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一切发生变化是从那晚开始。

那天中午下起了微微的雨，一直一直，没有停。胡翔在吃中饭时问我，晚上有没有空参加他的生日派对。我含糊其辞。心中暗自奇怪，因为没有想到看似古板的他也会有一幅带出热忱的样子。那天的雨下得我心头烦躁起来，这样的天气陆欣不大会找我，虽然他知道我是一到了下雨天就心情不好尤其需要点暖意的。下班时我看见别人都回去了，——他们有他们温暖的家，我的家在哪里？我住的独间居室没有几件家具，怎么简单怎么来，一到阴雨天气，整个屋子里一股湿湿的味道，走进去染一身冰冷。我却是只能有这样的家。

我在心里打算着要怎样打发掉今晚潮湿的夜，胡翔走到我跟前，看了我一眼然后坐到我对面的长沙发上。我恹恹达到收拾起东西，问他：“派对何时开始？”
“随便你，”他说，“现在就行。”
我拎起包道：“走吧。”

随他到一家看似豪华的歌舞厅。他说还有一个朋友要来。
“就三个人？”
“已经足够了。”

我不大能明白他喜欢我哪里，是一如既往的沉默，还是孤落寡人的身份。胡翔算是我们公司中比较出色的年轻人之一，因为业绩显著刚刚提升为业务副经理，那就意味着每月至少七千元的底薪，对一个年轻人来说，不算少。一向以来他对我是有点不同，我有些感动，也并不反感他。所以今天他约了我，就答应了。

忽然我感到一些不详的预兆，一点危机四伏的感觉。

无须多想，接下来我便明白了为什么我会在今晚到了这里。我看见陆欣在走进门里。

陆欣走进来，第一眼引起我注意的是他的女伴。她的雍容之态，雪青色旗袍和蓝紫条纹丝绒披肩里装饰秀丽的面庞，令我顿时自愧弗如。换了她是同别的人一道我会想，“这样的女子怎会有男仕相伴？”此时我却想，“我不可能与她争。”可以说未有结果我先撤退了，当然这对可能的结果并不带来改变。与此同时我只希望陆欣看我一眼，好了却我最后一桩心愿也似，——从此成陌路——成全我仅有的浪漫。但他不，他笑容可掬，只看向身边的可人儿。他们安定从容，走向座位。我看见有几个看去颇有来头的人物向他们点头示意，他们招呼的不会是陆欣，这我知道，因为陆欣在这城中的奋斗还不足以给予他向往已久的东西。

在我黯淡而又百感从生的目光下，陆欣和他的女伴不时窃窃私语。陆欣一二句话常令她不失分寸的微笑起来。这是简爱在看着她的罗切斯特先生与美丽的英格拉姆小姐。我猜不出她的年纪。也许很年轻，至少看上去如此。也许比陆欣稍大一点，或已年届三十。这些都有可能。许多年轻的女孩喜欢打扮作成熟状，也有许多深闺少妇就是这样含而不露，保有最完美的脸蛋和体态直到永远。看上去她有一定的身份地位，那即是说，她有帮助陆欣的能力，不管是金钱还是人际关系的方面。我是有心无力，我甘拜下风，不，望风而逃。

我只管心中揣测，没注意到有一位男子走到我们的座位上来。胡翔对我说，这是毕亭，也就是我们今晚在等的人。我对毕亭打个招呼，他眼光里有点不怀好意似的，用不惹人讨厌的口吻问我道：“你是不是认识他们？”
“他们？”我茫然。
“你一直在看着的，那两个人。”
“是么？我觉得那位女子是今晚这么多人当中最出色的一个。”
毕亭冷笑道：“如果我有幸坐在她身边的话，也许会这么认为。”

胡翔问毕亭要点什么，我看见胡翔面有得色，突然明白过来，不管是不是胡翔的生日，他是将我作为他未来女友在展示，并让他的朋友提供参考意见。我自知眼里只能有一个陆欣，至少直到今晚，——今晚之后又将如何？——但，当看见别人都有朋友，只除了我，我不免暗自庆幸竟有人陪伴。做做别人的女友又何妨？对陆欣来说，我只是可有可无的，我和他，本没有半点名分。

但若仅是因为看见他和美丽女伴在一起，我于是就上了谁谁的床，那也未免可笑。至少需要一点别的理由，也只须一点别的理由。胡翔邀了我，我们共下舞池。我看见陆欣那一对儿依旧坐着，他们似乎是打算坐上一晚的。但这有有何不可？相爱的人自是有说不完的话。我亦自认即便令我与陆欣从白天到夜晚如两只瓷狗茫然对视那感觉依旧是和泡在水池里作日光浴一样的美好。上帝没有给我们多少时间消磨在二人世界，却给了他和别的人。

我用余光扫了一眼全场，这时大半个舞厅都在我眼界中了。突然我看见毕亭的目光竟在牢牢的盯住了陆欣他们，眼睛里有一股冷冰冰的嘲弄和怨毒，我只瞥见了一眼，便如被针扎了一般。这时毕亭已收回目光并看见了我。这么说，他已知道我对他刚才内心流露的知晓了？不知为什么我对毕亭的眼睛浮起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按说我们素未谋面，那么这是否应当看成是往往在缘分之先上演的曲目呢？

我向胡翔问了几句，他干干脆脆的告诉了我，那位少妇是本城内小有名气的早期出道的贵妇，嫁给了一个台湾商人作小，当老公回台探亲时身边总有风流小生陪伴。而毕亭就曾是她的护花使者之一。

