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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活动】絮絮叨叨捋捋宝黛的情感命途吧——————————更新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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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9-19 11:50:31
要说“躲在被子中含泪读一本书”,我是个泪点很低的人,尤其是少不更事的时候一篇小说,一部电影,动辄就哭得稀里哗啦昏天黑地是有的。处在情节的关口受故事主线的牵引,各种情绪被放大,悬河泻水般湍注而下,多么痛快;越是自己没有故事的时候,越是觉得过瘾。但这样跟着情节跌宕而大开大合的情感释放通常是来得猛也去得急,现在好多故事回想起来再难在心里起波澜了,而每每重温还能随时从当下时空抽离出去怔怔不能回神的还只有初读时只会默默流泪的《红楼梦》。
宝黛的爱情(如果我们把暂时把它定义为“爱情”),从太虚幻境一盏“千红一窟(哭)”、一觥“万艳同杯(悲)”开始就定了调。在一个群芳注定要开到荼蘼的季节,还身肩一笔还泪的债,这样一对冤家能不哭不悲吗?正因为这个结局是早就定下的,我们反倒不必追赶着要去看结局,而是依依不舍的想要留滞在这一路的美好里。
想到宝黛初见,黛玉暗暗心惊“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宝玉也同样对贾母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 随即宝玉又向黛玉赠字“颦颦”, “世外仙株寂寞林”的那点愁思全应在这“眉尖若蹙”上了,可见宝玉观察黛玉的细致精准。当时两人还是孩童,自然不必扯到什么“一见钟情”上去,“一见如故”的相惺相惜倒是真的;若是算上他们的前缘,两人可不就是“旧相识”么?这一“重逢”便引发了宝玉第一次摔玉, 冥冥之中便是要砸坏“金玉良姻”,要践行“木石前盟”。对于读者来说,最后是金镶玉还是木傍石结局早就知晓,结局也未必重要;我怜惜黛玉,也敬重宝钗,但宝黛间自此开始的清净纯澈的情感细流才是一辈子在心里蜿蜒流淌,延绵不绝的念想。
大概正是因为结局并不美满,很多人觉得宝黛是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但在我心里他们的感情就是两个词,干净,温润,且不必是我们传统意义上的爱情。最喜欢“意绵绵静日玉生香”的那回。刚过午饭,宝玉怕黛玉睡出病来便变着方儿地让她提起精神,一会儿追问黛玉身上香气的来由,一会儿又探问上京路上的景致见闻,“香芋(玉)”的故事更是编得好生妙趣,二人两小无猜,在床榻这个最是暧昧的所在竟是心无杂念地一阵玩笑以撑过午困。
在宝玉心里对黛玉是百无禁忌的,宝钗羞笼红麝串那回宝玉看到宝钗丰盈剔透的胳膊还暗想“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于此亲疏立见。宝黛从小便是贾母两块心肝儿般一同带在身边,年龄相仿,志趣相投,又人品相貌皆是一流。彼此倾慕,理解,信任,依赖,早已是最好的朋友,最真的知己,关系亲密得无可间隙。然而当时的社会乃至现今的社会都没有一组即成的、符合大众广泛认知的社会关系来把他们恰到好处地放到合理的相对位置上去。“挚友”太疏离,他们是血脉相连的默契;“兄妹”太严刻,他们忍不得各自嫁娶的分离;“恋人”太嗜欲,他们只是身影相随却未谙人事的孩子。他们也许全部都是,但又全部都不是,两个十多岁的少男少女只是毫无保留地跟彼此好,直到宝钗带着金锁来了,“金玉之说”迫使他们看到了被“拆散”的隐忧,这才开始一次又一次要撑破原有认知的重重茧丝,来为彼此关系找到一个合理的定义。
这是宝黛之情与世俗爱情不大一样的地方。通常所谓的爱情是两个原本不相关的个体因为彼此吸引而相伴,相知,相守;他们先有了爱情才确立了相爱的关系,再努力一步步走向肉体和灵魂的和谐统一。然而宝黛从一开始在心智、情感(不是爱情)、思想、精神上都是极度契合的,是在贾母的庇护下长在世俗模子以外的共生体。他们怎能分开?所以才要在懵懂中寻找一对身份来合理化彼此的关系,这样一来“夫妻”自然就是与他们所思所想最接近的一组社会关系了。
第二十回,也是为宝钗,黛玉醋意一起两人便闹了一阵。宝玉试图用“亲不间疏,先不僭后”来说明宝钗不会威胁到黛玉在他心里的位置。黛玉羞愧之下脱口而出“我难道为叫你疏他?我成了个什么人了呢!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道:“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 自此,两人第一次互相表白了真心,但真心并不等于私情,不过是二人从此明了了彼此在对方心里的地位,而这样一个位置还没有被正名。
第二十三回,回目是《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这便能看出此回对黛玉如何开始认识自己的情感甚为重要。落红成阵中一本《会真记》点醒了如花美眷;一个是“多愁多病身”,一个是“倾国倾城貌”,引得多少看客都心驰神往,书中的主角安能不动容?但当宝玉一时忘情以张崔二人和他与黛玉自比时,自然是僭越了他们即有的关系的,黛玉又一如既往地嗔怒了,而西厢记的故事已经深获(惑)其心,所以她自己后来也拿书中“银样镴枪头”来取笑宝玉了。两人在腮耳通红的羞臊间第一次把自己的角色和才子佳人的故事联在了一起,于是两人的感情也开始萌生出了些许风花雪月的光景,只可惜应了牡丹亭的戏文,“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断井残垣”。
