,还有姨娘,表弟,表妹。问爹娘,爹娘起先说,姨娘回家去了,表弟表妹去别人家玩了,不久就回来了。后来大了点再问,娘才告诉他,姨娘不能生孩子,爹把她赶出府去了,表弟表妹被姑父那边的亲戚带走了。
可是现在再想,却也是有疑点的。首先时间上,为什么所有的事情要仓促地发生在一起呢?
说姨娘因为不能生被赶走,这个解释也似是而非。姨娘又不是正房,况且那时父亲不是已经有他们兄弟三个,并不急等着她生儿育女。
至于表弟表妹,则更说不过去了。这么多年音信全无,至少也该回来将姑母姑父的坟迁走才是。除非……
杨孝义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打了个寒颤。
恐怕二十三年前的旧事,的确藏着一些未解的结。
心中有事,连到家了也不知道,还是下人叫了几声才醒过神来。
杨孝义默然不乐地踏进家门,一路低头闷走。不曾想没走回自己院子,反而走到当年杨孝忠不慎滑落的池塘附近了。
一眼看去,水清波静,几尾红艳鲤鱼正悠然自得游来游去。
不知不觉间正有几分哀伤,忽然右方传来一些声响。
杨孝义转头看去,却是王巧姑一个人嘻嘻笑着蹲在池边的一块大石上,弓下身子拿手帕在水里晃来晃去逗鲤鱼玩。两人之间颇有一段距离,孝义又正好身处一丛茂盛矮树间,王巧姑那里根本看不见。
杨孝义吓了一跳,心道:妹妹也太不小心了,大嫂还没全好,怎么能放她一个人出来?心里担心得紧,嘴上又不敢喊王巧姑,怕反而吓坏了她。只能藏身在矮树丛中慢慢靠近。
王巧姑继续晃了一会儿帕子,忽然小心翼翼地抬头四处看了看。
杨孝义立时不敢动了。有时神智不正常的人却有着超乎常人的警觉。
大约王巧姑确定四周并没有人,便又低下头去。这一回却没有再玩帕子,定定地看着鲤鱼游来游去。渐渐的,原本带着轻微痴傻笑容的脸沉静下来。不一会儿,她又笑了起来,无声地笑,双眼依旧定定地看着池中。
带着这奇怪的笑容,她慢慢地站了起来,忽然纵身一跳。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8-28 15:24:09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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