“难怪了，原来是他自己太注意他们。也许他还爱她。”
“毕亭不是那么想不开的人，我了解他。”
“他也许只是自以为爱她，其实他是从她身上看见了自己并因此迷恋于自己的倒影。他即便是恨她，也只是恨他自己一时的软弱而已。”
“哦。”
“他也许现在正嫉妒那个女子身边的人？”
“你开心就好，别想那么多。再说，谁知道下一次她身边又会是哪一位？我也是听朋友说起的。我对那样的女人没兴趣。”

说完他用一幅对我颇有兴趣的眼光凝视我。

我心说，你有兴趣也没用，还得人家对你有兴趣才行。胡翔有许多理由可以认为我会对他有兴趣吧。我倒不算孤芳自赏，但对于我可以考虑投身与之的人，那有缘待结的，到了身边会有知觉。女人最起码都会有这个敏感吧。有的也只是敏感而已，敏感、孤清、寂寥，我一个普普通通小女子，原不配作童话故事里与王子爱恋的公主。

我感到脑子昏昏的，精神很好，可思维能力像是打了一个结在哪儿终止了。向胡翔要烟抽，他说这不好，我劈手把他手上的烟夺了过来，是HILTON，吸进口里满是火辣辣的味道，难不成我要用这股味道过滤我的肺部？我深深呼气，毕亭面露蒙娜丽莎式的微笑看我，我恶狠狠的打量回去。

我才不想管他们会怎么想。——谁不是在利用谁？胡翔算老实了吧，连泡个女孩都搞得这么兴师动众，又说生日，又拉了俊俏朋友压阵，还加上利用我平时对他的些微好感。天知道他做梦把我占有多少次了，梦里面多半还是我自动送上门去以身相许的，——现在坐我面前充老实人。只要我稍微有点表示今晚就不定给他带哪儿去了。这样。何况这样还算不错呢。跟陆欣这么久……

我有在今夜放纵自己的欲望，像是我身体里面有某个部位在对自己下这样的命令。由于我的大脑第一个服从了命令，其他的也就一一缴了械。

胡翔道：“你在哪里学的抽烟，挺熟练。”
我微笑：“打一生下来我就无视自通啦，你不是这样么？”
毕亭有了瓶王朝，自斟自饮，我递上我的杯子，道：“掺点儿，更好喝。”

在我的提议下我们又要了白兰地，干红，橙汁，我用熟练的手法调出名曰“飞升”的鸡尾酒。

“是不是挺飘飘欲仙？”我自得其乐。

我对牢胡翔道：“生日快乐！”心中又想狂笑又想痛哭，但我不是苏曼殊老和尚，吃饱了撑的就如此撒野，还自叹其悲肠如冰。我的肠子从来都欢乐不起来，却也没有机会冷得和冰一样。除了偶尔消化不良之外，它很少跟我作对。

我又啜一口酒，便想起陆欣在耳边说过的，“我啜你入口。”我大乐，酒杯也拿不稳了。我把以前独个枯守看成自个的无知。今天我要把一个人时不做的事都做个遍。发下此等宏愿我感到心情良好。陆欣是什么人？我这生生来并非是在等他、在期望他如何如何，即便我已经沦为可怜的黛蕾丝，眼见拿破仑身边风情万种的约瑟芬端坐，前者正伏倒在后者裙裾下，以全副的面对飞黄腾达与美色的爱心。要想把这位将军从美人身边夺走，除非是奥地利公主。啊哈，现在我只要抽烟，一支一支的抽烟，只要喝酒，只要纵情与他人的声他人的色自个儿的迷乱。

胡翔一开始挺美，见我那么捧他的场，给足他面子。后来他开始觉得不对，想阻止我。

毕亭对胡翔道：“一边抽你的烟吧，别打扰我们的乐子。”

我与毕亭碰杯：“我将进酒，你杯莫停。”

胡翔识趣状，无可奈何的摇摇头：“真拿你们没办法。”

看的出他还是挺开心的。好象大家都很开心，除了我心里面一个阴魂不散的幽灵。那个幽灵在不时的朝陆欣那里观望，探头探脑，满腹抑郁。

胡翔和毕亭两个在我眼里越来越可爱了，我心中揣想他们的为人如何。胡翔有点拘谨。毕亭看上去没来由的花心，倒像是美国舞男的中国翻版。我想不出陆欣该如何形容。他美貌不如毕亭，安全感不如胡翔，他的外表并不是那么出色，至少我想象不出别的女人为什么会对他加倍动心。对我来说，陆欣是有点与我天性里相通的地方。在遥远的血脉之源的尽头我们原本是一粒种子一剖为二。这种感觉从一开始认识他就很强烈，从我一探入他的内心就异样明确，且不可解说。这令我即便是一生中只见过他一眼也会将他牢牢记住并惦念至无时无刻。我只是放不下他。我只是满脑子的他。芸芸男仕我只得见他一个。也许他原是多么庸俗多么无聊或中级流氓或十人当中就有的一个。我管不了这么多。我的心不让我去管这些。

今晚不一样。是一个好日子。我等了多久才等到今晚，得到一个籍口放纵自己内心原本深藏着的对世界上所有好男子的热望。我一辈子不忘记他也罢，至少现实上我与他缘已断，一根绷得很紧的弦断去，即便我心随之碎去了也罢。终归是解脱，不论它是如何如何的被动。千杯不醉，万艳同杯，群芳一窟。我喃喃自语，同时将盈出眼眶的泪珠偷偷洒落进酒杯。暗蓝色灯光作了我心事的掩体。