就因有这回的“警芳心”黛玉的心里便慢慢萌生出了答案,从此爱情的排他性使得她更变本加厉(甚至有些理直气壮)地“使小性儿”。然而每闹上一次,二人的关系便更明确一分,二人的情谊也更缱绻一层。一次误会,黛玉被晴雯挡在门外,听闻怡红院里宝玉宝钗谈笑风生,免不得心生悲戚。这虽是黛玉错疑了宝玉,但由此勾起的伤春之情是真切的,于是便有了后面的黛玉葬花“飞燕泣残红”的凄美景象。“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黛玉以弱柳扶风之姿在落花中、香冢前顾影自怜,这看在宝玉眼中如何不“恸倒在山坡之上”?黛玉感花伤己,宝玉是感卿伤卿,这是两人又一次极致的情感共鸣。而后二人一经分说,误会得以消弭,对彼此的情谊依恋自然又深固一层。
闹得最厉害的是张道士说亲的那回,这是触及婚嫁的根本大事。张道士当众想给宝玉说个品貌家世都相当的人家,好在贾母说要留一留便挡回去了。虽然说亲不成,但这一提便引发了黛玉内心最深处的恐惧。此时黛玉已是父母双亡,林家又远在苏州,且人丁零落;她自悲于孤苦无依的身世,也自卑于寄人篱下的处境,这“悲”与“卑”使她对自己和宝玉的婚配命途毫无信心,而张道士就刚好戳中了这一致命的痛处。这当然怪不得宝玉,但她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时心悸又哪里能如此清醒明理,于是二人闹得天翻地覆,发毒誓、摔玉、剪穗子,直到惊动了贾母和王夫人才少肯作罢。冷战两日,才得贾母一句“不是冤家不聚头”使二人禅悟般惊觉于彼此命运的纠缠。所谓“冤家”便是好似有累世的恩仇,似恨而又实爱的一段纠葛,也不知他们是否就此便安顿于这样的“名分”,从此便不再大闹,好像已经能安安心心“人居两地,情发一心”了。
要说黛玉真正“放心”是三十二回,湘云劝了宝玉一番仕途经济的话,被宝玉抢白了回去。袭人试图解围,对湘云说起从前宝玉恼宝钗规劝他的事,说幸而是宝姑娘心地宽大,若是林姑娘又不知怎么的了。宝玉回护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和他生分了。”不想这段对白被刚来的黛玉隔门听见心里不禁翻江倒海,曹雪芹这样写道:
“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毫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刻骨铭心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今日每觉深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我纵为知己,奈我薄命何!”
黛玉显然极重“知己”一词,她认为这是她和宝玉关系的实质,并且心存感激。然而若要能长久保全这样的实质,便须得表面一层合理的婚配框架来保护,可金玉一说又实为其中一道绕不开的障碍,这是无解之题。正值此时,宝玉因见黛玉拭泪便赶来询问,一急一缓间说出了“你放心”三个字,黛玉(故作)不解,宝玉方说“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 这话里更无一字提及情爱但字字都是真心,怪不得黛玉会觉得“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待宝玉还要分解,黛玉只含泪说句“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便头也不回地去了。每每看到这里,无论是小说还是电视剧,内心虽有苦涩但更是无比温暖。都说黛玉善猜疑又爱拈酸吃醋使小性儿,然而就凭这段对话中恰如其分的留白就知道,她与那些雕锼矫揉、贪心恣情的寻常脂粉不一样。对于宝玉的真心,她得到了,看到了,就不用贪恋软语情话和海誓山盟了。再者,冰心自用冰心来捂,怎能又何须言语达之?难怪冯其庸先生在此处会有“真天下第一才人之笔也,愿普天下才人、情人齐来一哭”的评注。自此之后,印象里黛玉再无认真猜疑嗔怪过宝玉(一时玩笑恐是有的),二人这才前所未有地心意相通。
再有就是宝玉挨打之后,二人见面,黛玉心痛宝玉皮肉之苦,宝玉唯恐黛玉忧思成病,其间缱绻绸缪自不必说,有趣的是之后的一个情节。宝玉自己行动不便,遣晴雯去看看黛玉,考虑没有由头会显得突兀便让晴雯假借送两块旧手帕前往探视。宝玉以物寄意,晴雯尚不能悟,但黛玉听是家常旧帕子便明白其中深意了。曹雪芹曾点明过,自从宝黛二人看过一些外传野史黛玉便留意到书中才子佳人多因小巧玩物撮合定情;这也是为什么她尤其在意宝钗的金锁片以及湘云的金麒麟。自己孑然一身,与宝玉空有两处深情,对于命定之说实是又恨又怕。宝玉私相传递的两块手帕虽是他一番苦心,但也未必能填补这个空缺,恐怕天意终究还是会辜负两人的痴心。于是在旧帕上题诗三首(题帕三绝):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尺幅鲛绡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其二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其三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至此, 二人把对方视为终身知己(爱人)已初现端倪,两个早已相知相惜的人儿,便从这里开始相思了吧。
请转九楼继续!