胡翔有些意兴索然的样子。毕亭与他说了几句话，我抬眼看见毕亭眼睛狭长的，像深敛着火花一脉。他一把拖起我的手，同时拿过我手中的烟扔进烟灰缸。我只是顺从，心中突然升起强烈的被动的喜悦。这时我第三只眼看见陆欣在朝我们这边看。

毕亭领着茫然的我来到舞池中央，问道：“你怎么了，你有心事？”

“我沾不得酒，一喝就跟灌自己似的，总这样。”

他有点不耐烦的说，“你看着我。”

我抬头，他有好多只眼睛我看哪一只才好？毕亭像是满意了，搂住我迈开步子，我飘飘忽忽的半挂在毕亭的胳膊上。在飘飘忽忽的声响，情境，和清醒的大脑之间，分明毕亭脸上有一抹微笑，从里面我看见自己好象玻璃一样透明的心事重重。心中警铃大作。

假如竟让人得知我为陆欣心痛至斯。

我记起今夜本应是我牢守自己阵垒的最后时刻。而，毕亭是有经验的，他几乎已经可以一语中的的击穿我，正如他的微笑。不说什么他已向我表明他的知道。我如果害怕了，只须找个堂皇的理由马上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我打算与毕亭、与陆欣、与他们这些人争上一争。我已心痛、心碎至斯，没道理连自尊也留不住。

我微笑起来，道：“你名片带了么？”

“我没有名片。”

“那么电话总有吧？”

毕亭大约无法想象一个女子的韧性有多强。这不奇怪，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作为女子，天生比男子缺这少那，赖以维系生存与尊严的仅此一点人性而已了，这是一门大功课，须得经由严格的自我训练。这本身是令人悲哀的。此时我心理已稳定了许多。我一向如此，越如临大敌越能有超强发挥，并且因如临大敌我甚至减缓了些许心痛也似，奇怪，刚才那一根绷得极紧的弦突然就松了。跳完一曲，我感到毕亭对他自己的猜测已不是那么吃的准了。至少他是一再的用奇怪的眼光注视酒杯而不是我。

我要求去洗手间，胡翔体贴的领我去，问我道：“你没事吧？”

“不扫你的兴就好。”

他看来惊讶与我的回答。我却是真心实意的这样想。今晚对胡翔似乎不太公平，有点像背着他做黑市交易什么的。虽然我自己是身不由主。我是硬给拉下了水，面对我本不想面对的事情。虽然是胡翔邀我来面对这些。他且邀了他有意思的朋友毕亭。

先得解决我的现实问题。我冲进一个小间，插上插销，对着陶瓷马桶哇啦哇啦的吐掉胃里所有东西。我闭着眼扳下抽水闸，不看那一片狼籍。胃口的充盈终于清空，只觉得好爽。过了很久我才缓过神来，捋捋业已真空的胃部，我步出来，拿冷水冲面，揉一揉红肿的眼睛。

这时我看见镜子里，我的身边，站着一位面色比我还苍白的女子。她在往唇上涂唇膏，哑光暗红。她从镜子里看见我看住她，反射性的对我笑笑。我看见自己和她站在一起，除了一样的面无血色之外，没有任何可以相比较的地方。我是这样的渺小，微小，不曾修饰，唇膏早已脱落，眼睛红得像兔子，里面充满血丝。更重要的是，我的脸和我的身子都已打上飘零人无根的印记。我的整个人在诉说的是孤苦、凄清、阴郁、桀傲，我的人正映出了我的心，并且映出了我的一无所有，一文不名，这足以令我低到尘埃里去的身世。

这时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你好美丽。

她说，谢谢。

我们对话，远得像是从梦境里传了出来的。我们目光交流，同时感到彼此不再陌生，也知道马上就会擦肩而过。

她说，你还年轻哪。她的声音轻如叹息。

我说，我们看上去差不多大。

她还是用低声说，你还会灌醉自己，所以你年轻，我也曾经灌醉过自己，……现在我做不到这样了。

我说，年轻是马上就会过去的事吧，美丽就不同。喜欢看你美丽的样子。

她微笑了，笑容像叹息后留在嘴角的余纹。她将手中的唇膏递给我，尤自用的风情流转的手势。

她说，你试试，挺适合你的。

我茫然接过，看见她就要走，叫了她一声。

她回头对我说，留做纪念好么，你是个很美丽的女孩。

我说，我会记得你。

她颔首，用不沾尘的方式离去。

我看了唇膏的牌子，嘉宝莲，这倒像是她的名字一般。

走出洗手间，我唇上留着嘉宝莲的芳香，虽然我并没有涂抹它。心跳终于平静了，脑子里安静下来反倒多了一点安静的声音。我的手和脸不再充血，身体轻盈，心情很好。

这时我看见毕亭斜倚在对面墙上抽烟，俊秀的面孔上多了一份沉思，在昏黄的灯光下美丽有如一幅画，冷漠似蜡人一般。我在疑心自己什么时候成了公主，上洗手间都有人守侯，夸张得搞笑。毕亭向我走来，关心状。

我赶紧道：“没事没事。”

有一会儿我们都没说话，像等待什么。他掏出一张纸片，在上面写了号码给我，道：“有事找我的话，打这个电话。”

胡翔挺着急的样子，我自知待了颇一段时间，心里有点愧疚和感动。真的有人在乎我么？刚刚发现自己成了赤贫的人，突然又拥有了一笔小小的财富，大约就和我这时一样的感动。可是我已没精打采，什么都不想做了。戏只是演给自己看的，且愈演愈伤心，我已经明白了。和胡翔不可能有故事，但他好意邀我跳舞，我自当奉陪。毕亭在一边抽烟，头也不抬一下。男人总是比女人更阴郁，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中的苦。我是太自私了吧。

我在等待胡翔说离开，而他似乎更喜欢带着我在舞池与座位之间穿梭，随夜的深，这件事越来越变得没完没了。我深感疲倦，强迫自己不看陆欣耗尽了我的精力。他却偏要引起我的注意似的，在一个短的歇场，陆欣走上台去点唱“为情所困”。他拿起话筒，看了我一眼，我不由的心中一酸。我不能控制自己认为这一切太不公平。

三

尤它啜着绿茶，手不由得颤抖起来。她一心一意听陆欣歌唱，像凝神倾听遥远地方传来的召唤。

我曾经爱过一个人，
她总是对我一往情深，
她的心是那么单纯，
只愿意陪我一世一生，
……
这一生为情所困，
只为当初你的心太真，
这一生痴痴恋恋，
只为一个无法实现的诺言。

她看见陆欣优美的冷峭的侧影。他投入的仰着头，双眼微闭，歌声中夹着叹息。他投入的不是歌曲本身，也并非对什么人的一往情深，他只是在投入于发声器官，将形式的表达演绎出炉火纯青的动人。尤它听见这声音，知道了他早已不会为任何对别的人的感情所困。唯一能令他受困的只有他自己。只有他自己能令自己永远爱怜。

是世界出了问题，还是这一代人被引入误区？为什么每个人都如此迫不及待的爱自己，不愿将真情付出，而且并不感到自恋的可悲境地，并不遭受俄狄浦斯的痛苦折磨？尤它想到自己曾扮演可怜的仙女，想到自己曾为这角色而陶醉。实际上她自己也只是爱自己的倒影而已，只是她的倒影是清楚的投射在陆欣的身上使她看见并且迷恋。他们这群貌似无忧的人，都只不过陶醉在对自己深不可测的爱怜之中，别无选择。

他们都是为情所困的。尤它看见宝莲的脸上被灯光勾勒出绚美的弧线，依稀有幽兰的芬芳。而宝莲望向陆欣的眼神也是并不陌生的。只要在陆欣身边，她所有的敏感和女人香都成了陆欣的俘虏，甚至不需要任何言语或行动，只要一个眼神，宝莲就不会去想那么多生活中令她迷茫的事情，她只会感受生命美好，来日方长，爱的力量。

尤它站起身，对胡翔道：“我好晕，得出去走走。”

胡翔起身要陪她，她软弱的挥了一下手：“不用了，我过会儿再进来。”

尤它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数着来来往往的的士，各色大车小车，她沿湿湿的地面走，雨大概没停多久，在街道上能感觉出夜晚才正在开始，霓虹闪烁。尤它想来来往往的人群里面，有谁在经历和她一样的这样的夜晚？人和人要互相了解有多么难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感受，自己的悲欢在自己是一切的体验了，别人却根本不可能窥见。现代生活使个人体验更其复杂，因而每个人都是那么孤立的存在。是有点凄凉，特别当这么想着的时候。但不这样，就不会有尤它现在一个人在路面上晃，这时她恰需要孤独，她需要一个人面对自己血淋淋的内心、颓败的生活。

有车停在她身边：“小姐，搭车么？”

尤它凄然一笑，想到自己现在的身影里许是有点说不出有多诱惑的神秘感。

她摇了摇头，往回走。

遗失了爱情，本是件平常事。尤它摸到口袋里有张纸条，过半天才想起来是刚才毕亭写给她的。尤它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又回到座位。今夜好漫长啊，还会发生什么呢？还有什么可发生的呢？

*絮语*

*一千次*

*不是遗书*

依稀有川端平和的声音在耳边道：“最好不过的是自杀而无遗书。无言的死，就是无限的活。”

四

疲惫的，我在夜深时回到家，想给陆欣写一封信，预料会写得很长。想了想，还是录盘盒带罢，我已感疲惫得欠缺拿动笔的力量。并且决定了要离开这里，虽去向何处心中并不知道。——天堂？若愿收留，再好不过。

我去公司办理辞职手续，他们果然没有留我。然后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天。每一时每一刻都用了来抵挡噩梦，还有比噩梦更来势汹汹、不可抑制的爱欲。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自己有多需要一个男人，不管是谁，只要是个男人，他愿意占有我就行。这种念头一升起就在变得疯狂。我苦心经营好久的文明的外壳
被它击个粉碎。

一颗树。我在纸上画一颗树，乱乱的枝桠，粗糙的树干，上面悬挂一根绳索。这是顾城的最后结果。他妻子雷米，刀斧侍侯。我画着，想起小姐家家，那帧酷似我的肖像的英儿像。

一切都乱了套。一切都炸了锅。我不是在平息自己，反倒用最刺激的镜头设想陆欣与别的女人欢爱的情形。我强迫自己一遍又一遍的想，每多想一遍又多挖掘出几个尤其令我痛心的细节。他的肌肤，在有比我的更娇嫩的纤细手指在触摸，……他的身体，那原本、原本是我的占有物，……至少，当它是在我的身边的时候……