最后便要说到《芙蓉女儿诔》了。晴雯之死无疑是给宝玉带来莫大的伤痛的,自此大观园内的欢颜韶光几乎戛然而止,曹公前八十回亲笔记叙也接近尾声。晴雯死得凄凉,但一个伶俐丫头为了宽慰宝玉(也是自己讨巧)慌说晴雯走前告诉她自己被神仙召请去做主司芙蓉花的花神。宝玉心中稍慰,作洋洋洒洒一篇《芙蓉女儿诔》祭奠晴雯。然而,文辞虽极尽哀悼颂咏之至,但宝玉尚能清醒且不乏激扬地撰写长文相祭,可见他对晴雯之义远不及对黛玉之情。先前紫鹃戏说黛玉回乡便使得宝玉心智丧乱,若是黛玉真真殒没,也就不知宝玉生死了(曹雪芹如何描写黛玉死后宝玉之状我们尚不得见,后四十回读得粗,早年记忆中高鹗笔下宝玉那时也是疯疯傻傻全无智识了吧)。当宝玉在芙蓉花前悲泣涕零念完诔文,不想黛玉从花影中踱出 ,与之讨论起文中字句。黛玉巧思,活用现成好景把“ 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的“红绡帐里”改成了“茜纱窗下” (因他们都用霞影纱糊窗子的缘故)。宝玉击掌称赞,唯恐谬顶了黛玉祭晴雯之谊,便要改为“茜纱窗下,小姐多情;黄土垄中,丫鬟薄命”。这一改,“小姐”“丫鬟”的自是不雅,故又对黛玉道出新句:“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曹雪芹这样写到黛玉听毕的反应:“黛玉听了,忡然变色,心中虽有无限的狐疑乱拟,外面却不露出。” 脂砚斋这里有批注:“慧心人可为一哭,观此句,便知诔文实不为晴雯而作也”。晴雯是黛玉的“重像”,芙蓉更是黛玉的代表花,读者大多猜度这是在谶言黛玉之死。然而一篇芙蓉诔哪里仅仅是在为黛玉作谶,明明是在宝玉还智识清醒的时候给他一个道别黛玉的机会。每每读到此处伤怀之余都不禁感叹曹雪芹对世间人情是如此体察入微。人在极度悲痛之时是无力系统思考的,更别说作长文祭奠了。记得几年前我祖父去世,一直以来都想写一篇文章纪念他,但每每提笔唯有悲上心头,泪流不止,只言片语根本无力成章。若是宝玉痛失黛玉,又如何能尚存理智以文相祭?只是一句“我本多情”“卿何薄命”直面黛玉道出,难怪听者黯然,而言者多年之后忆起今日谶辞又是何等伤痛!若真如此,黛玉为自己改了悼词,曹公用笔奇谲,宝黛以此话别,读者之心又怎是一个哀痛道得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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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大概是越写越悲切了。我的本意是想借回顾宝黛的情感脉络勾画出我自己认为最美的这段人间至情。坦白说,拆开来看,宝黛二人都不是完人;宝玉自有他呆痴顽劣之处,黛玉早期也尖刻可恨得很(曹雪芹笔下的主角固然不可能出现扁平人物);然而合在一起是让人真心歆羡的一对。我还是不习惯用“爱情”来定义他们,爱情的内含太狭隘;或者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一定要用这个字眼),他们的故事拓宽了“爱情”的维度。毫无疑问从肉皮上讲他们是彼此吸引的,他们在对方眼里都是无可取代(比拟)的美;他们关切对方的生活琐事,也珍视对方的智识才思;舍命成全彼此的志愿,也精诚呵护彼此的性灵;试问世间多少夫妻,父(母)子(女),朋友,兄弟,师徒能做到这些全部?Yeats 在When You Are Old里有一句, “But one man loved the pilgrim soul in you” (也可参见《当你老了》歌词),可见这样真诚本质的感情全世界是一样的。当然,宝黛这段故事大概也算得上“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它有其得天独厚的土壤根基,是曹雪芹历遍人世沧桑后寻得的铢寸菁华,但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不知我们仅有的这几十年匆匆人间岁月可能窥得真经一回?
五周年愉快!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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