胸中的火焰熊熊燃烧，多得我可以用来自焚，让我的骨和肉一股脑儿化成灰。

看过一些谈论死亡的文章。记得清楚的有川端康成的《临终的眼》。虽然他说自杀始终不是走向上帝的最好的方式，他最终是用自己的双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还记得川端说的，用自己临终的眼去捕捉自然界中至美。我看向此刻窗外，只是高楼与霓虹。我的床头，有我常相抚摩的心爱口琴。房间里多日不曾收拾了。写字桌，窗台，衣柜，地面，统统笼着一层灰。我临终的眼看见我生命里跳跃的断章，还有，久未完成已近乎忘却了的心愿。哦，我将要去完成它们。假如活着即是受苦，我已受得这么多年苦。所有的时间和青春不是要付之东流的。对自己道：GAME OVER。

那夜五彩缤纷的梦。醒来我嗓子里哽住了一个硬块似的，疼且紧。镜子里我看见自己气色全变了。以前一直很白皙的面孔里透出一股暗红，但它红的不正，倒似冻疮，令我不忍卒睹。这就是内火太盛吧。我忍住头裂开般的疼痛，披衣下床。自那晚后，是一个星期了。我几乎未进粒米。不觉间摸见自己骨头那么硬，那么突出。人到自己也不愿爱惜自己的程度，是不是过分可怜了呢？一瞬间我心中涌起一股柔情，像对另外一个为我憔悴的人儿一样。

收拾一下房间，冲个澡，把头发包在大毛巾里一点一点吸干水分。就让这一切过去吧。我迫切的要求自己转头走开。我依旧和来时一样，孑然一身，并无存款。是的，我从来不留积蓄，这对我现在的状况是不利的。但我以前浑浑噩噩的地方多了，也不止是这。李白说，千金散去还复来。他有老爸撑腰，可以在烟花三月的扬州月尽千金，我却如何是好？

不去管它，不去想这么多。我出去逛了一圈，吃掉两个羊肉串就饱了。这时傍晚，四处似又响起“夜夜笙歌”。我在街上逛逛，买了件新外套，把以前陆欣送我的那件扔进垃圾箱。天不觉黑了下来，我逛进公话亭，抠了毕亭，留言，想见你，我在江河路855号的麦当劳等你。

我没进去，本来就不饿。我坐在麦当劳叔叔的大腿边，舒舒服服的打个盹。一只手落在我肩上，我顿时吓醒过来，只见毕亭令人欣慰的站在我面前似笑非笑的俯视着我。我真想戏剧性的扑进他怀里，只想想而已。我呆呆的站起身，揉了揉眼睛，呆呆问道：“几点了？”

毕亭道：“你吃过晚饭了没有？”

点头。

“不巧我很饿，刚才正有人要跟我一起吃饭，接了你的call，就把她打发走过来了。”

“哦。”

“你想不想再吃点，陪我。”

毕亭穿得颇是惹眼。黑色套头衫至黑色紧腿长裤，外加奶白色单粒扣休闲西装，这也许就是他，——奶油小生的外表下面一颗深味酷感的心？他俊美的面孔里有点说不出的浮夸或玩世的味道。一般说来女孩子喜欢这种味道，至少这里的女孩子喜欢。我纳闷他是不是为我穿成这样，或许是为别的人，或许是习惯使然。

“你本来约了个女孩？”

“是。”

“我还挺有吸引力的原来，——你现在后悔了罢？”
毕亭不在乎的笑起来，推了推我的手：“别说话了吃东西吧，我很饿。”

他的笑容令我开心，并且他的亲昵的动作一点儿也不做作，恰到好处。我一行用餐巾纸擦桌上的水迹子，一行说道：“今晚你本来打算干什么的？”

“你管的挺多。”

“我是不好意思，打搅了你的约会，没准还坏了你的好心情。”

“那你打算怎么补偿我？”

“我不知道呀。要不，你就把我就当成那个和你约会的女孩好了，——我有她漂亮么？”

他没说话，大口大口的吃汉堡。

我递上可乐：“慢点吃，别噎着。”

饭后我们去了一个bar。看来毕亭是熟客，在小姐们逡巡的目光下我不适应的害羞起来。毕亭常带女孩子来这儿吧。他给我讲电影故事，我并不觉得情节有太多可取的地方，但他怀有那么认真的要取悦我的愿望讲出来，这感觉就已经很好很好。我耐心的听，看着他眼睛。由于一直在喝饮料并且腹内空空，我去了不少趟洗手间。

毕亭突然道：“你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孩。”

“是的。”

确实如此，我从来也没敢真的认为自己漂亮过。毕亭眯起眼，像看我身背后的什么人。他的话匣子似乎在这时就关上了。

原来他一直在评判我的面孔，是么？和他自己的比起来，我的面孔在我这个年纪上的女孩子里是很一般的。我好在有神采，那所谓青春的神采本来还很丰裕，经过这几天也所剩无几了。我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面颊，那上面的皮肤似有点发皱，那是以前所不曾有的。我又记起睡眠过多饮食太少之后的浮肿的眼睛，不健康的气色，干干的嘴唇，这些。上次见到毕亭的那晚我还曾青春洋溢来着，也许那就是我最后的青春洋溢的夜晚了。他一定是记得我那晚的样子才来的吧，他今天一定大失所望。我深深自责起来，好象今天我约会他是带有欺骗色彩的行为，是错误的。然后我又想到错不完全在我，他期待见到那个有风采的女孩，甚至是被他的朋友盛赞过的女孩，他怀有的这个期待，并非我强加给他。

我机械的重复道：“我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声音酸酸的。

宝莲一定很算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并且是很有风韵的女人，她那样的女人，能够在不论感情上还是物质上都让自己得到，并且不想失去的就不会失去。我这样的，早已经过时。我所能做的，只是一味去珍惜，将我微薄的得到用全心去守护，——这样还是避免不了失去。全属于古典的心，根本不能自发的同现代的社会搭上关系。孤傲，冷漠，是我仅得以在这个世界中遨游的一对翅膀，可它们容不下我心中激情。

我只得在冰冷的灵性与狂热的激情之间徘徊，从这一个端点走到另外一个，没有中间状态可以选择。

毕亭道：“你不漂亮，但有气质。”

我想他是在安慰我，摇头道：“气质，是什么？”心中暗自渴望一份回答。

毕亭却又令人揪心的缄口了。

坐到一定时候，我说该回去了。

“我送你。”

“不必了，我想一个人走走，我住得不太远。”

“那么我陪你走走吧。”

我看他一眼，无话可说。如果说我心情不太好，那根本不是因为他说我不漂亮的话引起的，那是因为我自己分明知道的我的不合时宜的性格，被天生加予的孤寂的命运感。这些，与毕亭无关，与任何人无关，有时我甚至觉得与自己也无关。这好象是上天的事，只是它时不时徘徊在我的脑际。

毕亭送我回去，道：“以后我会来看你。”

在楼门口我看见屋子里的灯竟亮着。毕亭自己走开。我正要开门，陆欣从里面开了，一边笑道：“现在才回来，害我等这么久。”

我转头望见的士车还在老地方，正在启动，我看见毕亭的身影在后车座上，不禁自语道：“真寸！”

我走进屋里，给自己倒了杯绿茶，握在手里，眼睛盯牢在茶杯上。

陆欣指行李箱问我：“你决定了？”

我点头。

茶水的热气呵在我眼睛里，雾意蒙蒙。陆欣取了支烟，自己点了。我习惯的拿过来吸了一口，突然就被这放心大胆的亲昵感动了，身体随之感觉软弱起来。

陆欣叹道：“何必呢？”问我去哪里。

我摇头。

又明白了还是只有陆欣最知道我。只有他明白我是怎么样的不合时宜的人，也只有他知道我实在是无处可逃的。我可以从别的地方逃到他的身边，但如果要从他的身边逃开，那就没有路了。

没有路。

可现在他的人是那么的亲近，他的声音却好遥远啊。我不敢看他的脸，不敢揣测他的感受，像以前那样。

陆欣道：“别抽了。”

我一扭脖子。以前他不是这么劝我。以前他只会说着“来，我们一块儿干点别的事吧。”，然后掐了烟，搂住我到他身边，让我看着他……

*沧海桑田*

我瞪大了眼睛，为了挡住不听使唤的泪珠儿。

陆欣在缓缓的道：“我跟她和跟你是不一样的。”

这情形和小说对白似的。

他叹了口气，像因为我不置信的模样感到难过，道：“别急着走，好么？我希望下次过来能看见你。”

我心中一酸，强忍半天的眼泪簌簌的流下来。他习惯性的吻我的眼睛，像要吻干它们，以前他也是这么做的，——以后呢？

不及多想，我们已吻在一起，他的手脱去我的外套，我只紧紧搂住他胸口。那块地方，曾有我一千个小小心愿和梦想埋藏。多年前我埋下了它们的种子，现在，以后，我不能再给它们浇水，再等不见花开和结果，它们将枯死去。人的一生，有几次下大赌注的时候呢？又有多少赌注可以下呢？我一直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下注，我以为自己只不过在虚耗时日罢了，等知道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输掉了这许多青春，——一生中只得一次的青春——，并且为此断去了血脉，几欲赴死。我原以为自己是脆弱的，这才发现有如此坚强：竟还留有正常的呼吸和心跳。形同奇迹。但总是元气大伤了。

我泣不成声，眼泪大串大串落向口舌之间。为自己哭泣，为无望的爱情的终了和更其无望的新的生活，为生活中无可避免的伤痛、诺大世界里无以驻足的漂泊。陆欣看着我，道：“你变了。”

“是么？”

他点点头：“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怎么可能一样呢？

“小女孩长大了，更成熟了。”

我不喜欢他话音里自以为是的强调，一股厌倦感油然而来，是那种太过相互熟悉的人之间常有的厌倦。我猛省到即便他不离开我，我也不可能长久呆在他的身边。一切本是无常，每个人只能在自己的无常中得到补偿。这些念头令我渐渐停住了哭泣，像在风中停住脚步以倾听那风背后的声音。

不知不觉间，我们坐开了一段距离，沉默的。我们在想的分明是同一件事，内容却大不相同。陆欣既已决定放开我，又像在希望由我开口，或最好我什么都不说的走开。他有内疚感。换谁都会这样吧，这点良知不像想象中那么难拥有，比如说，作为一个杀手下不了手杀一个孩子，那需要的良知比陆欣现在的内疚感所需要的更要多得多。

“我不会再有真的爱了。”我由衷而悲哀的说道。

“我也是。”陆欣干巴巴的附和着。

“以前是个错误。”

陆欣点头。

其实我觉得一切都是错误，我根本不该生下来。这以后，又会是错误。一切的一切都错了。我侧起脸看他。今晚我第一次仔细看他。陆欣也在仔细的看我，他是否和我一样感到这将是最后一次我们互相仔细的看对方？陆欣道：“你还是原来的样子。”

“你不是说我老了么？”

“你还是一年前我们刚认识的那个样子。”

他是在告诉我我失去的并不像我想象中那么多，是么？我宁愿相信他是出于好意。将他看得很糟糕会使我对自己真正失去信心。

我看着他唇边凹下去的小涡涡，以前总觉得看不真切，现在看着，倒像年轮似的记载了生命的流逝，大约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年轮，不知青春的年轮是什么样的？

我又吻上他的胸，小腹，他的身体表面，……忽然我闻到他手上有一股特别的味道，——他竟会用这样的方式打发我，难道？我心中清冷起来，将头扭向别处，道：“你还是回去吧，现不早了。”

“这么晚了，好累啊，明天再说吧。”

他躺下舒服地翻了个身，睡去了，留我独醒着闻房间里烟味。

这一夜我看着他，想做点什么，想哭或者伤心但觉得头晕，想轻松只是不能。直到天亮时我累得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天是黑的，枕边有陆欣留的字条：“好好睡，宝贝儿，别急着下决定。等我消息。我该走了，还有事。”

——虽然寡情，还算是有始有终的。我的眼睛不禁模糊。

我仔细回想了昨夜的情形，确信没有与陆欣做爱，但全身松松软软有点说不出多么惬意的感觉是不会骗我的。

许是昨夜陆欣的到来令我太受激，我伤心得太过疯狂，想了太多。

突然想起毕亭。这是令人心情愉快的。他本身那么轻松，尤其对于我像一剂镇静的药方。陆欣……兴奋剂？Maybe。真是这样。

我这时想起毕亭，才知道自己原来很想要他。这是一个发现，令我不得不仔细探讨自己的心态。情欲是一样好象吗啡的东西，有了它，就会想要得更多，而如果没有它，其实可以生活得更好。我一直以为自己对陆欣的爱恋是超越情欲的，因而失去它就等于失去了一切。现在我发现事实可以是另外一个样子。我爱恋于陆欣的，在别的人身上照样能够得到，——只是情欲，为此我可以痴痴的等他，日复一日，心甘情愿，可以像小说中女鬼一样，可以一等等上五十年。

我可以整个的离开原先的轨迹，只等这第一步迈了出去。当陆欣对我不再拥有情欲上的完全的占有，我于是就顺理成章的摆脱了对他的爱，虽然因此，我也可能永远的失去爱的能力。我的心离开陆欣后，将永远属于自己一个人。我可以获得真正的自由。

情欲是失去自由的源头，也是获得自由的动力。

嗳，我倒是希望能永远不自由，永远心甘情愿付出一切都在所不惜为他所控制，为他占有。只是因为这样不行了，做不到了，——我没的选择。痴心不痴心，我总是情愿和以前一样的。那样的生活凄迷也罢，可悲也罢，我终归是愿意忍受的。

现在想这些已失去了意义。现在我想要毕亭，也知道再不会为毕亭，或者为任何一个人苦守心房。这是完全不同的。有一些事情，一辈子人只会做一次。有一些痛，一辈子人只得经历一次。那段过去了的时光，已永远成为过去。我现在已回到自己的把握之中。

扫净昨夜陆欣留下的烟蒂……他是用他那只带了女人体味的手握的烟吧。我也并非只在昨夜才生出直觉。我只不愿面对它们，只有当一件事被确实证明了之后我才相信它的存在。如果早先我相信自己的直觉的话，也许这份感情早已不了了之，但那就不是我了。我一向觉得，有许多事不能太苛求。在世上我们本是无根的，须经历40多座小山峰才有可能到达一个人的最高之点，从来也不能做到完全听凭自己的意志行动。得过且过，顺流而下，一概如此。为了爱他，我已尽全力，得到了今天的结果，也没什么好后悔。是真真切切的感受过了，这感受本身已是收获。

我有点担心陆欣，他在忙些什么……但愿他自己清楚自己的内心，但愿宝莲真的帮他，对他好。也许宝莲可以安慰他永远躁动不安的心，这是我想做而做不到的。且看各人造化吧。

五

毕亭真的来找我了，房间很乱。毕亭给我看他手上拎的大包小包，都是吃的，笑道：“我猜你还没吃过东西，就干脆把我们俩的晚饭都买来了。”

我很久没受到过如此关心，心内便有点慌，但不有喜悦。我因自己的慌而烦躁，这说明我的自尊心在复苏了，——也说明我的自尊心已残破到了什么程度。毕亭忙着烧开水，搬凳子。一切都不是现成的，须得从头收拾起：我的生活总这样。

我懒懒的往床边一靠，看毕亭忙活，看自己的屋子在他的手下变得齐整。我道：“昨天你见到的那个人，……”

毕亭打断我：“不用介绍了。我认识他。”

毕亭看住我，又是似笑非笑的表情，非常之可恶。

我傻愣愣的看着他道：“你长得像谁？”

“哦？”

“像妈妈还是爸爸？”

“怎么了？”毕亭给我脸上神秘兮兮的表情唬住了。

“好眼熟！”

突然我想起小时侯看家里的相册，有一家三口人的照片，妈妈告诉我那时我在X市的姨妈的全家福，上面的那个小男孩比我大一二岁，有我外祖父遗传下来的特有的狭长眼睛，额头上有块疤。我们两家离的很远，从未见过面。

我探过手去揭开毕亭额头左边垂落下来的一缕头发，见到那疤痕。毕亭惊讶的看我，道：“你怎么知道的？”

“五岁时我就见过你的照片。你家不是在X市么？”

“我上学。”

他拍我的肩，我一下跳了起来。

“对不起。”毕亭道：“吃点东西？”

“为什么？为什么要吃东西？为什么要一天天过下去？为什么要生活？”我欲哭无泪，念了几句诗。

我想起昨天，就在昨天，我还幻想能与毕亭缠绵，说些个胡话，心情愉快，不分青红皂白。我还幻想从此走进新的自我，新的生活。我想起久别的家乡，和家中父母，他们除了给予我的这一条生命之外，究竟还加上了什么别的宿命？我想到一年多来在这城中漂泊如转篷，自叹畸零，自我放逐在人群之外，一直竟不知道在这里还有一份血缘，在这时出现在我面前的血脉之亲。

我流下泪来。毕亭在叹气，无奈的看看我，看看窗外。他像是上天派下来落在我面前的一大快比萨饼，又或是最后一根羽毛。我原以为他是可以解脱我无告的爱情破灭之痛的良药，却不知道比那更好，也许更糟。

“别告诉你家人你遇见过我。”我说。

我抬起眼看着毕亭的眼睛，两双同样是狭长、锋利而黯淡的眼睛凝在了一处。他像在思索。说不出是高兴是悲哀的浓浓情绪罩住了我俩。这种时候会有天使长加百利扑扇着翅膀前来，告诉我们一些有关人的本质的探索。血脉如何在毫不知晓的情况下依旧相通？而当谜底已在，缘分是否依旧在？是升华还是褪去了呢？感情可否还在？是变质还是更其浓烈了呢？神秘的天谴啊，总是闭口不言，让人远观其神秘的状容素裹。

“抱我！”

……

按照古老的传说我们应当立即死与非命，我们家族的血液将从此染上剧毒，后代一个个疯狂失控而死，这脉血再怎样也涤不净罪孽深重。——那又如何呢？当这个世界已经疯掉，我们卑微的个人如蝼蚁在世界中竞相残杀、践踏、抛弃或割离至爱如同刀割此心，且不觉到痛。我们个人的保全已完全建立在压倒同类的基础之上。我们又何止疯狂，又何止生不如死？

我从来遗憾自己一直便太善良，不伤害别人，不做下罪孽。我遗憾在这个罪恶丛生的时代我太与众不同，以至落落寡合，凄苦过日。我现在终于可以拥有我的罪孽，且是符合我不伤害他人之原则的罪孽。我终于可以和同类一样的，在炼狱中受火炙木刑千般折磨万般苦难，一如在人世中一样。这莫大的荣幸，乃天赐于我的恩典。

我不知道毕亭，他会在想什么，他是否在想什么。他长久的持续着他精力的付出，我精确的计算着每一个潮起潮落，同时沉湎于我的遐想。很难说哪样更令我倍加愉快，思想，还是欲望的满足。蓦的脑子里只觉“嗡”的一声炸了开来。待睁开眼时，未见枕边有我白色的脑浆，而毕亭确乎是不见了。他去了哪里？这时我听见洗手间里传来一个轻微的，但落在我耳朵里实是寒意彻骨的，一声叹息。之后我便在极度疲惫中倒头睡去。

深夜惊起。我给自己冲一杯麦片，就着水的热气呵手。任思潮席卷。

“给我也来一杯，好么？”

身边的毕亭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来，或者他一直就没有睡着。我一边去冲麦片一边想到，竟没有注意毕亭。我心中还是没有毕亭的存在，除了对他身体的欲念。奇怪的是这欲念并没有因为我们特别的关系而减弱，反倒是增强了。像是逆反心理的孩童一般，因不可为，而更要为之。

可是看着毕亭俊俏、瘦削的脸庞，不由的让我想到陆欣，……两年前我随他到这城里，那时我们常相守，……两年来，我变了很多，学会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我是和陆欣在一起度过我最美好时光的，……

这一刻我异样深刻而悲哀的意识到，也许我并不是一个离不开男人的女人，也许我并不是一个离不开情欲的女人，可我却实在是离不开陆欣的女人。人的一生只得爱一回，我的爱已经全然投注在了陆欣身上。为他我放弃了工作、放弃了父母、放弃了家庭、也放弃了生活，而且，永不后悔。只要有他，别的我可以什
么都不要。只要在他身边，无论做什么，都带给我生活中必不可少而我天生缺乏的某种东西。那也许就是生命的奥秘。

“你累了，是么？”

无论毕亭怀有多少柔情，以多么和暖的目光相望，我还是感受不到那久别了的满足感。嗳，为了重新获得这种满足，哪怕一小会儿，我愿意付出全部的生命。我已经明白了，失去陆欣，这生命好象沾了水的烟花，已从此失去绚烂的机会。我绝望了。这哭不出来的绝望。

毕亭拉亮台灯，看住我，突然变得一动不动。我回头望他一眼，看出来他已知道了一切。不禁心中安慰。假使这时看见身边的人竟对我全然无法知悉，那好似大厦将倾的重负呀！我想对毕亭笑笑，却差点又哭了出来。

毕亭走了，剩我一个人和衣坐在床边，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做。墙上大镜框里的旧照片里我的面容忧郁，低侧着头，整个人却显出说不出有多细致的青春、清明。我看着自己的相片，想道，再也不会有那种样子了。即便是同样的神情，同样的装束，也再难体现那生命力的洋溢。因源头已枯。

是自己过于狂热的追求使得青春终如昙花一现，还是因为不该爱上带给自己太多东西的人以至于太依靠他？我情愿相信是前者。至少现在，是和陆欣两清了，谁也不亏欠谁，已形同路人，一切只当未曾发生过，——除了这有残缺的心跳动在的空荡荡的胸壳。剩下我只能给自己抓住的最后一点东西，我很清楚那是什么。我静静的坐着，等待天亮，等待下一度也许永远不能有的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